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漢代,章草是人們追求便捷使用的書體,而創造和整理出來的一種新書體,一般作為人們日常書寫的輔體存在。今草的形成,主要是在東晉時期,以“二王”為代表的士人群體,對于當時類于衛瓘“草稿體”修飾和整理的結果。實用書寫下的書體的演變與發展,遵循著漢字形體演變發展的“自律”,章草到今草的演變亦是如此。需要注意的是,受此規律影響的章草發展到類于衛瓘“草稿體”就已經基本結束了(關于這一階段的論述,詳見拙文《關于章草向今草形體演變的另一種思考——從士人和文吏書寫系統看漢字演進的“自律”》)。
而后,從衛瓘的“草稿體”到今草的成熟這一階段,主要是藝用書寫下的草書書體的演變,是士人群體審美左右下的今草筆法的成熟。“二王”筆下的今草,由于需要書寫者具有較豐富的書寫技法,對于一般文吏“僅以記事”的日常書寫來講,是不實用的、不能快速書寫的,這也就是文吏系統下的章草到今草的演變,發展到類于衛瓘“草稿體”就基本結束的原因。在士人群體對于今草筆法的整理過程中,楷書“三過折”筆法起到了重要作用,可以說,至曹魏時期,楷書“三過折”筆法的進一步成熟,架構了以“士人審美”為中心的,對于草書筆法的關鍵性改造,并催生了今草的成熟。
“三過折”筆法是指筆畫的三次折筆換鋒的動作,即筆畫由起筆(一拓直下)、行筆、收筆(回鋒)三部分組成。黃惇先生指出“楷書脫去隸書的影響,最突出的是表現在橫畫波磔的消減和三過折法的出現。”可見,“三過折”是影響楷書成熟度的一個重要因素。
從士人書寫系統中看,漢魏之際,楷書經過鐘繇的整理與規范已經相對成熟了,“三過折”和轉折的“提按”“絞轉”筆法已經開始熟練運用,并且鐘繇已經用楷書書寫奏表了,流傳至今的鐘繇書法,如《賀捷表》《宣示表》《薦季直表》等,均是他給皇帝寫的奏表,說明當時新體楷書已經取得了合法地位,得到了官方的認可,以鐘繇代表的士人書寫系統的“三過折”筆法的形成,是行書的慢寫和規范化,其“三過折”筆法有著極強的連貫性。從文吏書寫系統來看,由于這種新體楷書主要流通于士人群體間,并且擁有較為復雜的筆法,文吏在使用方面,受實用方面的制約,對此筆法應有一個接受的過程。從出土的三國時期的簡牘中,有不少是楷書簡,如《長沙走馬樓吳簡》、安徽馬鞍山《朱然名刺》《郴州蘇仙橋吳簡》等。我們可以看出,這一時期楷書的成熟度和同期的士人筆下的楷書相比,則表現得相對滯后,形體上依然保留了明顯的舊體痕跡,還比較接近新隸體,文吏書寫系統中的“三過折”筆法尚在形成期。當然,這一時期的文吏系統中也有帶有“三過折”筆法的楷書,多出現在名刺和封簡上。名刺和封簡上的書體,書寫者一般寫的工穩、嚴謹,或表示出下級對上級的敬畏之心,或起到標識作用,所以書體多為工穩的新體楷書或者八分書。也就是說,這種新體楷書多少帶有一些描摹痕跡,并不是日常快速書寫的產物,有其本身局限性的一面。這一狀況到西晉時期才有所轉變,從《郴州蘇仙橋西晉簡》中可以看出,文吏在日常書寫中才熟練使用這種新體楷書。對于三國時期吳簡到《郴州蘇仙橋西晉簡》中的“三過折”筆法的演變,是否來自于士人書寫系統輻射的影響,我們并無直接證據證明。但是,我們大致可以從西北的樓蘭文書中得到一些線索,樓蘭文書中有《繇頓首殘紙》《十月九日殘紙》等,劉濤先生分析:“《繇頓首殘紙》像是臨寫鐘繇的某帖……值得格外注意的是,習字類《十月九日》殘紙上,重復練習的字跡中,我們可以分明地看到楷書書體的‘九、日、白、首、無字’,與傳世的鐘繇楷書非常接近。或許樓蘭書手臨寫的楷書體,淵源于鐘繇的‘章程書’”。關于“章程書”,唐蘭先生認為:“章程兩個字的合音,是正字(平聲),后世把章程書讀快了,就變成正書,又變成真書。”另外,還有不少殘紙也都是臨書,有臨的信札、公文、習字范本等。樓蘭文書中的楷書體是否來自鐘繇的影響,我們無法確定,可以確定的是,其應當接受了士人書寫系統的影響。試想,樓蘭遠在邊陲,都受到了來自士人書寫系統的影響,那么吳地的文吏受到士人書寫系統的影響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另外,在敦煌地區發現了唐代《蘭亭序》習字本,皆可作為文吏書寫受到士人書寫系統影響的佐證。

關于“三過折”筆法何時形成,學者對此多有異議。就筆者看來,單純地就某一枚名刺或封簡就判定“三過折”已經形成是有問題的。從書寫者的角度來看,在“三過折”筆法的形成期(東漢末至三國時期),就文吏書寫系統所遵循的實用書寫“僅以記事”的原則,以及“三過折”筆法本身具有的復雜性來看,是不適合文吏快速書寫的,自然也就不能形成于文吏書寫系統。相反,士人書寫系統并不迫于事,加之士人本身的審美素養,在書寫中對于筆畫的塑造是文吏無法比擬的。從文吏書寫系統層面下的書體演變規律來看,書體無論筆法還是結體,基本上都是朝著簡捷化、實用化的方向發展,從秦隸到漢隸,到西漢中后期的章草,再到東漢中期新隸體的出現,乃至東漢后期早期楷書、行書的出現,均是如此。在稍后的三國時期,形成的帶有“三過折”筆法楷書,顯然并不能對接這樣一個文吏書寫系統的書體演變。那么,文吏書寫系統中的帶有“三過折”筆法的楷書應當來自于士人書寫系統的影響。
綜上所述,既然“三過折”筆法形成于士人書寫系統,從現有資料來看,鐘繇筆下的“三過折”筆法已經非常成熟了,并且,其楷書已經得到了官方的認可。一般經驗認為,某種書體并非某一位書法家所能創造,而是其整理和規范的結果,后人通常把這種書體歸于其名下。所以,基本上可以判斷,“三過折”筆法應當形成在略早于“鐘繇時代”的士人書寫系統。
一般來講,一種書體對于另一種書體產生重要影響的時候,一定是這種書體達到了一定的社會書寫基礎,換言之,書寫者在日常書寫中已經能夠熟練地使用這種書體,當其使用其它書體時,由于受到書寫習慣的影響,會潛移默化的影響到其它書體。因此,楷書對于今草成熟的影響,即只有當楷書筆法的成熟度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才具備了今草成熟的前提條件。楷書“三過折”筆法在草書中的運用,對于草書筆畫的塑造感和筆勢的貫連性起到了重要作用,催生了今草的成熟。我們將從橫豎畫、點畫和轉折三個方面,具體闡明“三過折”筆法對于草書的影響。
在橫豎畫上。“三過折”起筆處的順鋒殺入紙中和收筆處的頓按回收,豐富了草書筆畫間的起收呼應,加強了筆畫間的方向感和貫連性。受書寫習慣和“三過折”筆勢的影響,橫畫會呈現出向右上的抑揚。鐘繇楷書體勢上仍存有隸意,雖然他的楷書用筆已經使用了“三過折”,但是“三過折”多取橫勢。到東晉時期,楷書經過“二王”的改造,“三過折”筆法在楷書中的右傾體勢才真正形成,完全擺脫了隸意,并影響到了草書體勢。這一點,我們從王羲之早期行書作品《姨母帖》到晚年變法后的諸帖能夠清晰地看到。因此,“二王”筆下的草書受到楷書筆法的影響,改變了章草和草稿體結體的多橫向取勢,形成了今草的欹側之勢。在“三過折”筆法的影響下,橫豎畫折筆調鋒的一系列動作可以使筆鋒的入紙方向從各個角度加以變換,或順鋒,或逆鋒,或斜切入紙,或筆畫直接相連,對于今草用筆的靈活性、豐富性,以及空間感的塑造提供了筆法的支持。
在點畫上。從樓蘭文書中看,其中的草書點畫或直接落筆鋪毫,迅速提筆,用筆多圓融;或筆鋒直接殺入紙中,迅速挑筆出鋒,具有強烈的頓挫感。隨著“三過折”筆法的運用,在草書中點畫筆鋒直接切入紙中,相對于草稿體多了一個折筆調鋒動作,或回轉筆鋒,直接挑筆而出,加強了草書點畫的豐富性和體積感、筆畫的線性運動,以及今草的藝術感染力,這對于在今草書寫中,以“線”的書寫軌跡替代早期草書單純的以點畫造型提供了一個選擇。
在轉折上。楷書轉折受到“三過折”筆法的影響,出現了“提按”“絞轉”的形式:“提按”即橫畫中部行筆把筆提起,筆鋒聚起,重新斜切入紙寫豎畫;“絞轉”即橫畫書寫完成時,在收筆的過程中翻轉筆鋒,轉換毛筆的錐面,達到調鋒的目的,然后向下行筆書寫豎畫。由于“絞轉”對于轉折的塑造,在折角處會呈現出一種類于骨關節的體積感和力量感,使轉折更具有張力。章草轉折筆鋒多快速劃出,為了避免毛筆在書寫中筆鋒散開或偏鋒,筆鋒多不換錐面,由一個面轉出,多呈“C”形的短促圓弧,折角多大于90度。“提按”“絞轉”筆法在草書的運用,在轉折處有了一個調鋒動作,在橫畫完成后,豎畫可以向著各個角度行筆,極大豐富了筆法和草書的空間變化。另外,需要注意的是,“提按”“絞轉”筆法在草書多筆畫之間的銜接也通常是以此筆法來完成,增強了筆畫間使轉、牽連,從而形成了今草特有的多種復合型筆畫,構架了今草特有的空間感和多方向的筆勢連接組合方式。正是這樣的空間感和筆勢的連接組合方式,極大發揮了今草的空間感和時間感,更適合魏晉士人的性情和審美。可以說,今草無以倫比的時間感和空間感更適合魏晉士人的心靈世界,但也更是,魏晉士人的審美追求進一步成熟了今草,王羲之晚年變法,完善了今草,在他的筆下今草的空間感和時間感達到盡善盡美。在今草的形成過程中,隨著“三過折”筆法的形成,“絞轉”“提按”形式的運用,改變了草書筆勢的連動方式,“從紙面運動的筆畫到空中運動的筆勢,再從空中運動的筆勢到紙面運動的筆畫,兩者之間都有一個提筆與按筆的垂直運動,如果能在允許的范圍內,減低或者取消這種連動,無疑也會極大地提高書寫速度。草體在本質上是正體字的快寫,為了進一步提高書寫速度,必須在簡省筆畫的同時,開始追求線條的連續書寫”。“三過折”“絞轉”筆法為草書線條的連續書寫提供了筆法上的支持,提高了書寫速度,使草書更加適合表現士人群體的情感。從理論上來講,一系列的調鋒動作會阻礙書寫的速度,不利于書寫的貫暢。但是,我們從日常書寫經驗中發現,在草書線條連續的轉動中,不調鋒會使筆鋒多偏鋒,使筆畫難以繼續書寫,反而影響了書寫的速度。這也從側面說明了,章草以及草稿體用筆處于“斷”多于“連”的狀態,并非只是單純地簡省隸書筆畫,保留字體的整體形狀,很大程度上是筆法的不成熟,貫連不起來。在草稿體向今草的過渡中,今草對于“三過折”“絞轉”等筆法的運用,是今草能夠最大限度地保證其能夠快速書寫的本質的同時,避免筆鋒不會散亂的一個必然選擇。當然,這些調鋒動作也會加強用筆的節奏感,提高筆畫的質量。
“三過折”筆法是楷書形成的重要標志,因其本身特性決定了其不能形成于文吏的實用書寫系統中,應產生于士人書寫系統中,是士人早期行草書慢寫化和規范化的結果。
我們知道,隸書的草書是章草,章草是從隸書簡省而來。而今草并非是楷書簡省,今草之所以被納入到楷書的草書體系中,并在書體上成為對應關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二者筆法的一致性,其中最重要的筆法就是楷書“三過折”筆法。隨著楷書“三過折”筆法的成熟,潛移默化的對今草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成為改造草書筆法的決定性因素。楷書“三過折”筆法厘定了在今草的形成期,章草和早期今草多混雜的書寫狀態;改變了章草和草稿體多圓弧狀的筆畫連接方式,并形成了今草“提按”“絞轉”的筆畫連接方式,從而構架了今草特有的且靈活多變的空間感,完成了章草、草稿體向今草的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