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證外引解“朱顏”

解讀古代詩詞，必須從語言入手。而品讀語言，必須關注細節，準確地解讀作品中的細節描寫。因為最是細節能動人，細節中往往包含著人物命運最真實的訊息，傳達出人物心底最真切的情感活動。

如何正確解讀細節？我們需要“內證外引”。“內證”指聯系作者的生平與其他作品來解讀，“外引”指引用他人作品來佐證。

比如——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中的“朱顏”一詞，在語文教材蘇教版必修四中沒有注解，而選修教材《中國古代詩歌散文欣賞》是這么注釋的：

朱顏：紅顏，少女的代稱，這里指南唐舊日的宮女。

粗粗一看，這個注解似乎沒有問題，一直以來，不都是將“朱顏”“紅顏”代指女性的嗎？像“紅顏薄命”“紅顏禍水”“沖冠一怒為紅顏”等等。但如果細細推敲詞作，特別是放在歷史語境中來考察“朱顏”的詞義，并聯系李煜特定的悲劇性命運，就不難發現這里的注釋是大可商榷的。

引用其他語料來佐證

“朱顏”的語義在歷史上很豐富，有多個義項，可以指紅潤美好的容顏，可以指青春年少，可以指酒醉的面容和羞赧之色，當然還可以指女色、美色。那么，《虞美人》中的“朱顏”指什么呢？

不妨先來看看其他的詩人、詞人是怎么使用“朱顏”（紅顏）一詞的。不必遠從先秦開始，就選用唐宋包括南唐時期的語料吧。

從教材現成的例子入手。李白在《蜀道難》中描寫蜀道“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嫌辛埢厝罩邩耍掠袥_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因此慨嘆“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

人們一聽到“蜀道”，一聽到“入川”，臉色立馬就變得煞白了。雖語涉夸張，但突出了蜀道的無比艱險。這里“凋朱顏”的“人”，泛指聽聞蜀道艱險的人，而不是特指青春年少的女性，不證自明。

再如李白《贈孟浩然》“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更是直接以“紅顏”指稱青壯年時期的孟浩然，說他青壯年時即不慕仕宦，鄙棄榮利。當然這是李白眼中的孟浩然，在某些時候，孟浩然還是很希望有人施以援手、有所作為的——“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望洞庭湖贈張九齡丞相》就是明證。

再看北宋前期的詩人，是如何理解、運用“朱顏”的。歐陽修《會飲梅圣俞家》“須知朱顏不可恃，有酒當飲且相屬”，蘇軾《再過超然臺贈太守霍翔》“當時襁褓皆七尺，而我安得留朱顏”，這些“朱顏”指的都是臉色紅潤的青壯年時期。蘇軾寫于海南的《縱筆三首（之一）》“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極富生活情趣，詩人自己對“朱顏”作了很好的解釋，那就是“酒紅”，喝了點小酒，兩頰潮紅，是個可愛的老頭。

也許有同學會說，你舉的例子，不是唐朝，就是宋朝，就沒有南唐的嗎？有。馮延巳是南唐重臣，一生追隨李煜的父親李璟，從年齡上講，屬于李煜的父輩了。他的《鵲踏枝》上闋寫道：“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薄盎ㄇ啊敝浴俺２【啤闭撸且驗閮刃牡摹般皭潯?。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家葉嘉瑩對此解讀說：“‘惆悵’者，是內心恍如有所失落又恍如有所追尋的一種迷惘的情意，不像相思離別之拘于某人某事，而卻是較之相思離別更為寂寞、更為無奈的一種情緒?！倍杖铡俺２【啤鄙畹谋厝唤Y果，是“鏡里朱顏瘦”?！爸祛仭敝傅木褪恰拔摇钡娜蓊?，“我”的身體容貌。

由以上的例子可以清楚地看出，至少在唐宋時期，“朱顏”的詞性還是中性的，它可以形容中青年時期男人的容顏，可以稱代男性?！队菝廊恕分械摹爸祛仭蓖耆梢灾咐铎献约旱娜蓊?，而不是南唐的宮女。

聯系作者生平與其他作品來解讀

如果聯系李煜的身世，作如此解讀，理由就更充分了。

“做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做君王?！蓖鯂S在《人間詞話》里說李煜“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在這樣的特定環境里成長、生活的李煜是文學藝術的天才，卻是治國理政的低能兒。

爺爺李昪南唐立國那年（937年）李煜出生，排行老六。在南唐宮廷里錦衣玉食，優游卒歲。活到24歲（961年），造化弄人，最沒有希望繼位、也沒有接受過像樣的“上崗培訓”的人居然“上崗”了，連李煜自己都慨嘆“幾曾識干戈”。

在李煜繼位的前一年，北方軍閥趙匡胤代后周自立，建立了北宋政權。宋太祖多次招降，李煜總是以自己有病推脫、拖延。李煜即位后 14年（975年），也即 38歲那年，宋太祖揮師南下，滅了南唐?；钭嚼铎?，押解北上，軟禁在宋朝京城汴梁（今開封）。

在汴梁，李煜被封“違命侯”，過的是異常屈辱、痛苦的生活。地位落差巨大，人身沒有自由，生活無比屈辱，尊嚴沒有絲毫保障，“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種日子用他自己的話來講，就是“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這也使得正當壯年的李煜很快就憔悴、衰老了，有他自己的作品《破陣子》為證：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什么叫“消磨”？就是命運、心靈受到重創之后，外貌、外形上出現的顯著變化?！吧蜓薄芭唆W”是兩個典故，將“消磨”的意思落到了實處?！吧颉敝干蚣s，據《梁書·沈約傳》記載，沈約與徐勉交好，有次他寫信給徐勉，說自己年老多病，近來消瘦得特別厲害，才幾十天百來天，人就瘦了好幾圈，擔心自己活不了幾天了：“百日數旬，革帶常應移孔；以手握臂，率計月小半分。以此推算，豈能支久？”“潘”指晉代潘岳，字又安，古代有名的美男子。他在《秋興賦》中說自己才 32 歲就“斑鬢承弁（biàn，皮帽）”“素發垂領”了，慨嘆年紀輕輕，兩鬢就開始斑白了，后世即以“潘鬢”為中年鬢發初白的代詞。這兩個典故構成成語“沈腰潘鬢”，用以形容一個人身形消瘦、鬢發斑白。

瞧，李煜并非沒有顧影自憐、哀嘆容顏已改。據傳，李煜是在自己生日那一天，讓樂工演奏自己最新寫下的詞作《虞美人》，結合李煜的處境，往日繁華與眼下的茍且形成鮮明對比，懷念故國，傷感自己“朱顏改”顯得更為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