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離太陽公司所在縣的縣城還有三十公里的時候,牛辦接到了牛董的電話,牛董好像很急,因為語速比平日里快了半拍。你還沒到?不就一百五十公里嗎?咋還沒到啊!牛辦說急啥?反正中午回去了,不誤下午的班兒。牛董吼叫了:加快速度!馬上回來!公司出事啦!一聽這話,牛辦打了個激靈,問出啥事啦?你先別問啥事,直接到渠家灣村里,咱們土地辦郝主任被村民打了。牛辦說這事應該由保衛處去處理,怎么要我們辦公室去呢?牛董說保衛處張處長已經在村里,一些事他處理不了,我就想到你了。你去協助一下吧,誰叫咱是牛董牛辦呢!牛辦吐出一個“操”字便掛斷了電話,在一處岔路口左打方向盤,駛上一條沙石路,直奔渠家灣村而去。
牛大年是太陽煤電集團公司(習慣上稱太陽公司)董事長,雖然比辦公室主任牛小剛年長四歲,但可以說他們既是好兄弟又是老搭檔。他們不是老鄉,不是同學戰友,更非同族宗親,僅僅是同姓而已。不過,早在十幾年前,牛大年任礦報社總編時,牛小剛是他最得力的記者。后來,牛大年任宣傳部長,把牛小剛放在了新聞科科長的位置上,大小會議上都說小剛是我的高參呀!再后來,牛大年升任公司董事長,他力主牛小剛做了辦公室主任。他們倆配合默契,幾乎成了誰也離不開誰的一對搭檔,人們在背后稱他們為“牛董牛辦”,言外之意就是牛大年最懂得牛小剛。那么,反過來說呢,牛小剛也最懂得牛大年。
因為征地,太陽公司與渠家灣村已經對陣半年多了。渠家灣村的三千畝荒坡地夾在公司下屬一號露天煤礦與三號露天煤礦之間,兩礦開采了二十年后,需要拓展了,也就是要開采這三千畝荒坡地了,征地工作卻遇到了麻煩,征地費一漲再漲,村民就是不在合同上簽字,生產受阻,成了制約公司經濟發展的瓶頸。國企好像是唐僧肉,誰都想咬一口。村民不但要天價征地費,還要幾十戶人家整體搬遷,在縣城建移民小區,甚至還提出招收十八歲至五十歲的村民為公司職工。漫天要價,獅子大張口,公司當然不能答應。于是便由公司土地辦代表公司與村民談判,大小規模的談判進行了十幾次,甚至還邀請當地政府相關部門出面協調,都不見成效。荒坡地還是原始狀貌,滿目沙石,其間生長著稀疏的野草雜樹,自生自滅;露天煤礦卻急于開采,幾乎到了停工停產的邊緣。村民可以無限期地耗下去,公司卻是惜時如金啊!
土地辦郝主任在渠家灣村被打,因為什么打起來的?郝主任傷勢如何?現在事態怎樣?牛小剛都不清楚。他唯一清楚的一點就是一定要將此事處理得妥妥帖帖,為牛董減輕一些壓力。他知道牛董為荒坡地久征不下而寢食難安,人顯見得瘦了許多,原本就不胖的高個子,現在可以用竹竿來形容了。
牛小剛進了渠家灣村,村里安安靜靜的,雞在路邊覓食,狗在墻根兒曬太陽,小賣部門前有三個老人在閑聊,與往日沒有不同,看不出發生過打架的氣氛。他也曾參加過幾次談判,對這個村以及村領導并不完全陌生。他駕車直接開進了村委會大院。大院里停著四五輛小車。他看見公司保衛處張處長的車夾在兩輛警察之間,于是便有了一個聯想:張處長是跑不掉了!他為自己這個不著調的聯想笑出了聲。他剛停好車下來,村主任賈旺笑瞇瞇地迎上前來握手寒暄。
牛辦,你來的正是時候呀!
這么說你已經把羊肉燉好了?有沒有好酒?牛小剛開著玩笑,還拍了拍賈旺的肩膀。
好酒有的是,就怕你喝趴了,我還得找代駕送你回家。
他們像一對老朋友見面一樣顯得既親熱又不見外。牛小剛通過幾次談判便認定這個賈主任是個難纏的對手,是那種臉上笑瞇瞇腳下使絆子的角色。
賈旺說咱倆就在這兒說說話吧,屋里人多。村民馬山喝醉了,把郝主任給打了。郝主任電話約我見面,來村委會拿一份村民荒坡地確權花名表。他開車剛進村就被喝醉了的馬山攔下了,郝主任下了車,倆人不知為啥吵上了,馬山就動了手,用手里的啤酒瓶砸在郝主任頭上,頭上開了口子,血流了滿臉。這事有人跑來告訴了我,我才跑去把郝主任扶上車,村治保主任帶了兩個人把郝主任送醫院了。
郝主任傷勢如何?
剛才治保主任打來電話說頭上縫了七針,輕微腦震蕩,得住三五天院,萬幸,不重。
那馬山呢?
醉了,在家趴著呢!牛辦,這事兒錯在我身上,沒有管好村民,真對不起郝主任!
牛小剛心里閃過一個猜想:會不會是賈旺背后指使馬山打人?提供村民荒坡地確權花名表,在每一次談判時都提出,但賈旺總是以種種借口推諉拖延。他似乎要在這個花名表上耍什么花招,因此公司便催要得緊。今天,依舊是不想給郝主任這個花名表,他就使出了打人的損招,這種可能也是有理由存在的。
牛小剛說,郝主任挨了打也沒拿到花名表。這樣,把花名表給我,我負責轉交給郝主任。
賈旺笑笑,說還是給郝主任吧。不是我不相信你牛辦,畢竟我是在和土地辦打交道嘛。
牛小剛轉身緊走幾步進了村委會辦公室。賈旺隨后也跟了進去。屋內的人牛小剛基本都認識。派出所的云所長和兩個警察,村委會的婦女主任馬寬梅和一個姓邢的村會計,還有就是公司的同事保衛處張處長和他的干事小李。
張處長說我們正在研究對打人的馬山要不要拘留的問題。
賈旺接了話茬說,按理是應該拘留的,但可不可以看在他年輕不懂事、又喝醉了酒以及我的情面上,不拘留了,教育教育算了。
牛小剛與云所長坐對面。云所長,你的意見呢?
云所長從他的手包摸出一頁紙擱在面前的茶幾上,往牛小剛面前推了推。那是一張拘留證,蓋著縣公安局的公章。拘留證我帶來了。不過,你們雙方如果能相互原諒的話,也是可以不拘留的。
賈旺說我們企(業)地(方)雙方一直是和睦相處的,不會因今天這事兒傷了和氣。張處長、牛辦能給個面子吧?
張處長欲言又止。
牛小剛說這不是面子里子的事兒,是馬山違反了《治安管理處罰法》,違法必究,這沒什么好商量的。
云所長便看賈旺,一臉為難的表情。
牛小剛說云所長覺得不好辦的話,不為難你,我可以去找你們高局長。
你急啥?我說不辦了嗎?他指指兩個警察,說我們行動吧。賈主任你帶我們去馬山家。
馬寬梅和姓邢的村會計對牛小剛怒目而視,顯見得很不高興。領著警察出門去的賈旺卻回頭笑瞇瞇地說,牛辦、張處長你們等我回來,今兒個咱燉羊肉燒酒。牛小剛說改日、改日,我們得趕夜路回去哩。
二
回到萬家燈火的縣城時,牛小剛的腦袋里還是張處長那張拉長了的臉。離開渠家灣村委會時,他對已經拉長了臉的張處長說,今晚回縣里我請你吃火鍋吧。而張處長竟然假裝沒聽見,鉆進車里快速離去了。一路上,牛小剛很是自責。當時,他在強硬要求拘留馬山之前應該與張處長溝通一下,如果倆人避開一屋子人在屋外交換一下意見就好了。可是他疏忽了。這一疏忽,張處長不但不知道他的下一步棋,而且還認為在故意輕慢自己,傷了自尊。
牛小剛知道這個時候妻子早已吃過晚飯了,便在一家面食館前停了車,進去要了一碗牛肉刀削面。先上來一碟小菜,純白的圓菜絲、翠綠的黃瓜絲、淺紅的蘿卜絲,色澤誘人,一下子就喚醒了腸胃,饑餓感便強烈起來。中午沒有進食,晚飯又拖到這么晚,能不餓嗎?送一筷子小菜入口,本想品嘗味道,卻沒怎么咀嚼就咽下去了,完全不知道是啥味道。一大碗刀削面冒著熱氣擱在面前,上面還臥了一顆雞蛋。他一向是注重吃相的,可現在顧不上了,狼吞虎咽,風卷殘云,可想吞食的聲音也不小,引得鄰桌的一位大姐回頭看了他兩次。放下碗,額角和后頸已經出汗了。他用紙巾一邊擦汗一邊走出面食館,剛進車里,手機響了,一看是牛董,接還是不接?接,就得花好長時間匯報在渠家灣村的事兒,尤其是要求拘留馬山的策略,同時還需解釋為啥使得張處長不高興……多累呀!他現在就想倒頭睡覺。于是,他決定不接,等鈴聲自動停歇后,他才離開面食館。
牛小剛見妻子白潔在客廳專心致志地繡十字繡。她抬頭看看牛小剛,牛小剛點點頭,她繼續繡十字繡,他就去洗浴了。他們家的晚上歷來十分安靜,液晶電視只是擺設,很少看,這是從兒子上小學時養成的習慣,如今兒子上初中,去離學校較近的姥姥家住了,家里依舊還是安靜、還是沒有人看電視。加之牛小剛的工作雜亂,應酬多,往往是回家較晚;白潔是醫院的護士長,遇到值夜班,更是整夜不在家,那就不僅僅是安靜,簡直是冷清了。
牛小剛洗漱后回臥室上床睡覺,剛要入睡時,妻子進來了,盡管她輕手輕腳,他還是被打擾了。
今天上面來人了?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又跑了一趟渠家灣村,征地的事兒。
那不是土地辦的事兒嗎?你這不是狗拿耗子嗎?
沒辦法,牛董的指示,不能不執行啊!
還是和牛董說說調個單位吧,四十多歲的人了,不能一年四季就這么有遲無早地奔波了。白潔聽見牛小剛發出輕輕的鼾聲,便不再說話了。
早上,牛小剛給他的搭檔辦公室副主任閆超打了電話,說他還得去渠家灣村繼續昨天沒做完的工作,算是請了假,也暗示辦公室的工作由閆超負責。而后,他掐著表去了牛董的辦公室。他見張處長坐在沙發上,就朝張處長笑笑坐在側面的沙發上。
牛董說你連我的電話也敢不接!你不忙解釋,我知道你會說早晨才看見未接電話。
不對,我當時就看見是牛董你的電話,我故意沒接。
全公司只有你一個敢不接我的電話啊!說說為啥不接?
因為我一接就必須匯報關于拘留馬山的事兒,我不想搶在張處長之前說這個事兒,想要你先聽聽張處長的匯報。
哦!很有風格嘛。剛才我聽過張處長的匯報了。現在聽你的,要簡明扼要。
那我就先給張處長賠禮了,對不起……
張處長擺擺手打斷牛小剛的話,說你沒必要給我賠禮,你應該首先給牛董檢討才對,你是去協助我工作的,而你根本就不和我配合,不和我商議,力主拘留馬山。事情要那么簡單的話要你去干啥?我也會力主拘留馬山的。我們以不拘留馬山為一個條件把征地的事兒推進一步。馬山也會感激我們,村民們會慢慢改變與我們的對立情緒。但是,你把這種可能破壞了!
張處長,其實我們的想法是一致的,只是手段略有不同。牛小剛說昨天不拘留馬山,馬山感謝的是賈旺,不是我們。只有昨天拘留他,今天我們去把他從看守所撈出來,他才會感謝我們,村民也會因看到我們的作為改變對立情緒。
說得容易,你能撈出馬山來?
我不行,你行的,你與派出所、公安經常打交道,可以算一個系統了,你與高局長私人關系也不錯,你完全能撈出馬山來。我愿意做你的得力助手。
牛小剛一席話說得張處長不再把臉拉長了,漸漸復位。
牛董一直沒說話,安靜耐心地聽他們講完后才問:張處長,怎樣啊?
張處長笑笑,說可以試試。
好!牛董說那么你倆去抓緊辦吧。
牛小剛臨離開時對牛董說,我早先跟你說給我調個單位,不是挑肥揀瘦,是想干老本行,宣傳、新聞都行呀!
牛董說你先去把眼下的事兒辦好,你個人的事兒我不會忘記的。
忘記也沒關系,我會提醒的。牛小剛丟下這句話,尾隨張處長離去。
三
牛小剛沒有想到事情辦得十分順利。眼下,副駕位坐著馬山,牛小剛送馬山回家。車子離開縣城,行進在一條沙石路上,天旱,路兩邊的山坡上綠色稀薄,大片大片地裸露著黃色地表。
牛辦,我沒想到只過了一夜就出來了!原先說是拘留十天哪!我不知道該咋感謝你呀!
你應該感謝的是郝主任。郝主任說馬山打我是喝多了,不是故意的,別拘留了。這樣,我們與公安一交涉,你就出來了。這話是牛小剛編的。
牛辦,咱掉頭回去,我得去醫院當面感謝郝主任哪!
不必,不必!等他出院后你再見他也不遲。其實,要感謝的話,感謝我們公司就對了,我們牛董也說要辦好征地的事兒,別拘留村民,他一早就指示我們趕快去看守所要求放人。
馬山對自己昨天的行為十分后悔,說要不是賈主任督促,我也不會打郝主任的。牛小剛就說你不要瞎說,賈主任怎么會督促你打人呢?馬山說我不是瞎說,賈主任說馬山呀,你去給郝主任一點兒顏色,手不要太重了。他說這話的時候,郝主任的車正沿著緩坡路爬坡哩。賈主任說給他一點兒顏色他就該考慮咱們的條件了,不然談一百次也是瞎談。馬山,打吧!征地下來我多給你五畝地的款。我就借酒壯膽把郝主任給打了。
牛小剛聽后沒有驚異,因為他昨天就有所估計。他繞開這個話題,問馬山:你是村里的貧困戶吧?
是哩,吃低保。馬山說他有八十多歲的老母,妻子糖尿很嚴重,右眼幾乎要失明了,只能做一些家務,三個孩子一個上初中,兩個上小學。這樣,他也就不能丟下這老老小小一家子外出打工,只能在家種地,經濟上特別拮據。
馬山說我還有個弟弟,叫馬海,在市里打工。弟弟因為家里貧窮,早年考上了大學卻沒有去上學,進城打工幫我維持這個窮家。不過,弟弟有些文化,打工不必賣苦力,在一家家電專賣店做售后服務,主要是做電器維修,薪水也比賣苦力的多。自己打拼著買了房子,前年還成了家,今年就要當爹啦!
馬山說到弟弟,語氣里就有了幾分自豪。
那么,現在你和弟弟分開過了?
當然分開了。馬山說,不過他的地還和我在一起,戶口也還在一起。他也經常給我錢,因為老母親在我這里生活。
你的地好嗎?今年種了啥?
地瘦得很,收成一向不好。馬山說今年種了玉米,天旱,長勢恓惶,不會有多少收獲。
咱們去你地里看看,行嗎?
有啥不行!去看看。
在馬山的引導下,他們來到了荒坡地東邊沿,這里是渠家灣村的村民耕地,一大片,雖然平整,但土質很差,而且也沒有澆地的水源。馬山指給牛小剛看他家的地,用木條界樁與別人家的地隔開。大片的玉米,沒有長起來,葉子蔫頭耷腦,葉梢已經發黃了,如果再不下一場及時雨,恐怕會旱死的。其他人家的莊稼長勢也不好。
他倆并肩坐在地頭抽煙。馬山面對自己的莊稼像面對奄奄一息的親人,欲哭無淚的樣子。
牛辦,村民們都不指望種地過光景了,都跑出去打工啦。打工有打工的難處,但總比種地好一些。如果地肥土好還能澆上水,沒人拋家舍業去打工!
馬山的話突然啟發了牛小剛,一個還沒有成形的模糊輪廓呈現在他心里。他“霍”地站起身,同時把馬山也拉起來。
走,我讓你看看我們的莊稼地!
牛小剛為自己受到的啟發激動不已,車子就開得飛快,在荒坡地畔的沙石路上像一支箭一樣飛射。
馬山沉默不語,像是在趕赴一個特別隆重的儀式。他知道牛辦帶他去看的是太陽公司的農牧場。他和村里人都聽說過農牧場很大很壯觀,但沒見過,因為村子距離農牧場五十多里山路,沒有誰會專程去看農牧場的。車子爬上一道山梁停下來。倆人下了車,山風迎面吹來,帶著一陣陣莊稼的清香。向西望去,綠色田野一望無際,與他們腳下光禿禿的山梁形成強烈對比。在這片綠野上,遠處有幾處樹林,牛小剛說那是農牧場的果園,有桃樹、杏樹和其他果樹,他指向北坡,那是一座披著綠裝的緩坡,他介紹說那是牧場,坡下那些紅磚的房院里養著百多頭奶牛呢!接著,他領著馬山沿一條小路往莊稼地走去。
這是一塊麥田,不下百畝。小麥已有半人高了,長勢喜人,正在拔節,隨著山風,綠波蕩漾。馬山愛惜地蹲下身子輕輕撫摸著麥子。他說他和村里人都沒種過小麥,因為他們種的是旱地,小麥收成不會好。他問:這地是上水地?我咋看不見渠道?
牛小剛帶他走進麥田,撥開麥壟,看見順著壟道有長長的塑料管道,每隔幾壟地就有這樣的塑料管道伸向遠處。牛小剛說這就是渠道。馬山迷惑不解,說這管管就能澆地?牛小剛又指點著分布在麥田里一根根豎立的管子,見那管子上安著噴頭。牛小剛拿出手機,說我叫他們給你示范一下,你就明白我們是怎么澆地的。他撥通電話,與對方說話,山風呼呼地叫,馬山只斷續地聽見說:“老李老李……是牛辦……有重要來客……只一分鐘……”牛小剛收起手機一會兒,突然,那些直豎的管子一齊噴出了水,像下雨一樣,在麥田上形成白茫茫的水霧。馬山半張著嘴被這情景驚呆了,很快,水霧消失,馬山驚嘆不已,連聲說神了,神了!牛小剛說這叫噴灌,機械化!
馬山說不敢想不敢想!我要是有這么幾畝地就好啦!
牛小剛說我想辦法讓你有這么幾畝地!
牛辦,你又開玩笑啦。
不是玩笑,是真的!你是貧困戶,我是黨員,我有責任幫你脫貧呀!
馬山的眼里就有了淚,光閃閃的。
牛小剛送馬山回到渠家灣村,馬山說啥也要牛小剛吃了午飯再走。其實,這時已經是下午三點鐘了。牛小剛說,吃,可以!不過,吃啥得聽我的。馬山媳婦拿出了腌豬肉、一只凍在冰箱里的雞,統統被牛小剛擋了回去。他說我想吃炒酸粥、蔥花疙瘩湯。這頓飯,牛小剛吃得香,他回老家就吃這飯,在城里吃不到。
剛吃完了飯,三三兩兩的村民就陸續來了馬山家。他們聽說被拘留的馬山隔了一夜就回來了,來打聽是咋回事兒。馬山說是牛辦把我撈出來的,要不十天后才能回來。人們便七嘴八舌地替馬山感謝牛小剛。牛小剛拿出中華煙分給大家抽。他是不抽煙的,但今天卻在兜里塞了兩盒,原打算在公安局辦事用,沒用上,不想在這兒用上了。他說你們別感謝我,要感謝的話就感謝我們牛董吧,是他要我把馬山撈出來的。人們說還是人家國企的領導肚量大!
馬山接了話茬說人家國企做啥都是大氣派啊!他就講了農牧場、講了麥田、講了噴灌。他說我真算開眼啦!你們也該去看看人家的莊稼地呀!于是,大家紛紛要求牛小剛也帶他們去農牧場開開眼。
牛小剛說行啊!就這一兩天,等我電話。
四
牛小剛回到太陽公司,離下班還有四十分鐘。他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閆超副主任就跟了進來,你回來的正好,要不我還得給你打電話呢。
有事兒?
明天上午九點公司召開科以上干部大會。
知道啥內容嗎?
聽說是宣布干部的任免。
牛小剛想起今天早上丟給牛董的話,難道牛董這么快就要兌現了?他一直想干老本行,他有新聞高級職稱,主任記者,因改行這個主任記者還沒有寫出過一篇有分量的稿子來,心里一直愧對那個職稱。回歸本行,在退休前寫出幾篇好稿子,使自己的名字能留在當代中國新聞史上,他就心滿意足啦!忽又想這次新調的職位是宣傳部長還是新聞中心主任?前者是正處級,那就是平調;后者是副處級,是降級。降級使用這種可能不大,除非犯了錯誤。那么,十有八九是宣傳部長一職了。宣傳部現任劉部長是晉升到公司領導層還是平調?另有一種可能是與自己互換,自己成了牛部,劉部長成了劉辦?想到此心里就笑了笑。
還有個事兒……他說著抬頭一看,不知道閆超啥時候已經離去了。他撥通閆超的電話,說你告訴秘書小郭明天上午與車隊聯系,要兩輛大巴,下午用車,到渠家灣村,我隨車同去。電話里老半天沒聲音,他懷疑閆超根本就沒在聽他說話,喂喂了兩聲,閆超才說我知道了,照辦。也許這使閆超很意外,牛辦要車去渠家灣村干啥?這也不是公司辦公室分內的事兒呀!
牛小剛下班一進家門就對白潔說明天要宣布干部任免決定,這次我該離開辦公室了,我早跟牛董說過我想干老本行,估計當宣傳部的一把手吧。
白潔自然替他高興,說應該祝賀一下吧?炒兩個菜,你開一瓶五糧液喝兩杯。
牛小剛說應該應該,終于離開雞零狗碎事務纏身有遲無早狗日的辦公室了!終于回歸本行重操舊業可以一顯身手了!喝兩杯!
因為喝了一些兒酒,牛小剛睡得很沉很實,一覺醒來已經是早上七點鐘了。
上午九時牛小剛隨參會的干部們進入會議廳,找到椅背上自己的名字坐下來。主席臺上居中坐的是牛董,其他公司領導分坐他兩邊。會場十分安靜,人們也都正襟危坐。
會議由黨委王副書記主持。總經理楊樹宣布任免決定。這次任免共九人。牛小剛注意地聽每一個人的任免,生怕漏掉自己的姓名,更怕自己根本就不在這九人之中。第四人是任命郝偉成為公司辦公室主任,免去其公司土地辦主任職務。牛小剛以為聽錯了,怎么不是劉部長呢?接著就聽到自己的姓名了:任命牛小剛為公司土地辦主任,免去其公司辦公室主任職務。怎么會是這樣?他跟牛董說了多次想干老本行,牛董都當耳旁風了!往下的任免決定他沒有認真聽,一個都沒記住。他甚至不知道牛董正在總結發言,直到牛董大聲強調時,他才又認真聆聽。牛董說:同志們,兩礦之間三千畝荒坡地久征不下,兩礦的煤炭生產不能按計劃推進,甚至面臨停工停產。三千畝荒坡地成了制約我們生產的瓶頸了!相關部門和單位、相關負責人必須團結一致、發揮才智、突破瓶頸!
會議也就開了半個小時,散會了。牛小剛隨著人們走出會議廳。陽光很強烈,刺得他眼睛瞇起來。有人拍拍他的肩,一看是矸石發電廠的孫廠長,孫廠長說你換了個部門也沒把辦字換掉,還是牛辦。牛小剛也就當玩笑地哈哈了幾聲,說就是個辦字命。
他在會議廳外站了好久,人們陸續散去,只有他還站著,一時不知道是先回原單位辦公室還是到新任職的土地辦打個招呼。最終,他決定還是去牛董那里說說悶在心里的話。
牛大年坐在辦公室老板臺后,牛小剛很有情緒地坐在沙發里,不說話。牛董看看他,臉上掛了笑,說我知道你小子是來朝我開炮的。對吧?
對!牛董,我跟著你風風雨雨已經二十幾年了,你指哪兒,我肯定打向哪兒,沒有說過一個不字。我雖然一直是你的下級,可我一直當老搭檔看待。老搭檔提出一些個人要求,想干老本行,這要求不過分吧?可為什么你就是不答應我的要求呢?
牛大年說我們是老搭檔,我也一直不把咱倆當上下級看待。今天我在會上強調說公司兩礦遇上瓶頸了!突不破這個瓶頸我是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啊!在面臨如此困境時,你這個老搭檔不應該與我一同戰斗突破瓶頸嗎?我把你放在土地辦的用意不就是把你放在突破瓶頸的最前線嗎?
牛小剛沉默不語,但目光忽地亮了。
牛大年接著說,如果你不愿與我繼續搭檔突破瓶頸了,那好辦,我馬上就讓你去干你的老本行。小剛,我希望你振作精神,為解決公司的困境作出貢獻!我向你保證,等我們突破了瓶頸之后,公司班子會滿足你干老本行的要求。
這時,牛小剛的手機來電了,是秘書小郭打來的,告訴說與車隊聯系好使用兩輛大巴的事兒了。
你要了兩輛大巴干啥?
牛小剛笑笑,說牛董,我服從公司的安排。不過,在突破瓶頸這事兒上,請牛董你放權給我,也就是說我可以不請示公司自作主張處理一些事情,可以嗎?
我相信你。你的這個請求我同意。
好!那就別問我要兩輛大巴干啥。我走了,下午我得隨大巴去渠家灣村。
下午,大巴開進渠家灣村,村民們奔走相告,一個個歡眉笑眼,不少人還換上了進城才穿的衣裳。馬山更是跑前跑后,主動維護秩序,他要求年齡長的先上車、坐前面,甚至還和一個村民吵嚷了幾句,因為那個村民在車上抽煙被馬山制止,很不高興就吵了起來。
村主任賈旺也來了,他握住牛小剛的手祝賀他當上了土地辦主任。牛小剛對賈旺的信息靈通有些吃驚。賈旺不無夸張地說這是渠家灣村的福氣,因為牛辦了解村民的思想,也同情村民的貧困現實。他說這回好了,征地問題會有個圓滿結果的。
牛小剛說要想有個圓滿結果,雙方得相互理解、相互配合、相互信任、相互禮讓。比方說我們向你要了好多次村民荒坡地確權花名,你是左推右拖的不給,這么做怎么會有圓滿結果呢?
賈旺顯得有些尷尬,支支吾吾說那個花名我確實不想給郝主任……現在你是土地辦的大掌柜,我們村委就愿意配合你的工作。花名表,今天就可以拿給你。
好!痛快!那就拿來吧。
賈旺就打電話給姓邢的村會計,要他把花名表的復印件拿來。
他倆在距離大巴稍遠一些的一棵大榆樹的樹蔭下站著說話,陽光從枝葉間漏下來,斑斑點點地落在他倆身上。牛小剛是個很喜歡聯想的人。他看著賈旺和自己身上那些光的斑點就想:我倆是兩只斑點狗,為一塊肉骨頭在斗智斗勇。這么一聯想,心里就暗笑了。
賈旺說牛辦你動用兩輛大巴拉上村民去看農牧場,我弄不明白你這是為了啥?牛小剛說為了讓大家開開眼,看看農牧場的莊稼地有多大,看看用噴灌澆地是不是很過癮。牛小剛當然不會在這時候就把自己意圖亮給賈旺,也不能亮給村民,一切還在他的大腦里處于設計階段,亮出底牌還為時尚早。
賈旺說看也是白看,我們那些沙板旱地,就算是上了噴灌也白搭。他因沒有探出牛小剛的意圖而失望,試圖以一臉的假笑掩飾,但牛小剛還是看出來了。
邢會計騎摩托送來了花名表。牛小剛從賈旺手里接過花名表,略略翻看了一下就擱手包里了。
我相信賈主任給我的是真的,數字啥的沒有更改過的。
不,我把數字都改了。賈旺開玩笑說,每一戶頭下多加了幾畝。
是嗎?牛小剛也開玩笑說,你改過的數字我都認,決不去鄉里縣里核對。
這時,大巴摁響了喇叭。他倆就朝大巴走去。
村民們乘坐大巴來到農牧場時,場長華鵬已經等在麥田那兒了。華鵬個子不高,敦實,一張棱角分明的四方臉被太陽曬得黧黑,襯得牙齒特白。早年他從大學畢業分配到公司時,一個白面書生的樣子,性格上還有一些靦腆。他因為是學農業技術的,所以一上班就撲在礦區復墾工作上了。多年來在巖石沙土間爬滾,與樹木莊稼為伴,不只改變了他的樣貌,也改變了他的性格,不再靦腆,不再文質彬彬,變得直爽,火暴,甚至粗魯,還會罵人。
他是接到牛小剛的電話趕過來的。牛小剛說有兩大巴客人去參觀麥田,到時候把噴灌打開一會兒讓客人看看就行了,也不需要講解介紹啥的。農牧場近幾年名聲傳出去了,什么復墾典型呀、礦山綠洲呀、環保標兵呀,好多榮譽哪!于是,慕名而來參觀取經的人絡繹不絕。開始,華鵬親自為客人講解介紹,后來,他扛不住了,因為這嚴重影響了他的正常工作。咋辦?他就培養了一個專職講解員。今天講解員請假了,牛辦的電話也說不需要講解,但華鵬還是來了,即使不講解,也應該回答客人提出的一些問題。同時,這樣也顯得重視牛辦的客人嘛。
可是,當這些客人擁下車來,鬧鬧嚷嚷地擁到地畔時,華鵬竟然認出兩三個渠家灣村的人來,不用說這些都是渠家灣村的村民,這些村民怎么就成了牛辦的客人了呢?他見牛辦朝他走過來,便迎上前直接問這是你的客人?
是呀!是我的客人,也是你的客人,是咱們公司的客人。公司正在與渠家灣村談征地的事,就像其他地方的人來與公司談一項工程,談工程的人當然是客人,渠家灣村村民怎么就不是客人呢?一樣的嘛。
那你帶他們來農牧場是啥意思?
開開眼唄。牛小剛說得輕描淡寫。華場長,打開噴灌給他們看看吧。
華鵬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麥田里的所有噴頭都噴出水來。在麥田上形成了水霧。偏西的陽光射過來,在水霧中出現了十幾處小彩虹,那些七彩光弧隱現在白色水霧里,簡直像仙境。
村民們喜笑顏開,有人觀賞彩虹,有人仔細端詳麥子的長勢,更多的人在議論噴灌,羨慕不已。
噴灌噴了四五分鐘就關閉了,村民們的議論卻停不下來。賈旺對牛小剛說這噴灌好是好,但我們只能開開眼,在渠家灣實現不了,我們沒水啊!
牛小剛要試探了,他問賈旺:假如我們拿農牧場的土地換你們村的耕地和荒坡地,換不換?
牛辦,你又開玩笑啦!沒聽說誰愿意拿金子換銅。賈旺笑著說我也開個玩笑,我拿荒坡地換,三畝換你一畝,你感覺吃虧不?
就在這時,華鵬大步走過來,一把拉了牛小剛的胳膊扭頭就走,直走到他的寶馬X5前才止步。華鵬的臉陰沉著,問道:你是不是在動農牧場的歪腦筋?
牛小剛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還真在動農牧場的腦筋哪!我想……
打住!打住!華鵬吼叫了,我看出你沒安好心!告訴你,農牧場的土地是場里的弟兄們苦斗二十多年整出來的,誰他媽的也別想拿走半畝!
他鉆進他的寶馬X5,使勁關上車門,猛踏油門,車子便沿著沙石路絕塵而去。
牛小剛自語一句:又得罪了一個。
五
瓶頸!瓶頸!
近一個月,牛大年滿腦子就是兩個字:瓶頸。把牛小剛從公司辦公室提出來擱到土地辦,可以說是習慣使然,也就是說每當遇到困境,他總會把牛小剛調配到攻克困境的第一線。比如他當公司宣傳部長時,外宣一直落后于兄弟單位,受到上級的批評。把牛小剛擱到新聞科后,很快就大有起色,當年還在系統內拿回來外宣獎狀。但這次與以往不同的是牛小剛先是撂挑子,接著是爽快地接了挑子,再接著是跑了。他以為牛小剛下午一定會來和他研究突破瓶頸的方案,所以他下午一概不見其他部門的人,把整個下午留給牛小剛,可是牛小剛就是不出現。他打了個電話,牛小剛說他在農牧場,不說在農牧場干啥,只說回去后詳說就掛斷了電話。
沒等來牛小剛卻等來了牛小剛的妻子白潔。
白潔從同事那里得知牛小剛在這次干部任免調配中沒能回歸老本行,坐宣傳部長位置的希望落空了。落空就落空吧,調配其他部門也成,留原單位也勉強,可氣的是竟然調配去了土地辦做“牛辦”,土地辦的郝主任挨打住院剛出院不久。難道牛小剛是銅頭鐵背經得住打?這個調配絕對不能接受!等牛小剛中午回來后她陪他一起去見牛董,把這個土地辦的“牛辦”推出去,咱不要!可是,牛小剛遲遲不回來,她把電話打過去,牛小剛說他和車隊的兩個司機師傅一起吃飯,飯后要趕往渠家灣村。她問上午的調配你認啦?牛小剛說認啦,不認我還跑渠家灣村干啥?白潔就生氣地掛斷了電話。
白潔的午飯沒吃出味道來,午覺根本就沒睡著,心里總是翻騰著一個想法,那就是無論如何牛小剛不能做土地辦的“牛辦”。她不是在干涉他的工作,她是在心疼他。原先的“牛辦”工作沒規律,有遲無早、加班延點兒、接待醉酒等等是常態。她是護士,她能感知牛小剛的健康在不知覺中遭到了嚴重的損害。身骨瘦了,頭發在脫落,暗黑經常不離眼眶,血壓居高不下,喝降壓藥已經五年了,尤其是偏頭痛使她深感不安。人到中年,對健康危機不能掉以輕心啊!如今換個“牛辦”,還增添了挨打的風險。不管牛小剛接受了調配的事實,她決定下午去見牛董,爭取讓牛小剛干他的老本行。
白潔被牛董辦公室隔壁的秘書擋住了,說牛董下午除了牛辦誰都不見。白潔說我是牛辦的妻子,你問問牛董見不見。秘書去請示了牛董后說進去吧。
白潔進去的時候牛董正在接電話,他指指沙發示意她坐下。白潔坐下后以職業的目光觀察牛董。牛董接完了電話,說白潔你是稀客呀!最近很忙嗎?顯然是無話找話。白潔說牛董你最近身體還好?你的冠心病去年發作了一次再沒發作吧?
還好。你找我有事兒?
先不談找你的事兒,先說說你的冠心病。我從你臉色看出情況不是很好。應該去醫院檢查一下。
牛大年就說最近確實不太好,心悸、頭暈,夜里出汗多。早就說去檢查檢查,一忙就擱后了。最近征地的事兒很麻煩,更顧不上檢查了。等忙出一些兒頭緒來,就去檢查。
就在這時,有人在門外與秘書大聲嚷嚷,接著,一個穿一身灰工衣、后背上有“農牧”兩個大字的矮個子闖了進來。秘書也跟進來說,我擋不住華場長……
牛董揮揮手,秘書出去了。
白潔不認識華鵬,不清楚他是哪里來的場長,對他沒有禮貌的行為很反感。
牛董說華場長你坐。
我不坐。華鵬的聲音很大,在整條走廊里回蕩。我向你反映一個事兒,有人想霸占我們農牧場的土地!這絕對不行!誰敢動農牧場的土地我跟誰拼命!牛董,你必須……
牛大年臉色越來越白,白潔知道事情有些不妙,示意華鵬安靜,可是華鵬還是在大聲吼叫。突然,牛董身子往側面一歪,從大靠椅上出溜在了地毯上。白潔立即上前扶牛董平臥,解開他的上衣扣雙手擠壓胸部,一邊做心臟復蘇,一邊對華鵬說趕快叫120!
華鵬緊張過分,撥打了幾次都沒有撥對號碼。秘書跑進來見狀,立即撥通了120。
在白潔的努力下,牛董呼出一口氣來,恢復了呼吸。他滿頭滿臉全是汗珠,沒有氣力睜開眼睛。一會兒,救護車來了,醫護人員進來與白潔一起做了簡單的檢查,就把牛董擱擔架上進了電梯,下樓,送上救護車去醫院了。
白潔和秘書也一同跟去了醫院。只剩華鵬在沙發上呆坐了半個小時,心緒才穩定下來,才想到也應該去醫院看看搶救情況。
傍晚,牛小剛匆匆趕到醫院來探望牛董。牛董住院的信息是白潔電話告訴他的。白潔說幸虧她正好在牛董的辦公室,不然,后果不堪想象。牛小剛就問你去牛董辦公室干啥?白潔說我不同意你被調配去土地辦。又說看到牛董帶病工作,我啥都沒說。又說你就在土地辦干吧,別的不說,替牛董分擔一些壓力也好。牛小剛說我也是這個想法。白潔還講了牛董發病的具體經過,說那個華場長太過分了,他如果心平氣和地說話,牛董也不至于當場倒下。
牛小剛在住院部找到內科病房,在護士站打問牛董的病房號。一個小護士說那是一個危重病人,現在不能探視。他就去護士長室見到白潔,說你領我去看看牛董,小護士不讓我探視。白潔說這是規定,我也不能壞了規矩。明天吧,等病情穩定了,短時間的探視還是允許的。
牛小剛問:你是夜班吧?
不是,不過我就值個夜班,實在不放心把牛董交給那些實習生和年輕護士。你要是懶得做飯就在外面吃吧。
牛小剛說我去吃一碗削面。他沿著病房走廊往出走,借著昏暗的燈光,他看見長椅上坐著一個人,低著頭,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他認出這是華鵬。他輕輕拍拍華鵬的肩膀,華鵬像受了驚一樣跳起來,見面前站的是牛小剛,說牛辦都怪我!我沒有控制好情緒,把牛董送進醫院來啦!
牛小剛說好啦好啦!好在沒出意外,牛董的病情正在穩定。你啥時候來的?
我下午來了醫院就沒離開,可是一直沒機會見見牛董,我想給他賠不是。
我也一樣進不了病房。走,咱倆吃口飯去。
于是,他們一同離開醫院,就在醫院對面的一家小飯館坐下來吃飯。
喝一些嗎?牛小剛問。華鵬點點頭。一瓶牛欄山,就著簡單的下酒菜,開喝。很沉悶地喝了一會兒,華鵬突然舉杯說牛辦,我猜到了,你把村民拉去看莊稼地,想拿農牧場的地置換渠家灣村的荒坡地,是吧?是就干杯!
兩只玻璃杯叮當作響地碰了一下,倆人一仰下巴,一飲而盡。
華鵬說,牛辦,你不知道我和農牧場的感情有多深啊!露天礦剝離的巖石沙土全部用一百幾十噸的卡車不分晝夜地拉在排土場,那是移山移嶺啊!我們把那么多的巖石沙土一寸一寸地平整、拉來一車車的好土覆蓋上。先種雜草、再種牧草,使得土地得到漸熟并改良,后種果樹莊稼,這是多少辛苦、多少汗水、多少年月才換來的啊!
理解!我理解!牛小剛說,農牧場的萬畝良田來之不易!
可是,你們現在想要從萬畝良田中生生地割去一大塊,就像從我身上割去一條胳膊一條腿一樣,我能不疼嗎?華鵬說著就捂住嘴哭了。一個男人在這里不能放聲大哭,只能將哭聲壓得很低,聽著便很不順暢,很難受。
牛小剛的手在華鵬背上輕輕拍擊,安慰說我們必須從大局著眼,只要土地置換成功,我們就突破制約我們發展的瓶頸了!是發展事業為國家提供煤炭能源,還是死守幾畝土地?哪個大、哪個小不是一目了然嗎?
你不知道,道理我懂,可就是舍不得啊!華鵬像個孩子一般抹著淚說。
牛小剛繼續開導說,再說了,說到底那土地不是我的,不是你的,也不是公司的,更不是村民的,是國家的。我們為國家復墾回填,為國家營造了萬畝良田,遲早要歸還給國家的。我們借置換土地的機會,使渠家灣村的村民因耕種上肥田沃土脫貧致富,也是我們國有企業應盡的義務呀!
華鵬用他粗糙的大手抹一把臉,抹去了最后的眼淚。說我明白,牛辦,割我一條胳膊一條腿,疼是疼,但該割還是得割!來,再干一杯,回家!
兩只玻璃杯碰了一下,倆人一飲而盡。
六
早上,牛小剛起床后正在洗漱,白潔的電話就來了。她說牛董今天就轉院去北京做冠狀動脈支架介入手術,咱們縣城的醫院做不了。她說牛董在九點離開醫院,你趕快來醫院與牛董見見面。
牛小剛的車昨天停在醫院了,晚上喝了酒就沒開回來。他打車去了醫院。白潔領他去了牛董的病房。牛董妻子在整理去北京所需物品,牛董還在輸液。白潔說牛董不能多說話,不能情緒激動,你們長話短說。
牛小剛說突破瓶頸必須改變思路,變征地為土地置換。
牛董點點頭,說就用農牧場的地置換荒坡地……牛董聲音很低,說說就停一下,接著說,華鵬一嚷嚷我就明白了……就這么辦吧。
好的。你放心去北京治療,這個事兒我會辦得讓你滿意的。
白潔進來,說可以了,救護車已經等在樓下了。她說著便催促牛小剛離開了病房。
半晌時分,牛小剛來到渠家灣村。在村委會辦公室里見到了村主任賈旺,還有邢會計、婦聯主任馬寬梅。他們說我們正研究置換土地的事兒呢!
好!我們想到一塊兒了。牛小剛說先說說你們的意思。
賈旺說,也是個大概的想法,不成熟,提出來大家討論嘛。首先,對等置換是不可能的,農牧場的土地比荒坡地好多了。兩畝換一畝如何?也就是三千畝荒坡地換一千五百畝農牧場的地。
牛小剛哈哈一笑說賈主任昨天不是說三畝換一畝嗎?怎么過了一夜就變了?即使三畝換一畝也不是對等呀!農牧場的一畝地成本有多少?那不是一個小數目,是可以算得出來的。我的意見是雖然不對等,也同意三畝換一畝。
賈旺思忖了一會兒,說三畝換一畝也成,不過得滿足我們一個很小的條件。
說說。
多給我們一百畝。我們想把這一百畝劃歸在村委會名下。你不知道,村委會經費少得可憐,而需要經費的地方又很多,一句話,十分困難。
這個我可以直接說不行!牛小剛說,置換土地我們以村民花名、鄉縣存檔數據為依據,我不敢隨便增加數字。再說了,村委會名下有了土地,不是變相的小金庫嗎?你敢?
賈旺又笑瞇瞇地說,說是小金庫也是,說不是也不是。這樣吧,讓我們再研究研究,改天再談。
牛小剛離開村委會后就去了馬山家。馬山和一個年輕人正在修理壓水井,倆人上身只穿背心,光著膀子。四條胳膊,兩白兩黑,黑胳膊的人是馬山,白胳膊的人比馬山小個七八歲的樣子。牛小剛沒有打擾他們,站在低矮的院墻外一邊看一邊猜測這個年輕人是誰?青年人試著壓水,水一股一股地壓出來了。年輕人歡快地說,哥,修好啦!馬山便在水嘴下接水洗手。而后是馬山壓水,年輕人洗手。不必猜了,這是馬山的弟弟馬海。
牛小剛一邊走進大門,一邊打招呼:馬海,回來了?
馬家弟兄倆雙雙迎上前來,馬海握住牛小剛的手說你一定是牛主任牛辦。我一回來我哥就說到你啦!
馬家弟兄請牛小剛屋里坐,牛小剛說咱就坐井臺上說話吧,外面涼快。馬海是回來看看母親的吧?
其實我這幾天挺忙的,要不是賈主任電話催我,我是不打算近日回來的。
馬山解釋說馬海是村委委員,村委會有重要事情商議時會叫他回來的。
馬海說他們想把我當作聾子的耳朵安在村委的腦袋上做擺設。結果他們后悔了,我那一票否決權從來都不由某些人擺布。村子要置換土地、要搬遷,這么大的事兒,我再忙也得回來呀!
牛小剛感覺這弟兄倆個性上有差異。馬山老實厚道,性情直爽,頭腦簡單,易于沖動;馬海思維敏捷,具有獨立思考全面分析的能力。
馬海問道:我們看見你的車開進村委會院里了,見到賈主任了嗎?談得還好?
牛小剛說談不攏,三畝荒坡地換一畝農牧場的土地,這個算勉強同意了,可賈主任又提出多給一百畝劃在村委會名下。我沒答應。
馬海說這個人一笑就是一個鬼點子,沒一個點子在正道上。置換土地、村子搬遷都是大事兒,不能村委會說了算,必須全體村民表決才算數。
在他們說話的工夫,村民們知道馬海回來了,也看見牛小剛的車停在馬家門口,便陸陸續續地來了,居然在院子里聚了半數以上的村民。馬山老婆忙著燒水泡茶,提出大茶壺、抱出一摞大碗擱在井臺上,招呼大家喝茶。她說我們家很少來這么多人,今天是牛辦的福氣把人們聚來了,像過年一樣喜慶呀!
這是真話,滿院子一派喜慶氣氛。大家為將要得到良田而興奮,為將要搬遷住上新房而高興。
婦聯主任馬寬梅也在人群里。她說牛辦呀,太陽公司打算給我們蓋新樓,在哪兒起樓?一戶能有多少平米?
人們一下子靜了下來,都想聽聽牛小剛怎么說。牛小剛說我有兩個道道,一個是在縣城里,也就是集團公司所屬的地盤上建新樓,全村搬過去,那會是個不小的小區呢!不過,將來你們的土地在農牧場那邊,距離縣城里四十里路,那么遠,咋去耕種土地?第二個道道是在農牧場建一個新村,磚瓦平房帶院子,出門就到地里了。你們自己選第一個道道還是第二個道道?
于是,人們議論紛紛,嗡嗡的議論聲在院子內外回蕩。
就在這時,賈旺來了。他笑瞇瞇地出現在院子里,議論聲慢慢靜了下來。賈旺先與馬海寒暄了幾句,又握住牛小剛的手,說我以為你回去了,原來你在這兒開村民大會呢!我開一次村民會得召集半天,你比我有號召力呀!玩笑,玩笑!
雖然聲稱是玩笑,但可以聽出話外之音是很有些情緒的。
牛小剛便也以玩笑口吻說,那么咱倆也來個“置換”,我當村主任,你當土地辦主任。
不敢不敢!賈旺連連擺手。大家談論啥呢?繼續呀!
然而人們不再議論了。
牛小剛說賈主任繼續主持會議吧。我有事,先走一步了!他抱拳向村民們告辭,大步走出大門。馬海跟了出來。牛小剛拉開車門時,馬海說,牛辦,回去等我的電話,我會把村委會最后的決定第一時間告訴你。
牛小剛拍拍馬海的肩膀,鉆進車里,向馬海打了個表示勝利的手勢,開車而去。
牛小剛從渠家灣村回來后的第六天接到了馬海的電話。馬海在電話里只是笑,不說話,牛小剛有些莫名其妙。你說話呀,一個勁的笑啥?
馬海終于止住了笑,說我剛接通你的電話,我哥的一句話把我逗笑了。他說決定蓋平房好是好,就是沒樓梯,要不院子不留大門做樓梯,從樓梯上了院墻,再從樓梯下到院子里。
牛小剛也笑了,說你哥有創意。
馬海說咱說正事兒。根據村民大會的意見,村委會決定接受三畝換一畝的置換條件;同意在農牧場建平房新村。在這兩個大前提下,雙方討論所有細節。牛辦,村民們都十分滿意這樣的結果。希望盡快簽訂合同呢!
我會抓緊的。
馬海說,你等著,不一會兒賈主任就會給你打電話告訴你村委會的決定。他一定會強調這個結果是他努力的結果。其實,只有他一個人不滿意,因為村民大會否決了他提出的為村委會多要一百畝地的提議。
果真,馬海的電話之后也就半個小時,賈旺的電話來了。也正如馬海說得那樣,賈旺說村民一個個都貪心不足,獅子大張口,提的條件離譜得很,是他苦口婆心做了大量工作才有了現在這個結果。牛小剛表示感謝,并要求他盡快給鄉里打報告,鄉里同意后加蓋公章送縣國土局。牛小剛說我們的報告也在三兩天內就送國土局。
接了這兩個人的電話后,牛小剛突然感覺身心十分疲憊,好像好多天沒有睡覺似的,瞌睡蟲已經鉆進腦袋里了,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他看看表,下午五時一刻,離下班還有一刻鐘。他連這一刻鐘也不能堅持了,給妻子打電話說,夜里不回去了……加班。而后,他就在長沙發上躺下來睡了。
七
賈旺從嘎拉森的辦公室出來,聽得嘎拉森給牛小剛打電話,就故意沒有把門關上,留了一道縫,站在門外一側剛好可以聽見嘎拉森的聲音。
嘎拉森說牛辦你別講那么多理由,一句話,我請你喝酒,給不給面子吧?一不是公款請客,二不在工作日,今天晚上就是周末,三不談工作不談業務,只談咱哥們兒的友誼,咋不能喝啦?哎哎,這就對了嘛!晚上六點整,塞風酒店,不見不散……
賈旺聽得走廊盡頭有開門聲,便匆匆走出國土局的辦公樓。他的摩托車停在樓下。下午西斜的陽光正對著他的臉,刺目,手搭在眉上,他才看到他的摩托車與一溜小車列為一排,就像一頭驢站在一群駿馬中一樣,不入流,而且顯得寒酸甚至猥瑣。心里便很不是滋味,心想我一個主任也該有輛車,可是沒有啊!于是就有些憤憤不平。懷抱一顆憤憤不平的心騎上摩托車匯入了大街上的車流。
賈旺一早就離開村子了,先到鄉里把關于置換土地的報告拿給鄉黨委書記看。書記說你賈旺很有能耐啊!居然拿寸草不生的荒坡地換來了人家農牧場那么好的肥田沃土!賈旺就說事在人為,我一心要為村民拿到好土地,經過一次次的談判,終于辦成啦!書記就在報告上簽了字,蓋了公章,說趕快拿到縣里,讓分管縣長……潘縣長簽字,夜長夢多,抓緊啊!賈旺趕到縣里,剛好中午下班了。潘縣長的秘書說你下午一上班就來,晚了潘縣長說不定又有會議的。下午上班前他就等在潘縣長門口。潘縣長曾經到渠家灣村與村委會成員座談過,他們是見過面的,不知道縣長記不記得他了。他看見潘縣長來了,便笑瞇瞇地說潘縣長我是……潘縣長打斷他的話說你是渠家灣村的主任賈旺,沒錯吧?對對對!潘縣長好記性呀!
潘縣長剛一落座,賈旺就把報告遞上去了。潘縣長看得很認真,說這是一件好事!上午我就接到人家太陽公司打來的報告了。渠家灣村有了那么好的土地,如果還不能脫貧,就要追究你這個村主任的責任了。賈旺說那是,那是。我們會摘掉貧困帽子的。潘縣長簽了字,秘書拿著報告不知去哪里蓋了章,賈旺就往國土局去了。國土局局長嘎拉森是個蒙古族人,在村委會與太陽公司談判期間嘎拉森也到過渠家灣村,他們也認識。身高馬大、劍眉環眼的嘎拉森說鄉長、縣長都簽字了!這個報告就留這兒吧。公司的報告牛辦也送來了,都留下。我們會送上級國土部門審批。批下來后你們就可以操作了。
賈旺已經走在了出城的路上,再走幾里路就離開縣城了。事情一路辦下來十分順利,可賈旺心里總感覺不舒暢。雖然村子里這次土地置換大家都高興,但他還是不太滿意。在征地階段,他一再地提出比較苛刻的條件,就是想痛痛快快地咬一大口國企這塊肥肉。談來談去談不下來,就是沒咬下這口肥肉。后來,牛小剛想到置換土地,好吧,額外給村委會劃撥一百畝土地,牛小剛卻一口回絕了。一百畝地種啥?收獲了怎么處理?所得花在哪里?一切都是他賈旺說了算啊!以村委會之名買輛小車,不等于是自己的車嗎?但是,這個如意算盤沒打響,馬海發動村民一致反對,馬海是被牛小剛煽動起來的。于是,他對牛小剛就咬牙了,就握拳了,就心生恨意了。
賈旺出了縣城,就在路邊停下摩托車。他坐在摩托車座上,兩腿著地站穩,點燃一支煙慢慢抽,讓淡藍的煙從鼻孔徐徐冒出。他緊鎖眉頭,思忖著什么。把煙尾吐出去,發動摩托車,調頭又往縣城里去了。
快晚六點的時候,嘎拉森的微信來了:牛辦,請準時啊!二樓,雅間名:桃園結義。
牛小剛回微信:沒有別人吧?
嘎拉森回微信:桃園三結義,咱是兩結義,沒有別人。
牛小剛回一個笑臉表情。
其實,牛小剛今天沒有喝酒的興致,但嘎拉森的盛情難卻。早年,縣黨校與太陽公司宣傳部理論科辦過一期科級干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培訓班,那時,牛小剛是公司宣傳部新聞科科長,便去參加了這個培訓班。嘎拉森是縣司法局副局長(副科級)。四十天的培訓,他倆是同桌。兩個人有一個共同的愛好——乒乓球,而且水平相當,這個愛好使他們走得很近。只要有空他倆就出現在乒乓球室,甚至連課間十五分鐘也充分利用,有時結束了一天的培訓,他們不回家,在乒乓球室開戰,直到人家要關門了,他們才大汗淋漓地走在燈火通明的街上。這時候,嘎拉森總是提議喝酒。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牛小剛學會了喝酒。培訓班結束后,他們很少在一起打乒乓球了,喝酒就更少了。今天牛小剛去國土局送報告,嘎拉森便有了喝酒敘舊的想法,牛小剛再沒興致也不好回絕。
牛小剛準時來到塞風酒店。這家酒店在縣城算是一流的。步入大廳,金碧輝煌,輕音樂低聲回蕩。大廳正面有略高于地面的臺子,大屏幕播放著酒店的設施和服務畫面。電子字幕滾動著“顧客您好,歡迎光臨”等字樣。
牛小剛穿過大廳上了二樓,等在樓梯口的服務員領他進入寫有“桃園結義”的雅間。嘎拉森笑呵呵的,面前擺著兩瓶茅臺。他說今天不多喝,一人一瓶。牛小剛說倆人一瓶。嘎拉森說,聽你的,先開一瓶。
倒上酒,倆人輕輕碰一下酒杯,發出玻璃碰撞發出的悅耳的聲音。
啊呀!算算,咱倆多少年沒在一起喝酒啦?嘎拉森說,起碼有三年了吧?
牛小剛說,什么記性!去年不是在市里喝過嗎?你在市里開會,我去辦事兒,遇上了,就在火車站站前廣場。
是的,是的。想起來好像昨天的事兒,時間真快啊!嘎拉森感慨地搖著頭舉起酒杯,說時間就這么流著流著,事呀,人呀的就悄悄變化著。這不,咱倆竟然走到一個系統里了!
牛小剛說老嘎你在國土部門干了五年了吧?算老國土了;我這個土地辦主任才上任幾天,新兵蛋子!以后你可得多多指點我呀!
他們又一次讓酒杯碰撞的悅耳聲響起。
嘎拉森說,不要太謙虛了。你這個新兵蛋子厲害呀!一上任就辦了件大好事!土地置換,既突破了制約你們露天煤礦的瓶頸,又給渠家灣村打通了一條致富之路!不是給你戴高帽子,這是實實在在的政績啊!
牛小剛說,政績不重要,重要的是土地置換真要使村民們富裕起來的話,我們真的辦了一件好事。我是從農村走出來的,我家過去就十分貧困。所以,我看到農民貧困,心里就不好受。你不知道,渠家灣村那個叫馬山的農民,老婆的糖尿病很嚴重,右眼都快失明了,但不敢住院治療,一直拖著,沒錢啊!
牛小剛強忍著沒有讓眼淚流出來。
嘎拉森說,一樣,我雖然不是農民,但同樣是貧困牧民家的孩子。我們走出來的人不能忘了農村牧區,因為在那里還有好多家庭沒有脫貧啊!
他們就這個話題談得十分投機,玻璃杯碰撞的悅耳聲在談話間不時響起。
服務員又送上一道菜來。小姑娘問道:你們是國土局和土地辦的嗎?
倆人幾乎同時問:是呀,怎么了?
小姑娘說大廳的字幕上說歡迎你們啥的。
倆人往樓下走去。大廳里食客不太多,三三五五地聚集在餐桌上。一個歌手站在臺子上唱搖滾,沒有人與他互動。有人指著電子字幕說一定是公款吃喝呢!也有人把手機對著字幕拍照。嘎拉森和牛小剛盯著滾動的字幕看了幾次才讀順了那行字:熱烈歡迎縣國土局嘎拉森局長和太陽公司土地辦牛小剛主任光臨!
他們相互看看,看到對方是一臉怒氣。
嘎拉森低聲罵道:他媽的!哪個雜種搞的?
牛小剛說,走,我們找酒店經理!
并沒有找到酒店經理,找到一個負責餐廳的經理,她說這不是我們隨便打出的字幕,說著拿出一個香煙盒的紙片,上面寫著與字幕上相同的字。經理說人家拿給我們這個,要求打字幕,我們有這項服務,就打出來了。
嘎拉森問:誰給的紙片?經理說不認識。再問:是食客嗎?回答說不清楚。牛小剛說看看監控吧。經理說,監控幾天前就壞了,還沒修好。
兩個人沒有了喝酒的興致,心里裝了一絲不安各自回家了。
八
網絡是個瘋狂的魔。一夜之間,那條電子字幕在大大小小的朋友圈里傳播開來,不少網民還發評論,有質疑、有煽動、有謾罵,有個網友說紀檢委是吃干飯的嗎?為什么不調查處理?
牛小剛昨晚雖然心里有一絲不安,但也沒太往心里去,回來見白潔不在家,知道她值夜班了,便倒頭睡去。早晨是白潔把他推醒的。白潔不說話,只是打開手機拿至牛小剛的眼前,牛小剛揉揉睡眼,那好多條關于電子字幕的評論就呈現在他眼前。他翻看了一會兒,見大多是煽風點火的和幸災樂禍的,便推開白潔手中的手機,默不作聲地起床了。
白潔說怎么搞得動靜這么大?
牛小剛說,也不知是誰看見我和嘎拉森在一起就來了這么一招,沒安好心嘛!
現在鬧得滿城風雨,不會出啥事兒吧?
能有啥事兒!正正常常的喝頓酒就出事兒,也太恐怖了吧?不管他,心里沒鬼就沒啥怕的。簡單吃過早餐,白潔進臥室補覺去了。牛小剛出去在小區小花園里溜達了四十分鐘,回來半躺在沙發里看書,書名是《被掩埋的巨人》,作者是二○一七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日本作家石黑一雄。當時,他出差在外,在機場候機時買了這本書。他不熟悉這個作家,一是因諾貝爾獎,二是書的封面有個簡介:“該書借奇幻史詩的外衣探討了一個沉重的話題:民族與個人面對歷史宿怨時應當如何在記憶與寬恕間做出抉擇。”于是,他就買了這本書。回家后斷斷續續閱讀,兩個月過去了,才讀了三分之一。因為忙,沒時間通讀。眼下,他剛剛進入書中的情節,手機響了。一看是公司紀檢委吳書記的電話。他心里叫了一聲“不好!”就接了電話。
吳書記……
牛小剛,你現在干啥呢?
沒干啥,在家。
不忙的話來我辦公室一趟。
好的。
牛小剛就離家去吳書記的辦公室。紀檢委在九樓,因為是雙休日,幾乎不見人。他敲門后進了吳書記的辦公室,見除了吳書記,紀檢委的小蘇也在,坐在角上一只沙發里,面前攤開著筆記本。吳書記指指沙發,說坐吧,有件事情要和你談談。你知道網絡上傳播的關于你的內容嗎?牛小剛說知道,早晨看到的。吳書記笑笑,說其實我沒看手機,也就不知道這個事兒。一早,是縣紀委的向書記給我打電話我才知道了這個事兒。向書記說他們找嘎拉森談話,要我們也找你談話,主要是了解一下情況。
牛小剛就原原本本講了昨天喝酒的前前后后。吳書記說,我們只是調查一下,沒什么事的,你先回去吧。
牛小剛下午接到馬海的電話,馬海電話里的聲音很謹慎,聲音亦不高,說牛辦你沒事兒吧?朋友圈里說你已經被隔離審查啦!
牛小剛哈哈大笑著說,別聽信謠言,我好好的,等置換土地的報告批下來,我們再聯系,商量具體事宜。
馬海說那我們就放心了!我現在在縣城里,紅光家電城,以后可以來我這兒,近呀!
接了馬海的電話,牛小剛想是不是給嘎拉森打個電話?最后沒打,不然會被人誤解為坐立不安了。
到周一,事情的發展完全在牛小剛的意料之外。太陽集團公司紀檢委作出初步決定:牛小剛同志停職,接受調查。待調查結果出來后,視情節輕重再做進一步處理。這個決定是吳書記把牛小剛叫到他的辦公室面對面宣布的。牛小剛說一聲接受組織的決定,就轉身離去。他沒有回自己的辦公室,直接回家了。
白潔說縣紀委對嘎拉森的處理與你一樣,兩頭商議過似的。牛小剛說公司紀檢委與縣紀委要一個調子,這是肯定的。
白潔問咋辦?
牛小剛說等呀!等調查的結果吧。
白潔說如果有人陷害,調查期間做假證偽證,紀檢部門偏聽偏信,你倆不就被冤枉了嗎?要不,你給牛董打個電話?牛小剛說牛董在醫療階段,不打擾他吧。再說了,公司紀檢委作出決定前一定會請示牛董的,牛董是公司黨委書記,這事兒不得到他的同意是不能做決定的。白潔說牛董也同意?他不應該不了解你呀!牛小剛說牛董他目前只能如此,你想想,網上傳言那么多,公司再不表態,事情怕要不可控了。我理解牛董。我們還是等待吧。
其實,牛小剛不知道,此時,牛董已經離開北京上了飛機,正往回趕呢!他是昨天出院的,本打算在北京再待三五天,見見朋友同學,而且身體也虛弱,不宜馬上返程,需休息康復幾天。可是公司紀檢委的一個電話使他再也不能待在北京了。牛小剛出事了?他不太相信。他同意紀檢委對牛小剛暫時停職的決定。這樣,一方面可以平息網上輿論,另一方面有時間對這個事做詳細的調查。他一般不會干涉紀檢委的具體業務,但關系到牛小剛,他必須干涉。這倒不是個人情感什么的,而是牛小剛正在突破瓶頸的第一線,千萬不要影響到當前最首要的這項工作啊!
牛小剛突然不去上班了,很不適應這種清閑,百無聊賴。白潔上班了,熟悉的人都在上班,這樣就想起了馬海,決定去馬海那兒看看,起碼有個說話的人啊!
太陽公司的機關、住宅樓小區,生活設施機構都在縣城的東邊,隔一條人工河,自成一體。牛小剛開車慢慢通過人工河上的橋,就到了縣城的商業區,找到了馬海所在的紅光家電城。說是“城”,其實也就五百多平米的店面。在店內一角,用玻璃隔開一間,有“售后服務,家電維修”八個字。門大敞著,牛小剛看見馬海俯身在工作案上,正在修理一個電磁爐。牛小剛進去說師傅忙啊!馬海這才看見牛小剛站在門前,推開面前的電磁爐,拉過一只凳子讓牛小剛坐下。
你很忙吧?牛小剛說,我倒閑得沒事兒干,就閑逛到你這兒了。
我也替你想過,讓他們調查去吧,查來查去還是沒事兒,正好讓你好好清閑幾天。
牛小剛有意轉換了話題,說你將來有了好地,回去種地還是繼續干家電維修?
我算過的,三千畝地,村民約四百人,人均七畝半呢!就拿我哥家說,不算我就七口人,五十多畝地呢!就他一個勞力,累死也種不過來。像這種情況的人家不在少數呀!
牛小剛說這是個問題。早年不是有過互助組、合作社嗎?這樣的模式也可以考慮,總要解決呀!不然,渠家灣村脫貧的最后一里路還是沒有暢通。
就在這時,牛小剛手機響了。一看,是牛董的。
牛董,還在北京吧……什么?回來了?……好好,我馬上過去!
馬海問是你們牛董叫你?
牛小剛說是的。我們改日談。他匆匆離開家電城,往太陽公司走去。
牛董剛回來就通知吳書記召開紀檢委緊急會議。會上,吳書記給他匯報了關于牛小剛的事兒。牛董聽了匯報,問道:牛小剛與縣國土局局長嘎拉森喝酒一事調查清楚了嗎?吳書記說可以說清楚明了。牛董又問:就現在的情況,按照黨紀,應該給什么處分?會場一片肅靜。牛董重復問了一次,吳書記說這個情況根本就算不上違紀,無法給任何處分。牛董接著問:那為什么要決定停職呢?吳書記說當時縣紀委已經對嘎拉森作出停職的決定了,我們只好也那樣決定了,不然怕被動……牛董黑了臉,說牛小剛沒有違紀,對他的任何決定都是錯誤的!紀檢委的工作不只是監督黨員干部,還要愛護和保護我們的好干部呀!這個停職的決定已經傷害到我們的好干部了!我提議立即撤銷決定!
吳書記說,是不是再等等,看看縣紀委對嘎拉森最后作何處理?
我們有必要模仿別人嗎?對自己都沒信心嗎?撤銷!做好記錄,牛大年說撤銷,由此發生的一切后果由牛大年負全責!
吳書記說好吧,撤銷!他的手機震動了,嗯嗯啊啊地接了電話,說縣紀委劉書記剛才說有個情況,渠家灣村的村民決定進城來集體上訪,要來我們公司要求紀檢委撤銷對牛小剛停職的決定。這……
大家說我們這不已經決定撤銷了嗎?不謀而合。
吳書記說,但是,村民進城擁入公司,影響不好呀!必須把村民擋在城外。
牛董說還是讓牛小剛去擋吧。于是就給牛小剛打了電話。
牛小剛來到公司,看見牛董那細高的身子立在樓下,顯然是在等他。他把車子開到牛董跟前,準備下車的時候,牛董已經拉開車門坐到副駕位上了。
牛董,這么快就出院了?完全康復了嗎?
牛董說完全康復是不大可能了。少發作就萬幸啊!
牛小剛說首先有好消息告訴你,瓶頸可以說已經突破啦!
牛董說我聽說了,祝賀你,祝賀我們,祝賀太陽公司啊!牛董拍拍牛小剛的肩膀,說開車吧,往渠家灣村開。
牛小剛開車出了大門,問:去干啥?
牛董就把渠家灣村要來集體上訪的事告訴了牛小剛。
就這事兒?不必去了,我一個電話就搞定。
牛董說,去吧,我也想見見村民們。
車子在黃土的曠野上奔馳。
牛董望著遠方說,你為啥不說說紀檢委給你停職決定的事兒?
我相信組織。再說了,有好些事兒在停職期間也可以做,比如去渠家灣村和村民聊天,就能知道好多問題。我了解到好多人家即使土地比從前好了,也能澆上水了,依舊很難脫貧。為啥?沒有勞力種地。
牛董說那好,今天我們再去了解一些情況。還有,紀檢委剛才開會一致同意撤銷對你停職的決定。
牛小剛說我知道遲早要撤銷這個決定的,只是拉得時間長了的話,我會為無所事事而發瘋。
牛董說,我也該兌現我的承諾了。下次公司班子研究干部任免時,我提議調你去宣傳部,任部長,再干你的老本行。
不不不!牛小剛急忙說,我改主意啦!牛董可以考慮成立一個合資小企業,太陽公司是大股東,占股最少百分之五十一,村民們以土地入股,最大占股百分之四十九。村民們以入股的多少分紅,同時可以在這個農業公司上班干活掙錢。公司經營村民的流轉土地,可以機械化耕種、收割、灌溉。我想做這個農業公司的董事長!
牛大年笑著說,那就要把多年來人們說的牛董牛辦改為牛董牛董啦!
兩個人大笑了起來……
甫瀾濤:蒙古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風雪察哈爾》《大漠青駒》以及中短篇小說多篇。曾獲內蒙古自治區政府文學獎(索龍嘎獎)、《民族文學》年度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