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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開開

2018-10-26 03:58:24普玄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18年6期

普玄

李發流是小鎮幾十年來最壞的人,是一個老流氓,這似乎無可爭議。太陽升到街頭,李發流帶著一個門栓一樣高還不會說話的男孩,從鎮角上的福利院穿過集市準備去干傷天害理的事,被街頭幾個正義之士攔住。

開中醫診所的宋國醫說,這孩子是福利院的門栓軒,隔天在我這兒扎針灸,你要帶他去哪兒?

李發流平時常去老茶館嫖那些老暗娼,大家都知道,但是這回他要帶這個不會說話的孩子去,攔住他的人都很緊張。

門栓軒在福利院由老人們輪流帶,這個星期輪到李發流帶了,李發流今天去暗娼窩點,把孩子也帶上了。

旁邊賣豆腐的李瘋子滿手豆渣沖過來,說,老流氓,你帶孩子去那種地方,你不得好死。

怎么了怎么了?帶孩子是福利院交給我的任務,我想帶到哪兒就帶到哪兒,怎么了?李發流梗著脖子說。

斷子絕孫的老流氓,李瘋子罵李發流。

李發流牽著門栓軒繼續往前走,他無所謂,由這個瘋子罵。他已經孤寡到住進福利院了,已經斷子絕孫了,他怕什么。

天要塌下來了啊,李瘋子在李發流背后喊。

李發流帶著門栓軒穿過鎮小學門口,碰上課間操結束,一群孩子要去漢江邊練合唱。孩子們和賣菜趕集的農人們相互擁擠。農人們各自護住擔子,帶學生的女老師卻護不住這么多學生。她站在一個高凳子上面,數羊一樣數自己的學生,大聲喊學生朝漢江方向走。

擠出早市人群,走了一氣,李發流才發覺他和門栓軒方向走錯了,他們本來往小鎮舊街去,現在卻跟著學生隊伍朝漢江邊走。帶隊女老師也發覺隊伍后面跟錯了人。

你們到哪里去?帶隊女老師停下來問李發流。

他是福利院里的門栓軒,從省城來的,不會說話,學生們指著門栓軒嘰嘰喳喳地說。

你不會說話?女老師也是從省城來的,她支教一年。她看見門栓軒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這么漂亮的孩子怎么不會說話?女老師心里動了一下。

李發流說,他是一個傻瓜。

女老師說,這孩子怎么會是傻瓜?支教老師想多問點什么,但是學生們又等著去江邊唱歌。

你們去哪里?她問李發流。

李發流不好意思說自己去哪里。

他叫老流氓,孩子們指著李發流說。

你帶孩子去哪里?支教女老師不明白學生們為什么喊這個戴平頂帽的老人老流氓。

學生們相互看看,都不吭聲。

我帶孩子去哪里?李發流看看一群學生,今天真是不順,碰到的都是喜歡管閑事的人。

李發流拉著門栓軒折身朝另一個方向走。身后的學生們遲疑了一會兒,繼續朝漢江邊走。漢江上傳來采沙船的汽笛聲,汽笛的奇怪聲音讓門栓軒停下來,等汽笛響完,他還呆著。李發流扯著他拐上小鎮的舊街。

老流氓李發流在老茶館門口碰到老暗娼孫婆娘,孫婆娘沒想到李發流居然想讓她教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干壞事。她的開水壺差一點嚇得掉在地上。

斷子絕孫的老流氓,孫婆娘擰著李發流的耳朵把他扯到茶座不遠處的煙酒柜附近罵他。

太陽漂在一個一個的茶碗上面,一張張很矮的桌子邊上坐的全是打牌喝茶的老人。七八張桌子,個個斑斑駁駁、顏色老黃,似乎比這一片老人更老。

李發流覺得渾身乏力,他來的時候專門吃了一顆壯陽藥,但還是不起作用。也許那個老不死的宋國醫說得對,他的腎水被抽空了,腦髓和骨髓的水也被抽空了,他身體只剩下一個空殼子,只剩下干壞事的想法。

讓不會說話的孩子門栓軒也嘗試一下女人,這個想法是被賣豆腐的李瘋子罵出來的。太陽繼續在茶碗上漂,孫婆娘裝模作樣地給一個一個白腦殼或花白腦殼倒茶,不時趁機湊上去看一張張桌子上老頭兒們打的紅黑花點長條戳牌。她其實在勾引那些老頭兒們,這一點別想瞞過李發流。

我還想多活幾年,孫婆娘說,李發流,孩子不行,太傷天害理了。

李發流聽不見孫婆娘后面說什么了,小鎮逢集,賣豆腐、賣藕、賣蘿卜白菜、賣米面糧油的吆喝聲和街上賣肉、賣中藥、賣衣服鞋子百貨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漢江河兩岸生產什么,集市上就能買到什么。

幾個涂脂抹粉的中年暗娼在太陽下面的哄鬧人群中和門栓軒打招呼,她們圍著孩子一驚一乍,一會兒驚呼孩子的眼睛長得漂亮,一會兒奇怪這孩子怎么還不會說話。她們聽說孩子來自遙遠的省城武漢,這個大城市來的孩子給了她們幾個人無限的想象空間。她們掏錢給孩子買了幾顆硬糖,門栓軒嘴里含著糖,站在太陽底下看挑擔子拎筐子來往賣貨買貨的人擠擠攘攘,看七八張破桌子前面的一群老人在人流中悠閑地打牌喝粗碗茶。

孫婆娘沖過來拉門栓軒,她擔心再慢一點那幾個不要臉的女人連這個不會說話的孩子都不放過。

呸!孫婆娘朝那幾個女人腳下吐一口唾沫。

傷天害理!孫婆娘說。

茶館門口傳進來漢江上采沙船很響的汽笛聲,汽笛聲一會兒像船只一樣壓住屋頂,一會兒像在屋頂上跑。集市上空的太陽突然暗下來。

門栓軒突然像狗一樣對著屋頂大喊大叫,汽笛響了很久很久之后,他還在對著這個巨大的黑色聲音亂喊。他對恐怖的聲音充滿警惕。

李發流帶著門栓軒回到福利院才想起自己今天過生日。今天他七十歲了。自從他的女人徐娘孫無情地拋開他之后,他回到小鎮上對著漢江說過,他玩到七十歲就去死,那么今天過后他就要去死嗎?

你今天過生日,給他開門的朱斷腿說。

你今天過生日,在食堂門口邊吃飯邊喝白酒的老鄉村拖拉機手說。

大太陽底下端著飯碗吃飯的還有老村長、范傻瓜和老地主,他們每個人都和李發流打過架,他們也都知道李發流今天過生日,都不作聲,悶聲吃飯。

我晚上請你吃火鍋,李發流對拖拉機手說。

晚上吃火鍋!李發流故意高著聲音對院子里幾個人說。

過完七十歲生日就去死!李發流想。

酒店后場管理人員區域的溫度舒適性沒有前場要求高,從成本的角度考慮,可以采用非聯網型溫控面板,直接在本地控制即可滿足要求,若某些酒管需要遠程控制,可以采用非聯網型溫控面板+BA樓控集中控制。

太陽很大,門栓軒已經端著飯碗在院子里吃飯,院子里幾個悶聲吃飯的人都和門栓軒親熱,朝他碗里夾菜。

李發流下身突然疼起來,他躬下身子,想夾住疼痛,但是越夾越疼。只有幾秒鐘時間,他額頭上已經有了豆大的汗珠。他突然想撒尿,他跑到廁所里撒了半天,一滴也撒不出來。他知道出了事。

我今天過七十歲生日,李發流在廁所里想。

我過完生日就去死,他疼得站不住,他知道是早上那顆壯陽藥吃出了事。宋國醫曾經警告過他,說他如果再吃那些江湖游醫的壯陽藥,最后下身會疼得撒不出尿,現在應驗了!

虛汗一顆一顆出來,他想出去打一針。

我今天就要去死了,我還治什么病?李發流又想,反正都是一死。

李發流在廁所一直撒不出尿。他一會兒決定去打針,一會兒決定不去打針,折騰了很久,最終的斗爭結果還是出去打針。即使死也要舒舒服服地死。

李發流在街上找江湖游醫打完針,身上所有的錢都用光了。五年前他從汽車城十堰回來的時候,帶了三萬多塊,錢今天已經花光了,看來只剩下死這一件事了。

福利院里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著。

我有世界上所有的錢,范傻瓜說。

世界上還有美元、歐元,還有英鎊,李發流挖掘自己的錢幣知識,說,那些你沒有。

范傻瓜說,那我有中國所有的錢。

李發流哈哈笑。

范傻瓜看李發流哈哈笑,很得意,說,我錢比你多!

范傻瓜腦袋受過傷,從小沒父母,一直由福利院養。他長大后沒上過學,卻認得錢。他從不花錢,福利院每月發一百塊,除了必備的牙膏肥皂要買,其余的錢他全部攢著。他從不把錢存到銀行里,他認為把錢存到銀行里,就是給了別人。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錢拿出來擺著玩。

李發流承認范傻瓜錢比他多。

在街上找江湖游醫打完針返回的時候,李發流身上還有不足一塊錢,這是他的全部家當。這些江湖游醫這幾年賣給他壯陽藥,給他下身打消炎針,賺了他多少錢,他已經記不得了。

這是一筆糊涂賬。李發流從江湖游醫的診所開始算,算到福利院,一直沒算清。

在福利院,吃飯不要錢,睡覺不要錢,每個月還發一百塊,除了買牙膏肥皂,還干什么呢?還有什么花銷呢?

李發流想不明白,好在不用想明白了,過了今天他就要死了,他死之前總算把錢花完了。

我今天過生日,他在院子里說。

院子里一群人還在曬太陽。只要有太陽的日子他們每天都圍坐在院子里曬。沒有人理李發流。福利院每個人的生日都貼在食堂的墻上,無論誰過生日食堂都會加幾個菜。

今天我過生日,我晚上請大家吃火鍋,李發流說。

沒有人理他。

老村長倚著拐杖在曬背;喝了酒的拖拉機手睡著了,流著涎水;遠處的朱斷腿在拆鎖裝鎖;老地主醒著,他在掏耳朵。

一有空就出去嫖娼的李發流是福利院里人緣最差的人。大家都沒有女人,他卻天天換女人,大家沒有理由不恨他。

我過完生日準備去死了,李發流突然對著空中喊一句。

曬太陽的人群仍舊沉默。

我幾年前就說過,我過完七十歲生日就去死,李發流又對著場院說。

福利院里每年都要死幾個老人,死有什么稀奇呢?除了傷病殘,大部分院民年紀在六十到八十歲。八十多歲的人也有幾個,這個年齡段,不正是死人的時候嗎?

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去死嗎?

李發流有點不甘心。

人群中掏耳朵的老地主說,噢,對了,李發流,剛才你的女人徐娘孫來找你,她說要陪你過七十歲生日。

人群哄地一下笑起來。

李發流像被一顆雷打住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著地上,地上印著他老鼠一般的影子。

你胡說,他對老地主說。

你愛信不信,老地主說,她到街口找你去了。

李發流從場院走回自己的房間,又從房間走出來看著場院。他明白老地主在耍他。徐娘孫不可能來看他,他的女人徐娘孫又嫁給別人了,他們分手的時候她已經把話說絕了。

李發流走到太陽下面,曬太陽的人群已經散開,有人去菜地,有人回房間,有人去棋牌室。李發流想起來自己還沒吃中飯,他不想吃飯,拉著門栓軒出門到街口去了。

李發流在街口張望,看來來往往的汽車。

他在找徐娘孫。

街上人來人往,他四處張望。其實不用這么看,這個女人和他生活了十八年,在人群中逃不過他眼睛。街上當然不可能有徐娘孫的影子。

李發流拉著門栓軒,他想給孩子買一點零食,摸摸身上,錢已經用光了。他知道老地主在騙他,這個王八蛋老地主,總是和他作對。他拉著孩子準備回到福利院,又有點不甘心。這是有名的漢十公路,一邊通往武漢,一邊通往十堰。他朝十堰方向張望,那是他的女人徐娘孫生活的地方。一輛一輛的車經過,一個一個的行人經過。沒有徐娘孫。他知道不可能有。太陽慢慢冷下來。他拉著門栓軒回到福利院。

他從街口返回的時候準備和騙他的老地主打一架,回到福利院里,他又不想打了,還恨別人干什么呢?

今天他過生日,食堂已經在準備火鍋了。

李發流吃生日火鍋的時候喝多了,夜里做了一個夢,夢到徐娘孫死了。他在夢中哭起來。他把門栓軒驚醒了,門栓軒坐在床上,對著李發流咿呀亂叫。

你亂叫什么?李發流說,你一個傻瓜,你明白一個人想念另一個人是什么滋味嗎?

不行,我現在還不能去死,我不能死在那個老娘們兒前頭,我要去看看她死沒死,李發流說。

李發流到汽車城十堰去找徐娘孫,他在死之前必須搞明白這個女人是不是已經死了。這個女人比他大八歲。一個七十八歲的女人是否還在世,那是坐在家里想不出來的。

李發流走在十堰中心的百川河岸上,他在河邊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尋找徐娘孫。百川河是一條由周邊山泉水匯集而成的迷人河流,冬天枯水季節仍然清流汩汩。在百川河的兩岸,住著密集的居民。李發流在岸邊尋找他原來和徐娘孫開茶館的門面,已經改變的環境讓李發流迷失了方向。好在河流不像人變化得那么快,他根據河流的位置找到了,茶館已經消失了,那間房也已經拆除,正在打樁準備蓋高樓。

李發流站在打樁機前面,他不明白,他為什么找到這里。他們當初開茶館是租的房子,即使沒有拆除,徐娘孫也不可能還守在這里。

李發流沿著河岸四處尋找,岸邊沿街全是商鋪,賣面食的、賣衣服的、修腳的、理發的、賣水果的、開中藥鋪的,應有盡有。大多數都是最近幾年開張的店鋪。李發流找到兩個當年就存在的店鋪,一個收破爛的,一個彈棉花的,他站在門口看了半天,也都換了主人。

沒有人認識徐娘孫。

李發流在人流中穿行,他不知道去哪里打聽他的女人徐娘孫。徐娘孫最后嫁給了一個七十多歲的姓朱的干部。朱干部曾經當著他和眾人的面吹噓自己有七套房子。那么,徐娘孫住在哪一套,那一套在哪里?

李發流終于在河邊曬太陽的人群中找到一個他認識的老婆婆,他有點激動。

我準備去死了,我想打聽一下徐娘孫死了沒,他語無倫次地對面前的老婆婆說。

老婆婆耳朵已經有些背了,聽不明白他在說什么。李發流提高聲音又說一遍。

我也準備去死了,老婆婆說,你去死,你為什么要告訴我呢?

李發流取下帽子,冬天的陽光照在他斑禿少發的腦殼上。婆婆,你認一下我,我是前些年在這里開茶館的老李啊。

老婆婆認出他來了。

你是徐娘孫的男人?老婆婆說。

李發流眼眶一熱,點點頭。

她嫁給朱干部了,你怎么又來了?她說。

李發流不知道自己怎么又來了。

你準備去死了,你又想她,舍不得她,老婆婆對著河流說。

李發流點點頭,問,她還活著嗎?

她都快八十歲了,你還來干什么?老婆婆問。

我只來問問她死了沒,李發流說。

她男人有三個女婿,你當心啊,老婆婆說。

我準備去死了,李發流說,我夢見她死了,我趕過來想核實一下……

我也準備去死了,人的壽命真是太長了,老婆婆說。

你還在想她,你想見她,你瞞不了我,老婆婆望著太陽和河流說。

老婆婆開始自言自語,李發流只有聽她說,隨她怎么說。你想瞞住一個河邊曬太陽的老婆婆,那純粹是自作聰明。

我前天在另一個地方碰到她了,她前天還活著,老婆婆說。

她還活著?李發流問。

她前天還活著,老婆婆更正。

我不知道她住哪里,她男人有那么多房子,誰曉得她住哪里?你如果在這里住上幾個月,可能會碰上她,老婆婆說。

李發流當眾說過完七十歲生日就去死,過完生日他不去死不說,還跑到十堰找他的女人去了。回到福利院后,眾人都調侃他。

老地主說,李發流,以后別吹牛。

李發流莫名其妙。

老地主說,你說你過完生日就去死,大家都聽見了。

一圈人在場院里面點頭,說,是聽見了,聽見了。

李發流說,我沒有找到人。

李發流沒有找到徐娘孫,他沒有親眼核實徐娘孫是死了還是活著。他必須真真切切搞明白之后,他才能去死啊。

活著多好,人群中有人說。

是,好死不如賴活著,有人附和。

李發流很沒面子。他現在還不想死,徐娘孫都沒死他憑什么先死?最關鍵的,徐娘孫那個有七套房子的男人,那個朱干部,他還沒死,他李發流憑什么先死?

李發流發現門栓軒在老地主手上,他去牽門栓軒,老地主攔住他。

這個星期該我帶了,老地主說。

李發流準備開口說話,老地主先開口了。

你剛才說你這回沒找到徐娘孫?老地主問。

對,我沒找到,我聽說她還活著,但是我要當面搞清楚她是死是活,李發流說。

徐娘孫如果死了,你也去死嗎?老地主問。

李發流不明白老地主想說什么。

徐娘孫如果沒死,你死不死?老地主又問。

院子里人群哄笑。

李發流想打老地主一頓。這個當年的老地主,總在和他作對。這個老地主說李發流在“文革”期間批斗過他,李發流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這個老地主是全福利院最能掙錢的一個人,他每天早起打掃全福利院的衛生,每天掙五塊錢;碰到福利院自留地蔬菜和農作物成熟,他總是搶在前面干,每天也能掙五塊錢;喂豬,挑泔水,還有,照顧病人,只要能掙錢的地方,都有他。但是他從來不花錢。

好,不去死了,那去干什么呢?

早上起來,沒事干;上午,沒事干;下午晚上,沒事干。早上,上廁所,吃飯;中午,吃飯,上廁所;下午,上廁所,晚上再吃飯。

李發流和徐娘孫開了十幾年茶館,每天起早貪黑燒開水,準備廚具,收拾爐灶,是充實而忙碌的。離開徐娘孫之后,李發流回到小鎮上,每天操心的事就是嫖暗娼和花掉身上的錢。對于一個專門把嫖暗娼當作一件事的人來說,也是充實而忙碌的。他只想活到七十歲,花光錢后死掉,現在,不去死了,錢也花光了,他不知道該干什么了。

院子里每個人都有事干。

看大門的朱斷腿一條腿截肢了,半截子腿木樁一樣在地上走路,每天卻最忙。他最喜歡來客人,只要來個客人要開門,他就用他那木樁一樣的半截腿飛跑著去開門。開大門關大門是他的專利,誰去幫忙他都會生氣。朱斷腿還有一個特長就是修鎖配鑰匙。沒有外人來的時候,福利院大門基本上是關閉的,他就把他的木箱子搬出來,里面有各種奇形怪狀的鎖,他就坐下來,打開黃油盒,一會兒拆鎖一會兒上鎖。

老村長當年當村長的時候就拄拐杖,他每天都要看《人民日報》,福利院辦公室訂的這份報紙只有院長和他兩個人看。他比院長看得仔細,每一個內容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看完報紙,他就開始練毛筆字。

只有他李發流沒有事干。

李發流再次到十堰去找徐娘孫是一個月之后。身上沒有錢的李發流等到了一個月的福利補貼,剛好門栓軒又輪到他帶,李發流就帶著孩子出現在人流熙攘的百川河岸。

他沒想到,只過了一個月,上次見到的那個老婆婆就死了。

河邊依舊有一些曬太陽的人,河流依舊在流。李發流連續問了幾個人之后,站在河邊哭起來。

你是老婆婆的什么人?旁邊的人問,你是她親戚嗎?

李發流說,她說要去死,就真去死了,我也說要去死,我怎么死不了啊!

旁邊曬太陽的人哈哈笑。

老婆婆死了之后,誰能證明他曾經是徐娘孫的男人呢?門栓軒站在河邊,他看見一黑一白兩只狗站在河中間的大鵝卵石上。

李發流想到一個嚴肅的問題。只一個月,耳朵背的老婆婆就死了,那么,徐娘孫會不會也死了?

李發流帶著門栓軒在百川河兩岸尋找,找到徐娘孫退休前的單位,那個單位早先是大型汽車廠的配套廠,現在大部分搬到省城武漢,留下的看門人根本沒聽說過徐娘孫這個人。徐娘孫五十五歲退休,已經二十多年,門衛都換了十幾茬了。

李發流帶著門栓軒順著法國梧桐大道朝徐娘孫的女兒家里走。路兩邊的法國梧桐沒變,街道十字路口的廢舊火車鐵軌沒變,還有幾幢老式樓房。所有這些沒變的東西讓他心安。這些沒變的東西見證過徐娘孫曾經是他的女人,見證過他們在這條路上拉過手,說過話。

徐娘孫的女兒不是親生的,這個抱養的孩子長大后對徐娘孫態度非常惡劣。她一直反對徐娘孫和李發流在一起。主要原因是李發流沒有工作,沒有退休費,幾十歲了還要天天辛苦干活養活自己。

徐娘孫的女兒住的那幢筒子樓居然消失了,那個地方準備蓋商場,周圍的人誰也說不清這個片區的居民搬到哪里去了。李發流心里發慌,他的腿腳在地上扎不住根了,踉踉蹌蹌朝前面飄著走。

徐娘孫從這個地方消失了嗎?

李發流站在那里迷茫了一會兒,清醒以后卻看不到門栓軒!

李發流看看周圍,快到下午下班的時間了,夕陽很軟,街上的人流慢慢多起來。李發流先朝徐娘孫退休前的單位跑,跑了幾步感覺不對,又折轉身跑。

這孩子丟了怎么得了!

這是省城里的孩子!

這孩子能丟嗎?

李發流每個毛孔都奓開了。

李發流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跑,他站在廢舊鐵軌附近的十字路口,判斷不了方向。孩子穿著藍色的外套和藍色鞋子,李發流在每個方向都找不到一個藍點。夕陽又軟了一點,十字路口的自行車和小汽車多起來。

李發流知道這樣找是找不到了。他冷靜了一下,看見一個高臺子。這個高臺子早先是指揮過路火車的瞭望臺,他爬上瞭望臺。

他能看見冷冷的又紅又軟的太陽,能看見百川河中間的航標值班樓,能看見遠處的幾幢樓房。他的視力不行了,他只能看見這些很大的東西。但是他努力地扒著眼眶四處看,他扒著眼眶像探照燈一樣四處看的樣子讓過路人非常奇怪。

他發現了一個藍點,不對,兩個藍點?他懷疑自己眼睛出了問題。他的眼眶怎么溢出了淚水?他怎么總是把一個點看成兩個點?

他真的看見了兩個藍點。在廢舊鐵路通往百川廣場的方向,有兩個正在移動的藍點。

李發流朝藍點那個方向猛喊一聲。他把嗓子都喊破了,一顆冷太陽好像卡在他嗓子里。李發流跳下瞭望臺,他的腿跌痛了,他顧不了那么多,爬起來直接朝藍點的方向跑。

的確是兩個藍點。

除了門栓軒之外,另一個藍點居然是他日夜想念的徐娘孫!

你果然來了,徐娘孫說。

怎么是你?李發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知道你會來,徐娘孫說。

我差點把孩子丟了,李發流抓住門栓軒說。

徐娘孫沒想到碰巧走在身邊的這個這么好看的孩子居然是李發流帶來的。

你趕緊回去,徐娘孫給李發流掏了一百塊錢,說,你連夜走。

我夢見你死了,我哭了。李發流說。

我現在是別人的老婆,徐娘孫說。

你讓我現在就走?李發流有點戀戀不舍。

才過幾年,你怎么老成這樣子?徐娘孫說。

徐娘孫催李發流盡快走,因為她的丈夫朱干部馬上要出來和她一起去跳舞,讓朱干部看見李發流來了,那可不得了。徐娘孫繼續看門栓軒,這孩子怎么這么漂亮?怎么有這么好看的一雙眼睛?

這孩子不會說話,李發流說。

徐娘孫蹲下來,抱住門栓軒。這么漂亮的孩子怎么不會說話?

他是一個傻瓜,李發流說。

你才是一個傻瓜,徐娘孫說。

徐娘孫很快搞明白了,這孩子患的是自閉癥,小地方都把患這種病的孩子叫門栓娃。意思是說長到門栓一般高了還不會說話。

孩子,叫奶奶,徐娘孫說。

奶奶,門栓軒喊。

他說話了,徐娘孫說。

教他幾個字他跟著學可以,他不會自己說,李發流說。

你懂什么,這種孩子其實聰明,徐娘孫說,你以為像你?一生只曉得搟面條包餃子。

徐娘孫讓李發流盡快走。

好好活幾年,好好地死,她說,不能再來了啊。

李發流帶著徐娘孫給的一百塊錢和門栓軒上火車返回,事實證明了徐娘孫的英明和預見,沒有她給的一百塊錢,李發流當天夜里就回不到福利院。李發流原來都是坐慢車直接從十堰到小鎮,但是慢車停開了。現在從十堰到襄陽,啟動了高鐵和動車,直接到襄陽市,車票也大大漲價了。

夜里李發流帶著門栓軒趕到襄陽市,已經沒有到小鎮的公交車了,打出租車要幾十塊錢,李發流有點舍不得,他想在車站里蹲一夜,但是門栓軒凍得受不了,一直哭鬧,李發流只好狠心打出租,趕到小鎮上,徐娘孫給的一百塊錢剛好用完了。

李發流開始后悔和心疼這幾年花在暗娼和壯陽藥上的錢,他開始明白,他要想去看徐娘孫,別的錢可以沒有,路費沒有是萬萬不行的。

但是,他僅有的掙路費的渠道被老地主斷了。

李發流把前往十堰的驚險吹牛給眾人聽,老地主別的不傳,只把丟孩子的事匯報給福利院院長,院長不讓李發流帶門栓軒了。

李發流要去見徐娘孫,他要掙帶門栓軒的這個錢。

早上起床,門栓軒還在睡覺,老地主已經把福利院院子內外打掃干凈了,太陽剛升起他就掙了五塊錢;早飯后太陽照到菜地,他把門栓軒帶到菜地又掙了另外一個五塊錢;一天到晚,他走到哪里帶著門栓軒晃到哪里,帶門栓軒的收入是每天十塊!

憑什么好事都讓他一個人干?

有一天,李發流起了一個大早搶著掃地,等老地主起床的時候他已經把院子內外都打掃干凈了。地上已經開始結霜,上面有李發流剛剛掃出的印痕。

你憑什么掃?老地主說。

今天這五塊錢歸我,李發流說。

老地主氣得不行,第二天特意起早,結果李發流又把院子內外掃干凈了。就這樣,他們為了掃地展開競爭,一個六點起床,一個五點半;一個五點,一個四點五十。

有一回,兩個人同時早起,同時摸到掃帚,結果就打起來了。

兩個年過七十歲的老人在清晨的福利院里為爭奪掃地權打起來了,圍觀的人勸架。院長趕到的時候,兩個人都倒在結滿冰霜的地上,李發流抓著老地主花白的頭發,老地主抓住李發流通紅通紅的耳朵。

院長一來,兩個人都松開了。

李發流和老地主松開之后,都累得起不來,都覺得吃虧,都向院長投訴,老地主伸著腦殼說頭發被扯掉了,李發流偏著腦殼說耳朵被扯破了。

院長說,沒分出輸贏嗎?

兩個人氣喘吁吁,都說打平了。

院長說,既然沒分出輸贏,那就再打。

兩個人都不打了,圍觀的人一哄而散。

老地主說李發流搶了他的掃地權,李發流說老地主搶了他的門栓軒,互不相讓。

說到根子上,兩個人都想掙帶門栓軒的錢。

院長說,李發流,你把孩子差點搞丟了啊,這是天大的事,孩子的爸爸知道了會依你嗎?

李發流低頭認錯。

他還帶孩子去嫖娼,老地主說。

福利院院長站在霜地上看李發流和老地主兩個人,重新思考他們哪個人帶門栓軒合適。門栓軒原來由福利院幾個老人輪流帶。門栓軒雖然不會說話,但是坐不住,特別能跑,沒有一點體力的人是帶不了他的,后來有幾個老人帶不動了,就改成老地主和李發流兩個人輪流帶。老地主帶孩子很用心,每天為擦屁股的事和門栓軒較勁,但是孩子不聽他的。這孩子情緒焦躁的時候喜歡咬自己的手指頭,如果有人拉他,他就會轉移視線,像狗一樣咬人。老地主有一回胳膊上被門栓軒咬過,他要院長給他錢去打破傷風針。院長給錢之后,他卻沒去打針,只在廚房里用面疙瘩在傷口上滾了幾滾。李發流呢?他從來不給孩子擦屁股,門栓軒如果自己不擦,他就讓孩子臭著,但是只要他帶孩子,孩子從來不鬧。這孩子服他。

院長覺得李發流帶著省心。

弄丟了孩子,十個你李發流都賠不起,他說,這孩子可是省城來的啊。

李發流高高興興帶孩子走了。

李發流帶門栓軒去漢江河邊聽聲音。這孩子對聲音著迷,特別是漢江邊的聲音。不管多哭多鬧,只要一聽到漢江的聲音他就安靜了。街上的汽車聲和喧鬧聲對他無用。

這個秘密是李發流偶然發現的。夏天的漢江河邊,誰會為一顆芝麻炸開的聲音發呆而長久不離開呢?但是門栓軒這個不會說話的孩子,他站在一顆芝麻面前聽芝麻炸開的聲音。一顆炸開了,又一顆炸開了。他站在那里一直聽,忘記了自己和周邊的世界,一聽半天。

發現了這個秘密之后,李發流覺得帶門栓軒簡直太簡單了。

李發流發現門栓軒會聽聲音,是因為他自己會聽聲音。從小到老,會聽聲音這個神奇的能力,一直伴隨著他。

最先知道他有些特別的當然是他母親。很小的時候,他能聽到漢江里面有狗叫的聲音,他母親認為他有毛病。他上小學后天天吃不飽飯,忍饑挨餓,他每天都能聽到街上的包子饅頭香,香氣在蒸籠里晃動得咯咯有聲。那種聲音多么奇妙。那個時候他母親還沒太注意,還以為他是幻想。天天挨餓的人誰聽不到香氣呢?

直到他聽出別人肚子里有蛔蟲。

當時舊街上住著一個民辦教師,黃皮寡瘦卻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天天喊肚子疼。一個中醫用針灸給他扎治肚子疼的足三里也沒扎好。李發流卻聽出他肚子里有蛔蟲。他能準確地說出有二十一根。沒有人相信。他母親也不相信,但還是決定試一試。她煮了一鍋苦楝樹根湯水讓那個人喝。結果那個人吐出了一大堆蛔蟲,他母親數了一數,剛好二十一根。

他母親嚇住了。

他母親相信了他原來說的話,相信他有一雙神奇的耳朵。但是這種能力,能聽幾根蛔蟲有什么用呢?有本事你把金子銀子和大米白面聽回來呀。

李發流聽不回來。

后來他們到農村落戶下鄉,那個時候李發流正值青春期。他每天聽到的都是動物交配的聲音,特別是牛。牛交配有聲有勢,動作龐大,帶著大地的動力,那多帶勁!李發流能精準地聽出誰家替隊里放養的牛在交配,交配到哪個環節了。這些聲音天天折磨他,讓他朝牛棚里跑。

三十四歲的時候,李發流從下放的農村回到小鎮上,那時候農村開始承包土地,城市里開始放開市場做生意。李發流以為自己的時代來臨了,自己的女人也會來臨,但是他從小鎮上折騰到襄陽市,又從襄陽市跑到十堰,前后奔波了十三年,都沒有找到女人。

李發流一開始販柴。他坐木船到漢江河對岸的河西,在西山上砍柴,然后坐木船回河東鎮。一擔柴百十斤,賣兩塊五,除去來回各兩毛的船票和買柴錢,他還可以賺一塊多。他要養活母親。當時有一個鎮上的裁縫,經人介紹準備嫁他,看到他家里的生計之后嘆氣走了。

四十歲的時候他離開小鎮去襄陽撿破爛,當時有一個流浪的女人跟了他半年。他們在撿破爛的小棚里做飯炒菜,每天晚上他回去能吃到熱乎乎的飯菜了,但是半年之后那女人偷偷取了他的錢跑了。

就在李發流開始絕望的時候,他聽聲音的神奇能力派上用場了,他聽到遙遠的豬羊嘶叫的聲音。當時他住在襄陽市區撿破爛的棚子里,市區里不可能有豬羊叫。但是豬羊冥冥中叫得他無法入睡。每天晚上,他的床就像撂在草坪上,周圍全是豬,全是羊,輪番嘶叫。他回到鎮上,回到原來下放的村子里,碰到一個熟人。這個熟人看他可憐,請他去十堰幫忙殺豬殺羊。這就是命了。豬羊的叫聲把他帶到另一個城市,有了另一種人生。

李發流已經四十多歲了,沒有房子沒有錢,好在他有力氣,他每天早上陪人買豬羊,白天里扯豬腿,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有吃有喝,白天忙碌,晚上睡覺,一個月拿八十塊錢。有一天,他的雇主在晚飯后對他說,有一個剛剛退休的女人看上你了,你去見一下。

這個女人就是后來和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徐娘孫。

李發流再去看徐娘孫的時候沒敢帶門栓軒去,沒帶孩子去,他的運氣就沒那么好了。

天氣已經很冷,夕陽像一只凍僵的紅皮蘿卜懸在百川河上面。

李發流哈著白氣在一個社區院子門前面守了一天,上次見面徐娘孫無意中說了這個地方,他記住了。他守到傍晚,終于守到徐娘孫出來。

徐娘孫迎著冷風出來,準備去辦事,突然看見哈著白氣躬著蝦米腰的李發流,她吃了一驚。

你來干什么?徐娘孫說,說了不讓你來,怎么又來了?

李發流說,我不看你一眼熬不過,我看一眼就走。

徐娘孫讓李發流盡快走,她伸手到荷包里準備掏一百塊錢,像上次一樣給他路費。但是今天她下樓匆忙了,身上沒帶錢。

冷風吹過來,凍得像紅皮蘿卜一樣的太陽僵在那里,馬上要下雪了。

你死了心吧李發流,徐娘孫說。

你們鎮有句俗話,說得真好。朝陽是開門的,夕陽是關門的,你想要我再跟你,除非夕陽能開門,徐娘孫說。

那我走,李發流哈著白氣說。

徐娘孫忽然關心起門栓軒來,她問李發流上次那個孩子為什么沒跟著一起來,又夸孩子眼睛長得漂亮,說孩子可憐,這么大還不會說話。

永遠不要再來了,徐娘孫反復告誡他說,夕陽會開門嗎?

宋國醫不再給李發流把脈看病了,李發流想在宋國醫診所門口的太陽下面找把椅子坐,宋國醫不讓他坐。

小李,你就站著,宋國醫讓人把李發流找到的椅子搬到屋里。

李發流七十歲,宋國醫還喊他“小李”,因為宋國醫九十一歲了。宋國醫九十一歲了,還在給人看病,還聲若洪鐘。他每天早上還在街口耍刀棍,每天還用拳掌朝自己身上捶打。

雪還堆在地上,太陽越曬越冷,看病的人還在哈氣跺腳,只有宋國醫不怕冷。宋國醫在小鎮上看了一輩子病,遠處襄陽、丹江口、老河口有些在大醫院看不好的病人都跑到他這里看。附近襄陽市有幾個大醫院都來請他去坐診。他哪里也不去。他在小鎮上看了一輩子病,看了爺爺看父親,看了父親看兒子,看了兒子看孫子。

宋國醫在給門栓軒把脈,門栓軒為什么從省城住到小鎮的福利院,除了門栓軒的爸爸原來是小鎮的人以外,主要原因是小鎮上有宋國醫。門栓軒的爸爸帶他在全國跑遍了大醫院都治不好,最后回到小鎮上找宋國醫。

宋國醫看病身子端正,容貌威嚴,他不給李發流看病,李發流馬上就知道自己時間不會長了。曾經有一個快死的病人來找宋國醫,宋國醫不再給他開藥方,病人走后,宋國醫叫人把他坐過的椅子燒了。一個星期后,那個病人就死了。現在宋國醫不給他把脈看病不說,連椅子也不讓他坐,傻瓜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李發流站在太陽下面,心一點一點變冷。

朝陽是開門的,夕陽是關門的。

那么,李發流就等著關門嗎?

中醫診所旁邊賣豆腐的李瘋子用菜刀在砧板上剁,邊剁邊有腔有調地罵,看病的人紛紛圍觀。漢江中游這一帶,替人罵人叫詛人,李瘋子詛人是祖傳下來的。

李瘋子今天在詛一個不養父母的人。兩個老人站在李瘋子邊上,請她詛他們的兒子,因為兒子不給他們生活費。

李瘋子問,如果下個月再不給錢讓他怎么樣?

老父說,讓他出門摔跤。

老母說,讓他出門頭上撞包。

李瘋子說,搞這么輕,讓他出門撞車行不行?

圍觀的人都哄笑起來。詛人能把人詛撞車,誰信呢?

但是兩個老人信。

兩個老人說,撞車重了一點,萬一撞死了,我們的孫子怎么辦?

李瘋子說,那好,搞輕一點。

李瘋子用菜刀在砧板上剁,邊剁邊唱歌詛人。她詛人一般要詛七天。她詛了一陣,人群散開,李發流走過去。

李發流想請李瘋子詛一個人。

李瘋子不干。

李發流說,我加倍付錢。

李瘋子詛人,每個小時只收一塊錢,李發流覺得李瘋子收費太少了。詛人可不是一個輕松活。

你給我再多的錢我都不詛,李瘋子說,你自己就是一個人人詛的人,你干那么多壞事,憑什么還詛別人呢?

雪安靜下來,李發流帶著門栓軒到漢江邊去聽風吹雪孔的聲音。雪天里街道清冷。小攤販們縮著脖子在門口守店,街上沒有行人和車輛。李發流和門栓軒踩著硬雪在一片冷清中穿過老年人棋牌室,穿過街辦小學,緩緩地朝漢江走。

老年人棋牌室無人,雪已經把門口的路封住。李發流拉著門栓軒站在門口,心有不舍。他和徐娘孫以前在這里開過五年茶館。那個時候他們生意多好?雪天茶館里也坐滿了人。兩毛錢一碗茶喝一個上午,后來漲到五毛。中午茶客不想走,他和徐娘孫做面條餃子賣給他們,面條一塊五一碗,餃子三塊錢一碗。

那時候店門口掛著一個招牌“徐娘孫茶館”。徐娘孫本來不叫徐娘孫啊,她只是姓孫,當年他們從十堰回到小鎮,開茶館,店招牌叫什么名字呢?徐娘孫說,叫徐娘吧,我還不老吧,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李發流說,加一個字,徐娘孫茶館吧。名字就這么定下來,慢慢有了名氣。所有的人都喊她徐娘孫,包括李發流和徐娘孫自己。后來他們搬到十堰百川河去開茶館,茶館名字還叫徐娘孫。

李發流帶著門栓軒經過鎮小學,那個年輕的女支教老師在空曠的操場上訓練孩子們合唱。門栓軒被合唱吸引,站在柵欄外面往里看。支教老師教孩子們唱,孩子們不唱,都嚷著說歌曲太老。

支教老師在校園里面看見了門栓軒。

支教老師和門栓軒一樣,在小鎮上是沒有名字的,人們不愿費力去記他們的名字。他們不記得門栓軒叫陳什么軒,他們喊他叫“門栓軒”或者“省城來的不會說話的孩子”;他們嫌支教老師的名字“劉什么婷”太拗口,他們直接稱呼她“省城來的老師”或者“支教老師”。

支教老師認為自己曾經也和門栓軒一樣得過自閉癥。她從小死了父親,她父親安葬那天她跟著到郊區山上,親人們都告訴她,說她父親很快會回來。她看見了大片大片的蝴蝶跟著她父親的棺木飛舞,蝴蝶帶著風告訴她,她父親不會再回來了。回到家以后,她突然失語了,不會說話了。她每天坐在墻角里,無論誰和她說話她都開不了口。有人說她年紀太小去上墳,把她的魂嚇丟了。她媽媽叫她說話,她不說;打她,她也不說;用筷子撬她嘴巴,也無法讓她開口說話。但是她心里特別明白,所有的話都在肚子里,被一塊巖石堵著。這樣的情形持續了接近兩年。

支教老師在鋪滿白雪的校園里隔著柵欄和門栓軒說話。

你進來上學好不好?支教老師說。

李發流在邊上說,他是個傻瓜,上不了學。

支教老師說,你才是個傻瓜。

支教老師當年不說話,也有人說她是傻瓜,但是她心里明白得很,她每天都看見大片大片的蝴蝶在空中飛舞。那些蝴蝶,就是跟隨她父親棺木上下飛舞的蝴蝶。顏色有黑有白,有黃有紅。她在墻角坐了兩年,她想說話,她的嘴還張來張去,話卻出不來。

她最終開口說話得益于一支曲子。這支曲子某一天在鄰居家的錄音機里面放出來,只有旋律曲調,沒有歌詞,但是歌詞卻被她跟著旋律唱出來了。她一開始沒有感覺到,但是鄰居家錄音機的旋律停止以后,她還在唱,她媽媽聽到了。

她媽媽看著她流淚,她才明白,她又重新會說話了。

她也哭起來。

支教老師和門栓軒話還沒說完,李發流就拎著門栓軒走了。

李發流帶著門栓軒穿過街鎮和麥地去漢江邊聽雪孔里的聲音,下雪天漢江邊的雪孔里有飛機一樣的呼嘯聲,誰知道其中的奧秘呢?雪孔里面藏著一架架飛機嗎?門栓軒站在雪地里,聽風吹起一股一股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呼嘯聲,久久發呆。

遠處漢江邊還有幾個村婦在石頭上洗衣裳,棒槌在石頭上把衣服裳砸成條形。棒槌砸著江水的聲音在雪孔中傳得很遠很遠。

門栓軒在漢江河邊追逐著這種神奇的聲音。他彎下腰尋找,趴在雪孔里尋找,但是他找不到呼嘯聲來自哪里。他追逐著一個一個呼嘯聲。雪霧在他身邊彌漫。他找不到呼嘯的飛機來自哪里。四周一架飛機都沒有,但分明有一群群的飛機飛過來。

李發流又找到了李瘋子。雪天里的李瘋子正在打凍豆腐。雙手和圍裙上面全都是豆腐渣。

你來干什么?李瘋子說,你給我再多的錢我都不替你詛。別人要詛你,不給錢我都詛。

李發流顧不得生氣。

我有個熟人,想請你幫忙詛個人,我這個熟人太可憐了,被人欺侮,被人搶走老婆,不詛不行。

李瘋子有個規矩,誰請她幫忙詛人,必須講明為什么詛。只有遭受欺侮的人她才幫忙詛。

被人搶了老婆?李瘋子說,不像話。

對啊,李發流說,這個人和老婆生活了十幾年,但是他們沒有孩子,沒有房子,搶他老婆的那個男人有房子啊,七套房子。

七套房子!李瘋子張開嘴,一朵零落的雪花從房頂落下來飄到她嘴里。

這個家伙有七套房子,曾經有三個老婆,每個老婆都被他克死了,老到七十五歲的老頭子,他卻看上了別的男人的老婆。

這個男人該詛!李瘋子氣憤憤地說。

當然該詛。李發流說。

你這個熟人是誰?李瘋子問。

就是我,李發流說。

被李瘋子一盆涼水潑走的李發流,帶著門栓軒坐小鎮上的三輪車去他下放的村子聽雪地上麻雀的聲音。他從十七歲下放,一直到三十四歲。他在這個村子里生活了十七年。從這個村子離開的時候,三十四歲仍然沒有房子、沒有飯吃、沒有女人的李發流,就知道他這一輩子可能要孤寡單身。

因為他被李瘋子的媽詛過。

李瘋子的詛人本事是跟她媽學的。

李瘋子的媽應該叫老李瘋子,是村子里一等詛人好手,也是李發流人生有過性關系的第一個女人。

李發流在村子里的名聲壞,是從強行摟抱一個下放女知青開始的。他那個時候怎么控制得住自己野草一般的情欲呢?那個女知青開玩笑和他瘋鬧,他就強抱了,結果女知青不同意不說,還請了幾個男知青打了他一頓,他的名聲一下子臭了。沒有女人再敢沾他。

那個時候李發流的聽力達到了頂峰,他的聽力每天都集中在動物交配上,主要是牛。無論白天黑夜,只要閉上眼睛,他就能精準地聽到哪個牛棚有牛在交配。曾經有人和他打賭,他說了一個牛棚,那人連忙趕過去看,果然有牛在交配。

他在觀看牛交配的時候,發現了一個每天待在牛棚里的弱智女。

李發流打起了那個弱智女的主意,這個弱智女就是老李瘋子的女兒,現在賣豆腐幫人詛人的李瘋子。李瘋子在那個牛棚里玩,春天的牛棚盡管氣味臭,卻攔不住李發流比公牛還猛烈的欲望。李發流剛剛抱住李瘋子,老李瘋子出現了。

你傷天害理啊,你斷子絕孫啊,她是一個呆娃子,你不知道嗎?老李瘋子說。

李發流羞愧難當,倉皇而逃。

盡管那個牛棚很臟很臭,逃跑之后的李發流每天回憶的還是弱智女身上的柔軟和芳香,他情愿每天朝那個牛棚跑,情愿去聞那個臭味。

有一天晚上,老李瘋子攔住準備去那個牛棚的李發流說,我娃呆是呆,還要嫁人生子,你不能動她。你要熬不住,我陪你一回吧。

李發流把人生的第一次給了老李瘋子。

陪完李發流,要離開的時候,老李瘋子說,我詛你七天。你這一輩子斷子絕孫,孤寡一生吧!除非漢江水少一半,你才能解咒!

門栓軒在宋國醫那里扎針灸,李發流在旁邊看太陽下面搬豆腐的李瘋子。李瘋子每天賣豆腐不數錢,她不認識錢。她丈夫每天在她的豆腐攤上寫好價格,買豆腐的人自己朝盒子里面丟錢找錢,從沒有錯過。李瘋子詛人,每天詛一個小時,連詛七天。收費是一天一塊錢,價格便宜。李瘋子從小半癡呆,卻嫁了男人,生了兒子。

李瘋子搬完豆腐,看見李發流。

老流氓你過來,她對李發流說,我想起來一件事,五年前你背著盆子、床單、被子回來,就是被那個七套房子的人趕回來的嗎?

那是李發流的恥辱史。和徐娘孫分手后,李發流把十堰茶館里面的東西都便宜賣了,賣不出去的盆子、被子和床單,他舍不得扔。他把這些東西背上火車,背上公交車,一直背到小鎮上,很多人看見了他的狼狽相,他被共同生活了十八年的徐娘孫一腳蹬了的消息很快在小鎮上傳開了。

李發流還沒來得及回答,李瘋子就答應幫他。

看來你真可憐,那個男人真該詛。李瘋子說。

李瘋子能讓三只筷子立在一碗水里面,能讓一顆雞蛋豎著站在桌子上,這是她的本事。誰也不知道她嘴里念念有詞地和筷子雞蛋在說什么。筷子雞蛋豎好,他開始替李發流詛人。她拖出一個砧板,用菜刀在上面邊剁邊唱,李發流聽不懂她唱的是什么。

李瘋子詛人,請她詛的人沒有必要在她身邊,只付錢就行,她保證守信用替人詛夠七天。

李發流在李瘋子詛人的幾天里每天帶著門栓軒在街上閑逛。小鎮的街道越來越擁擠,家家都起了樓房,兩層三層四層都有,因為沒有規劃好,參差不齊。李發流走到原來他住過的老房子,這間屋宅空了多年,無人經管,破落不堪。他從小和母親在這里住了十七年。但是這間房子不是他家的,是一個被打倒的地主家,由他們租住。他們租了十七年,地主不敢問他們要房租,因為地主那時候天天挨整,抬不起頭。

房子!李發流一生都在為房子操心,但是一生都沒有房子。最后也是因為房子,徐娘孫和他分開了啊!

他和母親在小鎮上住了十七年,他們一直想蓋自己的房子,但是蓋不起。那個時候宅基不要錢,只出蓋房物料的錢,那也蓋不起。飯都吃不飽。他母親沒有工作,每逢熱集就在街上賣蒸紅薯,每次熱集之后,他母親都帶他到街上撿農民扔下的爛菜根。他是蒸紅薯和爛菜根養大的。到了十七歲,他的飯量大得不行,吃不飽,每天頭都餓昏。那時候上級有政策,他們可以按照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政策去落戶下鄉。母親和他為了活命,落戶下鄉村去了。

到了鄉村,他們也沒有自己的房子。生產大隊給了他們一間大隊部的房子,從中間砌開,他住里面半間,母親住外面半間,鍋灶就支在門口。他們在農村生活了十七年,一直到他三十四歲返回小鎮,一直住這間房子。

李瘋子詛人詛到第五天,頭有點疼。李瘋子感覺不對,她怕詛錯人。她母親老李瘋子告訴他,只有詛到好人才會頭疼。

你是不是騙我了,老流氓?我怎么頭疼?李瘋子用一條布纏住腦殼,還在用刀剁砧板。

你是不是病了?感冒也會頭疼。李發流說。

你別忘了我住在宋國醫隔壁。李瘋子說。

怎么會詛錯人呢?一個退休的朱干部,他有七套房子啊!這個家伙在一個汽車廠里管采購,買鋼材,買水泥,買勞保用品,買食品糧油,都要經過他的手。最關鍵的,他用這些房子吸引一直想擁有自己房子的徐娘孫。徐娘孫也一直沒有自己的房子。她原來和女兒同住一間公家宿舍,退休后和李發流一起開茶館,房子歸了女兒。后來就房改了,房子開始在市場上成為人生重要的資產和商品,住房需要花錢買了。

李瘋子頭越來越疼,李發流讓她休息兩天,不詛了,以后病好了再說。李瘋子不干。李瘋子是說到做到的人。她讓李發流找一根繩子,緊緊地捆住腦殼,揮起菜刀朝砧板上猛剁,又開始詛。

詛到第六天的時候,正好門栓軒又在宋國醫那里扎針灸,針灸扎在腦殼上,滿滿一腦殼,像一只刺猬。觀看的人都覺得害怕,門栓軒卻并不害怕,他已經習慣了扎針灸。門栓軒頂著一頭銀針過來看李瘋子用菜刀剁砧板詛人,他覺得很有意思,似乎聽明白了李瘋子嘴里的念念叨叨,興奮地大喊大叫。

李瘋子和門栓軒,一老一小,一個頭上捆著繩子,一個頭上扎滿銀針,一個邊剁邊詛,一個大喊大叫,吸引了很多人圍觀。鎮上的居民現在都知道了,從省城武漢來了一個孩子,十幾歲了還不會說話。門栓軒長得漂亮,眼睛大而亮,全鎮的人都喜歡他。

這一天剛好趕上小學生搞課外活動,支教老師帶著學生們從街上過,李瘋子和門栓軒的怪樣子惹得學生們哈哈大笑。學生隊伍停下來,看李瘋子和門栓軒又唱又鬧。

門栓軒看到學生們穿著整齊的校服。他從來沒有上過學,不知道學校的滋味。自從兩三歲時他被檢查出患了自閉癥,十幾年來,他一直在求醫的路上。這種病最大的傷害是語言,他不能主動說話,生下來至今沒有主動喊過爸爸媽媽。他媽媽因為承受不了這個打擊,和他爸爸離婚分開了。他爸爸帶著他跑遍了全國,北京上海廣州,有名的醫院去了幾十個,都不能治好他的病。他爸爸曾經給他請過專業的感統訓練和語言訓練老師,他學了很多年,還是不會開口說話。他爸爸最后把他送到老家這個漢水中游小鎮,在著名的宋國醫這里尋找最后的希望。他先住在爺爺奶奶家,但是爺爺奶奶八十多歲了,帶不動了,只好把他寄養在福利院,每天到宋國醫那里治療。

支教女老師穿過人群跑過來,蹲下,一把抱住門栓軒。

你疼不疼?支教老師看著門栓軒滿頭的針灸問。

滿頭銀針的門栓軒看著支教老師,他回答不了,他聽不明白,也說不出來。支教老師不認為他回答了不,她像摟著一個正常孩子一樣,一直不停地和他說話。旁邊圍了很多人,都沉默不語。很久后,有幾個嘆息門栓軒可憐,也有幾個在邊上提醒支教老師,告訴她門栓軒聽不明白。

門栓軒實際年齡有十六歲了,但是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患這種病的孩子大都瘦小、單薄,模樣可憐。一個人十幾年不說話,怎么受得了呢?

一個人不說話,如何難受和煎熬,支教老師是有體會的。語言是一個人的心火,這個心火每天在燃燒,它的出口就是嘴巴,它的材料就是聲音和詞匯。心里面有美景,心里面有禍害,心里面的東西每天要通過說話一口一口涌出來,和這個世界交換熱量。心火不涌出來,悶在心里面是什么感覺?那它每天都在燃燒一塊巨大的巖石。每個人身體里都有一塊巨大的巖石,它有時候在身體的深處,有時候就是身體本身。火燒著巖石,巖石壓著火,那是什么感覺?

支教老師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她爸爸死了之后,她嘴巴說不了話,心火關在身體里面燜著燒。她想說話。她每天看得明白,聽得明白。但是那塊大巖石把心門堵住了,把嗓門堵住了。大人說的話,她知道怎么回答,但回答不了。旁邊人回答錯了,她知道著急,但她就是開不了口。她越是使勁,那塊巖石把門堵得越緊。

她被關閉了兩年。

兩年后,一個偶然的機會她被一首曲子牽引,那股心火順著巖石縫兒溜出來了,就那么簡單!一個人心門打開,一個人會說話了,多么快樂啊!她不知道有多快樂!那天她一首接一首唱歌,她把她會唱的歌全都唱了一遍!那還不夠!她找她所有認識的人說話,什么話都說!她說著說著會流淚,說著說著會笑,會笑著流淚!世界上會說話的人是多么幸福啊!

現在,她面前的孩子,門栓軒,有十幾年不說話啊,他可不是兩年啊!那么他心里面那塊巖石更巨大,更黑暗,把他的心門和嗓門堵得更嚴。他怎么受得了呢?

這個孩子想說話,發急的時候就咬手指頭。他想從身體的另外一個地方開一道門,從手指上開一道門。讓一肚子的話從這個門冒出去。

支教老師拉著門栓軒問宋國醫,您能治好這個病嗎?

宋國醫端坐不語。

支教老師看著門栓軒滿頭銀針,又問:扎針灸可以扎好嗎?

宋國醫說,很難。

支教老師說,我聽說他在很多大城市大醫院都治不好,他只有靠您了。

宋國醫嘆口氣說,早五年來就好了,都是被這些大城市大醫院耽誤了。

支教老師指著藥罐里正在煎給門栓軒的湯藥問,這里面是什么?

宋國醫說,有十幾味藥,但是主要是我們漢江流域的麝香和菖蒲。

李瘋子的詛人咒語能像膏藥一樣貼到那個朱干部的背上嗎?李發流趕到十堰去驗證這件事。當年老李瘋子詛他,那個咒語就貼了他幾十年,讓他斷子絕孫。現在他希望李瘋子的咒語能貼到朱干部身上。

李發流請李瘋子詛咒朱干部先病后死,把徐娘孫還給他。

李發流趕到汽車城十堰,他要在百川河廣場上檢驗李瘋子詛咒的效果。

中午的時候他還很有信心。太陽已經很熱了,春天的氣息四處流動。他知道徐娘孫有午休的習慣,他就帶門栓軒去吃腰花粉,他相信門栓軒會給他帶來好運氣,因為徐娘孫和這個孩子有緣分,很喜歡這個孩子。

李發流帶門栓軒吃腰花粉,這個店開了幾十年,一直紅火。李發流第一次見徐娘孫也就是在這個地方。當時徐娘孫已經了解李發流了,她曾經在他殺豬扯豬腿的時候站在遠處看過他幾次。那天,李發流見到徐娘孫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五十五歲已經退休的徐娘孫這么漂亮。她潔白的牙齒和好聽的普通話在后面的日子里閃閃發亮,主導著他們的生活。

第一次見面他們就確定下關系,當天晚上,兩個人就擁有了激情的生活。黑夜平靜之后,李發流才明白這個有潔白牙齒和好聽普通話的女人生活的艱辛。她離婚多年,沒有孩子,只抱養了一個女兒,養女參加工作后對她也不好,突如其來的退休生活帶給徐娘孫的,是晚年的恐慌和對前途的無望。她抱著李發流的身子,抽泣著說,我晚年有依靠了嗎?

李發流心里想說的也是這句話。他已經四十七了啊,他終于有女人了!還是這么好的女人!他抱著徐娘孫呼應著說,我們晚年要相互依靠啊。

怎么依靠呢?兩個人計劃,先攢錢買一個房子吧。

但是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八年,一直到李發流六十五歲徐娘孫七十三歲的時候,他們想買的房子一直沒買成。

這個城市的房價像什么呢?

他們在十堰開了十一二年茶館,他們的茶錢由每碗一元,漲到每碗兩元,兩元五角,他們收的麻將桌位費由每桌一人兩元漲到五元,算起來十幾年,價格上漲了兩三倍吧,但是房子的價格卻由最初他們想買的五百元一平方米漲到七八千一平方米!

李發流和徐娘孫很多個夜晚出門看這個城市的房子,李發流能聽見一幢幢樓房上面蹲著一只只老虎,朝天空亂叫。他能聽到老虎大叫的內容:漲,漲,漲,漲啊,漲啊,漲啊……

他把他聽到的叫聲告訴徐娘孫,徐娘孫一開始不相信。

房價五百塊的時候他說買,徐娘孫覺得貴了,猶豫了一下,一下子就變成了兩千,他們決心不再猶豫的時候,房價變成了三千五。李發流拼上了,他賣面條和餃子,來打麻將的老人們,中午在這里吃飯,哪怕一塊錢五毛錢他都要賺。燒開水,倒開水,買菜,做飯,掃地,寒暄。房價年年漲,漲這么快,老人們都在罵,都在恐慌。政府下文了,抓房地產商了,有人圍樓盤了,出來這么多事,房價該下來了吧。

但是,十幾年來,房價漲了十四五倍!

吃完腰花粉后李發流帶著門栓軒在社區門口等了一個下午,傍晚的時候,終于看見了徐娘孫。不過他們看見的不是徐娘孫一個人,還有朱干部!

這么說朱干部沒有被李瘋子詛病?

沒有!接近八十歲的朱干部腰板挺直,紅光滿面。

李發流跟著朱干部和徐娘孫朝廣場上走。傍晚的百川廣場,有很多人出來鍛煉。廣場上有很多個片區,每個片區都有音樂,都有老頭和大媽,都有嫂子和媳婦,都有孩子和老人。夕陽沿著河流上游的山影瀉下來,像一只一只鐵環,在廣場上滾動。廣場上四處都是紅紅的陽光,四處都是滾動的鐵環。

李發流頭開始疼。

未必李瘋子沒詛到朱干部身上?未必李瘋子詛到他李發流身上了?

李發流在十堰的最后兩年,也就是他六十三歲以后,每天都聽到城市上空的老虎叫。開始是一只老虎,后面老虎越來越多。每幢樓屋頂上都蹲著老虎,一群老虎蹲在空中叫,漲啊漲啊。一直喊漲。所有的房子都聽它的話。夜越深,人睡得越沉,它叫得越清晰。漲,漲,漲。漲啊,漲啊,漲啊。李發流聽到一只老虎叫的時候,徐娘孫說他是神經病。后來徐娘孫信了,她也隱約聽到了叫聲。為什么全城的房子都齊刷刷地漲呢?原來都在聽老虎指揮啊。

李發流六十三歲正準備將就著去買一個一室一廳的那一天,房價突然間上漲了百分之四十。

那一天他和徐娘孫臉都綠了。

那一天,房子漲價的消息讓他們窒息,絕望像一口深潭淹沒他們,濃黑的夜一直朝這口深潭里面灌水。他們靜靜地躺著,無法入睡,也沒有彼此說話。

在這口絕望的深潭里面,徐娘孫準備悄悄一搏,李發流也準備悄悄一搏。

處在絕望之中的不單是他們兩個,飛漲的房價讓一批批老年麻將客心理都失衡了。他們建設汽車城的時候,還拿著低工資,大部分人在福利分房期間住的小房;現在退休了,工廠效益滑坡,工資都不高。沒房和有房的都在恐懼。

恐懼如同煤煙一樣彌漫到茶館里的各個房間。每個房間里的老人都在咳嗽,他們咳來咳去,咳成一片。

只有朱干部例外。

朱干部有七套房子,他不怕老虎叫。

會掙錢的朱干部在大家恐慌的時候,卻不慌不忙地開始實現他的另一個目標。

他看上徐娘孫了。

經常來茶館打麻將的朱干部看中了徐娘孫的美貌,一口潔白的牙齒和一口好聽的普通話。誰說女人老了都長得一個樣?差遠去了啊!朱干部懂女人啊,他要讓自己的晚年不單有錢,還要有女人,他看中了年齡雖老卻精致而有風韻的徐娘孫了。

他看出了徐娘孫和李發流的差距,徐娘孫是退休工人,有退休費的,李發流屬于盲流,一天不干活都沒得吃。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他們沒有拿結婚證,也沒有共同財產。

他不慌不忙,第一步先取得徐娘孫的好感。第二步,也就是茶館的老人們天天咳來咳去為房子恐懼的時候,徐娘孫犯錯誤了。她掉進了一個陷阱。

徐娘孫參與了集資。她把她所有的退休費都取出來了,投進一個溫泉養老項目。她不能指望李發流了,她要自己去搏一下。這個溫泉項目太誘人了,給他們描繪了美好的前景和巨額的回報,但其實是一個騙局。徐娘孫發現這是一個騙局之后已經晚了,錢已經交了,要不回來。她不敢對李發流說,她找朱干部幫忙。朱干部帶著徐娘孫四處找人,試圖在騙局中利用私人關系把錢要回來。但是這個騙局太大了,更多人繼續受騙,包括李發流和茶館里的很多老人們。

徐娘孫天天和朱干部一起四處找關系,她不待在茶館了,她對李發流說她在照顧養女的孩子。徐娘孫四處找關系討賬期間,發現李發流在茶館里面組織老人們集資參與這個溫泉養老項目。

徐娘孫和李發流大吵一架,堅決不允許他介入這個項目。

李發流不知道徐娘孫已經陷進去了,他不明白徐娘孫為什么歇斯底里地發火。他堅持給騙子公司幫忙,因為騙子公司許諾事成之后給他一套房子,什么東西比房子更誘人呢?

他們越走越遠了,見一回吵一回,關系逐漸冷卻。

這個時候朱干部卻提出和她結婚。朱干部帶徐娘孫參觀了他所有的房子,給她描繪了晚年安穩有依靠的幸福生活。徐娘孫動心了。但是扔下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李發流,她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她在李發流和朱干部之間反復權衡,拿不定主意。她最后寄希望于上天。她想結婚了,要領結婚證,正正規規地結婚安度晚年。她把想拿結婚證的消息同時告訴了兩個男人。她要看在一個固定的時間里,上天把她給哪個男人。

你回老家辦身份證,辦完我們領結婚證吧,某一天,徐娘孫和李發流吵完架,對他說。

徐娘孫給李發流安排了往返的時間和流程,并且反復交代,要他那一天一定到民政局去,她在那里等他。她沒想到,李發流卻在這一段時間里,給騙子公司提供老人們的電話和名單,組織老人們去考察所謂的項目。

她在約好的時間里在民政局等不到李發流,朱干部卻來了。

李發流站在百川廣場上,遠遠地看著夕陽照耀著傍晚跳廣場舞的人群,遠遠地看著紅光滿面的朱干部環繞他的女人徐娘孫在跳舞。朱干部沒有被詛倒!他用手環住徐娘孫的腰,左邊轉一圈,右邊轉一圈。夕陽美麗的光環罩在他們身上。

李發流看著看著,突然站立不穩,他支撐不住了,他要倒下了。眼前的夕陽怎么一下子破了?夕陽破開了,夕陽流著水,水包圍著百川廣場,把跳舞的人群淹沒。四處漂浮著人群。李發流看到自己在水里漂著,夕陽還水流不止。他知道要出事了。他要一頭倒在水里面了。他告訴自己不要倒下。

五年了!五年沒見朱干部,他活得更好了。

五年前徐娘孫安排李發流回去辦身份證回來拿結婚證,李發流沒回去。他以為徐娘孫是在開玩笑。十幾年都沒有拿結婚證,現在要那個證干什么呢?對他來說,和搞溫泉地產項目的人對接,早點搞個房子最重要,他有這么多退休老人的聯系方式,這么多退休老人在他這里打牌,對他很信任。信息和信任,這是溫泉地產公司看中的。

他在約定的時間沒去領結婚證,等他辦證的徐娘孫從此成了朱干部的女人。

他當然不能接受。

來打麻將喝茶的老人們都被這個消息震住了,也都不能接受。

李發流不管那么多,他每天依然去接徐娘孫。徐娘孫給養女帶孩子,帶完孩子出門,李發流和朱干部都在門口等著。

朱干部說,你還來干什么?我和她是夫妻了啊!

李發流說,她是我的女人。

朱干部說,我們有結婚證。

李發流說,結婚證算個狗屁!

朱干部覺得李發流簡直是個文盲加法盲,這個人怎么連法律都不認呢?天天去接別人的老婆?簡直是豈有此理!李發流覺得朱干部簡直是個流氓,憑什么和別人的女人拿證結婚?我的女人一下子就成了你老婆?

他們倆每天搶一個女人,茶館里的麻將客議論紛紛,大都向著李發流。朱干部動怒了,他決定教訓一下李發流。有一天李發流正在睡覺,公安局派出所來把他抓走了。

李發流被派出所關了幾天,理由是他帶頭參與非法集資。那個溫泉地產項目終于東窗事發,直到這個時候,李發流才明白為什么徐娘孫那段時間一直不在茶館,一直那么堅決地反對他參與這個項目。幸運的是他幫忙集資的事還沒有成功,那些麻將客們還沒有受損失。

從派出所出來以后,李發流無家可歸了,茶館的房東不再將房子租給他,里面所有屬于他的東西都被清理出來,堆在門口。

他知道這是朱干部在掃地出門了。

他賣掉麻將機,賣掉椅子凳子,被子盆子床單這些賣不掉,他舍不得扔,他拎著這些東西走到百川廣場。

李發流望著百川廣場的天空說,朱干部,你想讓我走?我偏不走!

他心中只有一個信念,就是見到他的女人。他找了一根棒子挑著舍不得扔的被子盆子和床單,開始流浪生活。

但是徐娘孫卻再也不出來了,他見不到了。

他在百川廣場周圍當了幾個月盲流,身上的錢一天天減少。

他在一個早晨等到了朱干部。那個早晨陽光通紅。朱干部也是滿面通紅,他卡著腰準備在百川河邊鍛煉。他后邊沒有徐娘孫。李發流抽出挑被子的棒子跟著他,被他發現了。

朱干部有三個女婿,很快就開著車趕來兩個。他們先推倒李發流,強行把他的東西扔到車上,然后拖著他到火車站,要他盡快坐火車滾蛋。

現在,朱干部不僅沒病倒,還紅光滿面,看起來比五年前更年輕了。夕陽破在地上,流出的水把李發流淹沒。百川河上空的聲音怎么發生了變化?他怎么聽到一聲一聲遙遠的狗叫。回!回!回!回啊!回啊!回啊!

狗在叫他回。他猛然間明白,這只狗就是他小時候聽到的那只在漢江里面叫的狗。他母親罵他神經病,不相信漢江里面會有狗,但是他分明聽見了狗在漢江的深處叫。狗叫的時候嘴里含著水,聲音就是回,回,回。

漢江里面的狗在喊他回,李發流明白自己不行了,他看到了自己的壽限。他現在不能倒下,他必須要回到自己的故鄉小鎮才能倒下。

他怎么回得去呢?他手中還有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沒有讓他倒下。他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他牽著孩子,不,孩子牽著他,他們往回走。從百川廣場坐車到十堰火車站,從十堰火車站到襄陽火車站。從襄陽火車站坐車到太平鎮。一百多公里路,前后五六個小時輾轉。他們是怎么回來的?李發流牽不回來孩子,孩子應該也牽不回來他。李發流的印象中,沿途一直有一種聲音,孩子的聲音,和外面的風聲、夕陽聲、人聲,還有遙遠的狗叫聲混合。他們如同兩只狗,一只老狗一只小狗,手拉著手往回走。

這個孩子,一下子變得很勇敢,保護著他,給他找座位,不讓別人碰他。幫他排隊,幫他買票。牽他上車,牽他下車。孩子在買票。孩子在說話。孩子發出神奇的聲音。孩子一下子變得聰明伶俐。孩子最終把他安全護送回來。

李發流回來就倒下了,福利院院長帶人抬著他找到宋國醫,宋國醫不給他治。

抬走,宋國醫說。

已經不行了嗎?福利院院長說,好像還有一口氣。

他的腎早就空了,骨頭和枯柴差不多了,他身上已經沒有油了,油被他耗光了,他早就是一個空殼子了,宋國醫說。

福利院院長嘆口氣,說,這個李發流,前些年干的壞事太多了。

福利院院長要準備后事,他問宋國醫,還有幾天?

宋國醫說,三天看看。

三天過去,李發流沒死,宋國醫有點詫異;七天過去了,李發流還沒死,宋國醫不相信。他跑到福利院一看,大致明白了。

李發流被放在院子里靠墻的地方曬太陽,他斜趴在門板上,一曬一整天,院子里的人來來往往,沒有人理會他。人們等著他斷氣,但他就是不斷氣。

是太陽的陽氣救了李發流。

人的背部和脊柱有五十三個大穴,集中著膀胱經和督脈,血液和水分。正是立春時節,太陽這幾天暴曬,每天懸在空中。

宋國醫讓人抬著門板送李發流到他診所,既然上天不收他,既然太陽還給他面子,那就再試一試。

一直不愿給李發流看病的宋國醫出手了。

李發流趴在門板上,身體下面鋪著枯干的柔軟艾草。宋國醫治療的辦法還是一個,曬太陽,再加一點湯藥。晚上,他讓福利院來人抬走,第二天上午再抬來,他就讓李發流每天在這里曬。

宋國醫問福利院里的人,李發流病成這個樣子,他和孩子是怎么回來的?福利院里的人也在問這個問題。

李發流曬太陽救命成了小鎮上的一個奇跡,全鎮和四周的鄉村都在議論這件事。趕集的人三五成群地圍著宋國醫的門場看這個奇跡。

李發流趴在門板上。

賣大米白面的、賣蔥姜豆角的、賣菠菜豆腐的、喝茶打牌的,街上全是人。小鎮原先號稱小漢口。上游陜西的煙茶,下游襄陽漢口的私貨,南來北往在這里交匯。這里人的祖先是從江西遷來的,江西填湖廣,一批一批人遷過來。這里早先有江西館、漢口館、陜西館,有各種大戲臺子,唱戲跑馬。后來,上游丹江口水電站把水閘住,商船少了,人就少了。

趕集的人都圍觀議論李發流。

街上認識他的人都在傳播,這個干了一輩子壞事的老流氓,全鎮名聲最壞的家伙,在快死的時候,太陽在救他的命。

趕集的人三五成群地相互打聽,李發流病成這個樣子,他和孩子怎么回來的?

門栓軒一天也沒離開李發流。李發流每天趴在門板上曬,孩子每天都從福利院過來陪他。門栓軒在李發流曬太陽的那些日子吃遍了全鎮,玩遍了全鎮。他會大吃大喝,他會發笑,會發怒。他能在人們的引導下說五個字以內的話,但就是不能主動說話。

有一個賣豆芽的人跑過來和宋國醫說,他家的豆芽吃了可以讓門栓軒開口說話。后來賣千張和賣魔芋的也都說他家的東西吃了可以早點開口說話。后來越來越多,賣面條和炸油條的也都湊來。宋國醫把他們都打發走了。

一群孩子在宋國醫診所和李瘋子豆腐店邊上的場坪玩跳房子,門栓軒圍在外面看,他對這個游戲很癡迷。孩子們唱:

天上跑白云,

地上雨淋淋,

要得天門開,

打個門栓來。

…………

一只瓦片在地上移動,在方格里面移動,門栓軒站著看,蹲著看,趴著看,滿臉通紅,眉開眼笑,但是孩子們要他跳,他卻不會跳,當然也不會唱。

他跟著張口,他跟著嬉鬧,但是不敢向前。宋國醫看過多少孩子?這個孩子肯定在幼小的時候受到驚嚇,他的身體深處潛入了一種可怕的聲音,地獄般魔鬼般的黑暗聲音,需要另一種聲音來牽引。但是誰都不知道另一種聲音在哪里。

孩子們又開始唱:

河東芝麻開,

河西薺菜開;

河東金鎖開,

河西門栓開;

河東天門開,

河西夕陽開。

…………

十一

李發流曬太陽救命的一個多月,剛好是支教老師和門栓軒相處的一個多月。

這一個多月里,支教老師一有空就把門栓軒帶到學校的琴房,她想用音樂把門栓軒身體深處的話語牽引出來。鎮小學琴房里原來只有腳踏風琴,現在換了鋼琴,全校會彈鋼琴的卻只有支教老師一個人。鋼琴支在窗戶前,窗戶外面是麥地,一片一片的麥地外面,才是漢江。支教老師坐著彈鋼琴,門栓軒站在鋼琴前面發呆,偶爾探頭探腦看著窗外,嘴里發出低低的嗚咽之聲。

你看見蝴蝶了嗎?支教老師問門栓軒。

門栓軒愣著。他顯然沒有看見,窗外并沒有蝴蝶。

當然,不是那種有形的、看得見的蝴蝶,支教老師說,是那種看不見的蝴蝶。

門栓軒還是愣著。

支教老師在尋找曲子。她相信有一首曲子是專門為門栓軒譜的。每個人都有一首上帝為他譜的曲子,但不一定都有緣聽到。支教老師當年聽的那首曲子名叫《誰來告訴我們令人不安的消息》,她當時聽完淚流滿面,歌詞如水流一樣從她嘴里溢出。誰來告訴她令人不安的消息?不是親人,不是媽媽,不是鄰居同學和發小,而是風和蝴蝶。她父親死的時候,大人們都告訴她父親很快會回來,但是一只蝴蝶,在一陣風的吹送下,從空中降下來,告訴她,父親永遠走了,不再回來了。

這首曲子里面有父親的囑托,讓她一下子安心和穩定。這首曲子告訴她,父親雖然沒有在她身邊,但是一直在看著她,愛著她,支撐著她。她又說話了。

十幾年過去了。

支教老師想打開門栓軒說話的門,但是她找不到上帝留給門栓軒的那首曲子。

十幾年過去了,這個世界越來越讓人不安了,每天會有更多令人不安的消息,但是照樣沒有人告訴我們。

在她支教前,研究生快畢業的時候,她突然又要失語了。

她的母親再婚了。再婚有什么呢?她父親去世那么久,母親再婚是應該的,但是驚訝的是所有的人都瞞著她。她偶爾放假回去看見家里多了一個陌生男人才明白發生了什么。

她不想和母親說話了。

令人不安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她要畢業了。她在跑工作。這個世界變化這么快。立交橋天天在修。路修到長江下面,但還是天天堵車;畢業四處找不到工作,研究生、本科生不如職校生,職業技術最受歡迎,但是大學卻都在擴招;變化最快的還是人,她的室友、好朋友、男朋友……

支教老師在研究生三年級的時候差點結婚,她的男朋友向她求婚的時候,她有點猶豫。因為她并不愛他。他賴在她宿舍里不走,像日本武士那樣頭系布條,靜坐在地板上絕食三天,把她打動了。她準備答應他的時候,風和蝴蝶給她帶來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原來那個男生為了留在省城,又用同樣的方法絕食三天向她的一個女同學兼好朋友求婚,她的女同學也被打動了。她的女同學追求浪漫,她認為這個絕食行為就是最大的浪漫。他們隨后拿了結婚證。因為女同學的家庭背景,那個男生也留在了省城。

她成了一個被拋棄的人。

她并不覺得失去這個男生有什么不好,因為她并不太愛他。

但讓她憤怒卻無處發泄的是,身邊這么多人都知道這個消息,卻不告訴她。

她那一陣子張張口想說話,但是每回又都把話活生生地吞到肚子里去。

她想說,我并不愛他,我也沒有答應他。但是她張張口,她說給誰呢?

她想說,我爸爸讓風和蝴蝶提醒我,我最終沒有上當。但是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沒有人值得她去告訴。

她想說,那樣一個男人,下一次向誰絕食呢?

有一回她一天沒說一句話。有一回她兩天沒說一句話。有一回她一個星期沒說一句話。她一開始以增加天數為樂,這個世界上的人有什么話要和他們說?有什么話非說不可?直到有一天她必須開口說話的時候她找不到相應的語音和詞匯,她變得語無倫次,結結巴巴。

她嚇住了。

她忽然感覺她所有的話語都在朝肚子里面退縮,她又要回到十幾年前嗎?

她不想回到過去。

她重新找出當年牽引她說話的那首曲子,那首曲子旋律依然優美,歌詞依然清晰,但是卻拉不出她每天朝肚子里退縮的話語了。

她找不到辦法,她每天使暗勁,卻不起作用。她明白自己需要大哭一場,卻哭不出來。

她決定去支教。到一個安靜的小鎮,療救自己。

她從省城來到漢江邊這個小鎮。

門栓軒站在支教老師面前,牽引他的蝴蝶和旋律在哪里?

門栓軒看不到蝴蝶。

支教老師發現門栓軒對音樂有興趣。他對熟悉的曲子比一般人反應快。他本來在學校操場上玩耍,但是一聽到支教老師屋子電腦里響起熟悉曲子的前奏序曲,周圍的人還沒明白怎么回事,他已經撒腿朝支教老師屋里跑。支教老師以為找到了讓他開竅的方法,但是沒想到他一直停留在這個程度,再也不進步。

當初牽引支教老師說話的那首曲子對他不起作用,她準備的中外曲子和古典現代曲子,她一首一首彈奏,他也沒有明顯變化。

一個多月就這么過去了。

一個多月里,支教老師上午課間操以后,會到宋國醫診所門口李發流躺著的地方,那時候門栓軒已經扎過針灸,她把他領走。下午放學的時候,她再把他送到宋國醫那里,由福利院的人把李發流和門栓軒一起領回。

下午送門栓軒返回的路上是支教老師最憂傷的時候。

在鎮小學和宋國醫的中醫門診部之間,是一條長長的集貿市場,下午學生放學以后,集貿市場上的賣菜農民大多返回,地上都是殘物垃圾。小鎮的清潔工第二天凌晨才打掃清除。

這個小鎮有什么好呢?支教老師看不明白它有什么好,這么臟這么破不說,而且學生不愛學習,農民不種地。

小時候他們常說,農民不種地還叫農民嗎?現在看,他們這個鎮,漢江邊這大片大片的土地,都賣給地產開發商,或者搞工業園區,農民們很多都不種地了,中青年人大都到城里去打工,只有老人守在家里,收地租,喝茶,發呆。

最不能忍受的是,每次她用了一天工夫教育卻毫不見效的門栓軒見到李發流之后,顯得那么親熱。

門栓軒怎么那么喜歡李發流這個老流氓呢?這是支教老師最不明白的事情。每天上午她去接門栓軒時,都看見門栓軒坐在李發流旁邊拉著他的手;每天她去接門栓軒到學校,他都不情愿。他不愿意跟著支教老師走,他愿意留在李發流旁邊。每天傍晚放學,門栓軒一看到宋國醫診所門口躺著李發流,就立即沖過去,緊緊拉住他的手。

曬了一個多月太陽的李發流仿佛聽到了天上的雷聲。漢江河上空的雷聲就是漢江河兩岸的燈泡和太陽。雷聲一過,驚蟄就到了。

雷聲把李發流喊回來。小鎮出大事了。

老流氓你醒醒,漢江河的水少了一半了,李瘋子說。

漢江河的水真的少了一半了!

全鎮的人都被這件事震住了。

漢江河的水好像是一夜之間少的,原來江水一直到左岸的梅花樹根,現在一下子落了至少五尺。岸邊站滿了男女老少,都趕過來看水少了一半的漢江。河中間本來很小的沙洲大面積裸露出來,對面的堤岸清晰可見。

原因很簡單,上游老河口的王甫洲把漢江攔住,建了一個水電站。

一群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擁過來看漢江變瘦變小,沒有人說話。他們只是看,從中午看到下午,又看到傍晚,都不肯離開。

他們有什么辦法呢?

年紀大的老人們都還記得在上游建丹江口水電站,那氣勢多威武!再就是南水北調,把漢江的水送到北京,送到天安門、故宮和長城,送到這些他們只能在電視里才能看到的地方,給那里的人們喝。現在倒好,前面只隔一個縣,老河口又攔住漢江建水電站。他們是距離最近的下游,水一下子少了。

李發流站在人群中。

他還有點懵懂。漢江水會少一半嗎?他們在這條江邊生活了幾十年,他們從小賭咒發誓,說某件事絕對不可能時,就說除非漢江水少一半。但是現在漢江水真少了一半。

老流氓,漢江河的水真的少了一半!李瘋子又對李發流說。

漢江河中間,采沙采石船來往穿梭,他們把沙石運到岸上,再由汽車一趟一趟運到城市里,蓋一幢一幢高樓。

老流氓你怎么還不明白,李瘋子說,我媽說過,漢江水如果少一半,你就可以解咒了!

十二

李發流清醒過來之后,宋國醫和小鎮上一些人對他們如何從十堰返回表示震驚和疑問。他病得那么重,手上還有一個孩子,他們是如何從那么遠回來的?有沒有第三個人和他們一起?他們有沒有被人救助過?

李發流說是門栓軒把他牽回來的。

李發流開始講那個時候的門栓軒,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警覺,他像一個保護神一樣,保護李發流買票,保護他上車下車。他們周圍有一種奇怪的狗叫聲。回,回,回,這個狗叫聲一直飄蕩著。狗叫聲帶動著周圍其他的聲音。構成一股神奇的回響。這個神奇的聲音給他開路,帶他們回來。

李發流逢人就講。

聽李發流講故事的人哈哈大笑。

門栓軒能把李發流從十堰牽回來嗎?那可是有一百多公里!那可得火車轉汽車!門栓軒能買票、認錢、認路,能牽著一個大人行走嗎?

眾人不相信他。

宋國醫和支教老師將信將疑。

李發流起來之后,門栓軒離開支教老師,又和李發流天天混在一起了。

支教老師到漢江邊去找門栓軒,她拉門栓軒回學校,門栓軒不去。

門栓軒每天和李發流到漢江邊玩。

支教老師不明白李發流這個老流氓對孩子使了什么魔招讓孩子那么聽話。她跟著門栓軒和李發流到漢江邊,她想看看他們在那里干什么。

驚蟄的雷聲在漢江河上響過之后,地下的蟲子打開泥土,泥土是它們的門。漢江河里的薺菜打開地面,地面上鋪開一層層薄絨的碎花。

門栓軒在漢江邊尋找聲音。

門栓軒在漢江邊搬石頭。他聽到石頭下面有聲音。他搬開一塊石頭,沒有找到他聽到的那個聲音,他又搬開一塊石頭,仍然沒有找到那個聲音。他把石頭搬開了一大片。他在石頭下面找到了薺菜,找到了千足蟲,找到了紅如火苗的蜈蚣。他趴在地上聽薺菜拱破土地的聲音,聽千足蟲用足須叩擊土地的聲音,聽紅蜈蚣敲打石頭的聲音。但是所有這些都不是他要尋找的聲音。他站起來。他四周張望。他突然開始奔跑。

門栓軒在追一股風,他斷定他聽到的那個聲音在那股風里,但是他追了一段,那股風散開了。他又去追一棵樹,他發現那個聲音在樹里,他追到樹下面,趴在樹根那里尋找,那個聲音卻跑到了樹梢,他站在樹下張望,那個聲音也散開了。他最后看見了一只微風中的鷺鷥,是這只白色的鳥帶走了聲音?他追得滿頭大汗,最后那個聲音沒有了。

他站在堤岸邊的石頭上,四周都飄蕩著那個聲音,但一下子又找不到聲音在哪里。

嗡……

渴……

咝……

呼……

李發流在漢江堤岸上給宋國醫尋找菖蒲。菖蒲開竅醒腦。早春季節的菖蒲,碼頭上沒有,在河堤和上游的干渠那里,依然有肥厚青翠的綠葉,依然有泛白的梗苔。

菖蒲長在水邊的石頭上,長在陰濕的水泥管邊上,長在河堤和田壟之間。它似乎是漢江河很賤很賤的草,安靜地趴在那里,沒有聲音。

這里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菖蒲,開著黃色、紫紅色的、細白色星狀的小花,卑微卻茂盛地長在僻靜的水邊。它的前面是漢江千百年沖積形成的沙洲,后面是堤岸,在大片大片荒僻的濕地上,它們把花開給漢江。它們的花沒有濃香,不招惹大片的蜜蜂。但是它們是珍貴的藥草,它們身上有淡淡的藥香。

前面有一個廢棄的干渠,遠遠地左右伸展,像架在天空之上。這條渠李發流曾參與修建。他至今還記得修干渠的時候成百上千人插著紅旗呼喊勞動號子的場面。這條干渠曾經把漢江的水引到山坡上,供成千上萬畝田地抗旱用啊,現在卻廢在這里了。

李發流沒想到,這條干渠下面生長著這么多菖蒲。土地荒蕪了,農民們不種糧食都外出打工去了,但是菖蒲卻隨著季節自由自在地生長。四周都是聲音,蝴蝶、蜜蜂、野刺峰、麻雀、八哥……它們的叫聲表面上亂七八糟,其實有精確的秩序。

李發流抬頭往上看,眼前的干渠老了,廢了。

漢江水退了一半,按照老李瘋子的說法,他李發流可以解咒了。解咒了,就是不會斷子絕孫了嗎?就是不再孤寡一人了嗎?那么他現在還繼續去找徐娘孫嗎?找到徐娘孫他就能不孤寡了嗎?

不,他不會再去了。

徐娘孫就如漢江河里的水,退下去就退下去了。

剩下的時間,他該做點正經事了。

他唯一能做的正經事,就是幫助門栓軒說話。

這孩子有特殊的聽力,聲音應該和他有緣,是打開他嘴巴的鑰匙。

李發流最早發現門栓軒對聲音敏感是在襄陽市區一個人流擁擠的商場,那天門栓軒在人流中走失了。李發流一開始和保安守在大門口等。后來李發流學了幾聲狗叫,沒想到門栓軒很快出現了。李發流以后又試了幾次,每次都很靈驗。李發流就明白了這個孩子的竅門。

李發流坐在漢江邊,坐在干渠下面大片的菖蒲叢中,風聲樹聲,牛聲羊聲,蟲聲鳥聲,石頭聲水流聲……所有這些他都太熟悉了。他帶著孩子,一待一整天,他們在大太陽下面,在開闊的漢江面前尋找那個聲音。

整個春天和夏天,李發流都帶著門栓軒在漢江河邊聽聲音。他有什么過人之處呢?支教老師經常在他們后面跟著,一直想不明白。她和李發流展開了一場爭奪戰。她想把孩子拉到身邊,孩子卻不愿跟著她。李發流對孩子不聞不問,孩子卻天天追著他。

夏天來的時候,李發流坐在漢江邊又有點想徐娘孫了。他克制著自己。他發覺自己坐在堤岸和草坪時的姿勢和朝向總是朝著漢江的上游,朝著徐娘孫的方向,那怎么行啊,他調整方向,正對著漢江河西,或者干脆面朝下游襄陽。但還是不行。他在漢江邊行走,他對著漢江和花草罵徐娘孫,但是不管他怎么罵,徐娘孫卻像河邊的雜草一樣,茂盛頑強地生長在他心里。怎么辦呢?他只好開始罵自己,罵自己貪色,罵自己是個小人,罵自己沒出息。罵來罵去,徐娘孫還在那里。在面前,在漢江河里,在風中,在花草叢中。

你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李發流對門栓軒說。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發覺你小子和我一樣,也喜歡女人,是不是?你別否認,否認也沒用。好。那你要盡快找,找一個好女人。你不要像我一樣,拖到快五十,只有找那個不能生孩子的老娘們兒。

我這一輩子最恨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夸你長得好看、夸你眼睛漂亮的老娘們兒徐娘孫,李發流說,我和她生活了十八年,她把我扔了!

但是,我這一輩子最愛的人也是這個老娘們兒,你說怎么辦?李發流說。

你恨一個女人沒用,李發流說,你還得愛著她,我今天告訴你這個秘密。

你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李發流說,你小子現在還不會說話,但是你要相信你最終能說話,李發流喘了一口氣,繼續說,你一定要有女人,有女人才有后代。你不能學我,我沒有女人,沒有后代;你不能學我,斷子絕孫,孤寡一生。

夏天的時候,李發流和門栓軒出了一件事。

李發流和門栓軒順著干渠往前爬的時候,中間的一段支柱因年久失修垮塌了,他們下不來了。

干渠的下面,離地有一百多米,如果摔下去,就會沒命。

李發流和門栓軒爬上干渠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了,整個下午,李發流都在尋找逃生的方法,到傍晚夕陽下來的時候,李發流慌張了。

一個腦殼比房子還大的夕陽,橫在漢江河上面。

夕陽漂在變瘦了的漢江河上,搖頭晃腦,像一個失重的大頭孩子。這個夕陽和過去的夕陽不一樣。漢江河過去的夕陽多么悠閑,像漂在溫暖的澡堂。過去的夕陽是有根的。夕陽是一棵樹,它的根深深地扎在漢江里面。他們能看見夕陽漂在水面上,看見夕陽下面又長又黑的根須。他們看見的夕陽是他們的祖先種在這一段漢江河里的,否則你無法解釋為什么夕陽落在這一段漢江河上紋絲不動。

過往的船只搖晃飄動,過往的飛鳥搖晃飄動,過往的河水是一節一節相連的,過往的魚蝦是來往悠游的,但是夕陽不是過客。夕陽是這段漢江河的男主人,白天他出去工作,晚上他要回來。河里面有它的房子,有河魚、蠶豆、黃豆、蘿卜、白菜和大蔥給他下酒,有他巨大的床,有一大盆水給他洗澡,有溫暖的樹根吸住他,有巨大而溫暖的巢穴讓他放松休息。

李發流后悔自己過了七十歲生日沒去死。他是當著漢江河發過誓的,發了誓為什么不去死?為什么還活在這個世上害人?為什么要夢見那個老娘們兒?為什么要去百川河看那個老娘們兒?

天快黑的時候,門栓軒情緒焦躁起來。他一天沒吃飯了。李發流白天沿著干渠和涵管給他摘的野豌豆苗,他一開始不吃,后來餓極了開始吃了。

門栓軒平時總是跑動,現在縮在一個不能動的地方,他受不了,他急躁亂動。李發流抱不住他,兩個人縮在涵管里掙扎,把李發流累垮了。門栓軒憋不住拉屎的時候,李發流拉住他雙手,他屁股朝著干渠外面,他可能在懸空拉屎的時候看見了地面,他嚇住了,也一下子安靜了。

天快黑的時候,李發流急得哭起來。

從李發流哭開始,門栓軒一下子變得機敏,他仔細地聆聽著半空中的聲音。順著聲音查看下面的立柱。

那天先逃出懸空干渠的是門栓軒。支教老師放學后照例在漢江邊尋找李發流和門栓軒,她在漢江邊的碼頭岸沒有找到,沿著河岸往上游走,門栓軒經常玩耍的河灘和沙洲都沒有。支教老師返回頭,她以為門栓軒和李發流今天沒出來,還在福利院。她趕回福利院沒有看到人,她有點慌了。

那天支教老師在夕陽下面的小鎮上尋找,她從菜市場找到鎮政府和工業園,四處都見不到人。薄薄的霧氣環繞著夕陽,夕陽變小變軟的時候,她想起了干渠,最近幾天,李發流總是帶著門栓軒朝更遠的干渠方向走,她決定再沿著漢江往上游走,到干渠方向去。

她看到剛剛從干渠上爬下來的門栓軒。

她緊接著發現并找人救下了李發流。

救下李發流之后,支教老師驚奇門栓軒是如何自己從干渠上下來的。這條廢干渠,中間垮塌之后,在懸空的干渠之間只有一條舊立柱。門栓軒能從一百多米高的立柱上爬下來嗎?

李發流信誓旦旦。

他是看著門栓軒往下滑的。門栓軒往下滑一段,他朝門栓軒揮揮手,又滑一段,他再揮揮手,他一直朝立柱下面揮手,門栓軒像一只松鼠一樣,一截一截往下滑。門栓軒雙手環住立柱,一會兒往上看,一會兒往下看。

門栓軒往下滑的時候,四周充滿了奇怪的聲音。風聲、夕陽聲、蟲鳴聲和植物的聲音。還有遙遠的狗叫。門栓軒在這個聲音的世界里一點一點下滑。

門栓軒像一個英雄。

李發流講給小鎮上的人,所有的人又是不信。宋國醫還是將信將疑。

第二天,支教老師借這次事故,強行把孩子帶到學校,不讓李發流帶了。

支教老師把門栓軒強拉著帶到學校,門栓軒不情愿。有一天,兩個人為了練一首曲子鬧了別扭,門栓軒一口咬住了支教老師的手指頭。

門栓軒不知道松口,他不知道他咬的是誰,不知道這是天天教他開口說話的老師,他不知道老師是不能咬的,他除了認識他爸爸,再就是李發流,其他人在他眼中大致是一樣的;他不知道他咬的是手指頭,他不知道咬手指頭和咬一塊木塊有什么區別。木塊是硬的,手指頭里面的骨頭也是硬的……這就是門栓軒的世界。

支教老師大聲喊叫。她喊著喊著,腰逐漸彎下去。她的腰似乎要斷了。她的腰繼續彎,她已經喊不動了。她去抓門栓軒的頭發,推他的腦殼,撬他的嘴巴,所有這一切都毫無作用。她聽到她的腰咔嚓響了一下,她疼得腰繼續往下彎往下矬,她像一只彩色的布袋,終于墜落到地上了。

她出現了幻覺。

她似乎找到了那首曲子。

誰來帶給我們令人不安的消息?

這個令人不安的消息里,現在有徹骨的疼痛。

支教老師被咬了!校園里傳來一片驚叫!

支教老師被咬傷了,血流如注。

她蹲在地上哭。

她聽到了另一個神奇的聲音。她看見了大片大片的蝴蝶,看見了風。它們終于來了。她聽到了從遙遠的天際飄過來的音樂。這首曲子讓她哭,一直哭個不停。

那首曲子的歌詞里面增加了疼痛的內容。

支教老師站起來,門栓軒去哪里了?她朝漢江邊走。她忽然發現她能哭了。

她從鎮碼頭一直哭到遙遠的干渠,那群蝴蝶和風一直跟著她。蝴蝶和風傳來她父親的囑托。父親還是那句話,雖然沒有在她身邊,但是一直在看著她,愛著她,支撐著她。父親告訴她,長大了也要笑,長大了也要哭,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她哭到干渠,看到遙遠的天空,開闊的江岸,夕陽夾在兩段廢舊的干渠之間。她趴在那里嘔吐。她把這些年想哭的東西都哭出來了,都吐出來了。她忽然輕松了。堵在她心口和嗓子的巖石居然消失了。

但是她的手指頭腫得像一根棒槌,上面還凝著烏血。聞訊追過來的校長把她強拉著到醫院去了。

十三

李發流一大清早就失去了帶門栓軒的權利。他怎么可能沒有門栓軒呢?但是清醒的事實卻是,門栓軒在老地主的手里。

李發流遠遠地看著老地主和門栓軒,看著他們走出福利院,看著他們走到宋國醫診所和李瘋子豆腐店邊上,又看著他們走進集市。他看著花白頭發的老地主拎著門栓軒的衣領,像拎著一個蘿卜。

我現在帶門栓軒,老地主逢人就說。

以后每天歸我帶,他說。

老地主向人們介紹門栓軒咬支教老師的一些情況。他說,責任就在李發流這個老流氓身上,孩子又不懂,他只是一個傻瓜,對吧。

支教老師是能咬的嗎?那可是省城來的!支教快結束了,歡送會都準備開了,鎮里、縣里、市里的領導都準備來講話了,會議材料和會場都準備好了,那還怎么開呢?那領導還不發脾氣嗎?

更遠一點說,李發流這個老流氓,他還帶孩子嫖娼,他還把孩子在十堰汽車城搞丟過,他還帶孩子上了一百多米高的舊干渠,他差點把孩子摔死了,是吧。

老地主拎著門栓軒在集市上走了幾個來回,該說的話他都說了,但說完之后老地主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原來李發流帶門栓軒,集市上攤販都和他們熱鬧說笑,他們一邊罵著李發流,一邊夸孩子眼睛漂亮,給孩子東西吃,那多讓人羨慕眼熱?現在,老地主帶孩子,大家怎么都默不作聲?

就連最喜歡給門栓軒油條的那個攤主,本來油條已經夾在半空中了,又縮回去了。

李發流無事可干,戳在李瘋子豆腐店門口。李瘋子原來每天罵李發流是老流氓,今天卻忽然之間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漢江水少了一半,她對李發流說。

李發流點點頭。

李發流戳在陽光下。陽光落在他身上,發出奇怪的聲音。李發流看著陽光發呆,陽光能把他這個宋國醫放棄治療的人救活,也一定能治好門栓軒!

李發流一直在尋找那個能幫助門栓軒的東西。它可能是菖蒲,可能是漢江兩岸的陽光,可能是聲音!但是真正讓孩子像一個勇士,讓孩子不單能說話還能幫助人的,是那種“特殊的時候”。

那種“特殊的時候”,就是上次從十堰回來的時候,就是他們在干渠上的時候。

但是門栓軒卻不在他手里。

李發流無所事事地混了一天。

李發流給宋國醫和李瘋子講述門栓軒那種“特殊的時候”。

孩子是自己爬下去的,李發流說。

孩子邊爬邊和我說話,李發流說。

他在那個時候特別牛,李發流對宋國醫說。

宋國醫和李瘋子似信非信。

鎮上的其他人都不信。上次從十堰回來,大家都不信,這次更沒人信。

孩子自己能下去?有人說。

他未必是只鳥?又有人說。

我們都爬不下去。除非是猴子!

夜里李發流醒了,他摸摸身邊,門栓軒不在。門栓軒在老地主的房間里。夜里醒來對李發流來說是很難受的一件事,屋子空空蕩蕩,似乎全福利院全小鎮只有他一個人。

漢江水少了一半,他可以解咒了?

解了咒他也不會再去找徐娘孫了,他跑不動了,也不想跑了。那就讓那個詛咒還貼在身上吧。已經斷子絕孫,孤寡一生了。幾十年來詛咒像一根深入肉中的刺,已經變得溫暖。這個刺和他的生命連結著,刺痛著,喘息著,溫暖著,生長著,一生也就這樣過來了。

他出門站在院子里,他走到老地主門前。門栓軒在老地主房間里。李發流已經很熟悉這個孩子睡覺的樣子,他每次睡覺都滿頭大汗,要用一個干毛巾墊在背后。這孩子睡覺是一個大問題。他總是捏著拳頭,睡覺對他來說是一件恐怖而辛苦的事,夢中會有深深的恐懼襲擊他。他仿佛一直處在緊張之中,隨時準備抗擊什么龐然大物。

可憐的孩子,你比我李發流還可憐。

老地主屋子里一片黑暗,沒有聲音。

李發流在門前站了很久。

我一生總得做點什么事,李發流想。

李發流站在福利院的夜空下似乎又聽到了遙遠的狗叫聲。回,回,回。

漢江里的狗都在喊他回了,他明白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要讓全鎮的人都明白,門栓軒在關鍵的危機時刻是厲害的、勇敢的,是孩子救了他,而不是他救了孩子。給孩子尋找“特殊的時候”,尋找到那種神奇的聲音,孩子就能開口說話!

李發流終于等到了機會。

門栓軒一個人留在老地主的屋子里了!

老地主陪福利院院長去看望被咬傷的支教老師,他把門栓軒鎖在屋子里。他沒想到門栓軒鎖在屋子里會大吼大叫,會咬門咬窗。他沒想到門栓軒關不得。

李發流聽到了孩子的吼叫和哭鬧。

李發流打開老地主的門,拉著孩子就跑。

李發流把門栓軒偷走了!

最先發現的當然是老地主。老地主從市里看望支教老師回來,門栓軒不見了。他叫嚷起來。

十四

李發流帶著門栓軒從福利院出來,從集貿市場穿過,一開始準備朝漢江邊去,走出小鎮到農田的時候,才想起干渠已經上不去了。他帶著孩子折返身趕到小鎮汽車站,他帶著孩子上了公交車,又朝十堰趕去。

他們在襄陽火車站的時候,福利院的人已經發現他們失蹤,開始安排人在鎮集市和漢江邊尋找他們,誰都沒想到他們會再去十堰。

因為李發流已經說過好多次,不會再去,再說,以李發流的體力,人們也不相信他能去。

李發流在襄陽火車站就不太順利。他沒有想到現在是暑假,火車站人這么多。他牽著孩子在擁擠的人群買完票準備進候車室的時候,工作人員攔住他。工作人員說門栓軒沒買票。李發流原來帶門栓軒到十堰是不買票的,他說門栓軒不會說話,那幾回的工作人員首先是吃驚,也就不那么認真。但是李發流這回碰到了一個認真的工作人員。他說如果不會說話,應該拿出殘疾證,李發流不知道門栓軒有沒有殘疾證。他只好又去補票。他身上沒有多少錢,又補了一張票,錢更少了。

折騰很久又進候車室。候車室開了中央空調,空氣太冷了,他冷得抱著胳膊。火車上也是空調,李發流一直抱著胳膊。李發流冷得不停地抖動,一會兒開始打噴嚏,他一下就感冒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下來。他知道自己命不長了。他死沒什么,但是他死之后再也沒有一個人像他這么了解門栓軒了,門栓軒能帶他回來他們都不相信,那怎么行。他想讓小鎮上的人再看一次,門栓軒是如何帶他回來的。

他知道這是一趟生命之旅。

現在的火車太快了,又平穩又快。窗外開始泛著濕土黃,馬上到秋收了,玉米、芝麻和紅薯都成熟了。火車在隧道里面鉆,在丘陵的谷地里奔跑。這條路他跑了快二十年了。他從壯年開始跑,跑到現在,他把火車由綠皮慢車跑成了高速動車,他把窗外的農田跑熟了一茬又一茬,也把自己由一個壯漢跑到了生命結束。

這么快到十堰了。

應該是下午兩三點的樣子。日頭還那么高。他和門栓軒每人吃了兩個包子。他因為感冒頭疼還流鼻涕。

還有時間。

李發流坐在十堰火車站門前廣場的一個石階上,心神不寧。他的毛孔里面進了冷氣。他在石階上一直抱著胳膊。他在太陽下面心神不寧,過了一會兒他發現自己坐的方向朝著百川河,他把頭扭轉過來,朝著襄陽方向。十堰火車站人照樣多,暑假期間到處都是學生。他四處看著學生,看著看著又轉到百川河方向了。

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問題。

我還朝著百川河方向干什么?李發流問自己。

你還想著那個老娘們兒嗎?李發流罵自己,她害你害得還不夠嗎?

她害了你一生,李發流朝著襄陽對自己說,她差點把你害死了。

李發流開始在心里歷數徐娘孫的壞處。他在他們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尋找,譬如徐娘孫喜歡睡懶覺,譬如徐娘孫不會做飯,特別是手搟面。他找到一條罵一條,罵著罵著,他發覺又朝著百川河方向了。

太陽還高,似乎還有點時間。

門栓軒坐在他身邊,也朝著百川河方向。

你轉過來,他對門栓軒說。

門栓軒轉過來,不明白李發流要干什么。

你給我老實交代,你是不是想那個老娘們兒了,李發流對門栓軒說。

我知道你小子喜歡女人,李發流說,我也知道那個老娘們兒喜歡你。

你今天老老實實在這兒待著,我告訴你,李發流說,我們是來檢驗你的水平的,不是來讓你看那個老娘們兒的。

李發流在石階上坐著擰來擰去,不停地數落著門栓軒。門栓軒嗚嗚咽咽,中間對著廣場撒了一泡尿。

門栓軒突然拉著他朝百川河方向走!

李發流跟著門栓軒走,開始自言自語。

這不怨我吧。這不怨我吧。這不怨我吧。他反反復復說。

你門栓軒為什么一定要去?你去那個地方干什么呢?他一直說。

李發流看到了法國梧桐,看到了舊鐵軌,看到了他第一次尋找門栓軒的那個瞭望臺。

他走不動了。他燒得越來越厲害。宋國醫說過,他已經是一個空殼子了。他這個空殼子經不住感冒。他不停地打噴嚏和流鼻涕。

他知道不能再走了,該回去了。再不回去,他就永遠回不去了。

他站在瞭望臺下面喘氣。現在怎么辦?他想返回,又不甘心,百川河馬上到了。他想爬上瞭望臺朝百川河看一下,但是他爬不動了。

他連一個臺階都爬不上去了。

他靠在瞭望臺前哭起來。

徐娘孫,不是我不來看你,他哭著說。

你看我,我走不動了,他一邊哭一邊說。

在瞭望臺對面那條街上,車流人流越來越多,又到快下班的時候了,夕陽開始變紅變軟。他不知道,這個時候全鎮人都發動起來,在四處尋找他們。鎮公安向上報了警,鎮上還組織了捕撈隊在漢江打撈他們。

李發流猛然聽到城市上空傳來遙遠的狗叫。回,回,回。

你手里有孩子!

他知道他們必須立即返回。但是怎么返得回去呢?孩子必須拉著他,穿過人流趕到火車站,必須買票上車,必須從十堰到襄陽,下了火車再上汽車返回。

李發流望著天空、夕陽、車流和人流,恐懼起來。小鎮上的人已經全部發動起來。公安局已經通過襄陽火車站購票系統監測到李發流帶著孩子到了十堰。

李發流是趕到襄陽火車站后死的。他直接倒在火車站出口,眾人連忙朝宋國醫這里送。眾人還指望李發流像上次一樣,被太陽曬一下,起死回生。但這次沒有可能了。

他早就死了。宋國醫說。

但是鎮上的人分明看到門栓軒和李發流是一起從火車站出來的啊。他們這回終于看清了,是門栓軒牽著李發流,而不是李發流牽著門栓軒,在人群中亦步亦趨地走出來的。

他早就死了。宋國醫自己也覺得奇怪,不相信地搖頭,說,應該在火車上就死了呀!

眾人圍著李發流發呆。大家沉默著看著他。似乎他還活著。人們似乎還想罵他幾句,這么多年,人們罵他已經罵習慣了。天氣很熱,門栓軒和迎接他的支教老師及一群孩子已經玩到一塊了。

孩子們又開始唱:

河東芝麻開,

河西薺菜開;

河東金鎖開,

河西門栓開;

河東天門開,

河西夕陽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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