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知音但明倫

文/青田耕者

◎上海古籍出版社《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

中國文學批評伴生于文學的出現，其歷史可遠溯至春秋戰國的孔孟。而成為完整體系的文學批評，當首推北宋歐陽修的《六一詩話》。然而，對某家文學作品進行專題集中批評的，應是南宋末的劉辰翁，他著有《批點孟浩然集》《批點選注杜工部》、《評點唐王丞集》等。到了明末清初，金圣嘆掀起了文學批評的旋風。他首次將《莊子》《離騷》《史記》《杜工部集》《水滸傳》《西廂記》定位為“六才子書”。曾計劃一一加以點評。著有《金評水滸》《金評西廂》和《杜詩解》，若不是他涉“哭廟案”遇難，可能還有更多的文學批評專著出現。蔡丐因《清代七百名人傳·金人瑞傳》評他：“縱橫批評，明快如火，辛辣如老吏。筆躍句舞，一時見者，嘆為靈鬼轉世。”

自從金圣嘆首開小說點評之風后，又涌現出點評《三國演義》的毛宗崗；點評《金瓶梅》的張竹坡；點評《紅樓夢》的脂硯齋，一時蔚為大觀。

綜觀中國小說發展史，當以寫怪事異聞，博取讀者好奇心的故事最為著稱。蔣瑞藻《小說考證·序》曰：“今之小說，非古之所謂小說也。今之小說，其殆出于宋天圣、嘉祐間乎。傳言仁宗御宇，國家閑暇，朝臣日進一奇怪之事以娛之。”然而，這種一直興盛到宋代的志怪記異的小說，到了明清卻一直萎靡不振。直至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的橫空出世，才力挽狂瀾，結束這一頹勢。

蒲松齡，（1640-1715）字留仙，號柳泉，又號異史氏，室名聊齋，世稱聊齋先生。淄川（今山東省淄博市淄川區 ）人。十九歲應童子試以縣、鄉、府三試得第一名中秀才。文章風節著稱一時。然此后屢試不第，至晚年七十一歲才援例入貢。他的一生主要是在有錢人家坐館擔任塾師幕客，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他冷眼觀察亂離時事，官玩民偷的社會現象，決意假借狐鬼故事，諷刺世間炎涼，抒發自己的孤憤之志。他歷時四十余年，終于籑成由490余篇故事組成的《聊齋志異》，被文學史稱為中國最杰出的文言短篇小說集。

《聊齋志異》一出，即廣受讀者歡迎，抄謄評注者甚眾，以重要點評者而言，一時有王士禛、何守奇、但明倫、馮鎮巒四家。時人認為，但明倫的點評最為確切精彩。

但明倫（1782-1855），字天敘，號惇五，一字云湖，貴州廣順州（今貴州長順縣廣順鎮）人。嘉慶庚午年（1809年）舉人。嘉慶己卯年（1819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擢御史。歷任浙江湖南鄉試同考官、岳常澧道、山西河東道、山東鹽運使、荊州襄陽鹽法道、江蘇常鎮通海道、兩淮鹽運使、揚州按察使等。在揚州任上，率領軍民英勇抗擊英國侵略軍，保衛城池，政績卓絕，備受百姓愛戴。公務之余，勤于著述，撰有《詒謀隨筆》《廣順州志》《聊齋志異新評》等書。

◎但明倫《聊齋志異新評》

但明倫的《聊齋志異新評》刊出后即得到學界的好評。陳田《黔詩紀略后編》云：“所刻但批聊齋，鏤版精致，朱墨燦然，為瀏覽者所重。” 清光緒十七年，喻焜在《聊齋志異馮但合評·序》中說：“《聊齋》評本，前有王漁洋、何體正兩家，及云湖但氏新評出，披隙導竅，當頭棒喝，讀者無不俯首皈依，幾于家有其書矣。”凌惕安云：“但云湖先生手批聊齋，匪惟闡發事理，抑且啟迪文思，余酷嗜之，搜集各種版本至五六種之多。”當代學者袁世碩說：“但評并非每篇皆評，而是確有感受、心得者方才落筆，對特別欣賞的篇章，往往盡興發揮，做出一段數百字乃至上千字的文字，更富有對作品整體的闡述性和賞析性，總的看來，識見高人一等，多有精辟獨到處。”

但明倫從小就喜讀《聊齋志異》，他的父親責備他說，小孩子知識不足，不應讀鬼狐怪誕之書。但明倫回答說，這書中的某些篇章有《尚書》的深奧；《周禮》的名貴；《左傳》的淵博；《國語》《戰國策》的文法，讀了有好處。他的父親聽完后竟轉怒為笑。后來，但明倫在使楚、浙期間，隨身攜帶《聊齋志異》，公余讀之，有感則評，共評了400篇，其中眉批1627則，旁批1416則，篇末總評144則。共計3187則，文字達8萬之多。這些評語，多則上千字，少則二字。從文字數量上遠超此前諸評。由此可見但明倫對《聊齋志異》的鐘愛程度。

◎戴敦邦《聊齋志異》插圖《嬰寧》

◎廣順鎮新修的但家花園

◎廣順鎮但明倫塑像

從但明倫《聊齋志異》的點評中，可以看出他具有淵博的知識，以及對儒釋道精深的造詣。如對《嶗山道士》的點評：“雖有名師，亦且俟其精進有得，而后學舉其道以傳之；茍或作或輟，遂欲剽竊一二以盜名欺世，其不觸處自踣者幾希！”點名為人師者，教人要循序漸進。學道者要有恒心和系統學習，不能只學皮毛去欺世盜名。如評《狐嫁女》：“鬼狐不畏貴人，只畏正人。正人者，道義之氣，純是陽剛，彼陰邪者曷敢當之”一語道出做人要正直的道理。《義鼠》記載了一只為同伴報仇而與蛇斗的老鼠故事。一般讀者只看出老鼠的義氣，而但明倫卻從新的角度去點評：“此鼠不惟義，其不輕進，不遽退，俟蛇半入穴而后嚼之，蛇出即去，蛇入復來，至蛇吐鼠而后止，嗚呼！亦智矣哉”。點出老鼠的機智，令人頓覺趣味盎然。《張老相公》記載張老相公智除害人黿怪的故事。何守奇只稱贊了張老相公的機智，而但明倫卻從后人祭祀張老相公的角度點評。并引用了《禮·祭法》里的：“能捍大患則祀之”句。點評水平之高下，一比較就顯示出來了。《巧娘》寫偽男子奇遇鬼狐之故事，若一般人描寫，必落艷俗之窠臼，但蒲松齡卻以奇妙之文筆，將故事鋪陳得跌宕起伏，詼諧幽默，寓俗于雅，讀后令人忍俊不禁。何守奇評：“鬼能生子，異與《聶小倩》同。”評得不痛不癢。而但明倫卻讀出其中三昧，評曰：“此篇拈一“閹”字，巧弄筆墨，措詞雅不傷纖，文勢極抑揚頓挫之妙。”

但明倫對《聊齋志異》的妙評舉不勝舉，往往一語點醒夢中人，是正文的絕佳導讀，兩者相得益彰。讀《聊齋志異》不讀但評，猶如古行船缺少風帆。

◎《清代貴州名賢像傳》里的但明倫先生畫像

但明倫，《聊齋志異》的真正知音。

主要參考資料

凌惕安《清代貴州名賢像傳》商務印書館 民國三十五年八月初版

朱一玄《聊齋志異資料匯編》中州古籍出版社 1985年1版1印

袁健 弦聲校點《但明倫批評聊齋志異》齊魯書社1997年10月2印

劉繼平《但明倫美學思想研究》貴州人民出版2010年10月1版1印

蔣瑞藻《小說考證》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1月1版1印

張友鶴 輯較《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7年4月7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