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從志
“房子沒了,我們就從北京被抹掉了。”
房子在北京市東城區,從雍和宮地鐵站出來,過北護城河再往東走一個街區,便是李建國家住的民旺社區,緊挨著北二環,寸土寸金的黃金地段。1982年,老丈母娘原來的單位胡同煤廠解散,19年工齡折算成了這套不到60平方米的房子,全家高高興興搬地進來,一住就是36年。
但李建國窮盡了各種辦法,已無法左右房子的命運。2018年10月29日是法院強制執行拍賣的日子,如果不出“意外”,一家人住了36年的房子在這天之后就不再屬于他們,62歲的李建國急得寢食難安。用老話講,他算是“倒插門”。老丈母娘有5個孩子,1個大兒子4個女兒,他的妻子羅紅排行第三。羅家分房時除了小女兒未出嫁,大兒子和其他3個女兒都已成家,而李建國家是5個男孩,房子不夠住。結婚一年后,他帶著妻子住進了丈母娘家,兒子李通也在這里誕生。后來妹妹出嫁,岳丈去世,家里就剩下了老丈母娘和他們一家三口。

雖是地處核心,但房子上了年頭,品相遠算不上好。原是煤廠、印刷廠和化工廠合資建的職工宿舍樓,當時北京的住宅多以五層小樓為主,羅家在四層,樓道墻面上的小廣告密密麻麻,刷了一層又一層。
關于房子的“錯誤”是三年前犯下的。2015年春節前夕,大女兒接老太太一起去過春節。后來,外孫女楊慧把男朋友領回了家里,兩個人從網上認識,年紀都30歲出了頭,正是談婚論嫁的時間。大女兒大女婿對小伙子印象不錯,楊慧也一個勁地夸他對自己怎么好,女孩子的心思溢于言表,老太太自然也是滿心歡喜。
小伙叫趙海佳,北京人,32歲,開了一家游戲公司,據說生意做得很大。但頭回見面,聊著聊著就說到了自己公司資金緊張的問題,想托人幫忙借款。老太太名下正好有套房產,趙海佳提出可以抵押房產貸款,他信誓旦旦地保證,頂多押一兩個月,借款本金利息都由他來還,還給老人家20萬元的養老金。
一通好話,趙海佳取得了老太太的信任。2015年2月13日,羅紅接到母親電話,讓她上姐姐家里。老太太跟她說了抵押房子貸款的事情,但趙海佳許了什么好處,她沒告訴女兒。
房子是母親的,借錢的又是侄女的朋友,羅紅也不好多說什么。趙海佳當天就開車帶著母女去辦了房產過戶手續,房本上的名字改成了羅紅。當時老太太已經83歲高齡,要以她的名義去辦借款抵押公證很麻煩,所以才先過戶給羅紅。房子遲早是要過戶的,按照老太太2004年立下的遺囑,羅紅是唯一的繼承人。其實還有幾個月,1955年出生的羅紅也要超齡了。馬不停蹄,趙海佳又帶她們去了北京市方正公證處,簽了一沓文件。李建國是后來被叫去的,他是女婿的身份,一直不愿摻和妻家房子的事情。公證處說需要夫妻倆一起簽字,他想都沒想就簽了。
“趙海佳到了公證處跟到自個家一樣”,熟門熟路,夫妻倆如今回憶起來才知道其中的種種蹊蹺——這已經不是趙海佳第一次來公證處辦房產抵押了。所有文書,甚至房本都被趙海佳拿走了,夫妻倆“一個紙票兒都沒留”。
出借人也是趙海佳找來的。做完借款抵押公證,借出人李沫轉了230萬元到羅紅銀行賬戶上,她緊接著把錢轉給趙海佳。三張卡一起遞給柜臺的工作人員,銀行水流顯示,錢在羅紅賬上停留了不超過一個小時。
一個月過去,趙海佳沒兌現諾言,房子還在抵押,許給老太太的好處也沒給。過了幾個月,趙海佳再次現身,帶來一個叫黃佳的女人,說是能貸更多錢,看過房子后,她借了260萬。和上回一樣,錢經過羅紅的賬戶,230萬還給了“一貸”,黃佳劃走了3%的月息78000元,剩下的轉給了趙海佳。一行人又去公證處做了抵押公證。
這個時候,他們才意識到好像在被趙海佳牽著鼻子走,已經沒了退路。為了以防萬一,夫妻倆要趙海佳出了一張借條。這是他們留的唯一一個心眼,卻弄巧成拙,借條成了法院判定他們與趙海佳為借款關系的一個依據,給后來的維權平添了一層障礙。
后來,黃佳找到李建國夫婦,說趙海佳沒有按時給付利息,要他們想辦法。這時,趙海佳不見了蹤影。2016年1月2日,趙海佳因涉嫌詐騙被北京警方羈押,后被正式逮捕。李建國得知消息,趕緊去派出所報了案,他們才意識到自己受騙了。
隨著調查的深入,騙局的套路浮出水面。羅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除去他們,還有至少17位受害人房屋被抵押,抵押款超過了3100萬元,被騙的無一例外都是老人。
像許多針對老人的傳統騙局一樣,趙海佳取信老人的一個重要法寶是國家政策的噱頭,即“以房養老”。2013年國家提出開展老年人住房反向抵押養老保險試點,隨后2014年“以房養老”政策正式落地,北京、上海等城市開始試點。推行幾年,只有一家保險公司設立了相關險種,全國不足百戶老人參保,但初衷是為孤寡老人進行的金融創新,卻衍生了一種新的騙術。
從2014年開始,一家名為中安民生的公司進入北京多個社區開辦講座,向老人們宣傳“以房養老”項目。其宣稱,民政部慈孝特困老人救助基金會以房養老基金是公司下屬基金,該基金是經國務院批準、民政部直接管理、中國第一個以救助失獨老人為主要任務的基金會,是全國唯一“以房養老”的基金,“以房養老”項目是國家工程、政府行為。趙海佳詐騙的老人中大部分都是經由中安民生公司轉介而來。據中安民生的工作人員講,2014年年底,公司已經掌握了許多老人客戶,但“以房養老”項目并未申請下來。恰好此時,趙海佳的公司遇到了資金問題。
1983年出生的趙海佳是北京火星時空網絡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稱“火星時空”)的法定代表人。公司成立于2009年底,是一家集自主研發、發行于一體的手游公司,主要業務以發行為主,據其宣稱,成立5年來,已向海外輸出近百款國產的優秀游戲。2012年,火星時空收購國內多個游戲研發團隊,全面進軍手游和客戶端游戲領域。開公司前,趙海佳曾是游戲社區“無域帝國”公會會長,也鼓搗過游戲網站,在游戲圈里算是小有名氣。隨著互聯網的普及,游戲行業崛起,趙海佳于是坐不住了。
但事實上,火星時空前后只代理了不超過10款游戲,僅有兩款上市,很快便銷聲匿跡。到2014年年底,投資款被花得一干二凈,公司銀行賬戶僅余700元存款。趙海佳和公司合伙人李龍想到用房子抵押貸款,他們找到了中安民生公司底下的業務團隊,雙方一拍即合。
從2015年1月開始到年底,一共17位老人落入圈套。騙局的套路幾乎一致,老人們經中安民生的業務員介紹與火星公司達成協議,用他們的房屋抵押借款,聲稱所得款項用于投資公司項目,老人可從中獲得高額回報,承諾年利息5%~6%不等,每月還能拿到幾千甚至上萬的養老金。第一次抵押借款后,老人們一般能收到頭一兩個月的收益,但債主很快以趙海佳沒有還息為由找上老人,趙海佳接著又會帶來新的出借人,將房屋進行第二輪抵押,獲得更多貸款,部分老人甚至進行過三輪以上抵押。
實際上,老人們抵押房子借來的錢并沒有被趙海佳用于所謂的投資項目,而是挪來償還公司的債務和個人揮霍。有媒體報道,趙海佳一直向外界展示的是一個“不差錢”的公司和一個錦衣華食的自己,開超跑,全身上下都是奢侈品,花錢大手大腳。“如果有10萬塊錢,5萬塊他自己花,2萬塊給核心團隊的成員一起玩,2萬塊是公司運營成本,最后1萬塊錢才用在正事上,比如付款給外包公司、公司服務器的費用。”一位熟悉他的朋友曾說。火星時空也曾做過投資,運轉過幾個游戲項目,但最后都失敗了,公司陷入“虧空—找錢”的循環,最后將手伸向了老人們。
在趙海佳被逮捕前,有受害者已經察覺出了問題。幾位老人向法院提起了民事訴訟,要求趙海佳退償借款。但事情嚴重程度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受害者人數眾多,趙海佳此時已無力償還巨額的借款。
2017年12月25日,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判處趙海佳無期徒刑,并責令其退賠受害人損失,不過后者已無實際意義,所有的債務都落到了老人們頭上。許多老人出事后十分自責,一直瞞著家人不敢吭聲。一位律師向我介紹過自己代理的一個案子,受害老人今年中秋節剛剛去世,兒女們處理遺產時發現房子已經過戶到其他人名下,這才知道了母親受騙的事情,但要維權時已無計可施。
羅紅的母親也很內疚,怕大家責怪她,趙海佳當初許諾給自己好處費的事情,她當作秘密保守至今。老太太有些耳背,第一次和我聊起時,依然扯著嗓子堅稱趙海佳沒說給什么好處,她只是好心幫人家,沒想到被小兔崽子給害了。
在判決書中,羅紅的名字不在受害者之列,法院只是認定趙海佳向他們“借過錢”。他們覺得有些無法理解,然而退一步看,即使是判決書中載明的受害者,房子也大多未能保住。
事發后,趙海佳案曾作為“以房養老”詐騙的典型登上北京衛視科教頻道的《法治進行時》,看了節目,李建國找去了電視臺,在那里遇到了京山律師團創始人何竹蘭律師。何竹蘭從2015年便介入此案,代理了5位受害老人,從開始的民事案件到后來變成刑案,受害老人的最終命運也并沒有因此轉折。眼看追回損失無望,時間拖得越久,利息滾得越高,老人們紛紛主動把房子賣掉了,償還借款后剩下的錢至少保證他們付得起房租。
但李建國家的情況更為特殊。兒子李通5歲時被查出患有先天性的智力殘疾和遺傳性精神分裂癥。夫妻倆曾想讓他像正常小孩一樣念幾年書,在附近的小學給孩子報了名。羅紅事先花了很長時間教他語文字詞,學寫自己的名字,告訴他怎么回答學校老師的提問。李通順利過關入了學。但三天后,學校說什么也不肯再接收他。“李通上課閑不住,還老打人。”老師抱怨羅紅,“有毛病你咋瞞著,孩子不能上正常學校,要去殘智學校。”后來找了一殘智學校,沒多久也退回來了。羅紅從拔絲廠辭了職,沒再去工作,到現在,李通離了人就要壞事,家里的電視機被他抱著摔碎了好幾臺,在胡同里,鄰居碰見都遠遠避開。
為了讓外孫以后生活有個保障,老太太打算把房子留給羅紅。2004年,她們去公證處做了遺囑公證。盡管智力發育永遠地停留在幼兒階段,李通并非什么都不懂,有一回他突然推開房門打斷我們的談話,問我們房子是不是要被收走,夫妻倆趕緊騙他說不會。李通這才滿意地走開,繼續從屋子一頭踱到另一頭,嘴里念念有詞,一刻不歇。他以前一天最多能出去兩次,早上老太太帶著,中午母親帶著,現在兩人年紀都大了,四樓爬上爬下已是負累,李通去胡同里的次數越來越少。
羅紅姐姐一家的情況更加糟糕。他們原本在西城區的房子也被趙海佳拿去抵押貸款,欠了好幾百萬元。債主上門堵鎖眼,潑油漆,強占屋里不走,老兩口都快古稀,實在扛不住,自己把房子賣了還了人家,一家三口搬去了密云的農村,租了一處農院住下。
還沒緩過神來,新的債主又找上了門。李建國講,趙海佳還把楊慧支出去旅游,趁機用她的身份證去租車賣掉,甚至把自己名下的房子過戶給她以后拿去重復抵押,貸了好幾處款,趙海佳入獄后,債主都纏上了她。楊慧被強行帶走,老兩口報警,警察說民間債務糾紛管不了。一天之后放了回來,楊慧的胳膊上被煙頭燙了好幾個疤,從此精神崩潰了,不敢接觸外人,她在家自殺,被發現救回,父母開始輪流看著她。
老兩口找老同事幫忙,一家人半夜里從密云悄悄搬到了延慶的農村。父親楊亞鑫一直關注著案子的進展,他原來在故宮博物院工作,用李建國的話說是“老實巴交一輩子”,“正正經經的老共產黨員”,認識的人也不少,托關系解決問題,但都沒轍兒。電話里,他原本答應接受采訪,但考慮再三,第二天還是回絕了我。他害怕“藏身”的地方被債主發現,也怕女兒見到外人受到刺激。楊慧大學畢業后在孔廟和國子監博物館工作,李建國告訴我,侄女原來是特別陽光積極的一個姑娘,人長得漂亮,受人喜歡,“現在一輩子都毀了”。
趙海佳、楊慧、李通,原本可能結為親緣關系的三個年輕人,命運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趙海佳淪為階下囚;楊慧患上嚴重抑郁,背負著莫名的巨額債務;沒有工作,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李通則面臨著無家可歸的境地。
北京房價飛漲之時,羅家見證著他們世代生活的地方成了全中國房價最高的區域,房產的增值是他們一輩子無法奮斗得來的,在旁人眼中,這是一個令人艷羨的財富故事。但他們仍舊過著艱難的生活,兩口子每個月總共5000塊退休金,加上李通每月1000元的殘疾補貼,生活捉襟見肘。算起來,他們資產百萬,沒了房子,他們一貧如洗。房子再怎么漲,樓市再怎么火爆,他們覺得自己只是局外人,“房子只有一套,賣了住哪兒去?”
事發后,李建國接下了整個爛攤子,開始為房子的事四處奔走。原來在百貨公司做銷售員的他還算能說會道,一口京腔,但派出所、公證處、檢察院、法院跑了一趟趟,收效甚微。債主帶著人已經上了好幾次門,催他們還債。在借款協議上,當初約定的月息是2%,折算成年息是24%,這是定性高利貸的臨界點,超過24%即是不受法律保護的高利貸。
三年前借的260萬,如今本息加起來已近440多萬。前不久,李建國咨詢了房產中介得知,民旺社區地段房子均價為每平方米8.5萬元,按這個價格算,他家的房產總值490萬元左右。如果自己主動賣,還了借款還能剩點,如果是法院拍賣,首先起價要下調10%,加上各種手續費,他們最后會被掏得一干二凈。期限一天天臨近,李建國心里反復掂量,下不了決心。留給他的只有兩個選擇:要么還錢,要么拍賣房屋。
李建國覺得這是多明了的一件事,自己什么好處都沒得,被趙海佳騙走的錢卻要他來還。但在法律上,他沒有多大的旋轉余地。借款合同是他們自愿簽下的,錢也是先轉到他們的賬上再給趙海佳的,房屋抵押做過公證,程序上是幾乎完美的閉環。
其中最主要的兩個公證是房屋處分委托公證書以及具有強制執行效力的債權文書公證書。委托書賦予受委托人全權處置房屋的權利,涵蓋了交易的所有環節。在不少案例中,直到房屋過戶易主,新房主來收房時,受害老人才恍然大悟。不過,委托書并非不可撤銷,李建國在案發后便去另一家公證處申請撤銷了房屋處分委托公證書,暫時把房子的處分權保住了。但要是還不上貸款,借款人依然可以憑借賦予強制執行效力的債權文書公證,到公證處申領執行證書,無須訴訟,可向法院直接申請強制執行,拍賣房產。這是卡住李建國的最后一關。
他認為公證處和出借人存在與詐騙者惡意串通的嫌疑,如果能夠坐實,李建國或許可以驚險過關。但他明白自己拿不出證據來,去負責案件的經偵部門問過幾次也沒得到想要的答復。
案發后,公證處確實遭到了處理。北京市司法局責令方正公證處停業整頓,決定免去該公證處主任職務,調離方正公證處,配合組織調查。但后來,公證處恢復執業,調查結論也遲遲沒有公布。公證機構或人員到底是否有失責的地方,沒有事實,誰也說不清楚。
出借人黃佳與李建國協商無果后,向法院申請了強制執行。李建國的代理律師、北京友恒律師事務所律師石玉成告訴本刊,被執行的房產是李建國一家三代四口一直實際居住的唯一住房,且家中有86歲老人和智力殘疾的兒子。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的相關規定,在李建國本身為詐騙受害人,也無力解決實際居住問題的情況下,不適合直接推行司法拍賣。
但前兩天,李建國收到自己在12306司法服務熱線上投訴的反饋:“趙海佳已被判刑,但無其他法律文書可停止本案的執行……故法院將依法拍賣。”情勢已經不可逆轉。他承認他們確實犯了錯,但如此大的代價,他們無法承受。“如果房子沒了,我們在這里就不存在了,被抹掉了。我們世世代代都在這里生活……”李建國一陣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