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里的哲學

■陸春祥

魯迅文學獎得主，浙江省散文學會會長，杭州市作協副主席。已出版《病了的字母》《字字錦》《樂腔》《筆記中的動物》等數十種雜文隨筆集。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筆記中也有你我的影子。歷代筆記，永恒的光，此光燭照，中華文化之燦爛星河?！?/p>

為袍所累

劉先生者，河朔人，年六十余，居衡岳紫蓋峰下。間出衡山縣市，從人乞得錢，則市鹽酪①徑歸，盡則更出。日攜一竹籃，中貯大小筆、棕帚、麻拂②數事，遍游諸寺廟，拂拭神佛塑像?？h市一富人，嘗贈一衲袍③，劉欣謝而去。越數日見之，則故褐如初。問之，云：“吾幾為子所累。吾常日出庵，有門不掩，既歸就寢，門亦不扃④。自得袍之后，不衣而出，則心系念，因市一鎖，出則鎖之?；蛞乱猿?，夜歸則牢關以備盜。數日營營⑤，不能自決。今日偶衣至市，忽自悟以一袍故，使方寸⑥如此，是大可笑。適遇一人過前，即解袍與之，吾心方坦然，無復系念。嘻，吾幾為子所累矣！”

［選自宋·郭彖《睽車志》］

【注】①鹽酪：指食鹽等食品。②麻拂：除塵工具。③衲袍：用碎布料縫綴的袍服。④扃（jiōng）：關閉。⑤營營：指內心憂愁的樣子。⑥方寸：內心。

這里，作家的用意其實很明顯，袍只是一個比喻，它是外物的一種，是牽累我們內心的美好而誘人的物質代表。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此袍可以指代金、銀、珠、寶、酒、色、名、利等，有形的，無形的，幾乎可以囊括。李白灑脫，只想喝盡天下美酒，那他也是千方百計為自己創造喝到美酒的理由和機會，聽說哪里有美酒而不能得時，還要耿耿于懷。

即便這些東西你已經統統放下，心里只想著不要財物、不要名利，然而心里老惦記著這事，也是一種牽掛，還沒有真正放下。因此，為任何一物所累，都不會快活。

這些道理一般人都懂，難在像劉先生那樣，毅然決然，放下袍子。劉先生，真不普通，大智！

無處安放的胡須

伯父君謨①，美髯須。仁宗一日偶顧問曰：“卿髯甚美，長夜覆之于衾下乎，將置之外乎？”君謨無以對。歸舍，暮就寢，思圣語以髯置之內外，悉不安，一夕不能寢。蓋無心與有意，相去有間，凡事如此。

［節選自宋·蔡絛《鐵圍山叢談》］

【注】①君謨：蔡襄，字君謨，北宋書法家、文學家、政治家和茶學家。

對男人來說，胡須的事，并不是小事，胡須里充滿了學問。

《康熙字典》里，就這么詳細分類：胡須在上唇，稱“髭”；下唇，稱“須”；頰旁的，稱“髯”；下巴上的，稱“胡”。復雜得很。

我也好奇呢，那長胡須睡覺時是怎么安置的？我估摸著，結果只能是，里面外面都有，有時里面，有時外面。睡覺時，先放外面，睡著了，一個翻身，就到里面了。

類似的問題，還可以有趣延伸。比如，走路時，你是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有些事情就是這么奇怪，無心變成有意，一下子還真說不清，說不清，就想要去弄清，這樣就費神勞心了。

睡覺，其實是不需要管胡須的，這就是一種習慣，當要改變習慣時，一定會很難受。當然，睡不著應該是小事，不至于害了性命，無事煩，自找的。

金彈子

韓嫣好彈，常以金為丸，所失者日有十余。長安為之語曰：“苦饑寒，逐金丸?！本焹和柯勬坛鰪棧m隨之，望丸之所落，輒拾焉。

［節選自漢·劉歆《西京雜記》］

富人玩彈弓，派頭不一樣。他的目的在玩，追求刺激，而不在乎成本。彈到的一只鳥值多少錢？而且他彈鳥也不是用來吃的，純粹是玩。

一種愛好，有時也會帶動一個產業。比如，高爾夫球。球場的建設，當然是重大的招商引資項目了，花費都在數億元以上。玩一次球，每個人的費用少說也要千元以上。那桿揮得輕松、瀟灑，球童積極地來回跑動，撿球、提桿、拿袋，都是不錯的工作，人們因為有人打球而獲得了工作的機會。

窮人因為饑寒，所以跑去撿金丸。對韓嫣來說，這也算玩彈弓以外的心理安慰吧，給人以施舍，也算積德了。

圖：馬 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