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倩 趙淑華
河北工業大學人文與法律學院
讓·保羅·薩特(1905-1980)是二戰后西方無神論存在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先后提出“存在先于本質”、人的自由選擇、世界的荒誕性以及“他人即是地獄”等存在主義哲學觀點。本文以《禁閉》為例進行研究,《禁閉》主要講述了報社編輯加爾散、郵政局職員伊內絲、巴黎貴婦艾絲黛爾這三個死后被投入地獄的罪人之間相互追逐、相互排斥的故事。
以往研究薩特和《禁閉》的學者多是從宏觀的角度概述薩特作品中體現的存在主義哲學思想,如鄭克魯、黃寶生、方麗華等,較少針對戲劇中某個具體人物展開詳細論述。加爾散是《禁閉》中第一個出場的人物,也是作品中極具特色和表現力的男性形象。因此筆者選取了加爾散作為研究問題的中心,采用文本細讀的方式,分析加爾散在劇本中的思想和行為中的存在主義他人觀,透過戲劇文學中的典型人物探尋其哲學思想的深刻內涵。
“我是約瑟夫·加爾散,政論文作家,文人”①,這是加爾散對自己的定位。雖然膽小怯懦,但他仍然希望自己“做一個男子漢,一個硬漢子”①,得到大家的認可,最終卻難以如愿。
戰爭爆發后大家都主張抗戰,加爾散卻反其道而行之,宣傳和平主義,最后因逃跑而被逮捕槍斃。面對戰爭,加爾散因內心的害怕、惶恐而成為一個臨陣脫逃的膽小鬼,還用和平主義的虛假外衣進行掩飾。他曾詭辯道“難道我能夠進將軍府邸去對他說‘我的將軍,我不去’嗎?多么愚蠢!這樣做,他們早把我關起來了。我當時想表明觀點,我,要表明觀點!我不愿他們封住我的嘴,不讓我說話”①,最終他仍然難以逃脫被逮捕槍斃的命運,也被世人戴上了“膽小鬼”的帽子。報社的同事對他的行為議論紛紛,“我跟你們說讓我安靜安靜。報社有人正談論我,我想聽聽他們說什么”、“瞧,戈梅正在幾張桌子之間說話,報社的全體同事都在聽他講話。戈梅不說話了,他對我的看法又收回到他的腦子里”①。加爾散缺乏安全感和對自我的認知,過度在意他人的評價和看法,正如他自己所說“我的一生已捏在他們手里了”①。
加爾散有一個溫柔體貼的妻子,卻仍然和一個混血女人同居,甚至領回家過夜。他的妻子有殉道者的氣質,在她心中,加爾散是完美的,可以掩蓋一切缺點。妻子對加爾散非常崇拜,面對他的不軌行為,雖然十分痛苦,卻仍咬牙堅持。他自己也承認“我像豬一樣醉醺醺地回到家,身上散發這一股酒味和女人味,她等了我整整一夜;她沒有哭。”①由此可見,加爾散是一個不忠于妻子、沉溺酒色的虐待狂。
加爾散是由聽差領著進入地獄的,面對加爾散在地獄中的種種質疑,聽差發出感嘆“您的人類尊嚴又死灰復燃了,這真不可思議?!雹僭诼牪钚睦铮硖幍鬲z中的加爾散是沒有人類尊嚴可談的,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
隨后伊內斯進入了地獄,她是一個“活著就是要別人痛苦”①的同性戀者,她挑唆表嫂投入自己的懷抱,致使表哥慘死,最終也使得表嫂為情所迷,在半夜打開煤氣罐兩人一同身亡。正如伊內斯所說“我是一把火,把一切都燒毀了”①,由于極端自私和內心變異,她毀了自己,也毀了他人。伊內斯擁有敏銳的洞察力,往往直戳現實,處處揭露加爾散膽小鬼的真實面目。加爾散在充滿挫敗感的同時,也更想得到她的認可。
最后進入地獄的艾斯黛爾是個熱戀男性的色情狂。在婚姻期間,她有婚外情,追求異性帶給她的快樂。她還將自己的私生女兒扔進湖中,氣得情夫開槍自殺,自己也成了一個罪孽深重的“溺嬰犯”和“劊子手”。作為地獄房間中唯一一位男性的加爾散,自然得到了色情狂艾斯黛爾的格外關注。不過艾斯黛爾只是想勾引加爾散來滿足自己對男性的欲望,并不在乎加爾散是不是膽小鬼。艾斯黛爾對男性大膽直接的欲望讓加爾散生厭,也讓加爾散想通過別人來證明自己的想法進一步落空。
加爾散雖然多次強調“我對自己的處境并非不清楚”、“我并非不明白自己的處境”、“我要正視自己的處境”①,但他真的了解自己的處境嗎?從他生前和地獄的經歷,我們可以看出加爾散非但沒有了解自己的真實處境,還在極力避免正視這一情況。他怯懦惶恐,害怕孤獨,希望獲取他人的認可得到內心的滿足。在與伊內斯、艾斯黛爾的關系中,他想方設法尋找借口為自己的可恥行徑進行辯解。但是他的生命已經終結,在地獄里,任何借口均無濟于事,他不得不正視他那痛苦的生存現實:一個懦夫、逃兵的現實。他是個在二戰中因臨陣脫逃而被處死的膽小鬼,也是個沉溺酒色、折磨妻子的虐待狂。他過度在意別人的評價,也在極力偽裝自己,想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英雄形象。
什么是他人?自己感覺異己的都是他人。他人覺得加爾散的存在觸痛了他們自己,而加爾散作為他們的他人,也有自己的感知和回應。薩特的存在主義他人觀實質上是關注人的哲學,剝去了外在的“階級性”和“社會性”,撇開各種道德和法律的束縛,研究人與他人在具體環境中的真實處境和選擇行動。
“存在先于本質”是薩特存在主義哲學的基本命題。簡單來說,就是人先存在,然后才能有所作為,而人的所作所為決定了他的本質,“存在”是“本質”的前提。薩特將“存在”劃分為兩種:自在的存在和自為的存在,兩者相互對立、相互統一。自在的存在是固定的、完整的、毫無理由的存在,外在于人的世界萬物都是自在的存在;自為的存在主要是指人,依賴于前者而存在,但是沒有絕對的、固定的、永恒的本性。
因此世界上每個人的本性取決于該個體的選擇和行動,每個人也需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因為在生前面對戰爭臨陣脫逃并且虐待妻子,加爾散這個罪人也遭到了報應,進入地獄開始了無盡的折磨。加爾散一味地想得到他人的認可,把自己偽裝成一個英雄,卻不知他現在所處的境遇正是生前做出的選擇、采取的行動所帶來的后果。要想得到他人的認可,必須先審視自己,改變自己的選擇和行為。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強調人的存在先于本質,把人與物區別開來,肯定了人的主觀能動性,鼓勵人們自我創造,探尋人的本質。
自由選擇是薩特存在主義自由觀的精髓,即人在做出選擇時是絕對自由的,不受任何外在形式的限制和束縛。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的權利,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做出自由的選擇、創造自己的未來。人的每一個行為動作都是自由選擇的結果,因此人們需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承擔相應的責任。
因為害怕恐懼而做了戰爭中臨陣脫逃的膽小鬼,因為縱情好色而成為了背叛妻子的虐待狂。加爾散在人生道路上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但卻無法對此承擔責任,并不能正視自己這段歷史。因而他變得不自由,始終被生前的行為束縛著。可是當加爾散能夠真正審視自己生前的所作所為,揭開自己的真實面目時,他也就能慢慢變成一個“自為者”。其實,做出什么樣的行動、變成什么樣的人,都取決于人的自由選擇。
荒誕性是一種反傳統的表現,指一種不合理或不可思議的狀態,展現了事物發展的異化、夸張和變形。作為存在主義哲學的集大成者,薩特在戲劇作品中通過荒誕化的場景設置,充分展示了人類真實的生存困境,使作品同時具備文學性和哲理性。
《禁閉》中的荒誕性主要體現在地獄境遇的設置,作者通過環境為其哲學思想進行鋪墊。薩特將地獄這個封閉的環境布置得很有特色,那是一間帶有第二帝國風格的客廳。第二帝國是一個帶有專制色彩的政權,暗示著當時統治法國的德國法西斯。從更深遠的角度來看,法西斯政權其實是人性扭曲后在政治上的體現。加爾散是第一個進入地獄的人物,面對地獄這一環境,加爾散表現出了好奇和小心翼翼。他向聽差詢問“尖樁刑具在哪兒?”①,這一問題讓聽差吃驚的同時,也感到非??尚?。原來地獄沒有人間那種刑具,但這并不意味著地獄中沒有折磨痛苦,相反,地獄之刑早已設定,比起肉體上的痛楚,地獄帶給人的更多是精神上的折磨。加爾散在與聽差的對話中,曾兩次提到在“一個虛假的環境里”,第一個虛假的環境是現實生活中的虛假,而第二個虛假的環境也暗示了地獄的狀況,一種人性的扭曲和變異。
《禁閉》中的地獄情境和人們對地獄的想象大相徑庭,這是一種基于現實又充滿哲理的設置。薩特所安排的地獄環境不是現實生活中的普通牢房,而是一把精神枷鎖。地獄與現實差別巨大,地獄里不需要睡覺,燈全都亮著,永遠都是白天。四壁之外仍然是別的房間,別的走廊,循環往復,如同一個走不出去的死局。在這里,沒有一處黑暗之地讓人遠離現實、躲避隱藏。而加爾散正是在地獄這一環境中自我生存,環境逼著人剝下虛偽的外衣,摒除社會一切外在的力量,正視自我的處境。
加爾散還與生前沒什么聯系的伊內斯、艾斯黛爾共同進入一個房間并且恰好構成相 互追逐的三角關系,這一切都充滿了不可思議。而這些看似的不可能偏偏出現或是湊在一起,顯示了事物的極限性和荒誕性。他們在彼此的目光下生存,在互相的折磨中度日。不過也正是在這種荒誕性的境遇之下,加爾散才能真正顯示出人性的判斷和選擇,真正地審視自己。
在地獄中飽受折磨的加爾散曾說:“所有這些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所有這些目光全在吞噬我……提起地獄,你們會想到硫黃、火刑、烤架……啊,真是莫大的玩笑!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獄?!雹龠@是薩特借加爾散之口第一次提出了“他人即是地獄”的觀點,可以從以下三個層面進行理解:
如果你不能正確對待他人,那么他人便是你的地獄。如果是因為自己惡化了與他人之間的關系,那么自己就得承擔相應的責任??箲鸨l后大家都主張抗戰,加爾散卻鼓吹和平主義,臨陣脫逃,最后被逮捕槍斃。在婚姻中,他曾有外遇,還折磨虐待自己的妻子。因此不論是國家大事還是家庭小事,他都是一個罪人,他因自己的犯罪作惡造成與他人關系的惡化,也注定了他遭受地獄之苦。
如果你不能正確對待他人對你的判斷,那么他人的判斷就是地獄。他人的判斷雖然有很大的參考價值,但不可當作救命稻草一般過分依賴。加爾散從來沒有認真反思過自己行為的過失,卻一味追逐他人的看法和評價。死后他還極力隱瞞欺騙,想讓他人相信自己不是膽小鬼,試圖得到伊內斯和艾斯黛爾的認可。因為不能正確對待他人的評價,加爾散陷入精神地獄的折磨。
如果你不能正確對待你自己,那么你也是自己的地獄。只有客觀理性地認識自己,才能獲得精神上的自由。加爾散在處理社會和家庭關系時,既不能在當時做出正確的選擇,又不能在事后進行正確的評價,從而落入自設的陷阱不能自拔,飽受精神地獄枷鎖的束縛。
從加爾散的角度分析薩特的存在主義他人觀,我們可以看到其哲學的實質,即一種人道主義精神。加爾散在地獄中與伊內斯、艾斯黛爾相互追逐,在彼此的折磨和煎熬中生存。這一切看似荒誕不經,卻都是加爾散一次次自由選擇的結果。薩特把加爾散這種個性化的生活體驗內化成世間人們普遍意義的感受,對人本身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深入的剖析。在人生的旅途中,人在與他人的關系中不斷地做出選擇、采取行動,探尋人生的意義與價值。而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要學會審視自己,自由選擇,正確處理與他人之間的關系,彰顯人的價值與尊嚴。
注釋
①薩特.薩特讀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