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
帥大的一派原,宏闊的一片原。四顧茫茫,無邊無際。唯淺丘渾圓的線條,把“原”圍成平整的牧場。丘與原渾然天成,線條柔和。勾勒出的畫面空間,形成的是原。淺草長成一個色調,一般高度。如同公園里園丁用割草機剪過的一般整齊。又如理發師用推子推的圓平頭。只是這頭碩大,這頭上的發卻都是淺發,松松軟軟地長在這原上。這原就顯示出一派生機。且有了星星點點的牦牛,似是原上的裝飾。它們動也是靜,靜也是靜。在藍天背景下,在原的土地上,祥和而安穩。
總以為這樣的原其實是一幅畫圖。平原的原的畫圖亦是一眼望不到邊,只是它有廠房,有住房,有樹木,有人影。甚而至于,有紅磚綠瓦,有翠竹掩映,有小橋流水。一幅富春山居圖,抑或是江山多嬌圖。更碩大的平原,我所看見的是華北平原火電廠的煙云四起和長江中下游平原阡陌縱橫??偨o人擁擠或臟亂無序的緊張。成都平原也是,稍有空隙,便是密密麻麻的家居,抑或是交通。總是見縫插針,總是想方設法,遇水搭橋也罷,逢山開路也罷,總是有點局促,有點捉襟見肘,有點氣不敢出。因為有都江堰灌溉工程,成就了成都平原為天府之國。也因為有這都江堰,鄉民總能衣食無憂,旱澇保收。有了工夫便修一幢瓦房,外邊總輔以圍墻。圍墻邊亦有慈竹,有豬圈,有火房,有正屋。有了這圍墻,便把院落與世界分開,形成一個個相對獨立的單元。亦可見小富即安安于現狀的成都鄉民的性格。
這原不是成都平原,亦不是華北平原,亦不是長江中下游平原。它是碩大的淺丘,碩大的草坪,而草坪是一碧如洗的天空,草坪是一望無際的海洋。而這天空恰有浮云如絮,而這絮也是一塵不染,白得干凈,白得徹底。而這海洋亦是波瀾起伏,恰如這一波波高原的淺丘。氣勢磅礴,排山倒海,是這前赴后繼的丘,此起彼伏的丘。丘內則是原,丘外亦是原。這原無邊無際,宏闊之至。
原,大抵是起源。源是原的本義。這原,亦是泉。山泉從水草叢生中浸出。像汗水從毛孔中滲出,不著痕跡,不動聲色,不露聲響。從查針梁子4500米的一個山頂,隨著一道閃電劃破黑云,黑云搖搖欲墜,周遭的白云被它趕盡殺絕,一聲巨雷,把云層聚成的冰雹,密密匝匝地擊在了梁子的山頂。說是山,這山有山的形體,有山的骨骼,卻沒有山的肌肉,山的豐滿,山的血管。這山,從山頂到它腳底的海子,都是一群亂石,一堆亂石,一山亂石。確切地說,這山還沒長成,它還太幼稚,還原形畢露,甚至還有點猙獰。這石頭也是,有的是石塊,有的是石卵。密密匝匝,重重疊疊,擠擠挨挨。冰雹打在石頭上,亂濺成點,頃刻化成水了,滲進亂石縫里,流進了措邛海里。而這措邛海里的水滴,有那么一些,從北走向黃河,從南奔向長江。而其最終,都是異曲同工,殊途同歸。只不過有的曲徑通幽,循環反復,周而復始,像希臘的西西弗斯。這石頭再經風雨雷電的沖刷洗禮,不知經歷了多少個世紀多少年代,大石山又經歷冰川的震蕩,石山變成石頭,石頭變成石塊,石塊變成石子,石子變成沙子,沙子變成泥土。土生萬物,這慢慢變成的泥土就滋養了水草,水草滋養了牛羊,牛羊滋養了安多土地上的這一方人們。
固守在草地的人們,本來離大江大河遠,離城市都會遠。生活的依靠,不外乎糧食,不外乎衣物,不外乎住居。行是不太需要的,需要的話也簡單至極。有雙腿可以步行,有牦牛和馬匹可以騎行。就是現在,走遠一點,拖拉機和摩托可以代行。衣食住行,似乎都可以自給自足。羊毛可以紡線,紡線可以成衣。羊皮經過鞣制,亦可以做成毪衫,做成氅。吃,有牦牛肉,有牛奶,有奶渣。住,用牛皮搭成帳篷。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就地取材,都可以因陋就簡,都可以順理成章,都可以信手拈來。物質層面易于滿足,你貪婪也是這么一些,你無欲無求也是這么一些。廣袤的水草,養育著這樣的人們,自由豪放的人們,仿佛與外界隔絕,又仿佛自成體系。對物質要求極其簡單,內心又不會有太多的雜念,如這干凈的天空,如這宏闊的草原。牛羊安安靜靜吃草,別的什么也可以不去考慮,那就在這空曠的草原唱支歌曲吧,唱給牛羊聽,唱給草原聽,唱給白云聽。也許,遠處的情人,也能聽見這隱隱約約的情調。
這是源,是原的本來面目。而原的本來面目是泉。泉水就是這樣,沿著查針梁子的石頭縫隙,源源不斷,泉眼匯成溪流,溪流剝蝕著草原剛長成的土地。這水流靜靜地像躺在草原上,慢慢地伸個懶腰,再舒展開去。我看這原,就是原始的原,就是本源的源,就是原來的原?;蛟S,世界的本真面目就該這樣,簡單的衣食住行,一切回歸自然,一切順其自然?;蛟S我們這社會,真的是多了欲望,而有了痛苦,那就回歸自然吧。即使皮囊死去,也把他還給生養他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