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垠
長沙市雅禮中學
《陶庵夢憶》是明末文學家張岱記載少年時繁華優游生活的一部小品文集。張岱是杭州人,生活在明朝末年一個世宦大家族中。少年時,他游山玩水,廣結良朋,像賈寶玉那樣過了幾十年富貴風雅的生活。后來滿清入關,中原板蕩,亂世中繁華不再。張岱后半生在潦倒中追憶往事,有了這本情趣昂然的《陶庵夢憶》。
這本書中的每一篇小品文,記人,記器物,記蟲魚草木,記游,記琴棋書畫……琳瑯滿目,散發著濃郁的明末士大夫小品文那風雅清新的氣息,令人讀來對那個風雅的時代和那些風流的生活圖景向往不已。其中,張岱少年博才,對于戲曲音律頗為精通;再加上當時南曲繁盛,士大夫也多以此為樂,于是張岱在書中有許多篇都是記載活躍在蘇杭一帶的著名優伶的;并且,這些優伶身上都散發著獨特的藝術和人格魅力。由于我自小也喜愛音樂和舞臺劇演出,因此在這篇文章中,我將著重探討一下這些四百年前的優伶們遺留的艷光浮影。
《陶庵夢憶》中的多篇都記載了作者觀賞戲曲或與優伶結交的經歷。有些籠統地描寫觀劇的情景,比如《楊神廟臺閣》《嚴助廟》《及時雨》《目蓮戲》《冰山記》等;有些是專門記載某個技藝非凡的伶人,比如《柳敬亭說書》《劉暉吉女戲》《彭天錫串戲》《王月生》《朱楚生》等;還有些是記載士大夫與戲劇及伶人的關系的,比如《朱云崍女戲》《張氏聲伎》《祁止祥癖》《過劍門》《阮圓海戲》等。不管是優伶的群像還是個人獨照,作者都能夠在寥寥幾筆間,將他們的藝術魅力體現得淋漓盡致。
優伶為戲而生,舞臺是他們靈魂的歸所,表演藝術的魅力是他們生命之所在。明末,昆腔已經成熟,相關的程式和表演技巧也趨完善;再加上當時工商業的繁榮、市民階層的壯大和士大夫的推崇,昆劇在蘇杭一帶獲得了長足的發展,精彩的劇本層出不窮的同時,名伶輩出。藝術是抽象的事物,作者為了寫出優伶們精湛的藝術功底,或者采用神來之筆細細描摹,正面寫其技藝高超;或者寫觀眾的如癡如狂之態、該伶人受歡迎的狀況等,來襯托出其表演的精妙。
《楊神廟臺閣》中,記演員必須“與傳奇中人物酷肖方用”,飾演了某個角色后人人以角色名呼之,“而此人凡失其姓”。并且演出要早早備了禮金預備著,到時候還“非百口叫絕而不用”。作者還總結道,“故一人一騎,其中思致文理,如玩古董名畫,一勾一勒不得放過焉”,這是這種對藝術細節精益求精的態度,才造就了舞臺上的輝煌。在《嚴助廟》中也是如此。夜間演劇,必請“越上三班”,酬金“纏頭日數萬錢”,還有人在臺下對院本,“一字脫落,群起噪之”,可見觀眾對于演員苛刻的要求和當時社會對戲劇那種普遍的癡迷。張岱的兄弟還曾經帶幾位身懷絕技的名伶來此串戲,演完后大家為其所震撼,以至于“戲場氣奪,鑼不得響,燈不得亮”,真是令人屏息斂氣的造詣啊!在《及時雨》中也有四處尋長相與角色酷肖者來扮演水滸人物每每造成轟動的描寫。作者在此篇中更是寫道,演劇不僅要“華重美都”皆備,更要有“思致文理”的不朽內涵。還有在《目蓮戲》中,舞臺上的地獄百鬼的兇殘景象讓觀眾戰栗不已,“人心惴惴,燈下面皆鬼色”,仿佛吳道子的《地獄變相》。更好玩的是,由于演出太轟動,“萬人吶喊”,太守嚇得以為海寇來犯。由此可見舞臺藝術那令人身臨其境、如癡如醉的魅力。
最后作者在《冰山記》中寫道,當這出揭露魏忠賢罪惡的大戲上演時,當臺上展現魏閹罪惡事跡以及與其對抗的猛士那可歌可泣的壯舉時,觀眾們時而怒火滔天、時而潸然淚下的情景,就像《五人墓碑記》中描寫的那樣,讓人感慨明末市民力量的強大。果然正義的魅力是永恒的,并且通過舞臺劇這種面對面演出的藝術形式,往往能給觀眾帶來更為沉浸式的震撼,其中所承載的思想與所表達的情感,也就此傳達。
記載某位名優伶的個人藝術魅力的篇章則更為動人。柳敬亭是明末江南著名的說書人,在其他反映明末社會的文學作品中也多有出現。作者寫道,他雖然長相丑陋,但是目光流利,別有氣質;請他說書要早早送上書帕訂金。他講《武松打虎》,仿佛連酒店中酒甕的回聲都可以聽見;聽眾必須專心致志,為其技藝而“掉舌”。作者用“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這十六個字來形容柳敬亭說書之腔調,非常妥帖。
除了演員的造型、演技外,舞臺的表現力往往還要依賴一些特技或舞臺裝置來表現。在《劉暉吉女戲》中,劉暉吉排演女戲不僅僅局限在女戲固有的妖嬈溫柔上,而是別出心裁地在舞美上下工夫。作者寫她排演的《唐明皇游月宮》,由于巧妙地設置了一些機關,在舞臺上創造了宛若置身于月宮中般的神奇場景,正所謂“境界神奇,忘其為戲”。這也體現了優伶藝人的偉大創造力。另一位女戲朱楚生,精通音律,所演的昆劇曲目,就算名家也無法挑出瑕疵。作者寫朱楚生的風韻非凡,“孤意在眉,深情在睫”,并且“性命于戲”,就算已經嫻熟也要“下全力為之”,這種藝人對待藝術的認真和尊重在當今這個浮躁的社會顯得更為可貴。
還有多扮演丑凈的彭天錫,串戲名揚天下,并以此家財萬貫。作者以非常精彩的筆墨寫出彭天錫串戲的演技絕妙。作者說他“一肚皮書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機械,一肚皮磊呵不平之氣”,發泄于舞臺上千變萬化的人生之中。作者還寫道,自己看到好戲時恨不得能將其包裹著保存起來,那種絕妙,真是無法用言語形容,只能嘆息了。
優伶這種以歌舞雜技為生的職業,由于宗旨在于娛樂他人,往往處于煙花風塵之地并且常常需要依附權貴,因此傳統上總是被視為低賤。但是古典文學中不乏才色俱佳而且人格高尚的伶人形象。張岱筆下的幾位優伶,雖然沒有像李香君罵賊那樣的大義凜然的事跡,但是也都具有鮮明的個性。
私以為,張岱之所以能寫出優伶的個性美,前提是他對藝術和為藝術獻身的優伶懷有尊敬和熱愛。這也跟明末涌動的人文思潮有關。雖然優伶出身大多微賤,但是如果苦練本領,培養了廣博的學識和獨立的人格,在張岱這樣開明的士大夫眼中,同樣是值得尊敬的。張岱不僅具有很高的藝術造詣,懂得欣賞優伶的才藝,他更能平等地與優伶結交,設身處地地感受優伶的心酸悲苦,樂其所樂而悲其所悲。所以在他眼中,每位伶人才那么有自己獨特的人格與氣質。張岱的平等思想和伶人的自尊自愛,私以為這兩者才是最可貴的。
優伶作為藝術家,往往具有一顆敏感多情的心。古往今來文人士子們流連在紅粉朱樓之間,也與優伶產生了無數纏綿縹渺的情誼,許多優伶的深情都令人動容。作者在書中就寫道,女戲朱楚生“一往深情,搖飏無主”。作者還記錄了一個很凄美的場景:作者與楚生在煙波浩淼的西湖定香橋畔,作者問起楚生的心事,楚生卻“低頭不語,泣如雨下”;最后這位多情優伶“勞心忡忡,終以情死”。讀到這里,我仿佛能感到作者對這位名伶深深的傾慕與追懷。
作者描寫的最為動人的伶人女子當屬王月生。王月生“面色如建蘭初開”,性格“矜貴寡言笑”;并且才藝雙絕,“善楷書,畫蘭、竹、水仙,亦解吳歌”;名聲之響,“曲中上下三十年,絕無可比也”。即使是富貴豪奢之家,也必須以禮以書帕訂金請之,否則不肯輕易俯就。王月生氣質最出色之處,當屬那“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的冰魂雪魄。作者記載了兩件小事說明這一點。一是月生于友人家飲茶時,隔壁富戶領一班歌伎同游。月生獨立露臺上,那動人心魄的氣質,令“群婢見之皆氣奪”,只好“徙他室避之”。還有一件是“有公子狎之,同寢室半月,不得其一言”,一旦開口,令公子欣喜若狂,“以為祥瑞”。由此也可見作者生花妙筆,善于通過典型事件將人物最顯著的特點寫得躍然紙上。
明末江南的士大夫生活富裕,且情致高雅,生活逍遙灑脫。為了滿足對戲劇的熱愛和對高雅生活的追求,許多名士們都在府中自蓄歌舞優伶,并且自己也積極參與創作演出。由于士大夫們本身具有很高的文化修養與欣賞水平,由他們親自訓練出來的優伶們,往往能達到的藝術境界更為非凡。在《朱云崍女戲》中,朱云崍教自己的歌伎們女戲,首先要教各色樂器與歌舞,打好全面的音樂造詣基礎。并且他所排演的歌舞也華麗優美驚人,“光焰熒煌,錦繡紛疊,見者錯愕”。作者還戲謔地寫道,朱云崍不僅爭強好勝,還猜忌心很重,每晚都小心嚴防著歌伎們居住的閨房,最后弄得大家都煩了他,自討苦吃,“堪稱老年好色之戒”。
雖然被養在府中的優伶基本上就相當于主人的寵物,但是這其中也能產生真情。張岱在《祁止祥癖》中記載了一位美少年伶人和主人相濡以沫的感人故事。祁止祥視美少年優伶阿寶為珍寶,贊其為歌喉美妙的“西方迦陵鳥”。阿寶與主人心意相通。祁止祥精通音律,“一字百磨,口口親授”;阿寶聰慧非凡,“皆能曲通主意”。最感人的是南都失守之后,祁止祥妻離子散,只有阿寶忠心追隨主人,還沿途賣唱供養主人;祁止祥也是寧愿“刀劍加頸,性命可傾”,也不肯拋棄阿寶。往日的知音與主仆,于患難中彼此不離不棄建立的深情,使他們超脫了家伎與主人那種不平等的扭曲的關系,而升華為一種人格平等的真愛,令人動容。作者在此篇開頭點明,“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在盛極而亂的明末,正是許多像祁止祥這樣有深情、有真氣的士大夫,在江南譜寫了一曲曲感人肺腑的濃情悲歌。
阮大鋮是南明著名奸相,可是他于音樂戲劇之事卻堪稱大家。在《阮圓海戲》中,作者記載,阮大鋮家班所演之戲,皆是“主人自制,筆筆勾勒,苦心盡出”,“本本出色,腳腳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具有極高的藝術造詣。雖然阮大鋮為正直之士所不齒,他所作的傳奇也不甚流傳,但是作者認為單就戲劇而論,阮圓海戲仍然“鏃鏃能新,不落窠臼”。
張岱的家族是江南名門,又好風雅之事,自蓄家班自然也少不了。作者在《張氏聲伎》一篇中,就詳細記載了自己家中所蓄六班聲伎的情況。另外在《過劍門》中,作者還記錄了自己帶領家中的歌伎們串戲的事跡。當臺上有人怯場而無法發聲時,作者的及時喝彩給了演員勇氣,演出才得以成功。從此作者夜夜都被請求來坐在臺下“鎮臺”。于是作者笑道,“以余長聲價之人,而后長余聲價者,多有之”。
至此,《陶庵夢憶》中所描寫優伶與戲劇的各種魅力就基本論述完畢了。也只有在個性與思想高度解放的明末,并且靠著張岱那充滿性靈之氣的妙筆,才能譜寫出這一段段靈動雋永的文字,描繪出這一個個色彩紛呈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