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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 解

2018-11-10 17:34:28游利華
湖南文學 2018年8期

游利華

一定要想辦法弄到那種土,哪怕一小盆也好。

商陸推開門,邊打卡邊想。打卡機咔嗒一響,卡片頂端顯示時間八點五十九。跟他以前到公司的時間沒有差別。

一夜不見,花草們似乎又躥了點個頭,那盆辣椒岔出的新枝上,頂著幾點新綻的小白花,過兩天,花落果萌,不知會冒出個什么樣兒的辣椒?

松土,澆花,摘葉。商陸慢吞吞地做著這些,他不著急,有一整天的時間呢。侍弄花草時,他想,要是弄到了那種土,他要種什么呢?種月季?種西紅杮?還是種辣椒?眼睛落到西紅杮枝葉上,西紅杮的土似乎淺了點,厚點的話,它肯定能結得更好。

商陸決定再去弄點土。給林翠微打了電話,開車往城郊方向走,金燦燦的太陽像枚大勛章,貼著車前玻璃掛了一路。

等大勛章消失,斑駁的樹影灑在車身,林翠微粗實的身體就杵在公園門口了。臉上涂化挺濃的妝,長袖T恤胸前也有張濃妝女人臉,七分窄腳卷邊牛仔褲,懸吊的褲腳下,套雙花布板鞋。板鞋上沾了層泥。

見商陸下車,她高興得快要蹦起來,大幅度地朝他擺臂揮手:“陸叔,我今天給你找了點好土。”商陸端著個透明塑料貯物箱呵呵笑:“什么好土,能種人不?”林翠微垂下手,睜圓眼認真道:“真的呀?還有能種人的土?”

幾個月前商陸突然成了自由人。

其實早有預料了。公司幾年前就定下規定,年過四十,又非重要崗位的老員工將逐步清退。商陸知道自己不是重要崗位,只是個普通的研發工程師,但他向來工作認真,大大小小的獎也拿了不少,沒太當回事,四十五歲生日剛過沒多久,主管找到他,關起門跟他談心。

從公司走那天,最讓他為難的是一堆東西。各種零碎日用品,甚至折疊床被子枕頭拖鞋,能送的都送了同事,不能送的就扔掉,夾著枕頭時商陸猶豫了。這個枕頭他睡了二十年,進公司不久后就買了。他自少年時就落了個失眠的毛病,于是,狠心用第一個月近一半工資托出差國外的同事買了個昂貴的枕頭,果然好用,睡了二十年也沒變形,枕著它,商陸幾乎沒怎么失眠過,中午午休,晚上值通宵班,都能睡得沉甸甸的。送人?多不好。丟了?不舍。拿回家?老婆要問。夾著它走穿幾幢樓,終于在最后一幢樓底垃圾房前,商陸站住了。

他當然沒告訴老婆自己被清退的事。他可不想聽她嘮叨,兒子住校不在家,她會揪住他用口水淹死他,也不是抱怨,他掙下的,夠一家人后半生天天曬太陽喝小酒,她只是喜歡嘮叨。起初,他挺高興的,天天按往常上班時間出門,把車開到某處停好,然后,隨意跳上輛公交車四處漫游。在這座城市待了二十年,他還沒好好看過它呢。

公交車磕磕絆絆,繞過一幢幢高樓,一片片商務區,于商陸,好多都是陌生的。城市變化太快,他努力回想以前的樣兒,想了一會兒放棄了,接著看那一幢幢樓一條條街一股股的人流,公交車厚厚的玻璃窗將聲音都隔得近乎消逝,開得快的司機,能把車開得如出弦之箭。轉了幾天,商陸突然不想轉了,通過地產中介尋到間小公寓,簽了一年租期。

拉回來的土不過稍微肥一點,水邊的黑淤泥,養花草確實挺好。林翠微這小姑娘心細,也善解人意。可商陸想要的,還是那種土,誰都不能替代它,他像中了魔,這一段心里只想著它。

租了這間小公寓,商陸每天就有了固定去處,房子只有四十幾平,卻很空,除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張破床,蚊蟲也沒有。去商場逛得一圈,回頭商陸給它添了些東西:開水壺、打卡機,以及一些零碎用品。偶爾,會有舊同事過來坐坐聊天,許多時候,都是商陸自己在,他上網打游戲,看電影,看新聞。舊同事跟他同人同命。他們聊起以前的公司,說干了半輩子,平時忙得男同事沒空看美女,女同事沒空來月經,正好休息,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清退就清退吧。接著,他們聊股票、房產,近來一個炒股,一個整天跟著開發商到處看房,越說越興奮,口水四濺,商陸不插言,默默聽著,云里霧里像聽神話故事。末了,要留他們吃午飯,他們起身撣撣褲子:“不吃了,不吃了,還有事要忙呢。”

把黑土培進盆里,商陸繼續蹲在原地,看一陽臺的花花草草。

還真是,同一種辣椒樹上結出兩種辣椒!當初一管老紅椒撕開點下的種,左邊那株細尖細尖,顆顆垂掛;右邊那株圓墩圓墩,簇聚如綠指。越長,它們區別越明顯。商陸看得出神,動用全部知識,也想不出個道道。應該是土質問題!除此之外還能有什么呢。那種土就是這樣。長出來的那株花草,尖圓的紫葉,肥短的莖,以為是常見的紫羅蘭,開出的花不是粉紫,而是粉藍!湊近了看,葉片也跟一般紫羅蘭不大同,葉緣繞一環黃邊。商陸判斷它是紫羅蘭變種。他是在無意中發現這一切的。那天中午,去食堂吃完飯準備上樓午睡,肚內脹氣,天氣正好,曬得人發酥,信步走走,就曲徑通幽走到了樓背后。

高達十層的研發大樓,往上數第三層,第三口窗,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商陸有個習慣,每次洗焊完新電路板,都會將用過的洗板水直接從窗口倒下,不是偷懶,潛意識里,他覺得自己剛剛研發設計出的電路板,洗下的水不能跟下水道內的東西同流合污。洗板水有一點腐蝕性,但并無大礙。時間長了,窗口下的這小塊土,連顏色都有點不一樣,深些。

他也是突然想起這種土的。那天“下班”回家,在十字路口等綠燈,扭頭看到以前公司鐵柵欄內種了不少植物,原來就發現公司花草種得多,只是沒想到有這么多,枝葉花朵泛濫,蔥蔥佳氣撲人。一道靈光刺過來,商陸忽然想起研發大樓窗口下的土,不知道現在它上面長著什么,自己現在種了不少花草,要是能有一筐那種土多好。他在皮椅上蹭蹭屁股,恨不得馬上下車,綠燈亮了仍在愣神,差點被后面小車爆響的喇叭沖個嘴啃泥。

手機叮咚一響,林翠微發來消息,說大后天是她二十歲生日,要請陸叔吃飯。句末配了個可愛的表情。

人與人相遇還真是奇妙,比如商陸和林翠微。

那天同事走后,商陸下樓吃快餐。

這一帶是商務區,寫字樓林立,快餐點蟻布,仍是忙不過來,家家門前排起長龍。商陸側側身,把身體插進人龍,縮緊,收腹,昂頭,努力挺背。除了他,基本都是年輕人,臉上滿滿的膠原蛋白,眼睛閃閃。他們眼睛閃閃地聊著什么,時不時爆出幾點笑,濺彈到商陸臉上,商陸臉頰肌肉微微抽動,扯動嘴角也往上提抽。輪到他,服務員盯著點餐機問他吃什么,商陸本想報宮保雞丁飯,他嗜好吃辣,慢了兩秒,服務員催他:要不,點個熱銷的苦瓜牛肉飯吧,這個不錯,大家最愛點。商陸就端了牛肉飯,等到個靠窗的位,邊吃邊看窗景。

前面不遠處路邊有棵大樹,佇于兩條馬路交叉口。大樹應該有些年頭了,蓬出的樹冠宛如一把巨傘,蔭翳好大一塊空地,樹腳環擺三張長椅,馬路上行人絡繹,不時有人坐在長椅上聊天休息。商陸觀察那些人,有的穿職業套裝,有的穿便裝,胸前掛著工牌,男人女人,一批批走馬輪換。他知道他們看不到,不知道他們坐在長椅上配著這棵大樹是幅好看的圖畫。特別是那棵大樹,樹身粗壯,枝丫濃密,佇在那兒穩得如座山,它像在曬太陽,伸臂展身,安靜地任風吹拂身上的葉發,樹身上數股粗壯的樹根一定是它的腿腳,腿腳那么長,直扎伸進泥土里。

商陸看得出神,突然想到,他可以種種花草!

他并不喜歡花草,家里一百多平的大房子,唯有兩盆老婆養的綠蘿。但突然間,他十分想種種,他開始計劃,兩排牙快速地切嚼嘴里的飯菜,由于太興奮,忍不住給兩個舊同事發去消息。同事們回道:好主意,種點青菜,再種點瓜果。

土卻不好找。

商務區內幾乎沒土。雖說也種有花草,但似乎不需要土的。路邊祼出一格格地,量身定做栽一棵樹,樹被緊緊拘在其內,一寸多余的土地沒有。那些花草也是,栽在路邊狹窄的花臺內,做成好看的點綴,邊上還圍著木柵欄。寫字樓下倒有土,大門前衣領樣翻開兩塊,被厚厚的地毯草占領,商陸猜測,挖它們一點,會痛得它們哇哇叫。

住的小區還算大,綠化區也挺大。但植物種得實在太密,一撮土,恨不得能種一棵樹,植物們你爭我奪,好不容易在它們的哄搶外找到點剩土,趁天黑,商陸挖了兩小盆,挖第三次時,保安發現了他。還沒來得及解釋,保安已經沒收了他的工具及花盆,說他在破壞業主公共資源。

他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大個城市會沒有土。

真的。在車上他特意留心察看,越看越驚訝,真的,沒什么土的。地上都是房子,數不清的房子,沒有房子的地方,被鋪上地磚,房子那么漂亮,地磚當然也要鋪出講究的圖案來,或者是寬展展的公路,平坦、干凈,畫著醒目的黃白警示線。跟商務區一樣,路上也不缺花和樹,它們像被飼養的動物,固定在方寸之內,倒也把城市裝扮得看上去綠意蔥蔥。

商陸不由恐慌起來,越發想找到它們。

開車往遠點的地方走。這座城市北面有幾座山,那兒肯定有土。車子拐了個急彎,商陸感覺到車身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是后備箱里的幾個塑料貯物箱吧,他特意買了幾個大的,準備裝土。他不單要找到土,還要找很多,他像個穿越沙漠渴壞了的人,幾捧土哪夠解渴,他要把小公寓的大陽臺塞滿。

山都被改建成了公園,鋪路植木,圍墻將它們圈住,商陸不管三七二十一,尋見處地方就下手挖,等他挖好一大箱,汗水淋淋地拖拽出公園,卻被保安攔住了。

“山上這么多土,我挖點回去種花。”商陸解釋。

“本來就不讓挖的,你也挖他也挖,公園都能被你們挖空。”保安刺他一眼。

“不就一箱土嗎?”

“不行,不要說這么大一箱,就是一盆也不行。”

兩人爭執不下,有個戴寬檐帽的女孩從竹林那邊走過來,化了妝,極短的寬松條紋印花T恤,搭條時下流行的高腰細腿牛仔長褲,“胸”涌澎湃,澎湃著,近了,攪起的浪能撲人個趔趄。女孩定了定,問保安,“劉哥什么事啊?”

保安說明了原因。女孩摘下帽,露出一張圓乎乎的臉,圓眼睛圓鼻頭圓嘴巴圓臉蛋,圓眼睛上上下下刷商陸,商陸被她刷得如膠了身漆。

“算了劉哥,就讓他把土拿走吧,天這么熱,人家一身衣服都濕透了。”圓臉朝保安一笑,如“啪”地綻開的太陽花。

那箱土,到底安穩躺進了商陸車后備箱。

后來女孩告訴他,以后再要土,直接找她,她叫林翠微,是這公園的管理員,專門管理那些花草樹木。

“陸叔你真好玩,我是煩它們都來不及呢,在老家跟它們打了二十年交道,你還種。”女孩林翠微又“啪”地綻開她的太陽花。

“喜歡什么花草也可以找我要,我這個肯定比你在行。”林翠微咧嘴笑道,兩排大牙閃如珠貝。

今天那個保安心情似乎挺好,捧著手機兩眼發綠。

商陸挨過去才發現他在看黃片。他將一條中華煙遞進窗口,曖昧地笑,“小老弟,有好東西一起看啊。”

保安猛地抬頭,見是他,手機沒放下,“我不抽煙。”

一句話噎住商陸,訕笑兩聲,“不抽?沒關系,送給你朋友抽。”

過來輛車,保安按開伸縮門,商陸也跟著想折進來。

保安是認得他的。盡管公司有大幾百號人,但每天進進出出,叫不出名字也大概知道模樣。這個保安,商陸倒是認得的,他多年前就在這兒值崗了,聽說是個退伍軍人,還是儀仗隊的,人長得帥氣,腰板直得如面刀,臉也方正,但就是一雙小眼睛,在眼眶里左轉右轉賊溜賊溜地,像患多動癥。

“都說了,不能進來挖土,你再是公司老員工也不行。”保安擺擺手。

“我只挖一小盆,就去研發樓下那兒,你放我進去就行了,如果白天人多不便,我可以晚上來。”商陸一口氣說完。

“白天晚上都不行。”保安皺眉,“你不是不知道咱們公司的規定有多嚴。”

確實,他們晨星公司的安保在業界是出了名的嚴苛,員工帶任何資料出公司,都要上報登記,哪怕是一張只寫幾個字的紙,連他們使用的手機,至今仍是無拍照攝像功能的老式機。追求新潮的員工不得不備兩只手機,一個公司用,一個出公司用。晨星是一家全球知名的行業領先高科技公司,曾經多次吃過員工泄密專利導致損失慘重的虧,有回還差點栽得賠上性命。

“幾把土又不是什么機密,公司又不搞地質研究。”商陸耐著性子懇求。他懷疑保安現在是狗眼看人低,因為他被清退了,他才這么不把他放眼里。

“都一樣。”保安強調,“就算我好心放你進去,研發大樓那兒還有層安保,人家也絕不會放你進去。”

“嗯。”商陸皺皺眉,研發大樓更是公司的安保重地。

“發現我私自放人進去,人家一舉報,我的飯碗就要丟了。”保安強調。

“要不,你去跟他們說說,看能不能通融下。”商陸好聲好氣道。

“沒人會愿意冒這個險,你就死心吧,種花種草什么土不一樣。”保安吊起的手一砍。

看得出保安不想惹這個麻煩。他有什么必要為他惹事呢,能在晨星公司做保安,也是一份榮耀,不僅僅工資待遇比別處高出一大截。

商陸低頭抿嘴,看著自己的腳,腳上穿著雙休閑鞋,前邊保安的腳上是黑皮鞋,黑皮鞋長得像艘船,鞋面锃亮。他彈起眼皮,笑道:“有個主意,你可以幫我去挖啊。沒人會攔你,人家問你挖土做什么,你就照實說挖來種東西。”

本來近乎玩笑,但話剛落音,商陸發現這個辦法也許真的可行。

“我有病嗎,”保安冷哼,“挖那破玩意做什么,人家還要懷疑我搞什么機密行動。”

“種花草也算機密行動。”商陸說。

“無聊,人家會把我當神經病,專門挖那塊地的土,更會把我當神經病,馬上炒我魷魚。”保安不耐煩地站起身,步出崗亭,商陸知道他是下逐客令了。

林翠微特意幫他找的淤泥真肥,辣椒西紅杮小青菜長勢都非常好,什么肥料也沒有用,特別是小青菜,兩天不收就鬧哄哄擠滿一大箱。十幾平米的陽臺,全是箱盆,鋪排成一小塊地,箱盆里毫無章法種了些不知名的東西,有的箱盆里,甚至近乎多半為雜草。

商陸把桌子移到陽臺旁,打開手提電腦上網或者打游戲,有時也不做什么,就是坐著喝茶。時間突然多得不知如何打發,他能聽見時間慢慢移步的聲響,一點一滴,仿若蠶在啃噬桑葉,沙沙沙,嗯,也許是那些植物生長的聲響,西紅杮會慢慢變紅變軟、月季會長高開花、綠豆會結莢……商陸仿佛看到了它們將來長成的樣兒,瓜是瓜果是果花是花,一陣涼風拂來,植物們在風中輕搖細擺。

收了兩大袋辣椒小青菜,帶給林翠微。

人家幫了他的忙,又是二十歲生日,商陸考慮送個禮物,發了半天愁,褪下手上的健康手環揣包里。手環是公司自有產品,年初年會上商陸抽中的獎品,他非常喜歡,天天佩戴,老婆要了幾回都沒舍得給。

公園附近的港式茶餐廳內靠窗那張臺,卻只坐著林翠微一個人!二十歲是弱冠,以為有一堆親戚朋友呢。今天她明顯打扮了一番,洇了腮紅涂了淡藍眼影,長發努力綰作流行的丸子頭,緊身款紅色蕾絲布短連衣裙,竟然還是配的花布板鞋。上上下下色彩亂得商陸眼暈。林翠微略顯靦腆接過他的東西,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隨便吃個飯,我在這兒哪有什么親戚,朋友也沒有,來了半年,除了公園那幾個人,就只認識你陸叔。”

盡管相識三個月了,兩人并沒在一起吃過飯,平時聊得也不算太多。

商陸有點過意不去,慌忙說他請客。林翠微給他倒杯啤酒:“陸叔就是好,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跟別人不一樣。”

商陸嗯嗯,林翠微已經給他說過了,那天她會幫他,是因為看他氣質很好,她喜歡氣質好的人。商陸莫名,他有什么氣質,一介呆里呆氣的工程師,像顆電子元器件。

來往多了后,林翠微告訴商陸自己之前一直在老家,兩次高考失利,就來了這兒,打算找份工作,不知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壞,剛來第二天,就遇見公園在招人。

“我不喜歡這個工作,也不適合干,一點意思也沒有,有時候給那些花草澆水,覺得這應該是我爸干的,他給小菜澆水就是這個樣兒。”林翠微抱怨。

這話,商陸也聽了多次了,林翠微老說想換工作,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她托商陸幫她留心,要是能在晨星公司上班,當然是最好的。

商陸答應過幫她留心。現在她噘起嘴,眉頭微蹙,商陸舉起杯子:“高興點,大不了,我幫你找個晨星公司的男朋友,晨星公司的男人多,人又好。”

林翠微猛地紅了臉。

酒過兩杯,林翠微的臉更紅了,她不善酒,以前幾乎沒怎么喝過。商陸也不太喝酒,換下啤酒,點了兩杯店里的招牌凍檸茶。

凍檸茶酸酸甜甜,兩片檸檬,幾粒冰塊,兩人用吸管戳冰塊,冰塊浮游在杯內,水包裹它,一點點地融解,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你在哪個地方上的學?”商陸忽然問。

他早已知道林翠微跟自己同個老家,細想,有點像輪回。

“吳縣。”

“哦,我差點到吳縣上班的。”商陸繼續戳冰塊,冰塊聳身往上浮,在戳力下打著旋融解得更快。

“真的啊,那地方好小,還破破爛爛的。”林翠微睜圓眼。

商陸點點頭,勸她再吃點菜,菠蘿肉不錯。他其實不是差點,而是上過一年班,他從不對人說起這段過往,好像那段往事并不屬于他,除了家人,誰也不知道。那工作非常清閑,每天就那幾件,閉上眼行事也不會出錯。單位大院內有五六棵大樹,鬧失眠的商陸常常望著它們,想象要是睡在樹梢,風吹來,那兒就像搖籃吧。他更不會告訴任何人,說來也許難以置信,他離開那兒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鏡子。有回,他在電視里看到現在這座城市的宣傳片,發覺這兒到處都有鏡子,各式各樣的,連高樓的墻面都可當鏡子用,閃如水晶,當即讓他震驚,才發現自己單位沒有鏡子,廁所也沒有。

小菜沒能送出去,林翠微說宿舍沒地方做飯。

老婆正站在樓下和人說話。老婆雙手交叉抱胸,頭昂得高高的;對面那人雙手置前垂交,身體微微前傾,臉上一直掛著微笑,有點小心翼翼的那種微笑。

沒跟老婆打招呼,商陸低頭拐進電梯。

等老婆回來,他已經把青菜泡在菜盆里了。老婆瞄一眼,哇哇大叫:“怎么又拿菜回來了,公司開菜園了?”

“同事家種的,他家房子大,送了個露天花園,老人家拿來種菜。”

老婆就說起剛才的事。對面那個男的,是樓下鄰居,準備找幾個人合資開家公司,想請商陸帶研發團隊,待遇絕不輸晨星公司。

“他們倒是想得好,我跟他說,沒問題,晨星公司不是在裁員嗎,等我家商陸被清退了,就到他們那兒報到。”老婆哈哈笑道。

哪知商陸臉一沉,“別整天跟人晨星晨星的。”

“怎么不能說,你本來就是晨星公司的嘛。”老婆不滿。

“那以后也不要說了。”商陸回。

“那我以后說什么。”

老婆生氣了,臉一甩。商陸本想回,可以說說種花種草種菜,話涌嘴邊成了,“說我就說我,扯那么多做啥。”忽地斷喝,唬得老婆差點扭了脖子。

“有病啊今天。“她拍拍脖頸,刺一眼往廁所撞去的商陸。

他們根本不了解情況。小解完畢,商陸冷靜了點。還說帶什么研發團隊。晨星公司的口號是高效精簡,將工作分成碎片,每人負責一片,專心鉆研,全權負責,二十年來,商陸除了自己那片,連產品總體長啥樣也說不清。回回完成項目,他會奇怪地想到法國人填養鵝肝的方式,不自覺地摸摸肚腹,估摸自己的肝臟也長得肥大了吧,甚至肥大到擠壓別的內臟器官,整個肚腹內只剩一塊巨大的肝臟。

會不會最后整個人變成一塊肝臟?突然襲來的恐懼懾住商陸,如冬日黃昏煙霧,越來越濃稠。整個晚上,他都覺得身體不對,這不舒服那不舒服,睡覺時,這種感覺更強烈,不單器官,身體每一個細胞每一個毛孔都不舒服了,它們尖叫連連,讓他渾身毛躁。他起身,拿了一副新耳塞,將它按使用方法仔細塞進耳朵,躺下,蓋好被,準備入睡,眼皮內跳閃一抹光,睜開,發現是插頭指示燈,起來,干脆按熄插頭。換個更舒服的姿勢重新躺好,剛閉上眼,一片呼呼聲攻入耳隙,哪個脾氣火沖的司機!商陸蹦起床,生氣地卡死窗。拔出耳塞,重新按方法塞入,摸摸邊緣有點空隙,拔出再仔細塞緊,拍拍沒有風音了方放心。這幾個月來,他的失眠卷土重來,似乎比以前還嚴重了,為了不影響睡眠,他和老婆分屋分床,配備耳塞,給窗簾加裝遮光布,以求將外界影響干擾降低至最小。

現在,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憎惡光線、噪音、響動這些外界干擾,覺得是它們影響了他的睡眠,他像個戍邊的衛士,警覺地提防著它們的侵入,心臟緊繃,懸浮胸腔內,有時甚至整夜整夜浮躁不安,然而,安置好這些,商陸還是睡不著。躺在黑沉沉的死寂里,醒得锃亮。枕頭!忽然想起那個枕頭。真不該丟掉的。翻個身嘆口氣。他是個挑東西的人,家里枕頭一堆,不同品牌不同樣式,但他覺得,就是沒那個好用,曾經托人再買,二十年前的款式,早已停產。商陸懊惱地重重翻兩個身,把僅有的一點睡意也震跑了。

那個保安好像對女色很有興趣。

商陸說要請他吃飯,好歹也算同事一場。保安專心盯著手機:“不用不用,平白無故吃什么飯,再說,公司飯堂也不差咯,什么好吃的沒有。”

手機里有女人的聲音,商陸挑開眼皮瞭瞭,有個胸部豐滿的女人,正在用手摸自己。

商陸沒馬上接話,右手食指揉捏左手大拇指第二關節,據說這樣有助緩解臉部痙攣。

正是午后午休時分,太陽烤得人發蒙,整個公司都在午睡,花花草草都睡得迷迷糊糊。空氣悶沉沉地安靜,人像被壓在密實的罐頭內,某個尖厲的聲音卻逼近來,刺穿沉悶的安靜,仿若塞壬的歌唱,妖嬈魅惑。不知這聲音從哪兒來。商陸轉轉眼珠,望向里面縱深之處,公司的花花草草們長得真好,健壯鮮活,比別處都好,排除人工照顧,肯定跟土有關系。商陸更用力地揉捏關節。

“真的不吃嗎?又不止我一個人,還有美女一起。”他突然笑笑,想到了林翠微,她不是想找個晨星公司的男朋友嗎?但他不清楚保安是否結婚了。

“什么美女?”聽見有美女,保安來了精神,眼睛終于舍得暫時離開手機。

商陸又怔了怔,斜對面汽車玻璃反射出的太陽光,如一把鋒利的匕首,扎刺過來。他眨眨眼,將微信點開,翻林翠微的相片給保安看,林翠微喜歡穿白衣服,愈發襯出胸部像兩座山。

“喲,這女人。”保安指頭點點,撲哧笑道,“這女人好健康。”

“她想找個晨星公司的男朋友。”商陸趁機說。

“好啊好啊,男朋友還不容易嗎。”保安笑得更開心了,露出血紅的牙肉。

人就是這樣,一旦鉆入某個念頭,就進了死胡同。商陸后來想,二十年的研發工作,將他的思維訓練得像一把鉆子,鯊魚嗜血般,嗜好鉆研那些黑堵窄。

他連續幾天夢見那種土。它果然不同于一般的土,刨去表層,顏色灰綠灰綠,顆粒也稍微粗點,他用鏟子將它細細培松,挑出石粒雜質,打算隔天往里種點什么。第二天再看,土里竟自己長出個東西,模樣怪怪的,說不清像什么,枝丫不像枝丫,葉子不像葉子,他挨身想看清楚,那東西突然張開大口,一口含住他,“呼”一下,將他吞進了肚。他驚愕,腿猛蹬,醒了,嚇出一身淋淋冷汗。

這天上午他沒直接去公寓,而是去了電子商場,他在心里笑自己,這個月全勤泡湯了。回頭,給林翠微發了條信息:明天晚上過來我這兒吃飯吧,給你介紹個男朋友,在晨星公司做管理。

叮咚。那頭幾乎秒回:陸叔人真好,那,你給他看我照片了嗎?

商陸愣了愣:看了,你微信那張頭像。

哦,怎么是那張,我以前最好的姐妹照的,她非要我用這張做頭像。林翠微回。

不用擔心,人家夸你漂亮呢。

哦。林翠微回復個調皮的笑臉。

只是吃個飯。商陸在心里說,吃完飯就一切都好了。但他不喜歡保安的眼神,微瞇著眼,目光擠作曖昧的兩彎勾。陽臺上的花草又躥了個子,該開的花開了,該萌的芽萌了,該抽的枝抽了,花草們一點點長出它們的模樣。他閉上眼,想象過幾天這陽臺上的情景。

陽光大好,新鮮明亮,太陽像剛剛做過一番大掃除。

保安來的時候,林翠微也到了。今天她穿一條白色網紗中裙,搭淺藍牛仔襯衣,襯衣扎入裙內,配上馬尾,像根春天初萌的枝干,一張圓臉綻得賽過向日葵。商陸調轉頭,心臟一顫一緊,卻發現她這次沒化妝,奇怪,為什么今天沒化妝呢?商陸想不明白,平時愛化妝的林翠微今天為什么沒化妝。

“陸叔,我來做道拿手的紅燒魚。”她舉舉手中的袋子。魚還有點氣,尾巴猛攪,“嘩”地差點掙脫她。

然而商陸早就準備好了。小公寓廚房設施簡陋,除了素菜,葷菜皆為酒樓外賣。為了活躍氣氛,桌上還擺著幾瓶酒,一瓶紅的,一瓶白的,兩瓶啤的。

商陸主動替他們相互做了介紹。保安摸摸頭,竟有點不好意思:“林姑娘比相片還要漂亮,相片誤人啊。”

一句話將林翠微的臉抹紅了,低頭,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商陸就端起杯子勸酒:“碰一下碰一下,有緣相識。”

酒過三巡。從太陽鮮亮直吃到太陽微蔫,商陸也不知道今天哪來那么多話,笑話講了一又一個,每講一個就勸酒,林翠微被他勸得早已星眼朦朧,保安也搖搖欲墜,好幾回險些做玉山倒。

酒多了,保安的話也多了,說過去當兵的事,說晨星公司的事,保安也擅長講故事,一點小事都說得有滋有味,“有件事,我現在還記得很深。”他臉色神秘兮兮的。

“什么事。”商陸和林翠微來了興趣,盯著他。

保安將酒杯往桌上一蹾,兩顆眼珠在窄長的眼眶內咕嚕一轉:“還是晨星公司的事,那天天很冷,下班后,有個生產部的女工怎么也過不了安檢,警報器哇哇叫個不停,這種情況,肯定要查清楚的。”

聽見有更精彩的故事,陽臺上的花草都不動了,聽他講,樹葉支棱如片片耳朵。

“幾個人商量,把女工引到后面監控室,讓她脫衣服檢查。”保安眼珠子又咕嚕一轉,“以前就有兩個男工,把電路板藏進內褲里想帶出去,這個女工,我們懷疑她內衣里也有貓膩。”

“真脫了?”商陸問。

“那可不真脫!”保安手指點點桌面。

“不脫怎么行!女工當然不愿意,哭啊鬧的,臉上全是眼淚鼻涕,沒用,還是要脫。不是天冷嗎?她穿得又多,里里外外好幾層,她就慢吞吞脫,拖延時間,脫一件好幾分鐘,我們起先還催她,慢慢也不催了。脫了外面厚垮垮的衣服,可以看出她身體的線條了,山山水水的,我們就忍不住猜測她的身材是什么樣兒的,一個個都睜大了眼睛,脫了半個小時,她終于脫完了。”

說到這兒,保安突然停住了,伸手剝了管毛豆扔嘴里,咽下毛豆,他才繼續道:“嘿,是騾是馬,脫完才知道,兩個乳房垂得快掉了,幸好肚子上有兩圈肥肉托住它,唉,失望得很,渾身上下沒哪處可看的。”

“根本就沒有身材嘛。”他再次曲起指頭點點桌面。

保安咂咂嘴。商陸和林翠微卻聽呆了,久久回不過神。保安重新舉起酒杯:“來來,喝酒,不說這些了,今天要喝高興酒。”

林翠微依然呆愣愣的,商陸醒過來,抹抹臉,想抹掉臉上的失望,臉仍僵硬,咧咧嘴,勉強咧出彎笑,配合地舉杯:“對對,高興酒。”

天欲黃昏,看看吃得差不多,商陸說要下樓買東西。

帶上門的瞬間,他看了眼林翠微,她像溫軟的貓,趴在桌上,頭枕的右腕處,戴著那只健康手環。

當然,商陸沒返回去,在公交車站,他等來一輛雙層觀光巴士,爬上頂層,挑了個后排臨窗的位。今天他不想開車,有點累,也不想馬上回家。

仰頭倚靠椅背,不用多想小公寓內會發生什么,電子監控頭會替他觀看記錄,最晚后天,他就會拿著它去晨星公司找保安。商陸會好好跟他說話,這次他挺有把握,保安會主動幫忙挖土的。

巴士內人聲嘈雜,車窗外,更是人聲嘈雜到鼎沸。公交站臺上兩個工作人員在換廣告牌,抽出前兩個月新上市的藍牙手機,換上剛出爐的黑科技手機,商陸盯著換下的廣告牌,猜想那些淘汰下來的手機們去了哪兒,它們只活了幾個月。聲音的交響曲往高潮攀,鼎沸的人聲咕嘟咕嘟,一刻不停沖頂商陸這面肉鍋蓋,他不得不停止了猜想,閉上眼,身體一點點松癱,任它如軟泥慢慢垂滑,漸漸,漸漸地,睡意洇漫。

責任編輯:吳 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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