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
摘 要:相比較而言,作為學科,中國現代文學具有了相對穩定而自足的框架,但對于當代文學而言,無論是知識版圖還是歷史意識,仍然處于不穩定的轉型狀態當中。本文結合具體教學實踐,以新時期文學的發生為中心,通過基本歷史觀念的清理、重要文學史事實的澄清,幫助學生理清基本的歷史觀念,并讓他們掌握實證性的學術方法。
關鍵詞:歷史轉型 新時期文學 當代文學
中國當代文學是以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為開端,已經走過了近七十年的歷程。和中國現代文學史學化的歷程相比,當代文學形成學科、成為大學專業教育的一部分,卻是晚近的事。在很長一段時期,人們認為“當代文學”指的就是“當下文學”,這不難理解,因為當代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時常處于相互交織、混雜的狀態,人們很難對它們作以細致的區分。這一狀況的改變,主要得力于洪子誠、程光煒等學者推動的“當代文學歷史化”的研究實踐,此后,當代文學研究逐漸獲得了相對自足的領域。標志性成果有洪子誠的《當代文學的概念》《中國當代文學史》,陳思和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和程光煒的《文學講稿:“八十年代”作為方法》等。
雖然學界出現了不少史著、論著,但人們關于當代文學的敘述、觀念等仍然未能取得共識:一則,固然是由于當代文學史料的搜集、整理等不夠完善,有待研究者的努力和歷史的沉淀,二則,主要是因為當代文學史寫作背后的歷史感覺、觀念等不夠穩定,甚至充滿分歧。20世紀80年代前后,中國處于重要的歷史轉型期,新時期文學成了一個耳熟能詳、頗具概括性的說法,但是,這一描述卻很難讓讀者把握到當時文學的復雜形態,也未能勾勒出文學發生的歷史過程。筆者在教學中長期關注這一問題,本文結合課堂教學實踐,通過幾個重要的文學現象的分析,在梳理基本史料、解讀重要作品的基礎上,探索并勾勒歷史轉型中新時期文學發生的復雜語境及其曲折歷程。
一
20世紀80年代前后,文學史家王瑤指出,“文學史既是文藝科學,也是一門歷史科學。……一部文學既要體現作為反映人民生活的文學的特點,也要體現出歷史科學,即作為發展過程來考察的學科的特點。”[1]這一觀念無疑大大強化了文學史的歷史維度,其同樣適用于當代文學史的寫作。在20世紀80年代的歷史轉型中,各類文學現象層出不窮,形成了眾聲喧嘩的場面。如果稍作細致的分析,就可以看到,和歷史變革同步展開的,是歷史意識的重新塑造。在文學史領域,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和司馬長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等重新勾畫了中國現代文學的版圖,其大大沖擊了王瑤、唐弢等學者確立的以“革命文學”和“延安文藝”為主線的文學史敘事,而以“個人”為主線的文學敘事逐漸成為主流。于是,許多作家被重新認識,一些作品逐漸浮出了歷史地表,人們覺得這樣的文學史更加客觀,而在“人性論”的標準下,教學研究中人們將審美教育作為中心,更側重于作品的閱讀、鑒賞。
新時期文學的發生從一開始就是與改革開放同步的,其合理性幾乎是不言自明而且勿庸置疑。關于新時期文學,文學史已經建立起了“地下詩歌——朦朧詩——現代主義——先鋒文學”為主線的敘事線索,其正是以西方中心論確立的文學標準為參照坐標。不過,近年來的研究出現了新的動向:有的研究者反思了精英主義的文學趣味,而且對新時期以來的“文學性”、現代主義等看似不證自明的文學觀念提出質疑;有的研究者從知識論、譜系學等角度,在西方思潮的背景中重新探索1980年代的文化觀念,指出新時期文學的發生實則已經蘊含在此前的文藝實踐當中。毫無疑問,新的研究范式對此前的文學史書寫構成了挑戰。
二
人們通常認為,新時期文學的發生是建立在此前文學斷裂的基礎上,這一說法自然有其道理,但仍有較大的修正余地。眾所周知,作家劉心武以發表《班主任》而馳名文壇,按照洪子誠的說法,這些作品“提示了文學‘解凍的一些重要征象:對個體命運、情感創傷的關注,啟蒙觀念和知識分子‘主體地位的提出等”。[2]很多人認為,作家劉心武是站在歷史的斷裂點上,重啟了新的問題意識和文學形態,但稍作追溯,可以看到作家早在1970年代已經發表了多篇作品,算不得文壇上的新人了。
如果說,新時期作家的創作可以看到比較明晰的軌跡,那么,文學作品的精神內涵、形式變革等則相對隱蔽。如“改革文學”讓人深刻印象的往往是大刀闊斧的改革者形象,而且,這類作品被當成改革開放最形象的演繹,可是,當我們將歷史視野向前延伸,可以發現更為復雜的文學發生過程。如蔣子龍的文學創作正是得益于建國之后對工農兵作家的大力培養的體制,1972年,他在《天津文藝》上發表了《三個起重工》等作品,此后逐漸生產崗位走向管理崗位,并在1975年10月參加完第一機械工業部召開的會議之后,寫下了使其聲名大噪的《機電局長的一天》。蔣子龍作為工人作家,對生產管理問題的關心是一慣的,而且,在《機電局長的一天》中,依然殘留著十七年文學的寫作模式及痕跡,主人公霍大道試圖通過“革命精神”和“群眾運動”來“改革”僵化的官僚體制[3];又比如,在《機電局長的一天》開頭的題記,就寫著“工業學大慶,領導干部必須做鐵人。這是和平年代的戰爭,是新的長征——摘自機電局長霍大道的手記。”[4]小說中“鐵人精神”,作為1960年代工業的符號,正是革命精神的具體象征,而霍大道時常閱讀革命日記,則轉化為他改革官僚體制的決心和力量的動力。可以看出,新時期文學的發生并非憑空而至,而是有著更為內在的,也更為隱蔽的歷史依據。
三
新時期文學“現代派”現象是一個有趣的現象。類似的現象是“現代派”文學。建國之后,“現代派”文學是被批判、否定的對象,尤其是在1958年,茅盾在《夜讀偶記》中對現代主義文學思潮做了全面批駁。茅盾不僅提出“現代派”文學的“實質是抽象的形式主義”,思想根源是“主觀唯心主義”,而且,將其視為腐朽的資產階級藝術。[5]由此,“現代派”文學在前三十年被當成邊緣化的甚至消失了的文學存在,但從近年來發表的材料來看,“十七年”時期并未停止過對“現代派”文學的譯介,這些作品通過以“內參讀物”的形式出版,就是今天廣為人知的“黃皮書” “灰皮書”。正如賀桂梅所言:“50—70年代的‘禁忌之物轉化成‘新時期‘欲望的對象”[6]。
關于新時期文學中的“現代派”,需要細讀高行健的《現代小說技巧初探》,馮驥才、李陀、劉心武三人的《現代派通信》等相關文章。可以看出,新時期文學中“現代派”的復興,已經和很難和建國之后情況等同。相比較而言,新時期的現代派更具現實針對性,主要是不滿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等粗糙寫作技巧,他們試圖通過“現代派”探索“不一樣的寫法”,也就是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手法之外尋求新的形式。可見,此時的現代派僅僅被局限在藝術創作手法上,且只是為了增補社會主義文學的豐富性,其顯然并不具備全面挑戰替代現實主義的能力,這也不是提倡者的初衷。但饒有意味的是,對“現代派”的追溯,甚至后來者的不無夸大的敘述,透露出的正是某種歷史無意識,即接軌“世界文學”的想象與焦慮。按照張旭東的說法:“談論‘中國現代主義(或‘后現代主義)的理論出發點,并不是‘中國有沒有現代主義或‘中國能不能有現代主義這樣的幾近無意義的問題。那種在中國‘尋找現代主義或后現代主義的做法,無論其期待如何,也無論其對這些概念本身的理解是否透徹,已將問題引入死路,至少使之陷入一個瑣屑的窘境。……所有這些問題帶有一種強烈的先入為主的色彩,并通過展開問題的方式把一個前理論的或說是潛意識的框架推到前臺。”[7]通過基本史實的梳理、通過文學形式變革細致的考察,以及背后意識形態因素的考察,無疑可以促使學生對某些文學史中“新時期文學”的“一元論”敘述重新反思。
可以說,通過不斷“重寫”與“重返”文學史寫作,當代文學擺脫了以歷次社會運動為歷史節點的桎梏,達到了一定程度的學科自主性,然而從當代文學學科來說,依然只能借助政治時間來劃分文學史的進程,這本身就是自身歷史意識缺乏的體現。特別是新時期文學的稱謂,在1980年代逐步的建立自身改革敘述中,帶有很大的權宜性。這個稱謂最早來源于1985年中國社科院編著的《新時期文學六年》一書,帶有毅然決然與過去文學觀念、文學史意識斷裂的傾向,自然也就忽視了新時期文學事實上和“十七年”文學或明或暗的關聯。新時期文學起源課程的關鍵在于:首先,如何恰當地追溯新時期文學的前史,通過作家經歷、作品形式等,探索它和建國之后文藝的復雜關聯;其次,如何放慢文學史的鏡頭,將文學史背后的歷史經驗帶到學生的眼前。因此,恰當地處理新時期文學起源的另一面,正是如何能辯證地把握當代文學既是“兩個三十年”,同時也是“一個六十年”的歷史性關系。當然,對作家創作前史的追溯,并不是趣味化、奇觀化地發掘其新時期以來建構正面形象背后的“黑歷史”,而是期望通過新時期起源的深入探索,改變平面化的文學作品的講法,使學生認識到新時期文學的復雜性,并在學習中掌握辯證唯物的歷史觀念和學術方法。
參考文獻
[1] 王瑤.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工作的隨想——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學術討論會上的發言[J].中國現代文學叢刊,1980,4.
[2]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修訂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200.
[3] 黃平.《機電局長的一天》《喬廠長上任記》與新時期的“管理”問題——再論新時期文學的起源[J].當代作家評論,2016(3):33-46.
[4] 蔣子龍.機電局長的一天[A]//蔣子龍文集(第8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1.
[5] 茅盾.夜讀偶記[A]//茅盾文藝評論集(下)[C].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1:783-784.
[6] 賀桂梅.“新啟蒙”知識檔案——8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118.
[7] 張旭東.批評的蹤跡:文化理論與文化批評[C].北京:三聯書店,2006: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