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轉身”是演藝圈詞語,指明星出鏡率極高。今借來,且冠以“并非”二字,用來評價一位卓有成就的詩人的近作,似乎有點兒不倫不類。
這詩人是葛平。
她從1980年代末開始詩歌創作,始有《夢的雕像》,攜著當時詩界那一片朦朧月色,進入詩壇,并獲好評。
進入新千年,她“西窗遙寄”——她于詩末每每署有“西窗”二字,猜度她的詩章多半在此釀造,并從這里遙寄遠方,我故爾有此杜撰。她的許多篇什頻頻見諸于各大報刊。詩人也獲得多個詩歌獎項。
葛平創作勢頭正旺,時有新作問世。偶爾見得一二,每有眼睛一亮的感覺。
最近讀到她的組詩《陜北行》,突然就有一種印象:葛平正嘗試用一種新的美學原則,進行一次自我超越。
及至再讀組詩《晉之南》等近作后,我的印象得到印證。
我把她詩歌創作的這一超越,稱作“轉身”。我想,帶有形體動作的轉身,較抽象的超越或許更富有表現力。
葛平的這一轉身,卻不帶一點兒華麗。豈止不華麗,說透徹點兒,是對華麗表達的屏蔽,是詩本體向質樸的本初的更貼緊生存本身、生命本體、生活本質的一次回歸,也是詩語言上盡洗鉛華一換肌膚的口語表達的一次刷新。
新世紀以來,葛平“西窗遙寄”的詩章已脫去了詞藻華服。她更醉心的是純與美的表達,更執著于詩歌意象情境的營造,更致力于語言表達的典雅和唯美。她用一種頗有詩性的現代漢語,創作了不少佳構。
且看《檀香》:“一千年前就在身體里/繡好一個一個香包/然后一點點地收藏體香//一千年后 請將我制成一枚書簽/我就是書頁中添香的紅燭/只散香 不多言。”在“香包”“體香”“書簽”“紅燭”的意象中,飄蕩的是恬淡而悠遠、細膩而綿長的情絲。這詩是女性的、夢幻的、浪漫的,也是古典的、唯美的。
《春草》是一首思念逝去親人的短章:“我是最晚破土的那一棵小草/靜靜躺在溫厚的土被下/傾聽地下發出的/一陣一陣熟悉的鼾聲/那是來自親人的靈魂/‘清明的風一吹/我的牽掛便綠了。”讀者的情感,被這一棵“最晚破土”的“小草”輕輕撥動了,心湖里不禁蕩起了嘆息般的波紋,我們不得不佩服詩人營造意象的能力。
組詩《我的江山如畫 隱去了多少豪杰》和《在春天里搬動一些詞語》或許最能代表她在這個時期的創作水平。詩人通過精心創設、構織和打磨的意象,抒寫了一顆敏感心靈的追問和尋找、發現和選擇、無奈和寂寞。這些詩章似乎可以解讀為詩人的精神自畫像。我們不妨擷其片羽一枚,葛平“曾動用過的那些美好的名詞”:“雪、隕石雨、火焰/小島、四月、山楂樹”,說每動用一個詞,她“都曾焚香沐浴,身心皆凈”。我想,她的“美好的名詞”只怕是她交往過的各式各樣的人、事、物,她傾情過的情、思、愛,她借此表達了對真、善、美的渴望。詩人贊賞美,追求美,也在釀造美。結尾,筆鋒一轉:“其實——/我這一生都在無魚之水中/頭撞破,不搖尾。”這是受傷后的怨語還是清高自許的表白?且不細究。我們從這首多少有些激憤的詩中發現,詩人是要在那些又純又美的詩章里,有意識地增添些重量。再看詩人《從果園路回來》的寫意詩。她點燃艾條,“想要逼退身體里的寒”,“艾條明滅”,勾起詩人對歲月往事的回憶。詩人最后寫道:“我就像那截燃著的苦艾/自己為自己驅寒/火焰是自己的火焰/灰燼是自己的灰燼。”格言警句式的自白中,我們窺到詩人內心的孤獨、自尊和強大。同時也感受到詩人試圖增重增強的努力。然而,落花有情,流水無意,葛平營造的抒情氛圍畢竟太強了,讀者陶醉其間,無意他顧,那些可能被詩人視作詩眼的“重量”依然無法凸現其重,彰顯其質。
好了,該說葛平近作了。
組詩《陜北行》,寫的是隨團陜北采風事。葛平幾乎是不加修飾地記述這次采風活動。組詩由五個短章組成。且看其中一首《某某作品研討會》:“文聯主席逐一介紹/原黨委某某副書記/原人大某某主任/原政府某某秘書長/原政協某某副主席//一色兒的原/在為原某某主席的詩集點贊/就一個真正的詩人/被揳在了一個角落。”詩人筆下所寫,不過是人們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事情。作者擷取“逐一介紹”“為原某某點贊”“被揳在角落”三處細節,既不做別有用心的夸張,也不帶用心良苦的修飾,而是采用完全口語的表達方式,將這次研討會呈現出來了。這幾行口語,卻引起我們感情的共鳴,促使我們思索,并有所悟,又有所惑。當然,因人而異,有人感覺可能強烈些,有人可能就不那么強烈,而且各人感覺也不盡相同。即便同一個人,感覺也不是只一種。即如當下,筆者腦際至少縈繞這樣一些感覺:錯位,這哪兒跟哪兒,是不是剪輯錯了?倒錯,為什么都是“原”?可憐,那個被揳在一角的詩人!還有荒涎感、搞笑感、苦笑感、可悲感、原來如此感、本來如此感、無話可說感,還有一些延伸出去的聯想,以及聯想的聯想。《陜北行》不過只是展示事件,述說見聞,詩人似乎什么都沒有說,卻給人似乎什么都說了的感覺。其實,這“都說了”的感覺,是讀者完成的。用句禪語:不說即是說。
組詩《晉之南》也是寫采風活動,且看其中《尋華門,卻走進了大市場》,“傍晚,采風歸來的大巴/繞著平陽古都的華門轉了兩圈/華門打烊了/遠遠只見‘天下第一門五個碩大的美術體”。“閉門羹,激起了我們的好奇心”,晚餐后作者與另三名同伴去尋華門,在十路口,發生分歧,倆主張向右,倆說須向左,左右難決時“亮起了紅燈/小洛發現了馬蹄牙子下一個大市場/四人意見出奇的統一/——進大市場/這里不是天下第一門/大市場的門不高/一低頭就看見了人間煙火”。尋常經歷,口語表達,卻讓人不得不一豎大拇指。這是一種召喚(博爾赫斯曾說詩是“召喚想象”的文體),召喚人們經歷中那些被遮蔽的沉溺的迷失的虛幻的偽飾的經驗,讓它回到真實的尋常的軌道上來。我最喜歡的是《在安澤沁河莊》。采風詩人們去看望一位84歲的空巢老媽媽,當詩人們把“印有‘我們和你在一起字樣的大禮包”交給了老媽媽時,“她雙手合十不停地躬身/嘴里念叨著:感謝黨,感謝政府”。這時,作者看到“她每躬身一次/左眼角那坨眼屎就看著往下墜一點/我幾次想伸手幫老媽媽擦拭/突然覺得自己的手未必就真干凈”,作者在逼近的攝像機鏡頭下逃離了,“我配不上老媽媽的一臉虔誠/更不敢對她說出‘和你在一起/因為十分鐘后/我們便呼啦啦散去/這里將恢復空寂。”詩人把她捕捉到的細節,如特寫鏡頭一樣推到我們面前,激起我們最痛徹的悲憫。這兩首詩,都具有幽默感和喜劇味,卻非故意搞笑、廉價喜劇。前者蘊有一種藍色幽默,是對接錯位的輕喜劇,讓人會心一笑;后者更接近于黑色幽默,是“把無價值撕開來”(魯迅語)的悲喜劇,讀來令人發顫。喜劇演出結束了,讀者卻難以平靜下來。
對葛平近作,倘做進一層分析,就會發現其共同點:
取材生活化、事件化。在尋常生活流中,擷取“事實的詩意”(伊沙語),而不是詩意的事實。誠如那句被說爛了話,生活中的詩意無處不在。我們缺乏的不是詩意,而是發現。詩人的任務就是對詩意的提煉和揭示。
選擇好細節。詩人在提煉過程中,不要漏掉細節。細節往往是生活詩意的載體。不妨再回到《在安澤沁河莊》,那老媽媽往下掉的眼屎的細節,難道勝不過你百言千字浮泛的描述和抒情嗎!細節,正是展示人生存真相生活真實以及詩歌本質不可缺失的要件。一個細節的成功,往往就是一首詩的成功。
結構戲劇化,且往往是喜劇式的。我看到的組詩《陜北行》《晉之南》中各篇什,其結構多半有喜劇特征。作者講述的只是一件平常不過的事件,且敘寫往往在不動聲色平白如話中進行,最終卻讓讀者感受到“意外的尋常”。
表達口語化。語言是詩的肌膚。所謂口語詩寫作,就是剪刈華麗,褪去包裝,拒絕修葺,直逼生存本身和詩歌本質的一種寫作。葛平用王佐斷臂的勇氣,決然吸納口語創作。也許她已經看到了詩歌正宗們的蛻變——當一首詩被過多的藝術手法包裝時,極有可能成為一道帷幕,一處遮蔽,遮擋了讀者的發現;或有可能成為喧賓奪主、擾人視線的飾物,誘使讀者陶醉于作者爭奇斗艷的描述和抒情,對詩中稱作“詩核”“詩眼”“詩意”的東西反倒擱置了,甚至會完全不顧及它們。買櫝還珠,聽起來可笑,卻屢見不鮮。倘如此,詩創作中,多裝飾就不如少裝飾,有裝飾就不如無裝飾。如筆者前文所說,你什么都不說,即是什么都說了,不說即是說。
葛平近作的轉身,是向口語詩的致敬和靠攏。葛平在一篇隨筆中講到她閱讀口語詩歌時的震撼:“不由拍案叫絕”。這致敬和靠攏,拓寬了她的詩路,增添了她詩創作的創造力、批判力,借用于堅的一句詩評說:“在這充滿創造力的批判中,詩歌具有了可以尊重的重量。”
向口語詩致敬,讓葛平的詩連接了地氣,具有了重量。這是葛平之幸,也是詩歌之幸。
依葛平具有的功力,定會佳作不斷。我們期待著!
孟凡通:山西作家協會會員。當過礦工、科長、主任等,曾任《山西煤炭報》總編、煤企高管。1979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曾輟筆十余年。作品見于《山西文學》《黃河》《火花》《作家》《陽光》,計百萬余字。獲第七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評論)提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