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發強
摘要:“一帶一路”建設所覆蓋的沿線國家在政治、經濟、法律、文化和宗教信仰方面存在巨大的差異。解決我國與沿線國家之間的民商事爭議不能僅靠我國自身提高涉外司法水平、提高涉外仲裁質量的方式實現。現有國際爭議解決機制對于我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之間而言,存在一定缺陷和不足。我國應當有針對性地積極發起和倡議建設新的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機制,采取雙邊和多邊協定并行的方式,推動沿線國家之間就民商事司法協助達成普遍性的協議;推動聯合仲裁和建設沿線國家間的國際仲裁機構;推動采用多元化爭議解決方式,實現聯合調解和國際調解中心調解的法律執行力。通過多層次的系統建構,為“一帶一路”建設提供有力的法律保障。同時,也以此作為我國貢獻給世界的公共產品,為跨國民商事爭議解決提供新的思路和途徑。
關鍵詞:“一帶一路”;國際民商事爭議;多邊爭議解決機制
近年來,圍繞“一帶一路”建設中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機制,學界已發出不少建設性聲音和建議。例如,建立專門國際商事法庭、建立國際仲裁中心、建立多元化爭議解決機制等。這些建議已經正在落實或者進入落實階段。這些建議的一個共同點就是以我國為中心,以地理上的“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為視閾范圍,希望將沿途的國際民商事爭議納入我國建立的爭議解決機構處理。仿佛我國建立了高水平的國際商事法庭和仲裁機構,國際社會就會選擇我國作為爭議解決中心,案件紛至沓來。受此思維局限,這些建議雖然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以我國為爭議解決中心的物理形象目標卻并不可取。
“一帶一路”建設是在國際社會處于“世界多極化、經濟全球化、文化多樣化、社會信息化”的新時代背景下提出的,旨在加強區域經濟合作,“共同打造開放、包容、均衡、普惠的區域經濟合作架構”,“是國際合作以及全球治理新模式的積極探索”。為此,我國應積極參與、并力求引導改善現有國際爭議解決機制、嘗試建立國際爭端解決的新模式,而不是試圖將所有爭端都納入我國主導的機構或者我國的國內機構處理。在思考和研究“一帶一路”建設中的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機制時,應充分檢視現有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機制的現狀、存在的問題,以及準確把握“一帶一路”建設的內涵精髓,全面、系統地提出制度性措施,才能有效地服務于建設目標。為此,需要劃分理念、機制和途徑等不同層次展開。
一、現行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機制的現狀與問題
眾所周知,現行解決國際民商事爭議的方式主要有跨國民事訴訟模式、商事仲裁模式、投資者與東道國之間的投資仲裁模式、多元化替代性爭議解決模式等。這些不同模式分別對應了不同特點的跨國民商事爭議類型。每種方式都各有所長,也存在現實的局限性和缺陷。
(一)跨國訴訟模式
訴訟雖然是跨國民事爭議解決的最終模式,具有司法效力強、可以上訴復審、強制執行力強的優點,但卻并不為人稱道。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從當事人角度看,民事訴訟案件由各國國內法院管轄和受理,并不存在一個超越國家的“國際性法院”處理民事案件。這樣,難免會出現受理法院為其中一方當事人所在國的法院,而對另一方當事人在訴訟便利、精力、法律熟悉程度等方面造成壓力的現象;另外,法官一般只熟悉本國實體法和程序法,雖然依照國際私法規則可能會在特定情形下適用外國實體法,但法官難免以本國法律觀念和精神去理解和適用外國法,況且外國法的適用還會受到內國強制性法律規定和公共秩序保留的阻攔。最后,一國法院做出的判決能否被另一國承認和執行也存在諸多條件的限制。當事人訴訟的目的在實現效果上具有不確定性。因此,在一國法院訴訟并不是當事人的首選。
受上述原因影響,跨國商業糾紛的當事人在交易協議中一般選擇避免訴訟方式,而采取仲裁方式解決糾紛。雖然當事人選擇仲裁要受到仲裁請求是否具有可仲裁性的制約,但隨著各國支持仲裁的理念不斷突破,不能通過仲裁方式解決的商業糾紛范圍正在不斷縮小。法院受理的跨國商業糾紛往往是當事人沒有事先協議選擇爭議解決方式的商業侵權案件以及其他不可仲裁的商業案件。
當然,普通涉外民事糾紛仍只能通過法院訴訟方式解決。這類糾紛除了不可仲裁外,還具有當事人對正義價值訴求高、各國法院基于方便本國當事人訴訟和保護本國法律價值伸張的原因而競相管轄的特點。也正因為如此,各國之間難以達成普遍的相互承認和執行法院判決的國際公約,判決的跨國執行難度大,總體效果不理想。
(二)商事仲裁模式
相對于訴訟方式解決跨國民商事爭議,商事仲裁方式無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據估計,全球70%以上的跨國商業糾紛采用了仲裁方式。仲裁方式的民間性和自愿性使得各國司法管轄權的國際分配并沒有受到實質性損害,因而能夠得到國家司法管轄權的概括性支持。截至2017年底,1958年《關于承認與執行外國仲裁裁決的公約》(簡稱“1958年《紐約公約》”)已擁有157個成員國,幾乎涵蓋了跨國商業交易90%以上的國家和地區。仲裁裁決的跨國執行效果遠遠超過了一國法院做出的判決。
盡管如此,當今跨國商業糾紛卻主要被以普通法觀念和訴訟模式為主的少數西方仲裁機構和臨時仲裁所壟斷。“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多元商業文化和法律觀念在商業仲裁的裁判思維中沒能得到體現。直接借助于這些西方普通法的仲裁機構或臨時仲裁對于我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經貿糾紛可能并不完全合適。不論是我國,還是沿線國家都或多或少地缺乏選擇這些仲裁機構的積極性。
從我國情況看,中國仲裁機構的國家事業單位性質、仲裁語言和商業法律等因素阻礙了外國當事人選擇中國仲裁機構仲裁的積極性。
(三)國際投資仲裁模式
在跨國投資爭議的解決方面,1965年的《關于解決國家與其他國國民之間投資爭端公約》(簡稱為“1965年《華盛頓公約》”)對于增強投資者信心,尋求投資東道國司法機構以外的裁判提供了可能。但國際投資仲裁的實踐證明,在案件審理過程中,仲裁員往往更傾向于保護投資者個體,而對投資東道國為了社會公共利益而采取的管理政策和措施表現出懷疑和否定的傾向,從而導致投資東道國更容易敗訴。早期,由于仲裁案件多發生于西方發達國家的投資者與被投資的發展中國家之間,仲裁庭對投資東道國政策的蔑視和不理解被忽視了,甚至被稱贊為仲裁庭獨立保護投資者個體對抗國家。隨著西方經濟不景氣,發展中國家投資者反向投資于發達國家的現象增多,仲裁庭做出的不利于發達國家的裁決也在增多。這種“弱者保護”的心態促使各國政府在對待投資仲裁方式上表現出越來越審慎和抗拒的立場。歐盟甚至準備建立投資法庭以避開投資仲裁模式。這種現象反映了當前國際投資仲裁模式在解決跨國投資爭端方面難以達到預期的平衡效果,需要改進或者以適當方式所取代和補充。
(四)多元化替代性爭議解決模式
多元化替代性爭議解決模式早已被廣泛討論,并為各國不斷摸索實施。不過,到目前為止,非訴訟的替代爭議解決方式(也被簡稱為“ADR”)在各國發展極不平衡。具體的替代爭議解決方式因各國國情不同而差異極大。在英美普通法系國家,建立在判例法和訴訟權威基礎之上的模擬審判(model tri-al)和租借法官(iudge rent)可以適應部分當事人的需求,而在東方和中亞等地區卻未必有其市場。
調解制度被公認為起源于中國的非訴訟解決爭議模式。其最大的特點是在解決糾紛的同時縮小當事人之間的矛盾,保持或恢復友好的狀態。這當然符合東方和諧的文化心理,因而能在商業糾紛的處理上獲得廣泛的認同。不過,調解在中國的發展過程中也存在過于注重調解結案導致當事人是非不分、裁判者與調解者身份混同帶來的不信任等問題。因此,一部分西方國家在學習借鑒我國調解制度的同時,對其進行了適當改良。這種改良后的調解制度也正在為我國所接受,如法院系統開展調審分離嘗試、不再強調調解結案率等。
可見,就“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之間的民商事交往而言,現有各種跨國民商事爭議解決方式都各存在不足:“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多不具有普通法系的法律文化背景,對于將爭議置于英美法院和西方話語體系背景的仲裁機構存在一定的消極性;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之問,尚沒有哪個國家的司法審判水平和公信力能夠為多數國家普遍接受,也沒有哪個國家的仲裁機構具有普遍的影響力,能夠為多數國家的企業公認;單獨的非訴訟爭議解決方式不具有跨國承認和執行的效力。研究和建設“一帶一路”背景下的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機制,需要在上述現實的形勢下進行,才能取得實際效果。
二、“一帶一路”背景下解決國際民商事爭議的理念與機制
“一帶一路”建設是我國提出的加強國際經濟合作,促進各國共同發展的倡議。這個倡議之所以能夠得到多數沿線國家的贊同和響應,一方面在于沿線國家看到了加強與中國合作的巨大商機,另一方面也是我國一貫不干涉他國內政、不以他國改變國內政策為投資條件的外交政策使然。正因如此,我國的“一帶一路”倡議才會引發西方國家的私下恐慌,擔心我國借由“一帶一路”建設擴大對沿線國家的影響力,削弱西方國家的競爭優勢。在少數西方媒體的惡意炒作下,“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也會產生對我國可能單邊主導的擔憂。故在研究構建新的國際民商爭議解決機制時應當充分考慮這一點,轉變觀念。
(一)是否需要新建多邊的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機制
建設“一帶一路”是否需要建設新型多邊的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機制?回答這個問題需要首先解決是否需要構建新型多邊國際組織、是否需要進行制度和機制建設的話題。當然,學術界存在不同看法。有的認為不需要,認為我國應盡力避免引起西方國家對“一帶一路”建設的警惕和抵觸;有的認為“一帶一路”建設本身意味著需要新的國際公共產品,中國應該為配合經濟合作,發起和倡議新型公共產品的出臺。盡管存在爭論,但以“一帶一路”建設為契機,思考和研究如何推動現有國際制度完善,更加符合包括中國在內的多數國家發展的合理需求仍然是必要的。
從跨國民事爭議解決機制來看,主要依賴于各國國內法院審理案件,而判決的跨國承認和執行缺乏普遍的國際條約作為支撐。海牙國際私法會議已經制定了《選擇法院協議公約》,并正在努力起草《外國法院判決承認與執行公約》。以海牙國際私法會議已經通過和生效的《取證公約》和《送達公約》的成員國情況看,加入了前兩個公約的“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不到一半!因此,即便中國加入海牙《選擇法院協議公約》和《外國法院判決承認與執行公約》,該公約也難以普遍適用于我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間的民事爭議。由此,推動“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就法院判決的承認與執行簽訂多邊或雙邊條約才能彌補這一缺陷。
在跨國商事仲裁方面,看起來情況要好一些。“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多數都加入了1958年《紐約公約》。多數國家也都成立有自己的商事仲裁機構。許多國家還采納了聯合國《國際商事仲裁示范法》作為國內仲裁法的藍本,但為多數國家企業普遍信任的國際間仲裁機構并未建立起來。許多商事合同和交易仍然需要選擇國際商會仲裁或者英國倫敦仲裁。這就為沿線國家發起成立一個普遍性的商事仲裁機構提供了可能。
可見,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間締結有關民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多邊國際公約、推動合作建立商事仲裁機構是有一定客觀需求和可能的。這種多邊機制本身因適用范圍的不同而并不必然與現有國際機制產生直接沖突和碰撞,反而因機制的內容照顧到沿線國家的價值需求和主張而具有區域普適性。
從我國的實際情況看,單純依靠改革和完善我國國內民商事爭議解決機制也不足以解決問題。首先,不論是我國法院如何提高審判質量、提高查明外國法的可能性等,都只能部分建立國外當事人在我國訴訟的信心,不能直接解決我國法院判決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承認和執行問題。其次,不論最高人民法院如何出臺支持仲裁的司法解釋,也只能解決仲裁裁決在我國的承認和執行,并不能解決仲裁裁決在沿線國家的承認和執行問題,也不能促進商業交易的當事人選擇我國仲裁機構。從目前情況看,跨國投資將主要表現為我國企業走出去,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投資;經貿合作也主要表現為我國企業與沿線國家的經貿往來。從人員的跨國民事交往活動看,我國人員走出去、融入他國的人數和規模都遠遠大于沿線國家人員來我國交流的規模。因此,我國單邊的自我改革與完善辦法無法滿足跨國糾紛順利解決的需求。可見,建設新型多邊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機制是為了滿足“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共同需求,需要沿線國家的普遍參與才能發揮應有的作用。
(二)中國倡導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普遍參與的關系
應該看到的是,中國倡導建設新型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機制不是與現行爭議解決機制的對抗和競爭,而是彌補現有機制的缺陷和不足。不論是倡議沿線國家共同發起設立新的商事爭議解決機構,還是簽訂新的多邊或雙邊協定,都是為了更好地應對爭議的發生和解決。倡導本身并不具有強制性,并不要求其他國家跟進和放棄已經加入的國際多邊機制。新型爭議解決機制的適用對象是中國與有經濟往來的“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如果我們能夠提出一個為多數沿線國家接受的具體方案和架構,那只能說明沿線國家普遍愿意接受這個新的機制,愿意以新的機制作為處理兩國間商業糾紛的主要途徑。
中國倡導不等于中國主導。在新建設的多邊跨國爭議解決機制中,我國并不謀求將自身的法律制度和法律文化背景強加于人,也不謀求在新的機制中占據主導權,而是尋求建立能夠得到普遍信任的機構、采取普遍愿意接受的爭議解決方法、交由能夠得到共同信任的專業人員處理、能夠尊重和體現各國法律文化多樣性的裁判機制。
眾所周知,“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不僅經濟發展水平差異較大,而且文化背景、法律觀念和法律制度的差異也很大。“一帶一路”建設的目的不僅在于加強經濟合作,而且還在于通過經濟合作,促進沿線國家之間人民的溝通交流。這就必然會產生文化、法律觀念的碰撞與融合。中國國家領導人提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概念,正是倡議各國政府和人民在這個概念下,以人類共同價值觀促進融合、彌合分歧。建設新型國際爭議解決機制要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為基本理念,尋求各國民商事交往的最大公約數。將最大公約數作為建設新型多邊國際民商事爭議機制的價值基礎,這樣,沿線國家才會有參與建設新型多邊爭議解決機制的積極性。
現有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機制,不論是法院訴訟,還是國際商事仲裁、投資仲裁等方式,都不可避免地存在剛性過強的色彩,這對于東中亞、東中歐國家而言,都是不熟悉和不完全適應的。而且,不論是WTO的爭端解決機制,還是國際商會的仲裁等,都主要建立在普通法系的訴訟基本制度和原則基礎之上,如舉證和證據采信制度、訴訟技巧等。這雖然有利于案件是非的裁判和裁決的執行,但卻沒有體現“和氣生財”“和為貴”的東方商業文化,容易導致裁判后商業合作的決裂。廣大伊斯蘭國家的商業文化傳統也沒有得到反映。
(三)新型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機制是一個系統工程
單一爭議解決方式不足以解決不同類型的跨國民商事糾紛,單一的機構和組織也不足以滿足不同類型糾紛當事人的需求。因此,新型國際爭議解決機制不是單一的方法和組織,而是一個系統工程、一個體系。由于民、商爭議的性質不同,對爭議解決機制的影響不同,應該分開考量。
就跨國國民事糾紛處理而言,正義和公平的價值追求與國家公共政策的維護處于重要地位,也是各國達成普遍一致的多邊國際公約的主要障礙。受各國文化傳統、宗教信仰和公共政策的影響,各國法律價值觀的沖突最為激烈。目前有效爭議解決途徑仍然是法院訴訟。為此,“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跨國民事爭議解決機制建設應主要放在協調不同國家間民事管轄權沖突、方便法院送達和取證、有利于民事判決的跨國承認和執行等方面。
在民事爭議解決機制方面,不應過分依賴海牙國際私法會議牽頭起草的各種公約。可以在雙邊司法協助協定和海牙各種公約的基礎之上,通過降低分歧、集合最大共同點的方式,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發起多邊協議的談判,爭取締結能夠適用于“一帶一路”成員國之間的民事司法協助公約。同時,通過開口條約的方式,為愿意達成更深入協議的國家留下雙邊協定的路徑,允許兩國之間在此基礎之上簽訂更為深入的司法協助協定。這樣,海牙公約體系仍然可以在中國與非“一帶一路”沿線的成員國之間發揮作用,避免因觀察和等待海牙有關公約生效而產生的司法協助真空。
在商事爭議的處理方面,鑒于1958年《紐約公約》已經取得的巨大成功,新爭議解決機制的構建將以設立適應“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需要的爭議解決機構為主,而不是修改《紐約公約》或締結新國際公約。一方面,可以通過雙邊和多邊協定鼓勵“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之間的商事仲裁機構加強合作;另一方面,可以嘗試在各成員國現有商事仲裁機構基礎之上設立聯合的商事仲裁機構,或者完全新設調解與仲裁相結合的商事爭議處理機構。新設機構由各成員國的商會組成理事會共同管理。
可以大膽嘗試通過雙邊協定的方式賦予通過多元化非訴訟爭議解決方式所達成的結果以法律約束力,使多元化爭議解決方式廣泛應用于“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之間跨國商業糾紛的協調和處理。例如,當事人在成員國認可的聯合調解機構或仲裁機構達成和解協議,成員國可以通過雙邊協定的方式賦予其在內國的強制執行力。這一方面有利于沿線國家間友好協商解決商業糾紛;另一方面,也能夠與沿線國家國內立法對接。單純針對聯合調解或聯合仲裁等形式所達成的和解,比沿線國家通過國內立法認可的難度要小得多。
在投資者與投資東道國之間的投資爭議處理方面,則可以考慮改變“一裁終局”的模式。像WTO爭端解決機制那樣,設立上訴復審機制。
總的說來,跨國民商事爭議的復雜性,要求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之間的爭議處理上應當以多樣化的爭議處理方式來應對。但不論是哪種方式,都應當是爭議當事人或當事國共同愿意接受的方式。因此,通過“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之間的共同磋商,通過訂立多邊協定或多個雙邊協定的方式,建立針對不同類型爭議的協調處理機制雖然任重道遠,但也絕非不可實現。相反,尋求“一刀切”的統一組織機構和統一解決方式并不是恰當的選擇,也不是可以實現的理想遠景。
三、構建新型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機制的具體途徑和步驟
如前所言,建設“一帶一路”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的新機制應當主要著眼于國際合作,而不單純是修改和完善國內民商事法律。新機制的建設途徑應當從相互提供民商事司法協助、民商事判決的相互承認與執行、建立共同認可的商事仲裁機構和聯合仲裁、建立定期的政府問磋商機制等多種方式人手。采取“先雙邊、后多邊”的步驟進行。
(一)多邊與雙邊的民商事司法協助協定
盡管海牙國際私法會議正在起草的《外國判決承認與執行公約》有可能在未來獲得一定成員簽署和加入,但過于依賴該公約,以為加入該公約就滿足“一帶一路”建設需要的想法卻是不現實的。首先,從國際公約生效的普遍周期來看,可能需要一、二十年以上的時問。這顯然不能適應“一帶一路”建設的時間需要。其次,該公約即使生效,也未必能夠覆蓋“一帶一路”沿線所有國家。單純依靠海牙公約并不能解決我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之問的民商事爭議。最后,該公約草案為了求得各國的普遍一致,排除適用的范圍過寬,真正發揮作用的效果可能并不理想。不論是民事方面的判決,還是商事方面的判決,公約草案都列舉了太多的排除事項。在商事判決方面,公約草案排除了貨物運輸、海事請求權、企業破產與和解等。這些本屬于最常見、最普遍的跨國商業糾紛,法院判決卻不能得到公約的支持。這表明,即使該公約生效,實際效果也會大打折扣,無法發揮像關于仲裁裁決的1958年《紐約公約》那樣的作用。
基于上述原因,我國應當考慮在積極參與海牙公約制定的同時,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開展雙邊和多邊民事司法協助的的談判,爭取有關民事司法協助的雙邊協定能夠基本覆蓋“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避免在我國與有關國家之間開展經濟合作和民事往來活動的時候,缺乏有關司法協助協定或國際條約的保障。事實上,到目前為止,我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之間簽訂的雙邊司法協助協定并不多。普遍觀點認為,“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有65個,而截至2016年底,我國對外簽訂的司法協助協定才39項,其中民事司法協助協定才20項。這說明,我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之間的司法協助工作還有很大空間需要填補,任務將是艱巨的。
在此基礎之上,通過總結我國與沿線國家雙邊司法協助協定的情況,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之間嘗試發起多邊司法協助公約的談判工作,使“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間的司法協助多邊協定相較于海牙公約而言,能夠包含的司法協助事項更加深入,能夠被相互承認和執行的民商事判決的范圍更加廣泛,能夠在沿線區域國家之間發揮更大作用。
(二)聯合仲裁與新設跨國仲裁機構
所謂聯合仲裁,是指由兩國的商業仲裁機構開展合作,如共同推薦仲裁員參與組建仲裁庭、協商指定首席仲裁員等。實現這一方式,需要幾個條件:一是不同國家之間的仲裁機構間簽訂協議;二是當事人在仲裁條款中約定聯合仲裁方式;三是兩國間存在有承認聯合仲裁法律效力的雙邊協定。看起來條件似乎很多,但實現起來卻并不困難。首先,中國倡議與沿線國家間達成此類雙邊協定的技術難度和談判簽署難度并不大;其次,政府并不在協定中指定具體仲裁機構的聯合,而是賦予聯合仲裁的認可與執行,將尋求合適合作伙伴、簽訂具體聯合仲裁協議的選擇權留給各國的仲裁機構自身。這樣達成的雙邊協定在各國國內法上容易通過和生效,不同國家的仲裁機構也會產生聯合仲裁的積極性。
我國還可以像倡議發起設立亞投行那樣,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發起設立新的國際仲裁機構。與亞投行的管理機制不同,對于仲裁管理,我們可以通過成員國問的理事會方式實現共同管理,由各國商會派代表組成理事會。在建立新的國際仲裁機構時,可以采取開放方式。先由愿意參與的沿線國家發起成立起來,然后向尚存疑慮的國家開放。成員國在多邊協定中承諾將新設仲裁機構做出的裁決視為《紐約公約》項下的商事仲裁裁決,按照《紐約公約》承認和執行。在理事會中,實行“一國一票”的表決機制。對于不能達成一致的事項,交由成員國政府出面磋商解決。新設立的國際仲裁機構可以是一個獨立的法人,由成員國協商分攤日常管理支出。所收仲裁費用用于支付仲裁員報酬和彌補仲裁機構運轉。仲裁員來自成員國商會的推薦。為支持香港成為國際商事爭議解決中心,吸收普通法系優點和增強“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信任,我國還可以倡議將新設立的國際仲裁機構設在香港。
(三)鼓勵多元化爭議解決機制的具體措施
在多元化爭議解決機制中,許多方式的處理結果并不當然具有強制執行的法律效果。即使比較成熟和普及的調解方式也不具有普遍的法律約束力。在我國,法院和仲裁機構做出的調解書才具有法律約束力。而在其他一些國家,則采取將調解內容寫進判決書或仲裁裁決書的方式才可以具有強制性。這就導致非訴訟的多元化爭議解決機制在跨國爭議的解決中作用有限。為解決這一困境,并將之引入“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爭議解決,我國可以倡議聯合調解、明確調解與仲裁相結合、友好仲裁等措施。
就聯合調解而言,我國可以倡議在多邊和雙邊協定中約定,對于我國與沿線國家當事人之間的爭議,采取兩國間商會聯合調解的方式解決;或者采取在新設的國際爭議解決機構中分設調解中心和仲裁中心的做法。對于當事人在聯合調解或者國際調解中心調解中達成的協議,賦予國內法上的強制執行力。當事人一方反悔,另一方可以直接通過法院強制執行。在組成爭議處理的調解小組時,允許各方當事人選擇本國調解人員參與調解,而由沿線第三國的專業人員作為首席調解人員,以增進當事人對調解的信任和取得協調的效果。
在新設立的“一帶一路”國家間仲裁機構的仲裁規則中,明確可以應當事人請求先進行調解,交由單獨的調解人員先處理。規定在調解不成時轉入仲裁。這樣也可以縮小當事人之間的分歧。特別是在前述成立新的國際爭議處理機構時,在新機構中分設調解中心和仲裁中心的做法比較適合沿線國家間的商業糾紛處理。
除此之外,還應鼓勵和提倡友好仲裁方式。通過友好仲裁,柔化當事人之間尖銳的對立,提升裁決在當事人之間的可接受程度和自動執行率。當然,這需要各國在達成多邊和雙邊協定的基礎之上,通過修改或完善國內法排除友好仲裁在國內強制執行的法律障礙。一般來說,多數國家立法中并沒有明文排除友好仲裁裁決的強制執行力。因此,實現這一方式難度不大。在我國,或許只需要最高人民法院發布司法解釋即可實現。
對于一國投資者與投資東道國政府之間的投資爭議,也可以在雙邊協定和多邊協定中規定先提交調解中心調解,調解不成時再仲裁。這樣,也能部分解決此類投資爭議。還可以在雙邊協定和多邊協定中規定先進行政府間磋商的方式減少強制仲裁的可能。
結語
“一帶一路”建設的特點是以中國走出去,加強與傳統絲綢之路沿線國家合作,達到發揮各自優勢,實現互利共贏局面的一種方式。該建設不僅是停留在經濟層面,也會帶來人員跨國民事交往,促進各國人民之間友好交流和融合。因此,“一帶一路”背景下的跨國民商事爭議解決不能簡單通過中國單方改變自身、適應西方法律背景的爭議解決機制的方式來實現,而應該是尋求一條能夠為沿線國家所接受的國際性的路徑。這條路徑不是取代現有的國際爭議解決模式,而是作為現有機制的必要補充,以更有效地解決我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之間的民商事糾紛。
我國應當在建設新的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機制中發揮積極發起、組織協商和談判的作用。建設新的國際爭議解決機制應當考慮沿線國家的現實狀況,采取雙邊和多邊協定并行的措施,以最大公約數謀求沿線國家對新機制的普遍接受和參與;應當區分民事和商事,分別采取不同的爭議協調解決模式。在民事方面,以尋求實現法院判決的跨國承認和執行為主。在商事方面,以實現聯合解決和建立新的國際仲裁機構為主。采用多元化的爭議解決方法,有效解決我國與沿線國家之間的民商事糾紛,為“一帶一路”建設提供有力的國際法律保障體系。
[責任編輯李宏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