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興福
筆者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大學畢業(yè)后又被分配到農村,做了一名鄉(xiāng)鎮(zhèn)基層干部。悠悠歲月,40多載時光倏然而去。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農村干部,我切實感受到農村在黨的政策指引下發(fā)生的巨大變化,也親身見證了廣大農民“財政賬本”內容的變遷。
我的家鄉(xiāng)在安徽省舒城縣西南山區(qū),這里山多地少,加上北瀕萬佛湖,交通比較落后。從我記事時起,家里最難熬的日子就是四五月份征繳稅費的日子。20世紀80年代初期,家鄉(xiāng)實行分田到戶,我家從缺糧戶一下子就徹底地解決了溫飽問題,但農民負擔重的問題一直沒能得到有效解決,日益成為農村矛盾的一個突出焦點。
那時候,我在離家20公里外的高中讀書,隔一段時間,我就乘坐三輪車從家里帶幾十斤大米到學校食堂換飯票。一個星期六下午,我從學校回家討咸菜疙瘩。剛到家門口,就看見四五個干部模樣的人從村東頭走到馬路上來,其中一個人還不時回頭張望著剛走過的村莊,嘴里好像在罵罵咧咧的。回到家中,聽大人說,那是幾個催收稅費的鄉(xiāng)、村干部。那天,我哥哥才買回來不久的自行車也被他們推走了,說是作為抵押。當時,農民手中的納稅通知書、農民負擔監(jiān)督卡記錄著農民和國家財政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為了完成農業(yè)稅費任務,山區(qū)的農民將春茶上市所能掙到的收入全部搭上都不夠,農村稅費收繳的日子是農民們最焦急的日子,也是干群關系最緊張的日子。
1994年,我被分配到鄉(xiāng)鎮(zhèn)工作,先是擔任教育會計,兩年后,又被安排到農業(yè)部門任職,直接從事農民負擔監(jiān)管工作。那時候,正是農民負擔監(jiān)管比較敏感的時期。有一年,萬佛湖南岸的兩個村民組以茶葉稅(后來改叫農業(yè)特產稅)高為由,自行挖除部分茶園,并拖著挖出的茶樹到鄉(xiāng)政府大門前“下跪求情”,請求減免茶葉稅。隨即,縣里派來了調查組,我陪同調查組成員到村里實地調查。當我們到達一個村民組的鄒姓隊長家門前時,鄒隊長迎出門外,拉著縣領導的手,向我們磕頭,兩行熱淚滾滾而下,弄得我們不知所措。臨出門時,縣調查組負責人在我耳邊問:“這是真的吧,看來這里負擔怕是真重了吧?”我嗯了一聲。隨后,我們又在村干部的帶領下,走訪了其他農戶。這件事后來在縣、鄉(xiāng)、村的共同協(xié)調下被妥善處理。
1998年前后,這里的農民負擔達到了頂峰。那時候,我們山區(qū)“兩稅(農業(yè)稅及農業(yè)特產稅)”及“三提五統(tǒng)(三提即:公積金、公益金和管理費,五統(tǒng)即:農村教育事業(yè)費附加、計劃生育、優(yōu)撫、民兵訓練、修建鄉(xiāng)村道路等民辦公助事業(yè)的款項)”人均達到100多元,反映農民負擔重的呼聲也越來越高。1998年,山區(qū)一個村的三個村民組集體越級到省里上訪。得到消息后,縣領導帶領縣農民負擔主管部門人員連夜趕到省城處理上訪事項。我是第二天早上才得知此事的。那天早上,我剛一開門,縣農民負擔主管部門的一位副主任就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說,我來洗把臉,搞點熱水給我。我很吃驚,問他怎么這么早就到鄉(xiāng)下來了。那位副主任說:“你還不知道啊,昨晚你們鄉(xiāng)里有群眾到省里上訪,搞了一夜,我們才回來,就直接到鄉(xiāng)里來了。”原來,這一年,上級下達鄉(xiāng)里的農業(yè)特產稅任務比上年增加十多萬元,增長了62.5%。為了保持“一次性”完成稅費任務的好傳統(tǒng),鄉(xiāng)里繼續(xù)推行“三定(定時、定點、定額)”坐收制度,要求各村于當年4月中旬完成稅費征收任務。村里將當年任務、歷年尾欠(包括農電整改集資)等填寫在農民負擔監(jiān)督卡上,告知了村民,并一并催收。由于稅費任務重,加上農電整改不到位,引起了群眾的不滿,導致了上訪事件。
我那時候是鄉(xiāng)農民負擔監(jiān)管部門的負責人,接訪、息訪責無旁貸。于是,應村民要求,我首先接待村民查閱所在村的村級財務資料。村民推選的幾個代表到鄉(xiāng)里查閱財務資料,當看到桌子上擺放整齊的憑證和賬簿時,他們把賬本一扔,氣憤地說:“賬都做好了,還叫我們看什么看!”我只好耐心地向他們解釋:村賬實行鄉(xiāng)代管,不是你們上訪反映問題,我們才把賬做好了,我們鄉(xiāng)1996年就在全縣率先實行“村有鄉(xiāng)管”制度,做好賬本來就是我們的職責。因為在“村有鄉(xiāng)管”前,村賬普遍都是包包賬、口袋賬、籮筐賬,平時看不到,查賬時票據東一張西一張,成堆成捆。經過我的耐心解釋,查賬環(huán)節(jié)結束,村民對村里賬務消除了疑慮。但是,村民們對沒有“特產”卻要交農業(yè)特產稅提出了質疑。
那段時間,我們白天到村民組了解情況,召開座談會,做解釋說服工作。為了做好工作,我查閱了大量農民負擔方面的政策法規(guī),還找來了《農民日報》《農村工作通訊》《農民文摘》等報刊,認真研讀中央的大政方針。一次座談會上,我對村民解釋道:“借鑒發(fā)達國家經驗,將來農業(yè)稅要取消,國家對農業(yè)將實行補貼政策。”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幾位上了年紀的村民嘀咕著:“怎么可能呢!皇糧國稅歷朝歷代都有,你就是瞎講,糊弄人。”由于沒有正式文件,我也不好和群眾較真,只能反反復復地宣講,反反復復地解釋。那次上訪事件后來雖得以平息,但是當年這幾個組稅費征繳任務基本沒有完成,結果也不了了之了。在國家徹底取消農業(yè)稅后,那些沒有征收上來的稅費也被一筆勾銷了。接著,實行農特資源普查,對農業(yè)特產稅實行據實征收。有的地方到山場數(shù)板栗、油茶、茶葉等經濟作物的棵數(shù),有的地方到山場丈量茶園、油茶園、板栗林等的面積,建立農特資源臺賬。但是,山區(qū)茶葉、油茶、板栗、中藥材等一年究竟有多少收入,要據實征收,恐怕征收成本比收上來的稅還要多。
2000年,農業(yè)稅費任務與征繳和往年一樣照常進行。到4月中旬,全鄉(xiāng)大部分稅費任務已經征繳完成。但是不久,國家開始實行農村稅費改革,農民負擔開始大幅度調減。依據農業(yè)稅計稅面積、農戶承包的山場面積等,經過測算,全鄉(xiāng)農民負擔普遍下降30%左右,“三提五統(tǒng)”變成了“兩稅附加”,農民負擔名目減少了,負擔變輕了。
為了讓農民及時感受到改革帶來的福音,根據上級要求,鄉(xiāng)里決定將多收的稅費立即按照改革后的標準如數(shù)退還給農民。為此,我和財政所長各帶一個小組分頭到村逐組逐戶開展退稅工作,此舉讓廣大農民群眾歡喜不已。
農村稅費改革后,農民負擔減輕了,基層干部因為稅費征收的工作量減少了,干群關系有了明顯的改善。2004年3月5日,時任國務院總理的溫家寶在全國人大會做政府工作報告,宣布當年全國全面實行農村稅費改革。自2007年起,全國不再向農民征收農業(yè)稅,取消農民義務工和勞動積累工,村內事務需要農民出錢出力的,由村民自治“一事一議”自行決定。“一步跨過兩千年”,中國農民交了2000多年的“皇糧國稅”終于退出了歷史舞臺。
現(xiàn)在,農民每家每戶都有一本涉農存折“紅本本”,記錄著農業(yè)綜合補貼、退耕還林補貼、公益林補貼、庫區(qū)移民后期扶持補貼等,每本都清晰地記錄著農民“財政賬本”的新內容,一筆筆明明白白地打在農民的戶頭上。曾經貧瘠的山林長出茂密的森林,長成了村民的“搖錢樹”,成了山外人向往的“金山銀山”。舒城縣大手筆決策,修建40多公里的環(huán)湖路即將竣工通車。曾經影響山區(qū)發(fā)展的萬佛湖,如今已經是國家5A級景區(qū),即將成為山庫區(qū)人們脫貧致富的聚寶盆,“要想富,放水庫”的無奈喟嘆已經成為過去,共享改革開放成果,農民的“財政賬本”會越來越厚實。
(責任編輯:徐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