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峰
摘 要:芥川龍之介是日本大正時期的代表性作家,同時也是一個時代的標志。他的作品《竹林中》則是其王朝小說中的代表作,舍棄了原作中的說教,獨具匠心,推陳出新,手法別致,技巧完美,成為了眾多研究者爭相研究的對象。《竹林中》通過七位敘述者的敘述,以話語構建了“真實”。借鑒英國詩人羅伯特·勃朗寧的敘事詩《指環與書》的敘述手法,但卻在最后隱藏了真相。本論文在文本精讀的基礎上,從敘事的形式與功能的角度,對文中七位敘述者的敘述進行分析,從而進一步探究該作品的主題。
關鍵詞:芥川龍之介 敘事 敘述者 人性 利己主義
一、關于作品
《竹林中》完成于1921年12月,發表于1922年1月《新潮》新年刊。與《竹林中》同時發表的還有《俊寬》《將軍》《諸神的微笑》三篇小說。四部作品同時發表于日本國內一流雜志的新年刊,不僅反映芥川在日本受歡迎程度,同時也反映其小說藝術價值。尤其《竹林中》一文,被認為是日本小說經典之作,至今仍受到眾多讀者喜愛。同時,由于其自身的藝術價值,各個時期都是文學評論家、研究者的研究對象。如有精堂出版的《日本文學研究資料叢書 芥川龍之介》I 、II,至文堂出版的《國文學》中芥川專輯中有多篇論文與《竹林中》相關。此外還有眾多星散在作家論中及與其他作品之間關系的研究。由此可見關于《竹林中》的閱讀和研究都是經久不衰的。
二、關于作者及該小說的創作
芥川龍之介對于人生、藝術以及人性等各個方面的思考,都以小說、書簡和隨筆日記等形式保留下來。借用古典是芥川常用的創作手法之一,《竹林中》取材于《今昔物語集》第29卷23話的“具妻行丹波國男於大江山被縛語”,但小說的結構、內容則充滿了現代性,這正是借用古典的創作手法的杰作。吉田精一指出,該小說的創作模仿了布朗寧的 《戒指與書》及庇亞斯的《月光下的小路》;同時也有研究者指出,這篇小說的創作契機是當時芥川從瀧井孝作處得知了自己陷入了復雜的三角關系之后,受刺激所作。對于這一說法雖然也有研究者表示懷疑,但是其提出也有很大的參考價值;還有研究者指出,《竹林中》與《羅生門》(1915年)《偷盜》(1917年)的創作有一定關聯。
三、文本分析
文本由七段話語組成。前四段為非當事人即樵夫、行腳僧、捕快和老嫗所提供的“物語”以及與推官對答,敘述的內容基本一致,且無前后矛盾,可以認為這些構成了這次案件的客觀證據,勾勒出整個事件的輪廓。整理如下:1.一男子死于馬不能進的竹林中。2.致命傷在胸口。3.現場有激烈打斗的痕跡。4.死者臉朝上,且身下的竹葉被鮮血浸染。5.現場沒有兇器,但是留下了一根繩子和一把梳子。6.真砂下落不明。7.多襄丸拿了武弘的弓和箭,但被捕快抓獲。8.多襄丸是慣犯,臭名昭著,且多次逃脫追捕。9.武弘脾氣溫和,不易招致仇恨,真砂巾幗不讓須眉。以上這九點雖說有敘述者的主觀成分,但是相互之間沒有矛盾,可以認為是客觀的事實。
小說的后半部分則是三個當事者的陳述,他們都說自己殺了人(武弘說自己是自殺)。此處出現矛盾,即“誰說的才是真相”,或三人都未撒謊,只是從不同的角度來敘述該事情。
重點是話語。事實是被遮蔽的,公眾知道的只是由話語構建的“事實”。
四、竹林中的敘述者以及敘述
敘事是對于時間序列中至少兩個真實或者虛構的事件與狀態的講述,其中任何一個都不預設或包含另一個①4。而在文本中涉及敘述者、受敘者以及被敘。七位敘述者的話語構筑了小說的“真實”,而就這些敘述者而言,都可以發現其在敘述中的介入性以及自覺性。
在《竹林中》,除去所有敘述者的介入,可得出作者通過敘述者留給讀者的明確信息。作為明確信息,可以被自然地反問或者否定①37。即:
武弘仰天死于竹林中嗎?
武弘沒有仰天死在竹林中。
……
禿鬃桃花馬在不遠處啃著青草嗎?
禿鬃桃花馬沒有在不遠處啃著青草。
類推,可得出整理所得內容即為陳述之預設,作為不容置疑的預置①44。指出了敘述的部分前提,受敘者依據推測共享該前提。即:
名叫武弘的武士死于竹林中。
該竹林馬不能進。
……
禿鬃桃花馬在不遠處啃著青草。
此處“武士”、“竹林”和“禿鬃桃花馬”是已知的,受敘者立刻被轉變成被表現的世界中的知情人,至少熟悉部分內容,并準備在已預設的信息之外增加新信息,如“死于竹林中、” “馬不能進” “在不遠處啃著青草”。正是由于以上預設,受敘者可以整理出其中相對客觀的部分,作為構建該文本的基本框架,若前四個人敘述中的預設部分不成立,則該文本的敘事也失去存在意義。但作為不容置疑的預置并不意味著完全真實。在任何敘事中,敘述者對于講述的事件,描述的人物,表現的思想感情,都采取了某種態度①45。文本中的前四位敘述者的敘述中,雖大部分都運用預設,以話語構建了該文本的基本構架,但是在敘述中都在各種各樣的目的以及偏好下進行敘述。
如樵夫在描述尸體的情況時:
“頭頂戴了一頂城里人的細紗帽”
“而且有只大馬蠅死死地叮在上面,連我走進的腳步聲都不理會”
“在一片地里,荒草和竹林給踩的亂七八糟的,看樣子那男子在被殺之前,準是狠斗了一場”。其中提到“城里人”“死死地”“看樣子”這些詞語都是樵夫所強調的,除此之外,未過多涉及死者面容、傷口形狀、繩子等其他現場物件。
而在文本的基本框架之外,涉及當事人的敘述時,可以通過剔除主觀介入,整理出相對客觀的部分。如多襄丸的敘述中,除去敘述者主觀介入,整理情節如下:昨日晌午偶遇武弘夫婦,被真砂的面容所吸引,見色起意。遂上前搭話,用古墓中的寶物將武弘騙至竹林內,而真砂卻不下馬。兩人行至杉樹處,多襄丸突施偷襲將武弘綁在杉樹根部,并以竹葉塞住武弘的嘴巴。而后借口武弘突發疾病,將真砂騙至竹林內,看到丈夫被綁,真砂暴起反抗,但不敵多襄丸,后被其強暴。至此當事人三人的敘述沒有重合,且無太大出入,但此后敘述中,當事人的敘述卻出現偏差。
強暴真砂后,真砂嚷道要多襄丸與武弘決斗,因為不能讓兩個男人看到自己出丑,只能和勝者一起生活。于是多襄丸在色欲之上,產生娶真砂為妻的向往,并心生殺機。出于強盜的自尊心,兩人決斗,第23回合刺死武弘,但在此時,卻發現真砂已逃之夭夭。擔心自己的性命,原路返回,逃出竹林,直至被抓。敘述的轉折在于真砂在被強暴后對多襄丸所說的話,自己只能和勝者離去。這究竟是真砂的策略還是真實的心里想法,到底為什么要這么說呢,作為受敘者的我們不得而知。而在多襄丸的敘述中,武弘并沒有出現過多的臺詞以及動作,只是作為一個與多襄丸決斗至23回合而敗落的武士的符號而存在,那么對于他的內心想法則無從深究,也許他留在讀者心中的最深刻的印記就是臨終前的喘息聲;作為敘述者的多襄丸,敘述中又有多少是話語構建的真實,多少是話語構建的虛構呢?敘述者希望聽眾認識到自己作為一個堂堂有名的強盜,自己并不是一開始就想殺死武弘,只不過是受了真砂的挑撥才起的殺心;除此之外,作為一個強盜,已經強大到就連代表政府的武士都無力戰勝的程度,并且普天之下似乎也并無敵手。敘述者企圖證明一個事實:自己無比強大,并且遵守強盜的道義。他本可以直接證明,并為之充分負責。但通過這樣的敘述成功地給予了有力證明,無需負個人義務。
真砂與多襄丸的敘述矛盾之處在于真砂并沒有在被強暴后向多襄丸要求兩人決斗,反是多襄丸多番嘲笑武弘,此后真砂因為受不了丈夫的目光而兩度昏倒,真砂兩次暈倒正好可以使自己無法解釋的幾個情節合理化,達到合理雪恥、繼續活命的目的,并希望通過在佛前的懺悔,達到內心的安寧。她本可以直接說自己是一個守貞操的女子,但通過關鍵時刻兩次昏倒的敘述,受眾對真砂的敘述產生信賴。
與真砂兩次昏倒相對應,武弘的敘述中則出現三次沉默,且在敘述展開的關鍵時刻出現。武弘與真砂的敘述爭議在于目光。真砂解釋為輕蔑和憎惡,而武弘則示意真砂不要聽信多襄丸的花言巧語。虛無的目光,只能依靠當事人的闡釋,重點在于產生差異的原因。前文所述,真砂為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弱者,使自己雪恥。而武弘則為自己的自殺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希望受敘者明白,自殺并非懦弱,而是希望通過證明死是因為信念的崩塌,及對女性已陷如不信任狀態。
七位敘述者為何如此敘述,可從作者一直所探求的人性這一角度去解釋。結合《羅生門》《偷盜》《蜘蛛絲》《鼻子》等文本,可以發現其中一脈相承的主題:因探求人性而揭露出人性的惡。而單從文本出發,也可發現諸多蛛絲馬跡“用的是權,是錢,有事甚至幾句假仁假義的話,就能要人的命” “人的貪心真叫可怕!”“接下來怎么樣呢?我真沒勇氣說出口來” “隨即逃向竹林深處”。最后一句看似無關緊要,卻揭示了,人性只能向更加陰暗方向走去的必然性。也許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不可告人的隱情,人們常要用謊言來文過飾非,事實的真相常被歪曲隱沒,以至真相無從談起。
五、結語
通過對《竹林中》的敘述者的敘述的分析,我們可以得知,文本中七位敘述者都在用自己的話語構筑起一個合理的、合自我邏輯的真實。這種復合敘述的方式,讓我們對于如何解釋才能更加接近真相這一問題益發感興趣。敘述的重點在于話語,事實是被遮蔽的,公眾知道的只是由話語構建的“事實”。而作者芥川龍之介,希望通過七位敘述者向我們展示的是一個充滿了懷疑,真實中參雜了虛構,以至真假難辨的社會,真相已經被隱藏,唯一沒有變化的是人性中的為了各自的目的而補以謊言的利己主義。
注釋
① 敘事學[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3: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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