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劍濤
在臺灣淘書的經歷甚是愉快,可圈可點之處不少。但尤為值得用文字記錄下來的,是二0一0年和二0一五年兩次做訪問學者而有的淘書小高潮。
二0一0年最后一個季度,我受臺灣大學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院長黃俊杰教授的邀請,做三個月的訪問研究員。此行在與臺灣同行交流學問上頗有收獲自不待言。這三個月還有一個意外驚喜,就是淘了整整十六箱舊書。這之前到臺北開會,只是零零星星地買了些舊書,對臺灣的舊書業印象不深,沒覺得臺灣的舊書業有什么勝于北京、香港的地方。
這次做訪問學者給了我在臺灣瘋狂淘書的寶貴機會,也徹底改變了我對臺灣舊書業的印象。
臺灣的舊書業,應該說是大中華地區最發達的,尤其是與其他城市明顯衰落的舊書業相比而言,更其如是。彼時,不惟臺北到處是舊書店,而且舊書店的擴張非常迅速。記得臺灣舊書業的龍頭老大茉莉二手書店,本來在臺北就有三家分店了,即臺大店、臺大影音店、師大店,我去的時候正趕上它新開兩家分店,一是臺大出版社分店,一是臺中旗艦店,可見其生意之興隆、業務拓展之迅速。臺灣舊書業的集散地自然是臺北。臺北的舊書店之所以星羅棋布,關鍵在于它有一批專注于舊書業的書店老板和店員。臺灣開辦舊書店的人,多是一些有情懷的人。茉莉老板的書情告白,大家是很熟悉的。一句話,他就是心里裝著書。像胡思二手書店、雅舍二手書店、阿維的店、竹軒書屋等等,書店老板對書的感情也有目共睹。而身患絕癥的愛閱書房的創店老板,那種大陸人常說的“身殘志堅”,不僅給人以極其深刻的印象,也常讓人感動不已。
臺灣的舊書店說不上各有特色,但書店經營者幾乎都使出渾身解數,盡力收羅買家想要購買的好書。所謂好書,自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偏愛稀見書的,臺北的舊香居、古今書廊可以大大滿足出得起高價的淘書者的偏好;有偏愛流通很快的暢銷書的,茉莉連鎖店不會讓人失望。像我這種以專業為主和興趣為輔加入淘書大軍的實用主義者,只要愿意花時間到處亂轉,總是會買到自己喜歡的舊書。
我的職業是教書匠,從事的專業是政治學。臺灣淘書,自然以政治學舊書為主。我的興趣當然不只是政治學,舉凡跟政治學思考相關的哲學、歷史學、法學、社會學、經濟學理論之類的舊書,尤其是相關領域的經典舊書,那是絕對不會放過的。這一年中,淘到的政治學舊書,真可謂補缺不少。一些書是大陸不太可能出的。這些書并不是政治獵奇類的書,那些對中國當代史隱秘故事深感興趣的淘書者,在臺灣的舊書店里隨手就可以買到他心儀的書。我對這種政治時事、領袖人物的暢銷書總是提不起興趣,從來不買。我這里所說的大陸不太可能出的政治學舊書,主要是一些學術圖書。譬如我花不少功夫買全的《殷海光全集》。大陸出版有殷海光著作的選本,不敷專業研究之需。殷氏乃臺灣政治轉軌的重要先導人物,購買他的全集似乎是號稱愛書的政治學者之必然計劃。《殷海光全集》是他的學生們主編的,成套的新書在殷海光紀念館、也就是他的舊居附設的小書店里也有,但八年前臺灣的新書價是大陸的數倍,確實有些舍不得。我逛了臺北、臺中和高雄的幾十家舊書店,大致湊齊了《殷海光全集》,頗為興奮。徐復觀是殷海光的論敵,但也是私人朋友。他的書大陸出了不少,甚至以全集命名。但徐復觀有些言辭聳動的大陸時政評論,其實沒有收入其中。他曾經將這些時政評論出版了一個四卷集,我只有一次在舊香居發現過全套,但實在太貴,沒敢出手,訪學三月,我在大大小小的舊書店里愣是一本一本淘齊了。
在臺灣的舊書店里,可以購買的政治學舊書,當然不只是臺港學者的著作了。一些知識性的書,因為大陸一時半會兒、各種原因沒有出版的相關專業書籍,不在少數,淘到這些書的滿足感不言而喻。像著名政治學家帕特南的《政治精英的比較研究》《無國家民族》《政治學前沿議題》《比較憲政工程》等等政治學專業書籍,也都滿意地淘到了手。
哲學、歷史學、法學方面的舊書,在市面上流通的也比較多。我知道現象學在現代西方哲學中的極端重要性,而莫倫的《現象學導論》據說是一本很好的研究著作,這書的中譯本我在臺北三個月都沒在舊書店遇到過,臨近離臺之際,終于下定決心買了一本新書,心疼好久。結果在離開臺北的前兩天,竟然在一家新開的舊書店發現一本五折的書,在手中翻來覆去,有些氣不打一處來的感覺。跟著較勁兒式地把書買下,以發泄心頭之憤。回京后將新書贈送給我的一個學生,以保持買舊書那種劃算的怪誕奇妙感。回想一下,這樣子的變態買書,興許是淘書者的一種怪癖?
臺灣舊書市上的歷史書籍很多,讓人困于選擇。淘這方面的書,我確立了一個私人原則,就是買那些具有代表性的著作。西方歷史學方面具有知識補課作用的書自然是買了不少。中國歷史方面的書,也增量很多。其中買到杜正勝的幾本書,讓人興味陡增。杜是臺灣著名的中國史專家,尤其擅長中國上古史研究,但此人后來入閣,擔任“教育部長”,卻推出所謂臺獨中國史觀。買他的書,一是為了看看書里書外兩個人,二是為了吸取他著作中豐厚的歷史營養。市面上,杜的小書名著《周代的城邦》倒是不難買到,但比較少見他部頭較大的《編戶齊民——傳統社會政治結構之形成》與部頭很大的《古代社會與國家》兩本書。這兩書還真是有見地。《古代社會與國家》也是我離開臺灣前夕才買到的,略微瀏覽后發現給人啟發之處不少。
法學方面的書在舊書市上亦多。知識上幫助我查漏補缺的著作買到不少。有趣的是,我也收集到臺灣知名的憲法學家李鴻禧的幾本書,他的憲法普及讀物《憲法教室》到處都是,但不管是政治上還是知識上,與專業人士買書標準都有距離。他在臺灣政治轉軌時期的憲法著作,倒給人好些啟發。李本人后來是激進臺獨學者,讓大陸學者對之心生排斥。但我在舊書市買到的《憲法與人權》《違憲審查論》倒還顯示出他的學術訓練與研究心得。
身在臺灣,我這個政治學者自然會對臺灣政治轉軌感興趣。跨越新世紀門檻十幾年了,臺灣政治轉軌的書籍在舊書市上已經不是太多。我對那種敘事性的相關書籍不是太感興趣,倒是對論述政治轉軌的理論圖書甚感興趣。在臺灣政治轉軌的關鍵階段,也即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雨后春筍般出現的智囊機構出版了不少政治轉軌的理論圖書,慢慢淘來,竟也收集到十幾本。這倒是對我的民主轉軌與民主鞏固的理論認知改善不小。
二0一五年我太太受邀擔任臺大高研院的訪問學人,我以陪同身份也獲得客座研究員資格,為期一個月。這一個月又有不少時間花費在淘書上,收獲頗豐,寄回內地六箱書。最大的收獲之一,就是在臺北牯嶺街一家規模很小的舊書店“新舊書屋”,淘到了張君勱的早期名著《立國之道》,這是一本力圖兼綜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優勢的設計中國建國方案的專著,書是張氏所在的民主社會黨自印的。同時還淘到了他的最后一部著作《中國專制君主政制之評議》,這部書是他專門反駁錢穆認定中國古代政治不是專制政治,而是優于現代民主政治的政治形式的論斷而寫的,大概與徐復觀同期所寫,也是批評錢穆同樣論斷的名篇《良知的迷惘》同趣。兩書在臺灣舊書市上很少見,這家書店的老板要價很高。當時確實有些不愿出高價購買,跟書店老板、一位年紀頗大的老先生砍價,老先生做了不少優惠,同時告訴我,這書是他自己的私藏,不是因為眼力衰退無法專注讀書,他是不會賣掉這些書的。念及書的價值,以及老先生的誠懇優惠、人生述說,我終于掏了腰包。這可是我在臺灣淘舊書付出的最高價格了。
這一個月,除了淘到一些稀見書外,也還淘到不少對專業研究頗為有用的圖書,比如《政治聯盟理論》《憲政獨裁》《儒家政治思想與民主自由人權》(初版)和《張君勱一九四九年以后言論集》等等好書。
從二0一0年以還,除兩次做訪問學者而比較集中地廣泛淘書外,幾乎每年我都會因為或開會、或與家人臺北自由行,而到臺灣的舊書市去淘書。二0一0年時在臺大出版社的茉莉店開張時,發現一套《胡適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因書價太高而錯失。到二0一五年以后,大陸書價跟臺灣書價的差距是愈來愈小,隨之我出手的價位也就相應提高。記得這前后,我在雅博客舊書店看到一套《政治科學大全》,也就是舊版的、多卷本《政治學研究手冊》,標價一千五百元臺幣,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出手拿下,內心竊喜不已。
淘舊書不是我一個人、幾個人的愛好,似乎是大多數讀書人的癖好。二0一0年到臺大做訪問學者,老友、臺大中文系教授陳昭瑛、蔡振豐就提供了不少舊書店的信息。近年去開會,同行、書癡錢永祥教授也積極推薦主營學術舊書的書店,還主動要求店主為我打折。這些都令人有同道不言謝的內在感激之情。
淘舊書有時候也是一種競賽。二0一0年,曾經排廣州私人藏書第一名的廣州美院教授李公明、李行遠夫婦,就既是我臺北淘舊書的向導,也是互相就淘到的心水書而相對剝奪對方的競爭者。公明自己是一個購書狂,我出手從來沒有他大方,只要他認定需要的舊書,出手時沒有絲毫猶豫。據說他在廣州買了一套極大的房子,以便將藏書陳列出來,好在專業研究時派上用場。即便如此,因為買的書實在太多,有時候一整天也找不到一本明明買了、就是不知道放在哪里的圖書。我的藏書量遠遠不及公明,但也常常有望書興嘆、不知蹤跡的失落感。
臺灣淘書之樂,豈止得到所想購買的圖書?買書之余,游覽了城市、體會了民情、觀察了世相、豐富了知識、提升了品位、升華了人生。這才是樂此不疲的臺灣淘書成為臺灣行不可須臾缺少的環節最重要的理由。不過讓人遺憾的是,臺灣的舊書業受沖擊極大,近兩年明顯有點衰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