文、攝影 付謙(北京)
頤和園千般美麗,有一半,竟與筆墨有關(guān),于是,園里墨香陣陣,有了書法韻味。
我到頤和園有很多次了,以前來這里,總會抬頭仰望,層層疊疊的宮殿,回憶不羼雜的清代,思索那些宮廷爭斗。這次去恰好是刮大風(fēng),北京氣象臺預(yù)報,瞬間風(fēng)力可達七級。卻讓我欣賞了一場“風(fēng)吟筆墨”。
筆墨是用來寫書法的,說到書法,總會有筆有墨有文字,仔細看看,遒勁風(fēng)中飛揚的樹枝,長短粗細,形似文字。這風(fēng)猶如書法家,把王羲之、歐陽詢、褚遂良、顏真卿、柳公權(quán)全都認認真真地學(xué)了一遍,而且都學(xué)得相當熟練。然后,刷、刷、刷地書寫出來。那些筆法都很眼熟,但又無法確定是誰的書法,它們被交相取用,又被交相破格,成就了一個貫通歷代書法的它。
剛進園子,風(fēng)很小,樹木的枝枝叉叉,體型恭敬、不茍言笑、裝束嚴整,一個個站立著,那就是篆書。風(fēng)初起下筆也就脫去了嚴整的裝束,筆鋒也飛揚了,橫向舒展,把篆書圓曲筆態(tài)一變?yōu)椤靶Q頭燕尾”的波蕩。居然夾雜著那么多的率真、隨意、趣味、活潑、調(diào)皮,只有風(fēng)能隨意筆墨,寫出這般神韻。風(fēng)吟筆墨衍伸到草書和行書,在流麗明快、游絲引帶的筆墨間,不僅可以遠眺玉泉趵突、西山晴雪、西提春柳,還能聽聞到稻麥香和蟲鳥聲。這種香氣和聲音,將散布久遠。
驚人的是,看完了這么多風(fēng)景,再定睛,眼前天際線還是一些純黑色的流動線條。能從行書里看出那么多風(fēng)景,一定是進入到了中國文化的最深處。然而,行書又是那么通俗,通俗的隨口說出王羲之和《蘭亭序》。頤和園千般美麗,有一半,竟與筆墨有關(guān),于是,園里墨香陣陣,有了書法韻味。
面對王羲之和《蘭亭序》,我們只用崇拜,永遠地臨摹、臨摹、再臨摹王珣的《伯遠帖》。這正像唐、宋代之后的我們,只敢吟詠唐詩宋詞,卻不敢大言趕超。這些書法大家留下的名帖太多了,例如,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平安帖》、王獻之的《鴨頭丸帖》《中秋帖》等等。帖名正來自帖中字跡,那些字跡一旦見過就成永久格式,熱愛書法的人臨摹下筆,如叩圣域。
身在頤和園,最繞不開的,是慈禧太后。她雖然也寫得一手好字,但不能與那些書法家相提并論,她唯一創(chuàng)新是畫梅花,比常人多了一個花瓣,但對她,歷史寫得太多,再重復(fù),就沒意思了。蘇東坡在書法上也留下了《寒食帖》。也算在行書領(lǐng)域,繼《蘭亭序》之后的又一杰作。但也有人不同意,認為蘇東坡只是以響亮的文學(xué)之名“兼占”了書法之名。也有人認為,《寒食帖》筆墨隨著心緒而偏正自如、錯落有致,全是才氣流瀉所致,如果一個字、一個字地分拆開來,會因氣失而形單。所以,蘇字離氣不立。這就是文化大才與專業(yè)書家的區(qū)別了。專業(yè)書家不管何時何地,筆下比較均衡,起落不大;而文化大家則憑才氣馳騁,高低險夷,任由天機。中國書法或稱“道”,總是在莊嚴和輕松之間交相更替,經(jīng)典和方便之間來回互補。當草書歡樂地延伸的時候,楷書又在北方的堅巖上展示力量。這就像現(xiàn)代音樂,輕柔和重金屬各擅其長,并相依相融。
說了半天,忘記柳公權(quán)了。本來他遒勁的楷書和今天的風(fēng)可比,但是,后人常常出于好心把他與顏真卿拉在一起,提出“顏筋柳骨”的說法,我看與柳樹的飛揚一樣,比喻很恰當,也許把他比尷尬了。同是楷書,顏、柳基本屬于相近風(fēng)格,而柳又過于定型化、缺少人文溫度,與顏擺在一起有點相形見絀。文化對比,素來殘酷。
沿著園子走了一圈,感到在頤和園的自然山水中,也有一種“人文山水”,這是中國歷史文化的悠久魅力,仔細揣摩一場風(fēng)吟筆墨,豈止是書法,倒逆到書法的源頭,那就文字,而文字的證明就是甲骨文。世界上只有一個民族,幾千年僅用黑色,勾畫它的最高美學(xué)曲線,講述中國文化的年輪,歷史的底氣與時間的尊嚴,說到這里,我想,誰也不必再對風(fēng)吟筆墨再作描述了。
我就這樣邊想邊走,回到家,疲憊地在鍵盤上敲打,風(fēng)依然在正峰、側(cè)峰、藏峰、露峰的自然流轉(zhuǎn),在正反偏側(cè)、長短粗細的迅捷調(diào)度,這位書法家簡直無與倫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