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樹

仝峰奇

他出生的時候，屋后那些樹剛剛種下。

那些樹都已齊眉時，他卻被診斷出得了精神性失語癥。他的媽媽不明白為什么他小時候哭聲挺大的，現在就不能說話了呢。同學們都喜歡開他的玩笑，說他是個啞巴、悶葫蘆。

只有他的奶奶時常安慰他。有時她會拉著他的手帶他去那片林子。那里的小樹瘦干瘦干的，樹葉兒在風中沙沙作響，陽光在枝頭跳動。奶奶那時候還年輕，偶爾也會舉起他，讓他摸摸高處的樹葉兒，累了，他就趴在地上，那里有好多蟲子，那些蟲子奶奶都認識，就給他講些蟲子的故事。

他不曾想到，有一天奶奶也會病倒。那是一個很平常的下午，奶奶拉著他的手正朝林子方向走，不知怎么的，奶奶就突然跌倒了，當奶奶從醫院回來時，左半側身體就不能動了，說話也咿咿呀呀的，沒人聽得懂。他聽大人說奶奶中風了。奶奶看上去很憔悴，嘴巴歪向一邊。奶奶再也不能牽著他去林子里了，再也不能給他講蟲子的故事了。他整日趴在奶奶的床前，想對奶奶說說林子里的故事，可是嗓子里癢癢的，癢得有點難受，就是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還是經常去那片林子。不經意間，他發現樹已經長高了，樹葉兒挨挨擠擠的，陽光好不容易才能從縫隙里穿過來，在地上形成一地斑駁的樹影。風影移動，地上像是碎金翻滾。他想起有一次：他在林子里撞到了頭，疼得他齜牙咧嘴。奶奶嗔笑地摟過他，一邊揉他的頭一邊拍打著樹干：“撞樹沒撞到我孫哦，撞樹沒撞到我孫哦……”下次再去林子時，奶奶就將一塊紅布條纏在樹上，還點著他的小鼻子說：“這樣撞到我孫就不疼嘍！”

往事一幕幕在他腦中閃過，等他回過神來早已暮色四合。

入秋了，奶奶的身體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他的兩個姑姑從城里尋了一種新藥，價格不低，但家里的存款已經見了底，于是家里人討論后決定——賣樹！很快，就聯系好了買家，并談定了價錢。

那幾天，他去那片林子的次數格外多，在林子里發呆的時間也更長了。

對于賣樹這件事，半癱的奶奶是知道的。奶奶精神好的時候，會對著他的爸爸媽媽咿咿呀呀，偶爾會很清晰地吐出“……樹……不……”奶奶說話的時候嘴巴歪得更厲害了，還不斷地流著口水。爸爸媽媽懂得奶奶的意思，都會應和著：“不賣樹，不會賣的……”

可樹還是賣了?？硺淠翘?，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施工現場，鋸子瘋狂粗暴地拉扯著樹干，鋸末飛揚，樹墩處的傷口觸目驚心。

他就是在那個時候突然出現在林子里的，他撫摸著掉在地上的枝干，眼睛死死地盯著被枝葉遮掩的一抹紅，那是奶奶纏在樹上的紅布條，被伐樹工人踏進泥里……他單薄的脊背不住地顫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瘋狂地朝家跑去……

“樹……被砍了……樹……被砍了……”他求救般撲倒在奶奶的床前，大聲哭喊?？赡棠虆s緊閉著眼，仿佛睡著了一般。村子里的人都聚攏來了，孩子們驚奇地說：“小啞巴會說話了！”老人們卻抹著眼淚說：“他奶奶再也聽不到了！”

村邊，空曠的田野里鋪滿樹葉，天空被夕陽染成紅色，多么像奶奶纏在樹上的紅布條。

【作者系江蘇省睢寧高級中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