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偉利
一
白花花的大日頭懸掛在南天門,毒辣辣地吐著火舌,把一腔莫名火無情地撒下大地。天地萬物間,不見一絲風。
大田里早春種下的那些玉米,快有小腿肚高了,葉子都卷了邊,蔫頭耷腦杵在那兒,一動不動的;壟溝里的那些花兒草的,也都有氣無力趴在地上,失去了早晨的鮮活氣;大片大片的被收割過的麥茬地,在灼熱光線的炙烤下,泛著白慘慘的光,蒸騰出層層熱浪,好像隨時要躥出火苗來……
這個節點,一天里最熱的時候,除了那些不知好歹,依舊扯了個破喉嚨撕拉撕拉亂叫的知了外,似乎,一切能喘氣的生物,都聰明地擇了個陰涼處,老老實實消停去了。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田野上,燥熱、沉悶、空寂……幾乎看不見一個人影。
二
不。還是坐在村頭那棵老榆樹下乘涼的幾個婦女眼尖,她們在其中一人的指點下,透過影影綽綽的蘆葦叢,都瞧見了村西不遠處的那片廢河灘上,還有一個人影在那彎腰曲背動作著呢。
沒有人比她們更清楚,那塊地,是屬于巴家鬼娟子家的。那,那個勞動的身影,也當然是娟子無疑啦。
“唉,這個娟子,這是在玩命吶,倒哪來這么多精神的!一塊地,就是整給收了,又能值幾個錢……”
“人心不足蛇吞象。家里那么多地,還一天到晚挖窟倒洞找地種。看村里有幾個女人像她那樣,拼命趕自家男人出去打工,看把自個兒苦得灰頭掉臉粗不拉渣的樣子……不定,人家良子在外掙到錢找小女人快活呢……真是傻女人……”
“不要說,老張家能說到娟子這樣的媳婦,也是祖上積了八輩子陰德咯,人長不錯,還又能干,能吃苦,居家過日子,沒得話說。嗨,相信你們也看見了,人家菜園子的籬笆縫里,都撒上菜籽。你不要說,出好樣的菜呢。那天,我經過她家門口時,還硬塞了一大把給我,不要說,味還真不錯,嫩汪汪的……”
“鬼!你們仔細瞧過沒有,我看那,娟子的面相倒是不太好呢,不是說長得不好看,而是她的面相,克夫,知道不,克夫!俗話說,高顴骨的女人,克夫……也不知真假……反正,我看著娟子的顴骨,不低……”
廢河灘上,忙得屁滾尿流的娟子,可不知道自己此時正成為村里幾個大嫂槽談的焦點,她揮舞著明晃晃的大鐮刀,似一只埋頭正在啃食著的蚯蚓,一頭扎進大地的懷抱,只知朝前,朝前,朝前,進行著本能的機械運動,別的,全無一息心思。
廢河灘上的這塊地,準確來講,屬于一塊拾邊田,就是這個人稱巴家鬼的娟子,起早貪黑,花了兩年多時間,一頭一頭,硬生生從一大片蘆葦纏繞的茅草荒里開挖出來的。地么,肥是肥,就是機子開不進來,啥都只能指著兩手刨。可是,這點苦,對于過日子一把好手的娟子來說,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想著黃燦燦的糧食能白白地收進家門,娟子渾身就有使不完的勁。
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腚,說尿就尿的。千萬不能讓這些快要到嘴的糧食給雨水糟踐了,家里只自己一個勞力呢,不抓緊怎吱弄……娟子想著,手里的鐮刀忙乎得更歡實了。
又到了一趟地頭,娟子一個屁蹲,跌坐在那片剛剛收割下的麥子上,她實在撐不住啦,嘴里一邊哼哼唧唧直叫喚:“哎喲媽哎,熱死我啦……渴死我啦……”一邊掙扎著,探出身子,囫圇拽過家里那把灰不溜秋的老茶壺,仰起脖子,往喉嚨里一陣猛灌。咕嘰,咕嘰……制造出很大的聲響,好像八輩子沒撈到水喝似的,又好像渴死鬼托生過來似的。那模樣,比一頭渴極的老牛還倉皇,還急不可耐,似乎連帶著那把大茶壺,都要一口吞下去。
一股清亮的水,順著她熱得猴腚似的胖圓臉恣意下流,被歲月熬煮得失了色的春秋褂前胸,很快洇濕了一大片。
三
現在,她感覺稍微好受了些,氣息也平靜了好多,就放下茶壺,扯下拴在左胳膊上的那條半舊的花毛巾,摘掉頭上戴著的那頂新草帽,滿臉滿脖頸胡亂擦拭起來。
忽然,她停下手里的動作,想起什么似的,把毛巾又隨便繞回到左胳膊上,翹起屁股,半跪著,揚起上半截身子,一手握成拳頭狀,翻勾到身后,用力捶打著酸疼腫脹的腰眼,一手搭著涼棚,透過半人高的被日頭曬得蔫兒吧唧的蘆葦叢往家的方向望,不知小飛下學到家了沒?鍋子里給他留的糟面餅,不知吃了沒……
想起小飛這根家里的獨苗苗,娟子心里的美氣,就直汩汩地往外冒,怎嘛自己兩口子蠢豬一對,小學都沒畢業的主,生個兒子,倒是一點也不踩代,聰明著哩,上學五年了,年年都是三好生,這眼瞅著,暑后就升六年級了,下下勁,一年后,還不是指定考到縣城最好的初中去啊,再過幾年,還不是指定考到全國最好的大學去啊。那時,俺老兩口就用不著這樣坑頭地摸辛苦咯……嗨,咱家娃就是招人疼哦,長得好,學習好,嘴又甜,不像他爸,笨頭笨腦、笨嘴笨舌的,整骷髏蓋一個……老張家真是燒到高香了,出了這么一個小后代……
娟子瞇虛著眼,邊尋思著,邊咧開嘴,偷偷地樂個不停……
突然,她一個激靈站起來,哎呀,不對!蘆葦叢那邊的那片被機子收割過的麥茬地里,好像有個人在拼命招曳著兩只手,一路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卷起的熱浪中,似乎裹挾著聲嘶力竭的呼喊聲,只是,自己聽不清。
她有些奇怪,瞪大眼睛仔細望,仔細望。
近前了,近前了……
哦,是栓子,來人原來是自家男人良子的堂哥——栓子!
只見栓子眉頭緊皺,嘴角下沉,爬滿油亮汗水的黑紅臉上,盡顯悲哀的神色,白色的短袖襯衫已經漬透,像剛遭過雷暴雨淋過。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呼哧呼哧,喘得跟牛似的,嘶啞的喉嚨處不停躥出焦急的哭腔:“娟子……呃,快!呃……出事了!娟子……”
啊?!娟子本已提溜到嗓子眼的心臟突遭大磚頭砸到似的,猛地往下一沉,整個身體,仿佛被什么東西一下子掏空了,寒氣襲來,飄飄悠悠,腳下一陣陣發虛發軟。臉色,也一下子刷得蒼白。腦子,也“嗡”的一聲,屏蔽成一片空茫……她下意識地攥緊雙只手,猛地甩了一下頭,盡力回轉神,很多極不好的念頭和場景乘機齊擠進腦袋瓜,小飛,小飛,莫不是小飛出事了!還是……
娟子不敢多想,駑住發軟的兩腿,哆嗦著發紫的嘴唇,顫聲問:“什么事?哥,快說!快頂個說!”
“良子……是你家良子啊!呃……他在浙江給車撞死了啊!呃……”栓子這次算是號哭出來了,斷斷續續嘶喊出這一句,一把扶住軟了身子下滑的娟子。淚和鼻涕的混合物,順著他黑紅的臉龐,一滴滴,滴進眼前這個可憐人的衣服以及腳下灼人的泥土里。
四
結實得跟碌碡似的良子,真的就變成一攤灰,裝在這么點尕尕的小匣子里了?娟子說什么也不相信,打死也不相信!她號啕著,翻滾著,爬游著……兩手深深地摳挖著地面,指甲里脹滿著黑泥,嘴里發出一聲聲凄厲的呼號聲,良子啊,我的親人啊,今后再也看不到你了哇……
聽得圍觀著的人也不由得黯然神傷,心都碎了。是啊,三十來歲的壯漢子,年紀輕輕的喪了命,丟下孤兒寡母,以后的日子倒怎么過喲。又有人替她慶幸,幸虧家里孩子這次沒跟著來,跟著來的話,刺激打擊對于幼小的心靈來說,還不知多大呢,哪里能承受得住哦!
后來,她也不哭了,不,不是不哭,是哭不出來了,她披頭散發,目光呆滯,面無表情,安安靜靜地斜靠在一根柱子上,那只小匣子就那樣一直死死地抱在胸前,生怕一松手,哪個就把它搶走了似的。她一直撇咧著的嘴,時不時地神經質地抽扦一下,眼睛中了邪似的,直勾勾地死盯著前方那一片虛空里……
忽地,冷不兜兜地,她又搖搖頭,猛地蹲下去,把手里的匣子往胸口和兩腿間一夾,騰出的兩只手,旋即發瘋似的猛扯自己的頭發!扯呀扯呀,任誰也拉不住,于是,頭發就一撮一撮地掉下來,圍觀的人群中就有人忍不住替她嘶哈斯哈倒吸著涼氣,這得有多疼哇,可憐的女人!
這邊剛有人好不容易抱住了她的腦袋,護住了她的頭發,她又把兩只手伸向自己的嘴巴,狠狠地左右開弓,邊扇,邊不停地奮力嘶嚎,如一條被扔在干灘上瀕臨死亡的魚,大開著嘴巴,一張一合,一合一張,對自己的命運作無謂的抵抗和奮爭……她的眼皮蓋如兩枚熟透了的紅杏子,腫脹得老高老高的,幾小綹濕透的亂發,不諳世事地緊貼在她糊滿眼淚和鼻涕的臉上,讓人看著都難受。
可憐她啞著的嗓子眼里幾乎冒不出聲音來,只能依稀從那些沖出的強烈氣流里感受到她那從胸腔里擠出來的密集的心語:“都怪俺啊!都怪俺啊!良子,是俺害了你啊!不是俺整天嚼蛆倒鬼埋汰你沒用,掙不了大錢,你也不會丟了原來做熟的泥瓦工,跑到這天殺的外地來開大貨車拉貨啊……你也不至于送了命呀,一家人本該開開心心好好松松在一起的呀……我的親人啦……今后再也看不到你了啊……”圍觀的人莫不唏噓,莫不慨嘆,有些心軟的,早跟著落下淚來。可是,無力回天,又有什么法子哦。唯有嘆息,唯有嘆息聲此起彼伏在憂傷的空氣中。
說真的,娟子家這回還真倒了血霉了!
這起車禍,自家男人搭上性命不說,還又是白死,不單白死,還得一次性賠付人家對方傷者三十好幾萬呢。公家論斷,說什么良子是自己醉酒駕駛,得負全責,人家車好好地停在路邊,他就這么直接給硬生生撞上去了!本來他那輛半路淘來的大貨車就破舊不堪晃里晃蕩的,哪里經得起這么致命的一擊,早已四分五裂得不像樣子了,除了賣廢鐵,還能有什么回頭子可想呢?
這樣,家里口省肚挪積攢了好多年準備翻新房子的錢,一下子就得賠人賠沒了,賠沒了不說,還得要拉一屁兩喇的賬呢,不然哪夠哦!你說,這往后的日子,叫孤兒寡母倒咋么過哦。
上面這些明擺著的難題,是在娟子來到浙江處理良子后事的第二天深夜,不自覺地闖入她麻木多時的腦袋的。她根本不敢往下多想,可又不得不想,整個腦袋瓜子嚶嚶嗡嗡,紛紛擾擾,胡亂地轉啊轉啊,轉啊轉啊,一直晃悠個不停……
死的心,就有了。
她拒絕吃飯,拒絕喝水……
三天了,幾乎粒米未進。
陪她來浙江料理良子后事的栓子開始急得不行了。見怎么勸也沒效果,最后,只得使蠻力按住她,用牛奶往她嘴里硬灌,邊灌,邊涕淚橫流地解勸著苦命的弟媳:“娟子啊,小飛沒了爸,不能再沒了媽啊!娟子……娟子,你聽聽哥的一句勸吧,可憐可憐孩子……”
“飛兒啊,我那苦命的兒啊……”最終,對兒子的念想鑿開了心底絕望的堅冰,娟子愣怔了半天,終于再一次淋漓盡致地號啕個痛快,開始進食了。
五
日腳不緊不慢朝前趕著。家里的頂梁柱倒了,日子是真的不好過,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呢。娟子在心里不停地慨嘆,這一年,不知自己和小飛娘兒倆是怎么過來的。幸虧,小飛這個孩子很堅強,很爭氣,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他也忍住了心里的悲痛,真把縣中給考上了。
要說,小飛真的考上縣中了,也算是給死鬼爸爸有個圓滿的交代了,良子地下有知的話,也會倍感欣慰的。可是,這件本該是件大喜的事,現在,卻讓自己真真愁頭了。
是啊,哪個曉得,新生初入學時要那么多的費用啊?8800塊啦!娟子想都不敢想,要不是親眼看到入學通知書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羅列出的各項費用,她還以為遇到騙子了的。
假是假不了的啦,人家學校大紅章子咔在上面呢。
可是,這么多的錢,又上哪咯去弄呢?家里窮得叮當響,原來的借款還沒還上,現在哪個還敢把錢往自己這個無底洞里扔?即便村長出了面,幫娘兒倆辦了低保,可那點錢,勉強吃喝還算將就夠,又怎能抵得大窟窿呢。要說那貧困生救助金吧,自己也不是沒聽說過,村里老憨爺家的孫子就申請過的呢,可那也是入學以后的事情啊,還得一層層的證明和關卡過,還不知道到時符合不符合條件,能不能申請得下來……
娟子想到這里,腦子里又不由得浮現出村人中那些開始躲瘟神似的眼神。是啊,窮坑,實在是難填的啊,張一次口,兩次口,第三次口,換了自己,也會不悅意的啊。娟子還是能理解鄉親們的,都是土里刨食的主,即使家里有人在外打工,一年到頭的,拿回來的幾個錢又容易么?借給了自己,啥時候能還上,還真是未知數呢。
再親,親不過娘家吧?可是,娘家大、媽死得早,唯一的一個娘家哥又生生一怕老婆的主,大嫂又天生只進不出的……
唉,娘家是指著不上的,娟子心里明鏡似的。
夫家這邊呢?首先是過門沒幾年,公公婆婆就因病相繼去世了,唯一的一個小姑子,又遠嫁到青海去了,平時一直少有往來的,再說,他們那個窮山惡水的地方,日子能過得怎么樣啊。所以說,夫家這邊,也是指著不上的。
此時,她的腦子里突然就冒出了栓子,接著,她又搖了搖頭,決絕地熄滅掉心底剛升起的一點亮色。嗯,堅決不能再向栓子張口啦。想想看,自從良子過世后,栓子幫襯自己還少啊,首先借給自己大筆的賠款不說,家里幾次請人耕地的農機費,上次小飛發闌尾炎開刀的住院費,屋頂漏了請泥瓦匠的修繕費……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不都是栓子他主動過來跑前跑后給幫忙解決了的呀。雖說他家開了個小木板廠,小日子過得也算紅火,但是俗話說家大業大的,需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況且,眼看嫂子英子的臉色,是越來越難看,大爺大媽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還有,你看栓子那天在地里幫自己家插秧,莊鄰韓嬸和二嫂子那擠眉戳眼的樣子,好像自己和栓子之間有啥見不得人勾當似的……嗯,自己不能再厚這個臉了,更不能讓栓子哥難做。常言道,救急救不了窮,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啊,人家也是一大家子人,也得過日子,況且,栓子哥的兩女一兒三個孩子,光念書這一項,就得要多少錢朝著哦……
娟子這么想著,堅定了信念,往后,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離村子十幾里開外的集鎮旁邊有個制鞋廠。在那做工的人待遇不低。多勞多得。緊趕急做的話,一個月能掙到大兩千多塊呢。只是,那里飄浮在空氣中膠水的氣味,實在讓人不敢恭維。有人天生對那氣味特別敏感吧,有人還算能勉強受得住。娟子就屬于前者,作為巴家鬼的她,當然不會錯過任一掙錢的機會,農閑的時候,她也曾努力在那鞋廠苦拼過,可是,由于到了車間呆個沒幾天,嗓子眼就直冒煙干渴干咳個不停,并且扁桃體腫脹得通紅通紅的,到醫院拿藥吃,醫生問明了工作環境,告誡她不適合在那環境下工作,鬧不好以后身體會出大問題的,諸如白血病肺癌之類的,這才嚇得她不敢再瞞著在外打工的良子偷偷到那上班了。
可是,現在的她,還能顧忌得許多嗎?眼前的日子急等著現錢打發呢,至于遙遠的未來,嗯,還是順其自然吧,該死不得活,一切,皆由命定吧……這么想著,娟子仿佛看到那大把鈔票正向自己頭頂砸來,心里感覺稍稍有了點底,安慰了許多。
六
蹬著電瓶車,摸摸索索走在下夜班回家的路上。這時,連娟子都不得不佩服自己膽子怎么變得這么大,要知道,自己從前可是最怕走夜路的呀,生怕那些鬼啊狐啊怪的一下子不知從哪一處茅草窠里雜樹叢里跳將出來。唉,要是良子在的話,哪用著自己遭這份罪哦,他也舍不得自己遭這份罪的,記得他在世時候,每次臨走前,都是千叮嚀萬囑咐的,關照自己不要那么出死力,只把口糧田種種就行,那些機子進不去的田就不要管了,那種耗神的有毒的地方就不要去了,有他良子在外掙大錢,家里吃穿用度么子的,用著她勞什么神……
唉!娟子想著想著,不由得又落下淚來,深深地嘆著氣,就忍不住朝路南的那片黑魆魆的稻田看,她的良子,此時正躺在那里呢。他的墳頭,早已爬滿了巴根草,和那片稻田一樣,綠油油一片,只是多隆起一個大疙瘩罷了。白天經過這里的話,每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呢。可惜,現在望不到,只剩下一片冷冰冰的黑。
樹葉的颯颯聲響里,想到良子就在身邊的不遠處,娟子竟一時忘了怕,她瞪大了兩只大眼睛,似乎看到良子正撐著手坐起來,同樣眨巴著兩只大眼睛,亮亮地也朝自己這邊望過來,望過來,甚而,她看到良子漏出白白的牙齒,朝自己扮了一個簇趣的鬼臉,隨即,又甜甜地憨笑起來……
哦,良子,良子,良子……娟子口中低低地叫喚著,心底自感有一把大剪刀在使勁地鉸,使勁地鉸,鉸得五臟六腑千瘡百孔、生疼生疼。
唉!再想,又有么子用?她又嘆息了一口氣,撳大車把手上的電門,繼續行她的路了,是啊,兒子小飛,還一個人在家里孤零零地巴巴等待著當媽的呢。
這邊娟子整天起五更帶黑夜手不食閑地忙碌著,兒子小飛也沒閑著。他是個懂事的孩子,爸不在了,自己得學會分擔媽的苦楚。趁著暑假,他就拿上父親在世時用過的扒箕,去村東的小河溝里扒螺螄,或者就是拿個洗臉盆,找一處小水洼斛小魚,再不,就是到村西的大河灘里釣龍蝦、釣黃鱔……
雖說每次成果不多,但是對于這些個野生東西,鎮上機關單位的那些有錢人愛吃著呢,這樣,時不時地,自己也就會賣個三五十元回來……
這樣七湊八湊的,暑假快開學的時候,書學費也就大致只差個零頭了。
看著兒子緊緊張張期期艾艾的神情,娟子急得團團轉,不到一千塊,書學費就能湊齊了呀。再賣點糧食?娟子想了想,搖了搖頭,先自否定了這個方案,這一年來,連帶著賠款和生活中大大小小的開支,每一季的糧食都所剩無幾的,再賣,娘倆的吃食都是個問題了。再看看手里的手工活,明明不夠倆月的上班時間,人家看在娘倆可憐的分上,已經預支了倆月的工錢呢,怎好再開口預制下月的工錢呢,實在張不開口了。
娟子絞盡腦汁,想著想著,突然靈光一閃,不是還有自己么,自己肥肥壯壯的,血,當然會少不了的,對啊,可以去賣血啊,聽說血值錢著呢,對,明天一大早就去鎮衛生院……
七
這么想著,娟子就有些快樂起來,這天就專門回家的早一些,到家的時候,天還沒黑透呢。她準備今晚早點睡,明早好有精神去醫院抽血。做飯的時候,娟子甚至很奇怪,自己的喉嚨竟然好像感覺不到干燥生疼了,心底里竟然涌動著想唱歌的沖動,到后來,真的有歌聲從她的嘴里輕輕地飄了出來,是那首她原來最愛唱的“小小竹排江中游……紅星閃閃亮,照我去戰斗。”
昏黃的燈光下,娟子正在灶房鍋上一把鍋下一把忙乎著,栓子進門來了,“娟子……”他邊說邊從衣兜里掏出一疊錢遞過去:“這些錢趕緊拿去給侄子把書學費交上吧,快開學了,孩子前途要緊,以后有個好工作了,你也就苦盡甘來了……”
“哥,可不敢再花你家錢了,你家的負擔,也不輕呢……”娟子一邊使勁推著那只伸過來的大手,一邊急躁地嚷嚷著。
栓子見娟子鐵恨定心不要,也就不再強求,他打算著待會臨走前把錢偷偷放在鍋臺上。他朝屋子里掃視了一圈,隨口問:“怎么飛兒還沒回家啊?天都上黑影了哩……”
“啊~”經栓子這么一提,娟子還真吃了一驚,急忙伸頭朝門口望望,黑蒙蒙一片,天色真不早了呢!這孩子,今晚怎么搞的,往常這個時候早該到家了啊,要知道,兒子也是一個怕黑的主哇……
越想,越后怕。越想,越感到不對勁。娟子開始驚慌起來,她急急地解掉圍裙,三兩下蹦到院子里,就著灶房窗戶透出的隱隱燈光,朝東山墻一看,哇,靠在那里的扒箕不見了!這孩子,肯定是怕開學湊不齊學費,就硬著頭皮想帶黑多撈點活物的。她開始有點急眼了,一下躥到堂屋,抄起放在條幾上的手電筒,轉頭就往外跑。
栓子也跟著著急起來,尾在娟子后面跑出門去。
……
那座長滿巴根草的墳包的下首,多了座新墳,按農村的喪葬習俗,這叫“懷抱子”。
一渾身糊滿爛泥的婦人跪倒在兩座墳中間哀哀地哭泣……
有躲在榆樹蔭下乘涼的人朝這邊張望,望了一會兒,人群中就傳出雜七雜八的聲音,一人說:“娟子可憐著呢,短短一年多點時間,家里三口死了兩口……”
一人說:“可憐個屁,我早就說過,這女人顴骨高,克夫!記得良子那時剛和她好上時,我就提醒過他,這女人顴骨高,萬萬要不得!可人家死活就是不聽!這下可好,不單自己挨克死了,唯一的后代根子也給克死了!照俺說,她娘家的大、媽死那么早,還有,過門不多久公婆就都沒得了,還不都是她克死的啊!這女人啊,命真硬……”
又一人說:“還真是的哦,你看村西那條小河多淺啊,怎么偏偏就她家兒子淹死在里頭了,我都活這一大把年紀了,還從來沒見過那條小河出過人命呢……這個女人啦,看著面善,能干得很,其實啊,還真是沾不得哦……煞星,絕對地煞星,哪個沾,哪個倒霉……”
日頭無遮無擋,惡狠狠地燎烤著女人,似乎它對著這個女人,也和有些村人一樣,有著一腔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懟情緒。
女人許是哭累了,趴在那座新墳上,一動也不動。
一只蒼蠅圍著女人烏七八糟的頭頂轉過來,轉過去,轉過來,轉過去……
八
時間真是好東西,本以為過不去的坎,在它的沖刷下,大抵,總是可以過去的。
這句充滿詩意的話,娟子不會說,卻在自覺不自覺中,慢慢地受益著。這不,幾個月前還尋死覓活的她,現在,已經能夠安安靜靜地生活在栓子的小木板廠里,在廚房幫著廚師做一些較為輕快的活,栓子這是知道她的嗓子不能接觸膠水的味道呢,而板廠,充斥車間的膠水味道比鞋廠還大好多倍的。他還對娟子說,咱干多干少,都無所謂的,關鍵,得讓自己先充實起來。
表面上看,現在的娟子過得很正常的樣子。其實不然,只要你仔細觀察她一下,就會發現她時有走神的時候,那木木呆呆的樣子,好像正在走路吃飯做事的,并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在替她做著這些。
畢竟是娘家哥嫂,看自家妹子弄得這么慘,他們到這邊走動得也比原來勤快了一些。這不,這天午后,娟子正在廠子的廚房里削土豆,嫂子帶著她最喜歡的小侄兒來了,“快,叫姑,給姑親一個……”一見著娟子,嫂子就拼命地把孩子往她懷里塞。娟子丟了手里的東西,一把摟過那5歲的孩子呱唧呱唧親個不停,眼淚,不不知不覺就流滿了腮幫子。
“娟子,可不準再傷神了,咱得強打起精神來,天災人禍的,哪個也說不上來能攤到哪個,攤到了,咱就得認,以后的路,還長著呢,你才多大點年紀,35歲還不到吧?嫂子慢慢再給你物色個好人家,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的,咱既然這么喜歡孩子,趁著年輕,到時,三五個還能生不出來啊……”嫂子邊削著土豆,邊察言觀色、慢條斯理地開導著娟子。
“嫂子,可不敢再提這些的,作孽啊……作孽!”娟子遭到開水燙了似的,跺著腳,兩只手狠狠地拍打在兩邊的褲縫上,急急地打斷嫂子的話。
雖然這樣,靜下來的時候,娟子心里還是很感激嫂子的,關鍵時刻,還是親人好啊,前一陣,要不是嫂子看得緊,及時把喝了農藥的自己送到醫院里,估計現在,自己也早就化成灰了。
除了嫂子一家,娟子心里還很感激一個人,那就是栓子。栓子在廠里專門騰出一間房來給娟子住,還讓廠里一個離家遠的小姑娘陪她一起住,說這樣有人打混就不孤單的。栓子還對娟子說,她家四時八節的農活就交給他好了,自己先養好身體再說。
對于堂哥栓子,娟子發自內心地尊敬他,愛戴他,他一點也不像有些人有點錢就燒包了,他對莊子里哪個都是和善的,只要哪家遇著事找到他,他從來都不說二話的,出錢出力跑前跑后幫忙,就和忙自家事一樣,一點也不開奸。可就是這樣的一個大好人,因了自己,在莊子上的威望好像比原來少了很多,不知道那些長舌的婆媽子怎么老是喜歡聚在一起,對自己和栓子指指戳戳的,好像自己和堂哥之間,非得鬧出點什么來,她們才滿意才高興了似的。唉,或許自己正如那些村人刮到自己耳朵里的議論聲所言,自己天生就是一煞星?唉,或許自己本來就不該來到這世上,省得好人一個個跟著受牽連……
恍恍惚惚中,良子、小飛燦爛的面龐不時交替著飛旋進自己亂糟糟的腦海,娟子在心底里狂呼,“哦,良子,飛兒,你們爺倆快快把俺也帶走吧!”淚,不知不覺中又迷糊了雙眼,娟子再一次在心底鄙夷起自己的膽小懦弱來,怎么沒勇氣再死一次?唉!好死不如賴活……
再說栓子的老婆英子,本來就是一辣貨,現在被村上那些個熱心人整天扒著耳朵根嘀嘀咕咕的,一口怨氣,怎能捺得下?
她開始有事沒事,找娟子和自家男人的茬,遇著娟子打自己身邊過,她不是打狗就是攆雞,嘴里還不三不四刮瑟著:“哎喲!你這個騷爛貨,你這個大煞星,還不快滾,死這干嗎呢,找刀跟你剁剁煮吃了……”遇到栓子遲些回家,她就疑神疑鬼地,甩臉子給栓子看:“哎喲喂,又是擱哪個騷狐貍絆住腿了吧?咋還找得到家門啊……”有時,她甚至把院門閂緊,不讓栓子進家。
九
栓子被她搞得煩不勝煩,可是為了討個家安,只得耐著性子,一次一次,心平氣和地跟她講,娟子無依無靠,可憐著呢,咱得幫幫她渡過難關。論起來,她也根本不是外人呀,她是俺們千真萬確的堂弟媳婦呀,再說,良子在世的時候,俺們那時小板廠開始動工的時候,他跑前跑后,出了多少力啊,還借了那么多啟動資金給俺們吶,你怎么說忘就給忘了呢!
英子才不要聽這些呢,她只知道娟子是蘇妲己,她只知道娟子是克夫鬼,她只知道娟子是大煞星,哪個沾著她,哪個就會倒大霉。
如此這般,時間長了,栓子夫妻兩人間的齟齬矛盾,是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了。“搭絲瓜架子”的事就在所難免了,栓子從未動手打過自家女人,像這種時候,只有招架的份兒,臉上,自然就落下英子長指甲留下的一道道杰作。
見栓子臉上常常不是這里破了一塊皮,就是那里爛了一塊肉,娟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心里的不安越來越大,一天,她實在憋不住了,就跑去跟栓子說:“哥,俺想到外頭打工,聽說,南方那些廠子里,工資高著呢,剛好俺也想出去見識見識,散悶散悶。”
“不行,你這身體,這時走,哥不放心,你得先在家調養一陣再說,哥得對良子有個交代,心才安,再說,外面那花花世界,錢哪是好掙的?你從沒出過門,哪知道水深水淺的……”
見栓子態度堅決,不容置疑,娟子只得作罷,其實,她心里哪里想走啊,也只有這里,才能讓她感到一絲絲安慰,一絲絲溫暖呵。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一年多過去了,栓子家的家包是越鬧越糟。英子、三個兒女、公婆此時站在統一戰壕里,槍口一致瞄準了栓子和娟子。特別是對于栓子,家人認為他太不知好歹了,一點也不顧及家人的感受,一直對娟子那么知疼知熱的,倆人肯定早就做成一處了。甚至婆婆在和鄰里嚓呱時,還繪聲繪色地描述給人家聽,說什么自家兒子去浙江幫著料理良子后事時,是如何如何摟住絕食的娟子灌牛奶的,是如何如何的產生感情的。
既然家人都放出這種話來,外面哪個能不信?于是,家人,外人,所有人的唾沫星子,就一陣猛似一陣地向這對狗男女砸過來了。
可這對狗男女感覺冤著呢,自己倆明明清清白白的,可又說給誰信?
女的又急著要離開,男的偏不信這個邪,咱影正不怕鞋歪,哪個愛嚼蛆盡管嚼去好了,咱又不是為別人活,反正咱們沒做對不起人的事,遲早,他們會明白的……
家人是永遠不會明白啦,他們也不想明白的,他們早已失去了耐心,英子在兒女和公婆的支持下,直接對栓子提起了離婚,他們是怕家里還算不少的家產落到別人的手里哇。雖然生在農村,可精明的英子清楚呢,過錯方離婚時是少得或者是不得家產的。先下手為強,栓子的大、媽也對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早失望透頂了,感覺這個兒子已經靠不住了,以后只能指著錢和孫子來養老了。
如此,這般地,一個強大的圍殲戰就開始了,孤家寡人的一個栓子,哪里能扛得過,最終,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再加之他自己本人對家人也實在是懊惱透了,所以,最終,在充滿無奈和悲哀的情緒中,負氣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
十
結果如何?他幾乎是凈身出戶啊,除了月月要給孩子和老人生活費外,整個廠子都歸了英子,人家欠廠里的三十五萬八千塊到賬時,自己只可分到十萬八,其余的,栓子還落得什么呢?偌大的四合院,只有三間小偏屋是屬于自己的。栓子的心涼透了,可他也不想計較太多的,畢竟,他們都是他的親人,還有三個未成人的孩子要帶大。
眾望所歸,栓子和娟子真就走到了一起,這也似乎印證了村人的傳言和猜想。不過此時,村人卻變得格外寬宏大量,不再對此事做更多的評價了。事實上是,他們是已經懶得對這件事作更多的評價啦,畢竟,這個話題已經太不新鮮了,她們的舌頭可是一向只為搬弄新鮮玩意而長的。
鄉下,是待不住了,栓子帶娟子來到幾十里外的小縣城討生活。
栓子自恃自己還有個開車的技術,就準備到出租車公司租個車子來拉拉客,娟子驚悸地對栓子說:“栓子哥,怎么你還要開車啊?要知道,良子他……俺真是怕夠了!”
“沒事,沒事,良子他是醉酒開車才出事的,俺栓子什么人你還不知道啊,俺做事穩著呢,開車時,俺眼力頭放足點就行了……你什么也不要怕,就待在家里給俺好好做口熟飯吃……”娟子見說不動他,只好作罷,任由他去了。
一年后,娟子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這個40平方米不到的出租屋里充滿了奶粉尿片的味道,娟子的臉上,也開始有了笑模樣,她會長時間地抱了那孩子不停地撫摸著,對著他喃喃自語,她在他的小眉眼里找小飛的影子,她甚至覺得這個孩子,就是小飛回到小時候了,她是多么愛這個孩子啊,總是疼不夠、親不夠的。
栓子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娟子現在這狀態,他非常滿意,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在外跑車時也感覺格外地有精神頭了。
哪樣要是掙錢的話,馬上做的人就多,多了,還能掙到什么錢啊。這半年多來,栓子感覺跑出租的生意是越來越難做咯。小縣城,本來就不大,又不是旅游城市,來來往往的人,并不算多。跑出租的車子,卻越來越多起來,僧多粥少的,常常是幾個小時也轉不到一個客。可家里等著花錢的地方多著呢,首先是孩子的奶粉錢(娟子沒奶水),然后是水費電費煤氣費房租費等等,哪樣不要錢朝著?老家大、媽和孩子們的生活費就更甭提了。
這樣緊緊巴巴又挨了兩個多月,最終,娟子先坐不住了,她和栓子商議:“栓子,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咱還是回老家住吧,就住俺那屋子,俺家不是還有一個大沃得(收割機)么,剛好快要收稻了,你到家就可以開著它掙現錢的……”栓子想想暫時也沒別的法,也就同意了。
焦黃的稻子勾著頭,沉甸甸地站在大田里想著心事。出租車里的娟子出神地望著窗外,面對著撲面而來的滿眼金黃,也在想著心事,她的心,同樣沉甸甸的,良子,飛兒,你們爺兒倆在那邊,過得好嗎……
望著老家這片夢中一次次回來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稻田,娟子百感交集,鼻根一酸,一股淚花,唰地浸滿眼眶。栓子歪過頭,用關切的眼神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又把擱在方向盤上的右手,伸過來,使勁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明白他的用意,抬手擦了擦眼淚,昂起頭,把堅定的眼神放向田野的遙遠處。
十一
“蘇妲己回來啦,還帶個不到一歲的崽回來……”
不一會,娟子回來的消息就經由鄰居韓嬸那兩片薄嘴皮在莊子里傳了個遍。
栓子家那一窩聽了這消息氣得不行,栓子大對英子說,咱千萬不要理他們,沒皮沒臉的,還好意思跑回來炫人眼,怎不死外頭滴!已經有大半年沒給咱們生活費了。
英子說,還理他們干嗎恨不得用刀子把他們剁碎了喂狗,俺一輩子都不想見著他們的。
哥嫂聽說娟子回來,倍感意外,忙不迭地帶了一些日常用品和小孩零食來看她。娟子感動得淚水漣漣的,哥嫂看到那肥嘟嘟的孩子,也高興地替娟子抹起淚來,別后重逢,一家人唏噓不已。
都說人是屋柱子,這柱子離開兩年,屋子就顯破敗了,不是這里漏風,就是那里漏雨,這還都不算,關鍵是那屋脊有往下趴的跡象了,屋頂那根最大的橫梁已經被蟲蛀得千瘡百孔的,如再不抓緊換的話,屋頂隨時會有坍塌的可能的。大哥抬頭望望那屋頂,又低頭望望懷里的孩子,最后望向娟子,說:“要不,俺家還有萬兒八千的,先拿來用啊?咱得先把這屋子好好拾掇拾掇,安全第一啊。”
娟子遲疑著,望向栓子。栓子偏著頭,想了一下,說:“大哥,不能用你們的錢,你們自家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哩,再說,你也不生意不買賣的,掙那倆錢容易啊,還是咱自己來想辦法吧,嗯,離婚協議上不是說咱還有三間偏房么,住,咱們是肯定不過去住了,但是,可以讓英子折成現錢給咱們啦,還有,那十萬八估計也早到賬了,明天俺過去看俺大俺媽時順帶向英子要去,一下子有十來萬的錢,還愁哪樣事辦不成?”
聽他這么一說,哥嫂放下心來,又嘮嗑了一會,就回去了。
第二天傍晚,栓子得了一個空閑,提了兩箱蒙牛,硬著頭皮,蹭到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院門前,剛好看到自己大、媽就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棗樹下乘涼。兩年多不見,二老頭發全白了,比自己走之前見老了許多,栓子見狀,眼里不由得涌上一層潮氣,兩腿不自覺地有千斤重,慢慢向二老跟前挪。
二老冷不丁地見院子進來一個人,嚇了一大跳,再定神一看,原來是那個犟種冤家炮銃的來到家門口了!二老立馬就黑了臉,騰地站起來,掉轉腚,一言不發地雙雙走進了堂屋,“嘭”的一聲,把堂屋門甩得山響,差點沒把緊隨其后的栓子的鼻頭撞破。
“俺大,俺媽,你們二老就消消氣吧……”栓子使勁地拍著關得緊緊的屋門,可是半天,屋里一點動靜沒得。
栓子杵在門口,呆立了一會,想想實在沒辦法,只好放下手里的奶,先回去再說吧。
誰知,他剛一轉身,就看到英子一腳踏進院門。還沒等栓子開口,憤怒的英子已經沖到他跟前,指著他的鼻尖破口大罵:“你個挨千刀的,還有逼臉進這個家,俺這旮不歡迎你!你快給俺滾,有多遠滾多遠……”罵著罵著,就瞪著紅通通的眼珠子,縱起圓滾滾的冬瓜身,旋風一樣刮到那兩箱奶前,彎腰,抄起,又咚咚咚地朝院門口刮去,刮到院門口,伴隨著“吃你奶老逼”這句話,那兩箱奶就齜牙咧嘴唉聲嘆氣地歪倒在院門外的空場上了。
栓子難過地說:“英子,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要這樣么……”
十二
英子感覺再和栓子理論下去,簡直惡心透頂,就猛地一下跳到他跟前,一下子狠狠攥住他后背的衣服,把他使勁往院門口搡。栓子說:“不用你推,俺自己會走,英子,不是俺說你,俺倆走到今天這地步,難道你就沒錯么?本來俺和娟子之間真沒有什么的,都是你們逼著,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田地的……”
英子一聽他竟然這樣說,肺都氣炸了,陡添了更大的力,三下五除二,就把栓子搡到了院門口,到了院門口,她飛起一腳,就踹在栓子的后腰眼上,栓子一個踉蹌,跌出門去。由于用力過猛,英子一只高跟鞋的鞋跟都踹掉了,即使這樣,她還感覺不解恨,又一手掐腰,一手指著跌在地上的栓子,繼續破口大罵。
栓子見她這樣撒潑,不好再多做停留,就爬起來,撣撣褲腿上的泥灰,還是先回去再說吧,不過,他終是不甘,也有些氣惱,臨走前,就沖著院子喊:“英子,你聽著,分給俺的十萬八你也該給俺了吧,還有那三間邊屋,也請一并作作價付給俺……”
“哼!往俺要錢,告訴你,一根馬毛沒得!快給姑奶奶滾,不然俺打電話給俺兒俺閨女現在就回來揍你……”
栓子不敢戀戰,心里告訴自己,先回去再說吧,也許過幾天,他們慢慢就會氣順些的,氣順了,一切自然就好溝通了,他還這樣思慮著,畢竟,小毛頭也是俺大俺媽的親孫子哩,老人家也許不會太絕情吧?這么想著,栓子就穩穩神,心平氣和地往回走了,他盡量不想給娟子看出煩惱來。
大太陽在頭頂上空刺亮亮地燒烤著,沒得一絲風,整個莊子就像一只正在被熬煮著的蒸籠一樣,熱氣騰騰的。秋老虎,秋老虎,果然很厲害的。栓子見娟子在灶房鍋上一把鍋下一把忙乎,渾身濕得跟水里撈上來一樣,很是心疼。
他決定吃過早飯就去鎮上買個易溶片回來,把灶房那個壞了的吊扇修起來,這樣娟子做飯時也好涼快些。嗯,憑經驗估計,這開不轉的吊扇指定是易熔片燒壞了的,自己也曾經看過村里的電工幫自己那邊家里的吊扇換過的。很簡單的程序,自己看著就能做了呢。
鎮子離家有二十來里的路程,栓子騎個破自行車,到近晌午時,才臉紅脖子粗地趕了回來,此時,他就站在院北的那棵泡桐樹下,用娟子新打上來的一桶涼井水擦身子,三下兩下地,他就擦好了,娟子又遞過來一碗涼開水,他一手接過,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干了。
栓子用綁在胳膊上的毛巾擦擦嘴,就要去修吊扇。娟子說:“毛他爸,咱也不急在這一時,你快拿個席子到門口樹蔭下睡睡涼快涼快吧,可不要熱中暑了,吊扇么,咱下午慢慢修……”
可栓子心疼娟子呢,立馬就想讓灶房的吊扇轉起來。他說:“換個易溶片太簡單啦,幾分鐘的事。”這樣說著,他就到院西邊的雜物間扛來梯子,放到灶房的吊扇底下,關掉了安置在西半截墻上的吊扇的開關,又到雜物間搜到一把鉗子和一小盤電工膠帶……一切準備就緒,他就準備爬上梯子干活了。
十三
“毛他爸,電閘還沒拉下呢!”娟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拉著栓子的胳膊,著急火燎地喊。
“沒事,小菜一碟,哪用著費事去拉電閘?只要關掉吊扇的開關就行的。”栓子若無其事地笑著說,順帶解開胳膊上的毛巾,替娟子抹去滿腦門密密麻麻的汗珠。
倆人正說著話,忽聽見院門口有人喊:“這是張栓子家么?”
倆人聞聲,趕快迎出去,見一著法院工作服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院門口,此時,那人見有人出來,就對著栓子大聲喇氣地問:“張栓子是你么?”
栓子有些詫異,好端端地,自己怎么能和法院的人搭上鉤?他惴惴不安地答:“我就是啊,請問您是?”
“傳票,法院的傳票,你父母剛才到鎮上法庭把你告啦,說你年把二年都賴著不給他們贍養費,記住啊,下午3點,準時開庭,到時不到,后果自負!”那人說完,就把手里的東西朝栓子的手上一塞,掉頭就走了。
栓子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天回不過神來,大大唉,媽媽唉,你們也太絕了吧,整個一廠子都給你們了,還不夠你們吃啊?你們明明知道兒子暫時是困難死了的,為什么偏偏這時還要插上一杠杠……要知道,這個也是你們親孫子啊,你們就一點點不疼那些個么……
娟子看栓子難過的樣子,就走過來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衣角,柔聲說:“毛他爸,事情都這樣了,咱就不要怕,咱下午去就去,咱就不信公家能主持不了公道,老人和孩子該養咱們還得養,可是判給咱們的財產,咱們也讓法院給執行執行……到時,就從執行給咱們的錢款里刨下缺他們的撫養費,還回給他們。”
“嗯,聽你的。”栓子心事重重地說,掉過身,向廚房走去。娟子呢,見兒子蹲在螃蟹車里,已經溜到院心火爆爆的大太陽底下去了,就急慌慌地追過去了。
栓子進得廚房,稀里糊涂地,他竟然又把手伸向吊扇的開關,又把旋鈕旋了一圈,唔,他忘記剛才已經把吊扇開關旋在“0”的位置啦,現在,吊扇開關竟被他旋到了最大擋“5”的位置!
結局,可想而知,當栓子爬上梯子,動手去撕那舊的易溶片的電工膠布時,一股強大的電流就猛地竄進他全身!
啊——栓子一聲慘叫,一下子從梯子上跌下來,要說梯子也不高,跌下來也不至于會怎么地,可是,萬萬不巧的是,離梯子不遠處的西墻根,斜靠著一把翻場用的鐵叉,而更加萬萬不巧的是,栓子從梯子上跌下來,就是朝那個方向跌過去的,于是,只聽“轟通”一聲,連人帶叉,就一起翻倒在了西墻根!
聽到聲響,娟子忙不迭地抱著兒跑進來,見此情景,她驚得一下子丟了孩子,跑到栓子跟前查看是怎么回事,此時,只見栓子仰面朝天,躺在那把叉子上翻著白眼,眼見著只有入的氣,沒有出的氣。
娟子倒吸一口涼氣,跪下來,用顫抖的兩手輕輕往上抬了抬他上半截身子,只見,鐵叉三根二十來厘米長的尖齒,已經統統斜插進栓子的后背,要知道,差不多沒入了一半了啊!
啊——栓子啊,良子啊,飛兒啊……俺的親人啦!俺早就派死了啊,俺真是個大煞星啊……一聲聲凄厲絕望的慘嚎聲,從這個破敗的院落里傳出來很遠,很遠……聽得滿村人的心都顫顫地,抖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