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若茜
英國人很喜歡收藏和囤積,即使只是囤積知識——他們喜歡學習事物的名稱和事實。
當馬特·休厄爾接受本刊采訪時,他正和家人在英國一個叫切爾吞山的丘陵地帶野營。坐在野營車的座位上,他用手機回復著我的郵件,時不時地抬頭看一眼窗外。這時,一群小紅雀停在了車前,它們身上有著粉色斑紋,非常可愛。馬特立即用手指指向它們,好讓自己的女兒們也能看見。他告訴我,這是他最近的一次,也是最喜歡的一次觀鳥經歷,同時還是最容易的一次。他在句尾一連用了三個感嘆號,強調他所說的“最容易”。
馬特·休厄爾是一位鳥類學者,同時也是英國知名的插畫師。據說,他的鳥類插畫在英國隨處可見,街頭涂鴉、皇家鳥類保護協會的地下通道、郵票上等等。我見到他的畫,是在一套名為《世界上的鳥兒》的書上,五本書分別關于林地里的鳥、花園里的鳥、唱歌的鳥、貓頭鷹以及企鵝和其他海鳥。有人推算——當然,這可能并不準確——如果想真的看到這些鳥,至少需要1460天,蹲守251個地方。
但馬特說自己并不是那種周游世界去探索最為罕見鳥種的狂熱觀鳥者。他也希望自己能花很多時間看鳥,但作為一個還要忙工作的兩個女兒的父親,他并沒有足夠的時間在野外度過。所以,他盡量在每天散步的時候多向外、向高處的世界看看,辨認著遠處那只斑尾林鴿很可能是一只雀鷹,更遠處那只歐亞鴝也可能是一只紅腹灰雀。

鳥類學者馬特·休厄爾與他的著作《世界上的鳥兒》
和家人一起度假的時候,也盡可能多地花時間觀察鳥兒。去年夏天,他們一家人到英國東北部拜訪父母。黃昏的時候,父親把他帶到郊外的一個樹林邊,兩個人就在那里靜靜地等著。天黑之前,他們突然聽到奇怪的呼呼聲。父親曾帶他看過夜鷹——一種神奇的、在地面筑巢的夜行鳥類,會在夜間捕捉蛾子和飛蟲。實際上,很小的時候,馬特就已經對鳥兒充滿了興趣,菲爾艾倫的《貓頭鷹》和《〈讀者文摘〉英國鳥類野外手冊》經常一看就是幾個鐘頭。他照著書上的插圖畫畫,把鳥兒們人格化,讓父母問他什么鳥是哪一只,以便向他們“炫耀”自己的鳥類知識。與父母一起在野外觀鳥,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們一家最常有的活動。直到現在,觀鳥依然令他們興致盎然。這一次,希望能再和夜鷹相遇的他們,用雙筒望遠鏡看來看去,直到準備悻悻而返時,一只夜鷹突然從樹林里飛了出來,在他們的頭頂盤旋。“真是一幅驚人的景象!它好像在說,你走之前看看我!”
鳥類學者與鳥兒“交往”得這樣隨意,大概和很多人的想象不太一樣,但最好的觀察,大概本來就應該融于日常。《世界上的鳥兒》的每一本書,從研究到畫畫再到寫作,馬特所花費的時間大致都是四個月左右。書中大部分鳥兒他都親眼見過,那些沒見過的,甚至已經滅絕的,則通過收藏的鳥類書籍或是互聯網搜集資料。通常什么鳥兒會被他畫進書里呢?他說:“如果一只鳥看起來很不錯,或者關于它有一個很棒的故事可以講,又或者它有什么瘋狂的交配儀式,歌聲很特別,或者會進行長途遷徙,那我就很想把它寫在我的書中。”
馬特為鳥兒歸類作畫,很容易讓人想到出自歐洲的各種動植物圖譜,雖然前者更多諧趣。因此,我們原本希望他能談一談這種圖譜的創作傳統,但他告訴我,他并不知道該從何談起。“也許從中國的角度來看,我們有這個傳統,但對我來說,自然藝術品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激發了各種視覺藝術。”
他說,英國人的內心是很浪漫的,喜歡把野外視為自己真正的家,盡可能多地展現這一點總歸是件好事。并且,英國人很喜歡收藏和囤積,即使只是囤積知識——他們喜歡學習事物的名稱和事實。“一個了解周圍各種事物知識的人會讓人印象深刻。還有什么事情能比跟一個精通蘑菇、花、鳥、樹的人漫步或者閑聊更棒的呢?既能獲得靈感,又能學到知識。”
沒有在所謂“傳統”的束縛之下,馬特的創作也就沒有遵循什么準則,他不想讓自己太局限于諸如一根羽毛或是解剖學上正確的骨骼結構之類的東西,而只是希望他畫的鳥兒能可愛、吸引人,能讓人看了之后和他一樣喜歡上那些鳥兒,也許人們還會因為他的創作意識到一些物種正在減少的事實。比如他參與的綠色和平組織在印度尼西亞巴布亞的項目——那里有一群天堂鳥,它們的棲息地正在被棕櫚油種植園所取代,面臨著被人類貪婪消滅的嚴重風險。英國各地的鳥類數量也在減少——由于耕作方式的改變和棲息地的喪失,一些夏天總是出現在英國的鳥兒不再從歐洲其他地方或是非洲飛來,另一些則徹底滅絕了。他的創作和展覽,至少可以協助英國皇家鳥類保護協會的籌款活動。
因此,他通常會用畫筆擴大小鳥們的頭部,再給它們安上寶石般閃閃發光的眼睛,這使它們看起來實在很萌,但準確的輪廓和顏色又使得它們和真實的鳥兒非常相似。據說,這種“準確”所帶來的識別度使英國的讀者會帶著馬特的書出去散步,或者干脆立一本在窗邊以方便參考。這雖然不是馬特的初衷,但他當然會為此感到高興,他所希望的正是我們可以微笑著想:“是的,我也看到過這樣的鳥,我不是唯一一個。”
馬特的文字不遜于他的畫,同樣可以帶來“是的,它們就是這樣的!”效果。比如我,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觀鳥經歷,但幾年前為了見到黃眼企鵝,在新西蘭南部經歷過一次海邊漫長的等待,于是便很期待他如何在書里描述這種特別的鳥類。他寫道:“它們經過一天的海上捕獵,回到海岸邊的家——站著一動不動,在落日的余暉中溫暖自己從刺骨冰涼的海水中回來的身體,微微瞇起的眼睛里,閃耀著太陽的光輝……”是的,這樣的描述就好像那個等待黃眼企鵝的下午,他剛好也在。
更多的時候,他秉持著一種獨特的幽默進行描述。在他筆下,黃鹀是“一種夏日般炫目的鳥,可愛得就像黃油做成的紐扣,但容易受到驚嚇,就像用巧克力做成的防護欄一樣脆弱而敏感”。澳大利亞鵜鶘“像穿著‘速比濤牌泳衣的肌肉狂魔,和同伴們比拼和嬉鬧一番之后,便用笨拙的姿勢嘩啦啦地下水,活像一條瘋瘋癲癲的傻狗。可是它一旦游在水面上,就會變得像天鵝那樣優雅”。
在他眼中,鳥兒很多時候就是滑稽搞笑的:他喜歡看家麻雀,因為它們之間嘰嘰喳喳吵鬧不休的時候,就好像在演肥皂劇一樣。而當他穿過自家花園的時候被一只小小的鷦鷯打斷,則會感覺它在說:“嘿,你怎么膽敢經過我的地盤!”這樣輕松閑適的觀察方式,實在很容易讓人躍躍欲試地想成為一名觀鳥者。于是向他取經,他的建議是:帶上望遠鏡,在野外找一個周圍有很多鳥的地方,坐在一棵樹旁,安靜地等候,別著急,等著看哪只鳥會先光臨你身邊。無論你在什么地方,走路的時候,把手機放在一邊,多抬頭看看,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會看到什么,即便你只是在走去商店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