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奇
今年夏季的某一天,我收到某家全國性金融類報紙的約稿函,大意是讓我寫一寫回顧總結中國金融改革道路和經驗教訓之類的文章稿酬從優云云。十年前的2008年12月,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頗有影響力的著作《中國金融改革30年》,作者是我的一位老同學。這兩件事都使我有所觸動,特別是在2008年看到“中國金融改革30年”這樣的標題時,我當時的想法是:中國的總體經濟改革與中國的金融改革之間存在時間差,金融改革相比于總體經濟改革在時間上滯后了六年,這一點難道不是基本常識嗎?
那么,為什么金融改革直至1984年即總體經濟改革已經進行了六年后才剛剛開始啟動呢?我分析原因大致有:
第一,中國的總體經濟改革自農村始,中國當時近十億人口最重要問題是解決溫飽,而始自安徽的農村家庭聯產承包制度自1978年出現到在全國農村推廣,中間也經歷了一個艱難曲折的過程。在全國各地區的黨政干部中,有遲疑不決的,有堅決抵制的,有拖延觀望的。為什么會這樣?因為多年來的政治運動已經把人整怕了,誰都怕一不小心被扣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帽子,而在中國,一頂帽子一旦戴上就可能幾十年摘不掉,所以,左也好右也好,遲疑也好拖延也好,總之是事出有因,你怨不得大家。所以1980年代最初幾年,當年的黨中央及主要負責同志都是在全國各地極力推動農村家庭聯產承包改革,工業及城市等方面的改革剛剛被人們提出,金融改革則還沒提到黨中央國務院的工作日程上來。而且,實事求是地說,當時金融的地位在國民經濟各部門中也不算太重要。1978年,全國城鄉人均儲蓄存款只有21元左右,當時的銀行只有一家中國人民銀行,負責代理國庫、發行現金、吸收存款、發放貸款、經營各類結算業務等等。在人民銀行發放的貸款中,僅僅是企業的超定額流動資金貸款,定額流動資金貸款都采取財政撥付制。這些金融運行狀況肯定會讓現在學財經的年輕人感到不可思議,但在當年國企占統治地位的微觀經濟結構下,我們就是這樣干過來的。到1984年前,銀行的貸款領域出現了逐漸擴大的趨勢,由超定額流動資金擴寬到定額流動資金,由流動資金貸款拓展至固定資產技改貸款等等。因為當時中國不存在資本市場,金融機構也類型單調,所以,人們想到的改革只是銀行改革,提出的問題也是銀行要不要把盈利當成主要經營目標,銀行要不要引入競爭等類的問題。
第二,1984年,中國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一個歷史性的文件《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簡稱《決定》), 明確要建立社會主義有計劃商品經濟新體制,提出將改革從農村擴展到城市?!稕Q定》提出“在改革價格體系的同時還要進一步完善稅收體制,改革財政體制和金融體制?!睆倪@句文件語言中可以看出,在當年的決策層觀點中,價格改革重于一切,而財政體制和金融體制理論上說當然在必改之列,但到底什么時候改和怎么改,沒有人知道答案。因為即使是中國的總體改革大家不也一樣是靠摸著石頭過河走一步看一步過來的?沒誰是胸有成竹, 更沒有人提出過現在流行的所謂“頂層設計”。大家都一樣,都在學。劉鴻儒老師在《決定》出臺后因文件中金融改革語焉不詳去問過當時的國務院領導同志(我猜可能是趙紫陽同志),這位領導同志解釋說,金融改革之所以語焉不詳是因為看不準,“財政像透明的茶杯,收支是透明的,一目了然,銀行資金是不透明的,搞不好要出大事兒?!庇谑?,國務院決定成立以劉鴻儒為組長的金融體制改革研究小組。
為什么我一直認定1984年為中國金融改革元年?我覺得,這個由國務院決定于1984年剛剛成立的金融體制改革研究小組就能說明一切。也就是說,在這之前,金融體制改革還沒有出現過有組織有領導的系統研究,至于改革實踐就更是無從談起了。所以據此我們推算,2018年是中國金融改革34年,而十年前的2008年則是中國金融改革的24年。
鴻儒老師領導的這個金融體制改革研究小組在調研和傾聽各方面意見的基礎上形成了一個初步改革方案,該方案針對的主要問題是:(1)央行調控能力弱;(2)銀行經營政企不分;(3)金融活動渠道單一;(4)銀行經營大鍋飯缺少動力。對策意見自然就呼之欲出了,那就是提高央行調控能力、豐富金融機構體系、發展多種信用形式、金融機構經營實現企業現代化等等。
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這些分析和對策都是正確的。但有趣的是,當鴻儒老師于1984年12月向國務院匯報時,據說“領導認為思路可以,但實施暫時困難,因為1984年年底信貸失控,通貨膨脹加劇,中央已決定1985年緊縮銀根,調整經濟。因而不能討論這個金融改革方案?!保ㄒ妱Ⅷ櫲濉锻黄啤返?2頁),中國金融改革如果以實踐為準,1984年1月1日起中國人民銀行作為國務院領導和管理全國金融事業的國家機關,專門行使中央銀行職能,另行成立中國工商銀行,辦理工商信貸和儲蓄業務。這是將1984年定為中國金融改革元年的標志性事件。如果像劉鴻儒老師在《突破》一書中所記敘的那樣,中國第一個金融體制改革研究小組的最初成果——金改方案在1984年12月向國務院領導匯報時,并未得到批準,直到1985年1月再一次向國務院領導作了匯報并將該內容正式列入《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七個五年計劃的建議》在1985年10月召開的中共全國代表大會上通過作為另一個實踐起點,那么,金融改革的起始時間似乎還要往后推遲。
為什么劉鴻儒老師領導的金融體制改革研究小組提交的改革方案在1984年12月向國務院領導匯報時沒能通過,卻在內容基本未變的情況下能在1985年被“中共中央七五計劃建議”采納并于1985年10月的中共全國代表大會上被通過?過了很多年,我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1998年我參加科技部的中國風險投資體系設計課題組,第一次了解了頒行全國的政策文件是部際協調的產物,而國務院起草文件的專家主要在各個部委,因為只有這些條條的專家才最了解中國國情,在大專院校和科研機構也有許多專家學者,但他們同各部委的專家比起來,國情了解遠遠不夠,因此對于那些具有操作意義的改革政策文件,只能由各部委專家起草,也就是說,盡管鴻儒老師領導的金融體制改革研究小組將最初金融改革構想向國務院領導匯報時沒得到實施批準但在中共中央組織中共“七五計劃”建議文稿時,參與金改起草的人員自然是劉鴻儒老師麾下的兵將,中國“七五計劃”期間的金融改革實踐路線圖,還是劉鴻儒老師領導的研究小組勾畫出來的。
提起“七五計劃”,也勾起了我的許多記憶。當年黃達老師承接了一個“七五社科計劃”課題《中國貨幣供求問題研究》, 因該課題,黃老師要招收對貨幣供求有研究基礎可以入學后成為課題組成員的學生。當年四川財院有兩名碩士生,一名研究貨幣供給(周慕冰),一名研究貨幣需求(鄧樂平)獲曾康霖老師推薦得允于黃達老師,我就是借黃達老師招“七五”社科計劃課題研究人員之際,跟著周鄧二學兄混入黃老師的門下,如此這般才有了后來的一系列故事。“七五社科課題”《中國貨幣供求問題研究》起因于“中共七五計劃建議”中有了重視金融改革內容, 七五計劃建議中的金融改革內容又是劉鴻儒老師組織人研究提出的,所以思前想后,金融改革起點——金融改革研究——金融改革方案——之后衍生的課題——導師招生——我讀博士生,所有這些看似不相干的事之間卻似乎又存在著一種邏輯關系。中國金融改革的起點為我開啟了金融學讀博的起點,所以我感謝黃達老師,感謝劉鴻儒老師,也感謝中國始于1984年的金融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