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是大自然賜給人類、造福于人類的寶貴財富。煤炭與鋼鐵、蒸汽機成為第一次工業革命的象征,在造福于人類的同時,也成為當時各國海軍軍艦的燃料。直到十九世紀初,“石油燃料將使海軍戰略發生一場根本的革命”(英國近代海軍奠基人費舍爾勛爵語),在當時英國海軍大臣丘吉爾的極力推動下,英國海軍在全世界率先棄煤,將燃油鍋爐用于海軍主力軍艦的動力。
但在此之前,各國海軍無不使用煤炭做軍艦的燃料,而優質煤則決定了艦艇速度,甚至決定了海戰的勝負。
軍艦使用劣質煤,影響速度,甚至導致海戰失利,在世界戰史上不乏先例。
日俄戰爭時,沙皇從歐洲調回第二太平洋艦隊至亞洲,與日本抗衡。暗中支持日本的英國,則全面禁止向沙俄艦隊提供威爾士無煙煤,資助本國商人在各大港口收購囤積煤炭,使沙俄艦隊無優質煤可買。并迫使葡萄牙拒絕第二太平洋艦隊在安哥拉、莫桑比克加煤,使第二太平洋艦隊無法得到英國威爾士優質煤炭,不得不降低標準,補充了德國劣質煤炭。艦隊動力來源不充足,艦隊速度大為遲緩,使之在對馬海戰中,被日本艦隊重創。成為因使用劣質煤炭嚴重拖累艦艇速度,而使艦隊遭到毀滅的一次著名海戰戰例。
無獨有偶,中日大東溝大海戰也是因為北洋水師使用的是劣質煤炭,影響艦隊速度,成為海戰失利的重要原因之一。北洋水師使用的劣質煤炭,常常產生滾滾黑煙,使得敵方過早就能發現目標。現在證明,在大東溝海戰前中日艦隊相遇時,日本比北洋水師提前一小時發現對手,就是因為滾滾黑煙使北洋水師過早暴露,而日本艦隊使用的是優質煤,產生的煤煙稀薄,在一望無際的海疆上,是最好的掩護。
后世海戰專家分析大東溝海戰中方失利原因,認為北洋水師的不利因素之一是軍艦老舊,原設計航速平均為十五節,不及日本艦隊的航速。其實,通過兩軍艦只航速的對比,中方與日方相差并非太懸殊。日艦航速約為十八至二十三節。但在大東溝海戰中,北洋水師軍艦航速卻平均僅有七節,遠遠低于日本。日本艦隊基本達到了設計航速,而北洋水師軍艦卻遠遠低于設計航速。以致作戰大受影響,最后日方主動撤退,北洋水師欲實施追擊,因航速緩慢,只能徒自興嘆。
另外,最關鍵的是大東溝海戰中,北洋水師因為速度緩慢,而錯失痛殲日方的戰機。大東溝海戰伊始,北洋水師初始陣型是沒有錯誤的,也是因為速度,各艦跟進參差不齊,完全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反被日方一字長蛇陣包圍右翼,“超勇”“揚威”被重創,形勢嚴峻而大不利于北洋水師。但日方旗艦“松島”卻錯發指揮命令,令“吉野”為首的第一游擊隊向本艦隊后方迂回,作戰隊形完全改變。北洋水師獲得了天賜的機會,如果北洋水師能利用敵方失誤,奮起阻斷、沖擊日本艦隊,打亂敵方陣型,就等于恢復了原設想的陣型。日方陣型被切斷,必將大亂,而極有可能被重創。但北洋水師的緩慢航速,使之丟掉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戰機,日方發現致命的失誤后,馬上重新指令恢復原隊形,而北洋水師直到日方恢復隊形,也沒有趕上來發起攻擊!
其致命原因仍然是動力——北洋水師使用的是影響航速的劣質煤,而日本聯合艦隊使用的是優質煤。
按規定,北洋水師的燃煤由開平礦務局供給。該礦始建于光緒三年(1877年),第二年正式采煤,初始年產不過數百噸,至光緒十六年(1893年)已達近百萬噸,完全解決了北洋水師及附屬設施用煤 ,余者可外銷。開平煤礦產煤質量是完全不一樣的,煤礦分若干個采煤工作面,工作面稱之為“槽”,如第五工作面的產煤即稱之為“五槽煤”。“五槽煤”質量最佳,塊狀,燃燒值高,性能并不亞于英國威爾士煤。其特點是“煙少火白”,被西方稱之為“無上品”。外國人趨之若鶩,極愿購買。也打破了“塊大火強”東洋煤的壟斷。最差的就是“八槽煤”,煤碎如散沙,而且摻雜石多,燃燒后灰多,煤煙濃黑。與“質碎力微,不能合用”的旅順煤相差無幾。使用這種劣質煤不僅造成艦船航速低緩,而且極易損壞鍋爐。
在礦務局初始由唐廷樞任總辦時,供給尚無問題。但醇親王的親信張翼接任總辦后,供煤優劣產生了矛盾,北洋水師優質煤的供應漸少。“八槽煤”供應的比例越來越高。
北洋水師長期使用的就是“八槽煤”!早在清朝出兵朝鮮之后,丁汝昌就多次發出與開平礦務局等處交涉補給煤炭、彈藥的電報。既使是豐島海戰后的七月三十日,丁汝昌氣憤之下,致書開平礦務局總辦張翼:供給艦用煤“煤屑散碎,煙重灰多,難壯氣力,兼礙鍋爐……(開平煤礦)專留此種塞責海軍乎?”丁汝昌威脅:此等劣煤再付給北洋水師,必如數退回,并上報李鴻章裁決。丁汝昌后又數次交涉,但煤礦不屑一顧,仍然供應“八槽煤”。甚至傲慢地說:想要“五槽”塊煤,可從八槽煤中篩檢!丁汝昌于八月七日向旅順船塢工程總力龔照嶼交涉補充彈藥函中,大發感慨:“存煤及軍械數本不豐,再冀籌添,立待斷難應乎。后顧無據,伊誰知之!事已至此……利鈍之機聽天默許而已。”這是攸關國運的大戰爆發前,一個大國艦隊司令官的悲愴嘆息!開戰前夕的九月十二日,丁汝昌用最激烈的語言向開平煤礦“最后通牒”,要求供應“五槽煤”,“邇來續運之煤仍多散碎,實非真正‘五槽。……俟后若仍依舊塞責,定以原船裝回,次始得分明,屆時幸勿責置交誼于不問也。”言辭不可謂不激烈,但仍然被置之不理,最后竟連劣質煤的數量也得不到保證。丁汝昌無可奈何,北洋水師最后也只得在大連灣裝上劣質煤去迎戰強寇。
后世評價丁汝昌,多有認定其為外行。但大戰之前,丁汝昌反復交涉煤料供給,證明他是一個合格的海軍將領。試舉俄國海軍名將馬卡洛夫之例。一九○四年,馬卡洛夫被尼古拉二世任命為北太平洋分艦隊司令,他到停泊地旅順基地視察,首先到軍火庫,看到庫存有大量威爾士煤和普通煤,足夠整個艦隊高強度作戰一年。這個從普通水手一步步升到海軍中將的司令官,才放心地開始制訂對東鄉平八郎聯合艦隊的作戰計劃,包括改革艦隊建制,撤換不合格軍艦指揮官,提升水兵士氣,改善中國雇員伙食等等。馬卡洛夫有關海戰的著述,是對手日本海軍軍官的必讀書,但他不是紙上談兵,他非常明白,再強大的艦隊,燃料不足將是極其致命的,丁汝昌也明白,但他真正是無能為力!
北洋水師為何得不到優質煤?
這是由于當時體制弊端產生的惡果。北洋水師的燃煤供給,按規定是調撥采購,無論“五槽煤”還是“八槽煤”,價格相同,這是不合理之一,故爾開平煤礦優先將“五槽煤”以高價賣給商人甚至賣到國外大賺其利。
其次,北洋水師經費一直得不到保障,不僅采購新船、添換火炮、購置彈藥得不到保證,燃料采買同樣得不到保證。買煤款常常因經費緊張拖欠,這成為開平煤礦只賣次煤給北洋水師的原因之一。北洋水師無權強行征用優質煤,何況拖欠買煤款,開平煤礦當然理直氣壯,所以到后來連“八槽煤”供量也在減少。最初開平煤礦為供給北洋水師艦隊用煤便捷,唐廷樞總辦曾修建中國最早的鐵路——唐胥路(后擴展至大沽),可直抵唐山礦廠,解決了運煤困難,后又開通由天津運煤至旅順、威海衛、煙臺等處,皆設立囤煤所,完全保障北洋水師用煤。但這花費巨大財力、人力所付出的努力,換了張翼當總辦之后,則名不符實。
其三,煤礦的體制使其店大欺客,開平礦務局總辦官級不大,但總辦張翼來頭卻不小,他是滿人,本在醇親王奕神機營里當差,受到醇親王的寵信,越級提拔當了總辦,眼睛朝天,誰也不夾。一八九八年升任督辦兼熱河礦務督辦,捐了個候補道。莫說區區兵部尚書銜的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 就是李鴻章也要讓他三分。何況醇親王主持海軍衙門,“總理節制沿海水師”,北洋水師的經費劃撥都是醇親王說了算。得罪了張翼,就是得罪了醇親王。所以,就留著好煤出口賺錢,其奈我何?
其四,公私不分,徇私徇情。李鴻章身為北洋大臣,是北洋水師最高統帥,有實際指揮權,一言九鼎。若出于公心,調撥優質煤不是大問題。但恰恰李鴻章在開平煤礦有股份,優質煤給北洋水師不賺錢,賣給外國人才賺錢,賺了錢才能分紅。其中緣由不言自明。加上李鴻章“保船制敵”的思想,盡量避免開戰,北洋水師用次煤有何不可?李鴻章的節操并非完美,多參股于洋務企業,大撈之外,亦受賄。容閎在曾國藩、李鴻章二人手下做過事,認為二人不可同日而語,對李則鄙之,說曾“財權在握,以不聞其侵吞涓滴以自肥,或肥其親族”。李逝世時“有私產四千萬以遺子孫”(容閎:《西學東漸記》,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七十一頁)。梁任公則云“世人競傳李鴻章富甲天下,此其事殆不足信,大約數百萬金之產業,意中事也。招商局、電報局、開平煤礦、中國通商銀行,其股份皆不少。或言南京、上海各地之當鋪銀號,多屬其管業云”(《李鴻章傳》,二八二頁)。在與俄羅斯簽訂《旅大租地條約》時,收俄方賄賂“五十五萬兩”(《俄國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維特伯爵的回憶》,轉引在《紅檔雜志有關中國交涉史料選譯》,三聯書店,一九五七年版,二一○頁)。除此之外,逢生辰必大收財禮,《翁同龢日記》載:“相國(指李鴻章)初五壽(七十歲生日),將吏云集,致祝之物爭奇競異”(中華書局一九八九年版二五○頁)。此時的李鴻章身負重責,且國勢不振,內外交困,竟如此窮奢極欲,對北洋水師欠錢購煤的軍務,何止是天大的諷刺?李鴻章初五大辦生日,初六他十五歲的幼子即夭折病死,翁同龢在日記中記錄此事與其奢壽對比時,冷冷地說了一句“倚伏之理可畏哉”(同上頁)。翁、李有矛盾,翁對李所控制的北洋水師常常掣肘,在經費問題上曾有刁難。但李鴻章如此不檢點,僅在開平煤礦有股份一件事上,就不值得敬重。北洋水師因劣煤影響軍艦速度導致戰事失利,李鴻章是難辭其咎的。難怪連位卑的梁鼎芬都上奏折“以殺李鴻章為言”,“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自古是大員重臣的理念,李鴻章真是枉擔了虛名。另外,李鴻章安插外甥張士珩的堂兄張文宣在劉公島任護軍統領,護軍原為李鴻章的親軍衛隊,先后修建旅順、威海衛炮臺。李安插親信頗有用意,丁汝昌也要買賬的。
其五,張翼總辦根本用不著質問李鴻章:好煤都給北洋水師,拿什么賺錢分紅?張翼不僅要孝敬醇親王,他還要孝敬西太后,據說他與西太后是拐著彎兒的親戚,開平賣“五槽煤”賺的錢,大部分捐給西太后修頤和園,得到了“很會辦事”的嘉獎。確實,張冀任總辦后,礦務局礦井、輪船碼頭、廠棧都有所增加,業務興隆,光緒皇帝也欣賞他,越發官運亨通。到了一九○二年,已官至工部右侍郎。因為和英國人勾結,使開平礦務局被英人騙占。袁世凱三次嚴參,光緒仍然予以庇護,僅是“革職”,后又朱批“以道員用,發往北洋差遣委用”。在清末,能同時得到西太后、光緒信任和賞識、眷顧的官員很罕見,有這樣的來頭,張翼還會理睬丁汝昌嗎?
其六,醇親王奕主持海軍衙門,從上到下清一色旗人。成立這個衙門本身就是為了挾制北洋水師,薪餉經費包括購煤,“定遠”“鎮遠”“濟遠”等八“遠”均由海軍衙門直接發給。如“定”“鎮”“濟”三艦,每年約三十萬兩,除薪餉、公費開支、購煤費用等,連洋員待遇,都含在內。指揮系統和后勤保障混亂,疊床架屋,卻苦了北洋水師。開平煤礦等于直屬海軍衙門醇親王主管。個人利益大于國家利益,小集團得失大于國家得失。海軍經費都可以挪用,何況區區煤乎?張冀在清朝退位后,與開平簽合同,索要了一百萬兩白銀,定居天津,重金購藏書畫,經營金店,這是損公肥己的典型。北洋水師無直接調撥權,按《北洋海軍章程》等規定,丁汝昌歸北洋大臣李鴻章節制,只管艦隊“操防”及糧餉、軍械、威海海軍學堂、行營機器廠。其它諸如水師營務處、海防支應局、各處軍械局等后勤保障部門,不僅主官由李鴻章任命,其海軍俸餉、收支報銷、添換購置、收發存儲、槍炮彈藥等等,總之一切需花錢的事務,丁汝昌都只能被掣肘,他想要優質煤,真是說話不算數。
其七,晚清小說家吳趼人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揭露,南洋兵船管帶在專供兵船采購的商家買煤。賬上記一百噸煤價。實買二三十噸,給掌柜二成回扣,余款則被管帶貪入私囊。北洋水師成軍訂《北洋海軍章程》,除軍官高薪外,為避免貪污規定了《行船公費》。以水線區分,水線下油漆及軍事裝備如帆布、炮罩、繩索、通信旗幟,加上維修所用材質如銅、鋼、鐵、木材等可專項申報核發,煤炭、彈藥隨時申領。但水線上即船艙內外所需油漆、棉紗、砂布等,及煤炭裝卸、購買淡水、雇員引港、更換國旗、軍裝、雇用幕僚文書、雜項采購等等,卻要在“行船公費”中開支。這有些令人費解。按章程,“定”“鎮”二艦為例,每月“行船公費”核定八百五十兩,而管帶劉步蟾、林泰曾每月的薪餉才三百三十兩(分官俸、船俸,分占四六成)。“公費”皆由管帶說了算,其中彈性可想而知。就說買煤,可以隨時申報領取,單項開支,可煤炭裝卸卻要從“公費”中開支,就是說買的煤少,就可節約煤炭裝卸費。管帶廉潔,可以一文不取奉公,如果私心一念,真是莫可知了。買煤與裝卸分開,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其中利弊是值得商榷的。“行船公費”是一筆糊涂賬,伸縮性太大了。所以有人揭露,北洋水師艦艇有管帶私扣“行船公費”入私囊,在采買時以次充好,收取回扣,致使艦上機器保養不勤,零件朽壞,甚至大炮生銹(《鄭觀應集》上冊,八八○頁),這未必是普遍現象,但甲午海戰中“定遠”飛橋被震壞、“致遠”密封橡膠朽壞等等,影響了戰斗力,確為一證。
北洋水師經費緊張,自成軍以來,從來就沒有如數撥解。軍費被挪用,被減少,捉襟見肘,“東挪西湊,竭蹶經營”(李鴻章語),李鴻章《海軍函稿》中皆是“籌議海軍經費”“請撥海軍經費”的字句,甚至他一度大發牢騷,表示若不能“如數籌給”,就不“勉任其事”撂挑子。最簡單明了的三個數字,用于北洋海防、北洋水師建設的經費從一八七五年至一八九四年,各種名目湊撥僅約三千萬兩,不及清朝一年八旗、綠營、京城兵餉三千二百萬兩(一八九三年),而八旗、綠營等皆虛靡祿餉,糟朽而不能戰,甲午的陸路之戰是靠淮軍和地方練勇。而西太后修頤和園所需款竟達兩千余萬兩,這種驚心動魄的數字對比,令人夫復何言!?面對這樣的國家軍事戰略思維,面臨海上侵略,捍衛海疆的連買動力燃料都拖欠的北洋水師,還能不打敗仗嗎?
煤,煤,煤……對北洋水師來說,優質煤是戰略物資,得之則戰事尚有可為,失之則戰事已顯敗跡。論煤,中國可以自給,大戰在即,軍艦卻只能用劣質煤。亦非像俄日戰爭,英國采取“禁運”封鎖,沙俄一籌莫展,導致對馬海戰大敗。中國沒有被“禁運”,實質上卻被自己的官辦煤礦“禁賣”,悲哉也夫!
甲午海戰是改變中日兩國走向的命運之戰,而命運之戰勝負的原因之一居然是因為使用劣質煤。遙想當年,龍旗獵獵,彈雨如注,北洋水師的軍艦左沖右突,在大東溝海戰中拼命廝殺,水兵們拼命往鍋爐里不停地傾倒“八槽煤”,但航速卻依然是那么緩慢,這一幕想起來就讓人心痛如灼……
朱小平:本名朱克石。就職于《海內與海外》雜志社。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作家協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作品在《詩刊》《北京文藝》(《北京文學》前身)發表。出版有長篇紀實、人物傳記、文史筆記集、散文、隨筆集、舊體詩詞集等十八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