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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島酒吧

2018-11-10 17:34:28溫凱爾
湖南文學 2018年8期

溫凱爾

禮拜五那天莉莉因下雨失約了,說晚上才過來。下午五點的天空很陰沉,雨水淅淅瀝瀝一直下,又因風的緣故朝向一個方向飄灑,天空中布滿了灰白的云霧。我收起雨傘(也許某個地方破裂了有縫隙,一路上都有水滴落到頭上),擦擦頭發,抹走水珠,想弄明白云霧有沒有在走。我的貓咪阿堂走失兩天了,我獨自沿著左右兩個方向各走了兩百米,把尋貓啟事張貼在電線桿與噴滿“鉆井機”或“發票聯絡電話”的墻壁上,經過的路人會看看紙張內容和貓的模樣,但很快就繼續往前走了。“先生,等天氣好了再貼吧。”有好心人這樣勸我,我沒致謝,回頭看著那人,如同對方發現失蹤貓咪的蛛絲馬跡。“你看見了嗎?”我的聲音有些沖動,那人搖搖腦袋離開了。

往后又有一些大人小孩在留意我,但沒有多少人會真正看尋貓啟事。人們發現它的時候會遺忘主人的訊息,應該當下記住我的聯絡方式,我有些埋怨,貼下最后一張啟事,在公寓樓下。也許房東看見過,一位歲數已高的老太太,但她一直不建議住戶養寵物,我知道她永遠不會說她曾發現阿堂,如果她知道的話,甚至她會責怪我,反復聲明紙張日后撕不干凈的話公寓大門就會非常丑陋。但這與自己有什么關系呢,我想,我的貓比較重要。貼完啟事,我沿著樓梯走上三樓,進屋便脫下濕衣服隨手掛在墻壁上。窗外吹來的風有些大,卻又不愿取下衣服再穿上,忍忍吧,我想,坐一陣天就黑了。除了滴水聲,周圍很安靜。印象里兒時就時常出現這種天氣,八、九月份的中旬還能借著雨水帶來涼意。那時候父親告訴我,我們居住的地方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夏天受海洋氣團影響常有豐沛的雨水。

阿堂的走失讓我感到孤單,原本生活的樣子已無生氣,面對它的離開,我希望自己不會難過到心里揪緊。事情確實如我所想,淡然如同冬日的湖水,凄凄涼薄,除了有些孤單與不習慣,這件事并沒有帶來什么大悲傷。

晚上莉莉出現在公寓樓下,穿著白色短裙,手握長傘筆挺站立于公寓門口。我讓她直接上來,公寓大門的鎖壞了以后一直沒有更換,歲數已高的房東令人討厭又十分健忘。

“紹文,你的浴巾也該換了。”莉莉進門看見我圍在腰間的浴巾,這已不是她第一次提到這件事情,我每次淋浴都知道,偏偏出門想不起浴巾這樣的商品要去哪里買。

“超級市場。”莉莉說。

“我很久沒去購物了,我先換衣服。”

莉莉搖搖頭隨手抓過桌面的一包煙,走到窗臺點著。你再也沒有像我這么好的知己了,她說,聲音走到雨后風中,隨著第一口煙霧蠕流于外。知己,她用知己二字。我解下浴巾為雙腿及胯下擦了一遍,穿上內褲在衣柜找了兩件衣服,猶豫著穿哪件。“你幫我挑一下,白色?還是黑色?”我同時提著兩件T恤,莉莉回過頭,向前走近衣柜推推我,“借過。”她非常熟悉地抽出藍白條紋海軍風的衣服,“這件好,誰都會迷戀你。”那是好幾年前生日時她送我的。

兩人走在街上,路面水淋淋的,雨水也把尋貓啟事都打濕了。莉莉一路走過,嘴里嫌棄這種尋貓方式。

“沒有開車來?”

“今天叔父用車了。阿堂哪去了?”

“走失有兩天了,路人難道都沒發現阿堂嗎?”

莉莉搖搖頭,說自己也不清楚,除了抓貓人與寵物店的相關人員,大概還有這樣一種人士——他們不會對自身之外的事情有任何興趣,也許連一眼也沒有看尋貓啟事的內容,只當是某個醫院的廣告,又或是幾秒記憶,并不會在下一次看見一只白貓而想起有人正在找它。但走失即是走失了,我知道這種方法真的很難才會找回它,但也沒其他辦法了。

“人們不會那么冷淡。”我堅持己見。

“明明你也是那樣的人。”

“你總裝作很了解我啊。”

“又或許真的沒人看見阿堂,放棄吧,我看不出你日后對阿堂會有幾多懷念。”

阿尤很早之前就叫莉莉跟我到長島酒吧一趟,只是我一直因畫作的事情沒有答應,況且酒吧的吵鬧并不是我所能停留的地方。我以為自己穿上海軍服會顯得愚昧,我不喜歡成為焦點。但進出的人們竟打扮浮夸,精致的妝容與秀發,還有混雜的香水撲鼻而來。我把腰間的海軍帽扣得更穩一些。阿尤特地出來等我們,他與莉莉擁抱。我并不知他們的感情已經比我還要深厚,搖搖頭表示阿尤過度熱情,熱而無情,他堅持自己本來就是個熱情的人。

長島酒吧不再是從前舞曲當道的娛樂場所,有歌手在臺上唱歌,感覺很寫意。以前的長島十二點后會放舞曲,如果人們樂意的話,不過現在取消了,阿尤告知新接過酒吧重新裝修的老板連DJ都沒請一個,只是找來些酒吧歌手輪流駐場。我建議整點準時離開,沒有填飽肚子將難以忍受。

“你們沒有吃過什么嗎?”阿尤說。

“沒有,沒有吃晚餐,我以為他會為我的到來準備晚餐,但他連冰箱都是空的,廚房只剩阿堂的貓糧。”莉莉喝了一口兌過的橙味威士忌,冰塊在響,她聳聳肩。

“紹文,聽說阿堂走丟了?”

“你看見它了嗎?”

“自從我到這家酒吧翻工就沒再見過它了,夢里好像出現過,在一個上天賜我羽翼的夢境里,阿堂幻化成神寵跟我一同飛天。”阿尤說,很快又忽略了貓咪失蹤的話題,“我還是很懷念我們三個人整天在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無憂無慮,不像現在有工作纏身。噢,紹文,年初春天留在你家的外套幫我洗了嗎?記得下次給我帶過來。”

“忘了。”

“但你看起來很放松啊,可以坐在這里跟客人聊天。”莉莉嘲笑他。

“沒有關系,其他侍應也都這個樣子。世界上的侍應不都是這樣的嗎?”

“我不知道,但這樣的服務可能會被炒魷魚。”我說,手指沿著杯口輕輕滑動,直至將點綴的檸檬片弄掉。

長島酒吧開業已有一個月,來客一直不溫不火。阿尤業余會談長島的利弊,站在風水的角度,但老板勸他只須好好工作。年少時的阿尤十分叛逆,有過那種朝母親扔杯子的故事。他比莉莉和我的年齡要小一些。有一年他的母親為此來找過我,她認為畫畫的人具備沉穩內斂的性格,對待事情有某種驚人的專注,以此說服阿尤,期望他能有自己的目標與生活。但她沒料到畫畫的人心境有時候太過淡然,也自私,非他份內事情并不怎么落心機去留意或協助。我也曾試過認真陪他度過了好長時間,他把我當作哥哥,但沒有發誓要成為怎樣的人。

后來阿尤依舊沒有出息,過去頻繁更換工作的事情直到最近才告一段落,在長島酒吧翻工的時間超出大家的預料。我帶點自責的口吻表示替他有了常規的生活而感到高興,好像此刻我們都是陌生的,無法感應對方的心在想什么。我有些后知后覺,意識到阿尤剛才說的話是對的,我也同樣懷念過去三個人一起的日子,結伴去遠途,跳河里戲水,或登摩天高樓一同高呼。阿尤爽朗的笑聲與熱情的擁抱在這些時候也是難能可貴的調劑,有時候話多的人總是出其不意讓人感到他某些時刻存在的重要。我曾經有過話太多的朋友,那陣子我只覺困頓,后來我冷落了他。

因為肚餓的緣故,阿尤給我們遞來三文治與撒上干鹽的一小盤青豆,時間好像就在食物、酒精、燈光與歌聲中緩緩流淌,沒有任何干擾。調酒師在酒柜前偶爾發呆,有人經過時露兩手技藝,將玻璃酒樽甩來甩去。十二點過去了,酒吧沒有播放舞曲,只是換了歌手。我們還是準時離開了長島,莉莉的眼神進入迷離狀態,右手穩穩拽住我,我向她嘆氣沒有任何人因為我的衣服而迷戀我,她抓過我腰間的帽子戴在自己頭上。阿尤想要翹班隨我們一同離去,卻被老板吩咐更多的事情。我想我們三個人又會因長島酒吧的開業而常聚了。

莉莉有著從未被擊垮的自信,即使有過挫敗,卻也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光芒。她的經歷比身邊的人都更豐富,談話向來保持一種坦然而略微嚴肅的態度,性格形成得太早。我跟阿尤都知道莉莉堅強,從小靠勇氣長大。她第一次在我們面前哭泣是父母離異那天,她對母親的遭遇與痛苦感到心涼。莉莉的奶奶重男輕女,從莉莉出生那日起,就在院落門口吐口水,有意無意大聲說話,咒罵自己的媳婦無用,也嫌棄莉莉。奶奶幾乎沒有抱過她,甚至在寒冬時編織的帽子,也只有他大伯兒子的份。她從未有過什么水果硬糖,童年一味貫穿被冷落與不公。因此,父母離異后,她選擇了母親,大部分是因為討厭再跟奶奶一起。母女來到城里,她叔父追著過來了,他說他會跟她們一起生活,并照顧她們。莉莉說她第一次看見母親與叔父親熱有些反感,但不至于太過訝異。她的叔父一直對她們很好,他左腳失去了小腳趾,有一次在泳池游泳時我留意過。

類似的事情多了,生活也就不那么在乎所謂的公平與否了。心臟裹了一層繭,忍受力自然變深。阿尤羨慕過莉莉這種性子,在他還沒進入社會之前。現在他不那么認為,至少他覺知自己可以成為另一種不同的人,而莉莉擁有的是她自己該有的特質。我年少時也曾有一陣仰慕莉莉,我在她身上看見一種從容與堅毅,從沒變過。

后來有一年我為高瑾生作畫,從九月到十月,每隔幾天要去一次他的豪華別墅里,為客廳與臥室畫出他所認為的別出心裁。高瑾生是我美術老師的重要朋友,一位事業成功的創業家,閑時也能簡單畫幾筆,自嘲為某種印象流派。高瑾生的太太比他年輕將近二十歲,一開始我誤以為是高瑾生的千金,看起來帶有某種民族地域的模樣,幾乎能隨時來一段歌舞表演。有一次她走進我畫畫的工作間,給我沏了一杯紅茶,她也懂畫,聊了幾句關于梵高與竹久夢二的作品。后來整個夏日里我發現高太太都在別墅后的湖邊慢跑,苗條的身材與因汗液而緊貼肌膚的發絲,是我對她發出躁動情欲的初始。若非下雨,大多數清晨都能看見她。有一天晚上我故作靈感充沛,通宵作畫,凌晨結束時獨身起步至湖邊,藏匿于草叢中,等待高太太步入眼簾,好觀望她更多的時刻。那時候高太太還沒有懷孕,閑暇時光迫使她要保持迷人身段。我嘆氣,為自己的情迷綻開感到一絲危險與絕望。就那樣開始習慣偷看她跑步,漸漸成為生活中難得快樂的一件小事。一直持續到十月末(又或是十一月初,也許當時畫畫沒有完成而拖延了),清晨秋風蕭瑟,低溫的日子里,我沒有再看見高太太在湖邊慢跑了。好像有種曼妙的關系就此消失,并且沒真正擁有過任何東西。我們之間甚至連告別也不正式。作畫結束的那天,包括高瑾生年邁的母親在內,大家都在別墅院落里待了一個下午。高瑾生親自為我泡了紅茶,同樣香味四溢,高太太在一旁為我們端來點心與生果,又為她婆婆認真削皮。我從高瑾生手里取過一筆豐厚的報酬,是現金,統統塞進背囊里,告別后又偷偷往湖泊去,私自遙望也許不會再看見的風景。那些日子好似被攪碎的果肉渣子,翻滾在開水里熾熱迸發出朝四面八方的愛的能量。有時候我知道自己太過迷戀高太太,沉淪在一種想要追尋美好愿景的欲望中,不是十分理智的念頭。但在當時我認定這是愛情的一種,雖無趣無果,但卻一直保持了心思縝密的習慣,從盛夏到寒秋,也為自己在高家所作的畫留下幾許難得的愛情思緒,統統注入顏料當中。離開高瑾生的別墅以后,我以為自己能恢復到原本的樣子,然心中對高太太的樣子太過難忘,確實又傷心過。

后來有一次我與高太太在商業中心相遇了。你好,高太太說。肚子都大起來了。她說六個月零三天。我恭喜她,但她只是說我在別墅留下的畫非常漂亮,政客與商人們都很喜歡,他們甚至還向高瑾生要了我的聯絡方式。但在那之后,我都沒有接到過電話是關于畫畫的。那時我們都聊得太過生硬了,以至于當我提出抱她一下的時候,她并沒有表現太多的驚訝。她的肚子挺了起來而無法抱她太實,但我趁機親了她的臉頰,對她說我愛你。那是唯獨一次我從未思考停頓所直接說出過的表達。

日后我們沒有再相見過,倘若我不曾說過流露心聲的那句話,也許高太太還會十分客氣地以“有空常來我們家做客”之類的邀請來持續關系。有一段時間我沉浸在回憶的痛苦里難以感到生活的隨性自如,莉莉不知道我到底在難過什么,她認為高瑾生娶了一個年輕的少婦這種結合本來就是世俗的人——兩人皆是。我反駁她看不清愛情的真諦,但又被她的人文主義言論所反駁回去。我常常想起別墅后面的湖光山色,高太太慢跑的身影,均勻的跑速與腦后甩動的發尾。我認為我確實愛過她,也認為關于愛情實在是不宜讓人知道太多,點到為止他人才不會為自己發膩。萬千世界真的無人要了解這么多,多情的人有他原本的煩惱。那次以后,講義氣的莉莉開著叔父的舊車,帶我去了遙遠的山巖地區參加露營。事實上她并沒有什么語言是安慰我的,一般女孩的標準對她來說不太能成立,只不過她能付出那么多的時間與陪伴,供我消費,即使是話多的阿尤,安慰也不足她的一半。那一刻我動了心,當我們在露營的帳篷里探出腦袋遙望星星的時候,夜空好像在旋轉。也許我不是對莉莉有了愛情的沖動,我不知道,可能是某種讓我安心的氣息在縈繞。現在我歸納為安全感。我以為我當時當刻會跟她接吻,在星空閃耀下,這樣得天獨厚的時機,但我沒有(我那時剛好畫過一幅巨大的畫是關于星空的,在高瑾生家中)。同樣她沒有對我做出什么友誼之外的事情,我理解為她在考慮到我失去高太太的情形下而理智了一番。但阿尤私下跟我說過我們兩個這樣下去會產生愛情,他作為朋友會難以找到合適的位置,雖然不會反對,但不建議我們發生什么。我堅持自己的直覺,說大家都很清楚怎么樣維持較為融洽的關系。

重新遇見高太太是在多次到長島酒吧以后的某一個夜晚,這歸于阿尤在長島翻工的緣故,三人復又回到以往相聚的狀態。

那天傍晚天黑前我們坐上莉莉的車,走上沿海公路游車河,阿尤在后排座淺淺入眠。途經海岸公園時,近處有高高的大樹搖晃,海浪嘩嘩呼嘯,原有的霞光被烏云覆蓋,風兒吹進了車窗。莉莉把太陽鏡挪至頭頂好壓住紛飛的頭發。新一輪臺風“森堡”剛剛生成,敗壞的天氣讓人感到出門在外難免焦急。我不明白為什么大多日子都在下雨,夏天明明那么長。阿尤說我只是忘了晴天的美好,當一個人太過在意某種明顯的跡象,就會忘了事情原本常有的狀態。莉莉說他長大了,也是時候談戀愛了。她問他為何到現在都沒有戀愛過,阿尤輕描淡寫說他曾經與隔壁學校的某人有過故事,不過他表示這已經不重要。他很少交代自己的過去。我記得莉莉給他送過一本伍爾夫的小說,他藏在一個深棕色的樟木箱子里,而那箱子是我送他的生日禮物,北方樟木與銅質配件,他在里面放一些有意義的物件,同時還放了我們三個人的合照。

還是莉莉她叔父的那輛舊車,車身滿是劃痕,甚至有些凹陷的部位,車內收音電臺也常常因路面顛簸而失去訊號。但這是我們常有的交通工具,只要莉莉的叔父不會某天醒來說禁止駕駛的話。

“疾風驟雨即將要來。”我說,莉莉望了我一眼,沒有說什么。再往前開了一公里,雨就落下來了,一開始還不那么大,是狂風猛然來襲,暗如凌晨,沒有光,沒有燈。我心里有種奇怪的預感。后來雨大了,三人停在就近一家海鮮餐館,吃了蝦面作晚餐便回長島去,阿尤該遲到了,老板吩咐他今夜開門。到達長島時,并不是很多人,三兩人群聚集在門外長廊避雨。也就這時,我看見了高太太,透過左右搖晃的雨刮,她一個人在長廊盡頭站著,一臉茫然,有些手足無措。長島已過開門的點,眾人像是在等待,但看來更像躲雨。印象中阿尤與莉莉冒著雨沖過去,阿尤翻出鑰匙走去后門準備開門營業,打開酒吧燈光,莉莉好似又跑回來了,問我怎么傻傻站著不動,大雨已將我淋濕。我說我看見高太太了,或者我只是心里面說。莉莉隨我目光望去,也許她看見一位與我們年紀相仿的女子,長發垂落,雙目有神,在雨夜中發出醒目的光。是的,她穿著改良旗袍與低跟鞋,也許只是衣服的設計像旗袍罷,但仍舊擁有那種民族特性,隨時能來一段歌舞表演。莉莉說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高太太,那位多年前無數次從我口中娓娓道來的女人。但高太太身上并沒有以前我所認為的那種孤傲,也不那么灑脫,或許是雨天的緣故,每個人都似是站立在朦朧中,但她偏偏還是擁有某種不凡的氣質。

“他們是我朋友。”當莉莉跟阿尤從吧臺轉過頭時,我對高太太說。但她似乎不大關心,只向他們點頭示意。以往高太太在湖邊慢跑的景象又出現在我腦海里,這幾年來我以為她都只會活在我的過去,僅僅帶著一些情緒但不足以讓我感到悲傷的回憶,不存在我的當下。但我錯了。面對她我竟忽然間失去了一些堅定的東西,如果說我還愛她,那一刻我自己都差點相信這是千真萬確的。

“真的過去太多年了。”她說,但事實上并沒有很多年,顯然她在夸大,或者說女人總是夸大。我對數字很模糊,可能一只手就能數出來,但我不清楚是五年還是更多。接著我開始質疑自己,重遇后的感覺仿佛不得不置身從前,喚醒對她的愛,然而僅僅只是難能的回憶再現,迫使自己消融在那時候的長長云煙之中,心里又有些落寞。如此一來,心里反反復復地開始掙扎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所想的。我知道迫近的念頭都不可靠。

“過去很多年了,也沒見過你。后來有一段時間我常常在我們相遇的那個商業中心試圖逗留。”我說,很快流露出心聲,但我想下一句話開始要收斂一些。

“你也沒有來別墅看我。”

“實在想說聲抱歉,只是,我沒有找到什么理由。”

“瑾生啊,你也該看看他。”

我沉默,想起高瑾生的模樣,不太清晰,甚至開始想不起來他有沒有戴眼鏡。

“高先生還好嗎?”

現在輪到她沉默了,仿佛道清事情的現狀難以開口。

“應該不會很差,我也不太清楚,我們分開了。”

重遇的事情其實沒有讓我十分詫異,畢竟同在一個城市,若要真的相見也不是困難的事。我不知道高瑾生跟她分開了,也未打算追問他們的事,我想說抱歉,但又覺得好無力。她喝了一口冰檸水,雙目凝視杯口的神情讓我想起珍妮特·溫森特仿佛也在這種情形寫過什么,于是我告訴她我看到過的一句話,“不管你攤上了什么樣的時代什么樣的命運,只要帶著愛上路,就會有希望。”

我無法傳授她關于愛情與婚姻的事情,我是那么渺小又無可奈何。情之于我大多也是幻化的夢,我又何曾得到過什么?況且面對她我有種劫后余生之感。她笑了笑,說我不必再喊她為高太太,可以直呼她楊瑞欣。但我還是習慣于叫她高太太。

接近十一點的時候她起身離開,天下著小雨,“森堡”不知還會影響多久,留意天氣的習慣像是只有生活穩定的人才會養成。高太太沒讓我送她回去,我陪她走出長島,經過長廊,步伐慢得像是隨便開口說一句話就會有新的故事要發生。但我沒有說話,兩人默默走近馬路邊,我替她攔下一輛的士。她還住在原來別墅里,高瑾生留下房子與一筆豐厚的錢給她,每個月還會再給,但孩子要跟高瑾生,至于有沒有真正離婚,我沒有過問,她也沒有告訴我太多細節。有空來看我,我最近在學習烹飪,她說,跟我揮揮手,鉆進車里離開了。

“你看起來不會很悲傷。”莉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正倚靠著長廊的柱子,雙手抱著自己。

“我本來以為我看起來會很悲傷,但心里真正的悲傷可能并不會過多留在外表。”

莉莉伸手搭上我肩膀,返回酒吧去。

“我不知道高太太這么年輕。”阿尤給我倒了熱茶,說滾燙的東西能讓我恢復平靜,莉莉點頭。

“你們在干什么,我看起來像需要慰問嗎?”

“我們嘗試抑制一下你的傷心,免得你離開我們今夜回去以后愈來愈難受。”

我不以為然,但也喝起了那杯熱茶,認真聽著臺上的人在彈唱,歌詞大概在唱一些關于城市的女孩,說她們在每一年的冬天總會做錯選擇。

“阿堂走了,回來一個高太太。”

“她跟高瑾生分開了,讓我別再叫她高太太,叫楊瑞欣。”

“楊瑞欣?瑞欣,跟她一點也不符合。”

我點點頭,感覺今夜漫長而混沌。阿尤說這名字很普通,繼續堅稱高太太。莉莉沒有表明態度,她知道真正的意義不在名字上,而在于這個人給了你什么樣的感受與過往。“還是叫高太太更讓我舒服。”阿尤復又強調一次,又好像是他們其中一個人說,我開始分辨不清聲音。

阿堂的走失本來不至于讓我覺得太過悲傷,莉莉也幫我得到證實。可事實是,當莉莉送我回家并囑咐我早點休息時,我失眠了。這種感覺似曾相似,多年前離開高太太時我亦如此。我躺在床上,睡衣把自己箍緊了,于是在被窩中掙脫掉,煩躁的感覺又把我繃得緊緊。雨聲在這時消失了,世界好像隨這一刻終止。我踢開被子,終于感到氣息的流動,大口喘氣,光著身子起身到畫室。上一次的顏料又擠多了,干硬著粘在色板上,我沾上水慢慢打圈重新化開來。但也沒有想要下筆。畫紙上留下的是阿堂走失之前想要完成的,現在我念著名字應該取為《迷失在森林薄霧的貓》。我把阿堂畫在清晨的森林中,它走了之后我沒有再繼續。夜好深,陽臺屋檐有水往下滴,如此神秘的一刻該是畫畫的最好狀態,但我想起高太太來,不知道自己在這種低沉的狀態能畫出什么。我沾上調過一點藍灰的深青色,比墨綠要淺一些,試圖專注,卻久久沒能動筆。畫筆不小心劃過自己的腹部與大腿,陰莖勃起了,還沾有青色的顏料。我知道自己情緒不對,受高太太的影響而左右不定。持續的生理反應讓我放下畫筆進行自慰,短暫、快速而猛烈的釋放,像從深硬土埂里刨挖出一份渾濁的水源。我沒控制好,精液射在畫紙上,好像聽見阿堂對我喵了一聲,在那片清晨布滿薄霧的森林中。

“紹文是個畫家。”阿尤介紹我,他在吧臺內里擦著高腳杯,小心翼翼把它們掛好。

長島酒吧的老板是外地人,前年跟女朋友一起過來,在不太樂觀的比較偏的某個小吃街開了家面館,生意慘淡。后來女朋友走了,今年他決定接手長島經營。

“榮幸買下你的畫掛在長島嗎?”老板說。

“那是我的榮幸。”

“我其實想要一種另類的東西,譬如吧臺這邊可以掛一幅血腥瑪麗,但要從身體上索取元素,你懂嗎?”我點點頭。“或是那邊,”老板指著臺上的歌手,“舞臺放射燈的后面剛好也可以掛一幅,跟音樂相關的東西,像貝殼,或者仙人掌。”

“真是非常棒的想法,但我可能畫得不是很好。”我不明白仙人掌跟音樂有什么關系,大多數人認為畫畫的總是把物件強行拉扯,好表達他們想說卻難以描述的觀點。他樣子看起來接近四十歲。“三十五,我猜。”莉莉細聲在我耳邊說,我問她是不是馬上對老板有了好感,她覺得我這種想法很荒唐。“現在有老板娘了嗎?”但莉莉還是要問,我忍不住笑了。老板搖搖頭,說之前的女朋友走了就沒有再找過誰了,偶爾有美女搭訕或許會在附近的旅館過一夜,現在比較困惑的狀態是家里長期亂糟糟。我撐著一邊臉頰,對著莉莉微笑,她問我干什么。等到老板去忙冰柜的酒水時,我說老板是個有魅力的人。

“為什么?”

“他很誠實,有美女搭訕呢。”

“也不知是些怎樣的女人。”

“起初我沒有留意老板,大多數老板都一個樣,當他說出這些話時我注意到他的胡子是精心修剪過的。同樣他有勻稱的身材,你看。”

老板將地板上的青島啤酒放進冰柜里,彎腰時有結實的臀部與寬闊的背,手臂因發力而粗壯,莉莉為此有些害羞。

“我還不了解你。”我說。

“別裝作你真的很了解。”

我差點說出“都接過吻了,還不算嗎”這種話,但我克制了自己的脫口而出。我有些尷尬于想這樣說,當然并不是真的想要說。我停止接話,掠過莉莉的雙唇,也許她會想起我所想的事,但我不知道我們之間橫亙了什么,是一條河流還是城市中的一棟高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們曾經有著相似的回望。

二十歲那年的秋天,我們三個前往城市的最北端去看日出,那是我現在都莫名為何答應早起參加這種事,我以為我一直很理智,但大多數情況人們會因為天氣與壯麗的景觀而放下很多標準。包括莉莉。開車到山腳已是凌晨五點一刻,他們一路都在車上睡覺,我睡眠不足,看路況十分辛苦,莉莉叔父的老車車燈又暗。為了避免錯過日出最佳時間,我們沒有到最高的一個山峰,而是選擇網絡提供的懶人線路,莉莉說同樣擁有很棒的視角。泊好車便快快攀爬階梯,我們幾乎忘了口渴,沒有人要停下來喝水,并在六點前到達。我記得到頂那一刻天色已經泛藍,像濃重的水墨開始褪色帶來的那種輕盈質感,漸漸淡化。那時的秋寒感十分凌厲,好像是冬天即將來臨而要蘊藏的一種低溫,以供嚴寒降溫時的儲備。我找好位置坐下,莉莉挨在我身旁,直呼好累。阿尤從包里取出望遠鏡,沒有跟我們說一句話,在我們前面認真坐著,似乎等這一刻等了太久。我看得出他心情非常激動。好像是六點十二分,微微有太陽光色出來之時,我看了下手表。先是一抹昏黃,天空變亮,接著云層開始飄浮成疊嶂,金黃色的像謎一樣令人詫異的光沖破天際,在太陽周遭很大范圍內,全都在發亮。阿尤對著望遠鏡連連贊嘆。好美啊,我說,莉莉原本頭靠在我的肩窩里,她稍微抬起下巴,雙眼與我對上了。是啊,好美啊,她說。我曾在夢中問過自己為什么沒有跟莉莉在一起,我沒有得到答案。她擁有太多優先的條件,也是我最為熟悉的異性,甚至對我來說,她很完美。也許我是沒有勇氣,或者過了愛意的范圍便更要像親人多一些。我不知道。我只知那一刻太陽很溫暖,秋天清晨寒冷的氣溫好似也不在自己意識之內,我猜是因為莉莉那通透的眼睛。我靠近她,吻了下去,情不自禁。我們都沒有回避,也沒有觸電的那種顫抖,或者狂熱,但我堅信我們都有繼續吻下去的欲望。作為回應與表達,她伸出了舌頭,我輕輕吮吸著,又醒悟自己是在山頂這種獨特浪漫的地方。“真是太好看了,紹文,你要把這一刻畫下。”阿尤突然大聲說話,我們即刻分開,回到觀望日出的狀態,裝作平靜的樣子。他沒有說什么,我不知他是否看見,我猜他是看見了,但他假裝不知的狀態放過了我們。

歌聲的結束把我拉回來了。我有些恍惚,挺直了身子,看看周遭,舞臺歌手換了另一位女生在唱。

“禮拜二我會去高太太家,她邀我晚餐。”我說,試著聊點別的。

“去高太太家對你有什么好處?”

“大概不會有。”

“你是想說,她跟高瑾生分開了,你可以介入?”

“只有我跟她兩個人,用介入二字不太好聽。別吃了,給我一些。”我搶過花生,老板說這種咸花生是他們那個地方產的,我不以為然,我覺得我在士多買過,味道類似。

“我敢說你還對她有意思。你該向阿尤學習,認真對待工作,而不是鐘情于高太太又繼續做個窮畫家。”

阿尤十分敏感,忙著端酒還聽到我們提及他的名字。他問我們在說什么,我說我們去看電影的時間能不能改。

“我的休息日都亂糟糟的,你能不能好好珍惜我的時間?好吧,那我們禮拜三去吧,等陣我跟老板談談。最近來長島的人越來越多了,調酒師總是被人搭訕,其他幾個侍應也沒有時間到后面去抽煙了。”阿尤說,又給我們倒了一些花生。

“今天有人打電話給我,問我是不是丟失了貓咪。”

“看來還有尋貓啟事沒被雨水淋濕,上天很照顧你,你有瞞著我們開始信教嗎?”

“我羨慕有宗教信仰的人,但自己卻不習慣對著冷眼旁觀的神靈。唔,對方是個小女孩,她說她看見一只白色的小貓,在她放學回家的路上,接著看見尋貓啟事,于是在一旁的公用電話撥通了我的號碼。”

“現在有公用電話這回事?”阿尤質疑,仿佛不諳世事。

“有的,投硬幣那種,現在已經沒有插電話卡的了。我不知道,有電話卡嗎?”我看著莉莉。

“你自己回家的時候留意一下你的街區。”

“那阿堂找到了嗎?”

我吃著花生,嘴里含糊不清,“我讓她向我描述貓咪的外表,她說是一只很大的白貓,我說我的貓不是很大的,我問她有沒有仔細看尋貓啟事的照片,以及她看見的貓咪有沒有巴士站座椅的一半長度,她說不清楚,可能有,遠看就是一只白貓。”

“巴士站的座椅有多長?誰會去記住?我猜那不是阿堂,阿堂沒有一半的巴士站座椅那么長,真不知道你是如何跟它朝夕相處的,什么都記不清。”莉莉說。

阿尤攤開一只手,“小女孩對大與小的概念不一定如你們所想,你應該問她關于貓咪眼睛或短腿之類的特征。”

后來我們都沒怎么說話,除了阿堂的事,莉莉叫我不要因為高太太與我重新聯絡而憂愁。阿尤并沒有太忙,只是顧客大多集中在夜晚十點左右,他在我們身后穿梭來去,我常常回頭都能看到他的背影,有時會碰上他的眼睛。莉莉又問我是不是真的要去高太太家,我沒有回應,也沒再看她,只是呆呆地坐著,希望人生可以不要太過消長而無意義。長島里的燈飾變得模糊,四周墻壁太黑,冰藍色調的桌椅看起來毫無人情,好像有人發怒或者醉酒便會忍不住將其打碎,碎了大家都開心。四面吹來的冷氣也愈來愈強,我感到肌膚冷冰冰的。

臺風好像要走了,手機里除了收到高太太問我更愛雞翅還是牛肉的話,新聞推送的消息說“森堡”往越南卷去。我沒有認真看,但我知道這會是最后一個臺風了,溫度在這之后要下降,夏天即將要過去。我記得有一年夏天吹過非常強勁的臺風,那時候我們很小,十來歲的年紀,阿尤還沒分清熱帶風暴與臺風的關系,我的數學考試不及格。那年是我剛剛從小鎮到城里度過的第一個暑假,莉莉與阿尤是我僅有的伙伴。拿著莉莉叔父給的照相機,買了一盒柯達膠卷,三個人跑去市中心最高樓的工地。我們聽她的叔父說這里多年后要建成本市最高的大樓,往后一直在秘密籌劃要爬上去。臺風天沒人工作,我們躲開了施工人員的監察,他在雨聲中入睡,透過保安室的玻璃我看見他的嘴巴微微張開,睡相丑陋。我們沿著樓梯跑到最頂層(實際上竣工后它要比我們去的時候高許多)瘋狂拍照,在雨中做出奇奇怪怪的動作,每一次我大聲說話,他們都聽不見。除了我,他們似乎都沒有對狂風暴雨感到驚恐。我不知我在害怕什么,憂慮什么,如果一早認定生活是沒有意義的,那我為什么還要憂愁。

包括現在。

后來它確實成為了本市最高的大樓,但也僅僅保持過幾年,往后日新月異的變遷里,金融區一帶雨后春筍,大把精致而冷漠的寫字樓高高聳起。也在那時,我開始專注于畫畫,當然天賦與后天努力這些東西要另當別論,但我知道沒有任何工作會是真正充滿熱情的,與其勉強走進冷漠的寫字樓里問候“你好”與“今天吃什么”,不如用畫筆將生活的常態畫下。阿尤說過贊同我這樣的想法,只有莉莉直戳,說我害怕面對生活。

禮拜二當天下午我到了別墅,一個人在的士上緊張,我提早下車,下了車卻不知剛才要緊張什么。我在林蔭道上慢慢走過,兩邊的大樹非常茂盛,樹陰覆蓋了大部分的路面,空氣非常好。好幾棟別墅散落在不同的方向,沒有人,聽不見喧嘩,偶爾遠處有汽車駛過的聲音。途經稀疏的植被之間,能看見別墅后面的那個湖泊。我不記得它以前有沒有名字,剛才進入別墅區時有指示牌寫著北安湖。別墅大門的顏色不如從前那樣光澤,大概日曬雨淋也難以維持,門前的樹木好像高了,又好像沒變。時隔多年,再次回到這與自己不相干的地方,陌生感還是很重。這樣一想,心里又焦慮了。

“紹文!”我被高太太嚇了一跳,她在別墅的二樓陽臺,“快點進來。”

唔。我輕輕應著,她聽不見,我自己也聽不見。

院落同以往相似,盆栽的擺設基本沒動過,但少了些,也許是死了。“森堡”帶來過雨水,石子路外的泥土有些潤,我小心翼翼避免踩臟。走進房子,一條狗迎面撲來,我沒站住腳往后退了兩步,它才從我身上下來,尾巴使勁搖晃。高太太也從二樓下來。

“你的狗很有禮貌。”我說。

她笑了,“Richard,到那邊去。”

Richard,我重復了一遍,它聽見自己的名字立時又回頭看,想要過來。

“以前沒有Richard。”

“高瑾生走了之后我才養的,一個人,房子太大。”

“我有過一只貓。”

“有過?你說有過。”

“是的,它叫阿堂,不過它走了,一只白色的短腿貓。”

“阿堂,唔,也許能跟Richard成為搭檔。Richard喜歡吃玉米,事實上它什么都吃,我是這個意思。但它不能很好地辨別語言,只對一些簡短的詞匯有反應。我剛剛上去收一些干辣椒,你能吃辣嗎?”

“都可以。”

“你先坐一陣,洗手間跟茶水位置什么的你應該還記得吧。”

我點點頭,她旋身進了廚房。“Richard,”我說,“玉米,Richard,玉米。”Richard沒有很高興,只是在離我坐下的不遠處躺著,耳朵時有跳動。

客廳還掛著我的畫,高瑾生沒有帶走,也許他根本沒那么喜歡,又或者取下來帶走有些麻煩。我到廚房問高太太是否方便去看看我之前留下的畫,她在炒菜,連連點頭。

房子很大,我推開從前作畫的工作室,當時高瑾生專門吩咐過高太太收拾干凈,騰出整潔的地方給我,那時候她曾給我沏過紅茶并端進來給我,優雅的女主人。現在成了雜物房,從前作畫的工具不見了,只有一些空水缸與紙皮盒子,沒有用處的折疊椅子,但保持著清潔。我到二樓,通往房間的過道上又有關于湖水系列的畫,六幅三個視覺,是我為高太太在湖邊慢跑而畫的,當然畫中并沒有人,誰也不知道我真正想要表達什么,包括高太太。二樓廳堂的一整面墻壁被我的一幅《星空》占據大半,我十分驚訝自己曾那么努力并認真完成它,完成一整棟別墅的畫使其看起來極具藝術氣息。它們使我得到了報酬與一時的名譽,盡管我的生活沒有得到任何變化。我到陽臺,站在先前高太太取辣椒的地方,感到心里有些沉重,并不是有什么特別難過,也難以說好似曾經歷過什么非常令人震驚的事,但不管怎樣,我知道任何人都不會徹底理解他人的憂愁究竟對其本人意味著什么。

高太太在樓下喊我,此時天色已暗,臺風過境后空氣良好,十月多少號,我都想不起來了,只知像站在潮濕的密林中,有人在朦朧中找尋我,但我不知那是誰。我下樓,高太太在一樓看著我,就那樣站著,臉上因下廚而泛起了紅暈。Richard走近看了我們兩眼,隨后又跑到客廳去。那一刻我不知該如何正常下樓,好像我從來沒有這樣觀看過高太太,同樣我不認為她也曾這樣看過我。倏忽間,仿佛她是在密林中看著我的那個人。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如果她知悉多年前我在湖邊偷偷看她跑步的那種心情,又明白我在商業中心對她表白的認真,那么她應該掌握了一些先知。我悔恨自己總是流露太多,危險的事情實則不能太過輕易誠實面對,脈絡被把清了就顯現自己的病癥與弱點了。

“有一段時間我是抑郁的。”

“因為高瑾生?”

高太太點點頭,嘴里細細地吃著隨便什么菜,感覺她對自己烹飪的東西吃過太多而索然無味。

“做得還好?”我點頭,她勉強笑出聲來,“并不是說看見愛情絕望的樣子,而是擔心自己能不能生活下去。”

“你有這種擔心是正確的,在我看來抑郁大多是因為預感到沒有能力構建未來。”

“那你會嗎?”

“我不認為自己抑郁,但我承認時常擔心生活,當然大部分是基于經濟問題。我不像阿尤那樣,我通常比較討厭外物,討厭世界吧,應該這樣說。”

“除了沒有能力,也許還有一種抑郁叫經歷慘痛。阿尤是誰?”

“長島酒吧的侍應,我僅有的朋友。”

“想起來了,還有一個莉莉。”

“我猜你不是真的抑郁,只是生活沒有感到快樂,你可以多看看太陽。”

“我那時候連看太陽都覺得自己凄涼,像你所說的討厭世界。”

我沒有嘗出來高太太的廚藝是好還是欠佳,但我確實肚餓而吃了不少,我也不認為她真正明白我所說的討厭世界,她不完全懂一個靠畫畫為生的人過著怎樣的生活。我想起莉莉說過他們兩個都是那樣世俗的人,富商娶了年輕少婦,但關鍵在于他們是否真心。

“抑郁的人容易自殺,也許我不是真的抑郁。”她又說。

“很多人都容易自殺,古羅馬的哲學家都在自殺。”

她定眼看著我,好像悟出了什么道理一樣,又或是對我這句話質疑。

“你有過自殺的念頭嗎?”

我認真回想了一下,“是有過,但原因并不足以要自殺。”

“是什么?”

“我小學還沒住在城里時,暫在寄宿學校念書,有一次鞋子壞了,打電話讓父親給我買一雙新的,結果他給我帶來一雙我穿舊了的但沒有扔掉的鞋子。我一個人站在二樓的通道盡頭,有一剎那想過這件事。但看著外面操場,有人在踢球,世界好像還是充滿歡樂的樣子,而且我也在想二樓不足以致命,最后放棄了。”

“你還小。”

“是的,我只是不開心,為沒有新鞋子穿而偏激。后來我父親給我說,當你還在為舊鞋子煩惱的時候,請想一想那些無辜失去雙腿的人。”

“你父親是個很感恩的人。”

“所以呀,我只能說,人們討厭世界——比如我——那就歸作討厭世界,不必因為討厭而做什么令人驚訝的事。類似的態度可以對應很多事情。”

高太太給我舀了些湯,問我是不是在安慰她,我說我也不是講人生道理,只是順勢而為,更沒有說教或安慰的意思。她認為我是個有趣的人,我感到她談話變多了,但難以看出她有沒有什么實質性變化。

“我想去北安湖看看。”

“我很久沒有連續性跑步了,這幾年來,斷斷續續,想起才會做。”

“至少你應該堅持,早些年你不該因為秋天來了而忽略這個習慣。”

但高太太沒有談及這方面的話,她抬起頭看著我,眼里傳來的信息好像在追問我當時為什么偷看她跑步。

“紹文,留下來吧。”她說,“Richard喜歡你在這里。”

翌日醒來,是Richard的尾巴碰到我的小腿,等我揉過眼睛才知是它,整個人縮了一下。Richard見我醒來,跳到地板上吐出舌頭看著我,我也盯著它看了好久,忽然很掛念阿堂,掛念它潔白干凈的毛。我還是會為它的離去而感到一些難過的。在清晨是不該難過的,它要影響你的一天,有時以為回憶有多美好,但越是美好心越傷。最終Richard放棄與我對峙(也許它只是友好等待我同他快樂玩耍),“你洗過澡了嗎?”我問,它搖著尾巴跑下樓去。四周很安靜,雙層的簾子在落地玻璃前輕輕飄著。床頭壁面也是我的畫作,一幅二十四寸的大橋夜色,我不明白高瑾生(或高太太)為何將它掛在臥室中,它更適合在樓梯或走廊。夏天好像在一夜之間過去了,現在的溫度實在是太宜人,無須冷氣與風扇。我似乎睡了很長時間,床也十分柔軟,下床時感到無比的放松。我沒有穿衣服,很難說昨夜發生關系是不是自己主動,是不是自己愿意,好像就那么自然而然發生了。但這種事情讓我不安。心理醫生常常告訴人們過去的行為是對未來最好的預測,于是心里同樣會憂慮,她是不是也帶過哪個男人回來,或更多。

我把簾子拉開,天氣有些秋爽的涼意,不時又發現上空閃過的鳥影。Richard喊了兩聲,沒人開門給它,大概沒能被允許外出。高太太回到房間時手里托著碟子,有牛奶跟物似面包的早餐,原本我并沒有太多反應處理自己事后的狀態,我只是發現清晨在別人家中而恍惚。她放下早餐,走過來撫摸我。光潔的身子啊,我因自己面對她的姿態而有了反應。她扶著我的腰跪了下去,張開嘴巴,眼神里一派漆黑。

我們昨夜沒有喝酒,餐后在院落里泡了紅茶,高太太再次跟我聊了一些關于美術的事情。她還記得我喜愛竹久夢二,于是我們談論了一位日本男畫家的風流韻事,那是迷人才子會有的經歷。聊天過程很輕松,好像回到了我替他們畫畫的那一年,我記得告別他們時那種淡然的印象,高瑾生也非常善于功夫茶的沖泡,離開后我一個人走到湖邊觀望,從那一秒起,就對高太太慢跑的身影開始感到不舍。那是秋天,我表現得外冷內熱。而昨夜除了紅茶,她備了馬拉糕與荔枝干,但我們都沒有吃完。我問有沒有煙,她說沒有。回屋已十一時多,留下來的后果必然處處謹慎,生怕留下太壞的印象。高太太沒讓我一個人睡,她換了睡衣,倚靠著門邊,問我今夜是否愿意陪她入寢,她一個人受夠了常年的孤單。當時我剛剛從浴室出來,頭發還未干,她上前擁抱我了,好像我真的有寬敞的胸膛,同時還想起了莉莉提醒我換浴巾的事情。事實上,我還是能感到自己心跳在加速的,我明白以往有多么愛她,深刻無疑。現在,即便沒能在當下正面肯定自己對她的感覺是否如初,但面對曾經夢寐的人,我還是沒有抵擋住。接吻,愛撫,擁抱,做愛的方式甚至有些粗暴。沒有人要想到后果,沒有人想把感情的意念強加于生理反應中。性愛的效應有時真的很微妙,不得不承認在上一秒還在猜疑對方不太是自己想要的人,也許只是情欲的催化,讓自己在性交過程中明顯得到某種愉悅與滿足,彼此交換唾液,像賽事,在排泄,是大汗淋漓。接著就會發現,自己好像還愛她,也不認為沒有理智。然而,在激情后的疲倦與沉思里,感情卻又并不是那么千真萬確的事情,有些起起落落,虛渺到你誤以為自己經歷了某場大戰,拿下戰果的你并沒有格外高興。

后來在早餐中,她提出想要回孩子的念頭,問我對此有什么看法,我問她是男孩還是女孩。男孩,她說,聲音忽然大了起來。當她這樣說話時,我才發現她身上原本帶有的民族性特征早已不復存在,美麗的東西都容易被時光消磨,我只能極力讓自己記住她端莊的模樣。

“當初分開,大家是怎么談的?”

“是我承認沒有能力帶大一個孩子,沒有分開我就開始怕了。但現在我想要回來,高瑾生從沒帶孩子回來過,至少今年沒有。我還是會掛住孩子的,我怎么可能不呢?”

“如果當初就說好了,現在你要爭取,怕是沒什么用。或者說雙方有沒有立字為證,還是法律判決之類?”

她沉默著,好像剛才說過的話雁過留痕,“我只是說說,也許到了半夜,我又會知道自己并不真正想要孩子跟我生活。即便他不過來,我也可以去找他,只是我不想去。”

我抿抿嘴,心里非常清楚不能參與太多她的家事,但我試圖關心問她,高瑾生在哪里,又是因為什么分開。

“也在城里啊,不過是住在他其中一套商品房而已。”

但她沒有回答后面的問題。

外面不下雨的話,我想起跟莉莉、阿尤約好一同去影院看一出戲的。高太太起身到窗戶前替她的花草澆水,問我是否能到一樓把狗糧倒出來給Richard。“它的小房子旁有兩個彩色盤子,紅色的那個幫它添些水去。”她詳細描述。我下樓,喊了聲Richard,它跟著我過來,看見我手中的狗糧,頭一直往上抬。“你不是愛吃玉米嗎?”我問,它耳朵豎起來,又要跳上來趴著。Richard實在太熱情,我習慣了阿堂,它不會整日粘著我。當我回到二樓想要告別時,高太太卻解下睡衣,窩在沙發椅上,落地玻璃半遮的窗簾留了一束光下來。

“紹文,畫我吧。”我想我不能說不好,盡管我最害怕他人唐突提出要求為他們作一幅畫。“高瑾生原來的書房還有一些作畫工具,我想你應該可以用上?一位自稱印象派的大畫家,嗨,不過是商人,離藝術氣質差得遙遠不知所終。”

書房有畫架靠在一堆疊得十分整齊的書籍邊,有些灰塵,還有一些看似非常僵硬的顏料。“沒有水粉嗎?”我問了一句,高太太回話時聲音極小,她說她不是很清楚。我躊躇著,雙手拿起能用的工具回到房去。

“沒有找到合適的,原本的水彩也好像脫膠了。唔,你知道我擅長什么,所以如果只是鉛筆的話,效果可能不是特別好。”我在一旁削著鉛筆。

“我以為你要畫出竹久夢二式的美人。”

“并不擅長那么美的意境啊……”

“我隨便說的,你畫什么,我不介意。”

高太太將盤起的頭發松下來,用手去抓蓬松,擺好了自認為好看或舒適的姿態。我將畫紙壓好在畫板上,調了下畫架的高度,雖很久沒有試過用鉛筆描摹人體,卻也沒想其他什么便開始下筆了。也許我能在她身上捕捉非同尋常的東西,逃離素描的陳規,但我好似心不在焉,身材比例對了好幾次都感覺不對。在高太太面前,有時我會發現自己像個賣甜食的人,她要多少甜糖,我會認真給她磨,沒有高興或難過可言。愛情能夠讓人稍微放下自尊是其本身對戀人們最大的震懾,但如果卑微到不能正統自己的情感,想必會失去原本的意義與價值。我始終還沒認為自己真的有過去那么愛高太太,特別是在重逢以后。或許還需要一些時間,認真考慮罷,但誰知道呢,生活本來就是一無所知的,更何況我們在談論愛情。

她神色些漫不經心,眼簾沒有完全撐起來,但仍傳遞出一記醒目的訊號。她的身子看起來營養均衡,也不必多去喟嘆她的秉性與女人心思間特有的千回百轉。當畫及她的陰處時,我有些猶疑,并不是對陰毛的處理感到擔心,只是不習慣私處毛發太過旺盛的女性。包括男性。相比之下,莉莉的干凈是我所欣賞的。我不曾認為這必定會影響什么,但它所遮蔽的這種障礙對我來說只會降低性欲,而我昨夜竟然主動把燈關上了。

我跟莉莉從來沒有把那時候如此親密的行為當作一種忌諱,年輕氣盛的少年們,對燃燒的身體保持更多的是好奇與觸摸。然而現在當我回想起來卻感到無比尷尬。我問過莉莉為何要剃掉(是在一次海島出游時,我們兩人躺在一張床上的對談,阿尤還在睡夢中),她說過是前男友的要求,那男子不太喜歡卷曲與黑色物質的沖擊,于是便保持了這種習慣。這種癖好的要求起初對我只是一點容易想起來的記憶,偏偏,在我身上又得到了延續。往后不論我交往對象如何,我總會在關系穩固后提出這方面的詢問。是的,剃掉。但我也會尊重,如果對方不樂意的話。

“應該快好了?我猜。”高太太說。

我重新集中到畫紙上,大致已完成,只是她私處的體毛與陰影還在猶疑當中,最后我選擇沒有畫上去,只適當處理好窗簾打下來的光與影。

“好像感覺少了什么,但我說不上來。”當高太太期待著自己第一次的裸露畫像時,認真盯著,眉目緊蹙。

“還可以?”

她點頭,說很喜歡,但感覺還是少了點什么。我忍不住笑了。

“你今天第一次笑啊。”她說,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并伸出手指觸碰我頸后的肌膚。

“你有考慮過把陰毛剃掉嗎?”

她仿佛猝不及防,看看我,又看看畫,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里。”

“如果你覺得不好,那我可以現在加上去。”

“不。”她阻止我的手,“其實我都想過這個問題,我意思是,大部分女人都會。”

我疑惑著。

“我以前有個女性朋友也不喜歡體毛,在私處做了激光,學醫的經驗告訴我,我不想用這種方式。”

“明白。”

“所以我大概這輩子是不會做激光的,只能剃。但不是說想不想剃,而是不知道男人們的觀點,也不知道自己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女人,以后會不會有剃毛的想法不在當下的顧及。高瑾生從來沒有說過這方面的事情,也說不定某天我遇到一個有趣的男人,他認為不該改變身體自身生長的東西呢?”

我饒有興趣地看著她,覺得這一番話很有意思,并且不是毫無頭緒的。但她接下來的行為,卻令我非常詫異。她說,既然提到了,那也未嘗不可,剃剃試試。

“別。”我說,趕緊阻止這種因個人喜好而帶來的影響。但她堅持,并走到浴室拿起剃刀,出來時已在私處打出了一堆潔白的泡沫,回到方才的沙發椅上,就那樣張開雙腿對著我,堅毅起來的眼神變得十分澄明,不過才停留了三兩秒,便開始輕輕刮下一刀。實在令我瞠目結舌,好像體毛的存在對她來說置身事外,無關要緊。

我想起莉莉在海島對我的暴露無遺,我好奇而親密地將頭枕在她柔軟的肚子上。我為自己與女人的結識感到悲戚,好似自己生來涼冷,不懂感恩與憐愛女性。面對高太太的行為,現在我卻控制不住酸了鼻子,好像回到了什么地方,有海,有島,有舒適的酒店與溫軟的身體。難過的情緒隨著回憶拾級而上。

因畫畫的事情跟莉莉與阿尤失約了,阿尤在電話中責怪我。過了幾天,我到長島酒吧時,阿尤不忘再次強調,“你要知道我大多數晚上都不會有休息時間,而且還是為你調的。”

“好了好了,換做是你重新遇見初戀對象或暗戀過的人,你也會忘了大多數約會。”

莉莉替我說話,但也帶諷刺的語氣。她伸過手來替我梳攏頭發,說我的劉海長了。我習慣如平常一樣將手放在她的大腿上,長期以來我們之間的行為都很親密,現在我卻有一些不太踏實的感覺。

“我只是想我們三個人一起,兩個人總像缺少了什么,不得不說我們是在想你。”阿尤說,“你們喝什么?我說我很累能不能休息一陣,老板竟然毫無人情說大家都累。”

連續幾天都沒休息好,我縮回手,整個人躺在莉莉大腿上,“我也累,”我說,“我不要酒,喝酒對我沒什么好處,給我一杯椰子汁。”

“我要一杯招牌。”莉莉說。

“招牌?長島冰茶?噢,大概你不點我都忘了這是我們的招牌。莉莉,我猜老板對你有意思,當然他沒有說出來,但他私下問過一些關于你的事情。”

“你怎么說?”我問。

“挺好的,我一般不會談些令人討厭的壞習慣。”

“那你去跟他說,你很累,繼續工作會打碎杯子,我們要聊至少一個小時。”莉莉如是打發了這個話題。

從我的角度,看他們兩人說話時下巴在動,忽然感覺很親切,這感覺對我來說熟悉又安穩。阿尤眼眸清澈,燈下更是有熠熠流光。秀發披拂的莉莉依舊那么果敢而漂亮,這感覺跟那一次看日出的時候有些相似。我把一只手握成一個圈,擺在眼前注視著她,好像真的能看到她心里面去似的。她學我,伸出兩只手比作望遠鏡,“我看見太平洋了,加布里埃爾號要來接你了,你的海軍服怎么不穿上?”她笑了。

“你的椰子汁,你的長島冰茶。”阿尤過來的時候,侍應的工作讓他保持了嚴謹念一遍酒水名字的習慣,莉莉將我扶起來。

“年紀也不小了,在酒吧喝椰子汁有些顯出你的天真,紹文,你最近怎么了?”

“他跟高太太發生了點事情,我猜。”

“是的。”

“你不喝點酒確定能說真話嗎?”

“這是我沒有預料到的事態發展,我不知道問題會以怎樣的方式來臨,那時候的生活我感覺我們很合拍,至今我都沒忘記她在湖邊跑步的樣子。雖然我們不曾真正擁有過彼此,但我能心平氣和去看待兩個人之間的關系。現在我知道這種日子不會再有了。”

阿尤湊過來抱著我,低聲說,“沒關系,我們還是你的朋友,你還有我們。”那感覺好像是一個羞怯的人過來說“我喜歡你”,當然我相信他們永遠是我的朋友,我從來不質疑這一點,盡管阿尤的臉在說完這句話紅了臉。莉莉的手指劃過冰藍的桌子,發出細微的刺耳聲,隨即被歌聲覆蓋過。她沒有說什么,另一只手捏著吸管攪拌冰塊。

“這位小歌手要走了。”阿尤說。

“走去哪?”

“不知道,老板說今夜是她最后一次登臺。”

“她看起來像大學生,或更小。”

莉莉撐起下巴,“年輕真好。”

“我認為老板跟她有過關系,不然她不會無端端離開,肯定是關系鬧僵了。有空就來的兼職有什么不好。”

我跟莉莉相互看了一眼。

“阿尤,你怎么這樣?”

“這種想法不是很貼切嗎?”

姑娘在準備下一首歌之前走到吧臺后面,取過自己的水樽大口大口喝水。她走路的步態不太尋常,感覺大腿乏力。而我們同時注意到了這一點。

“我有一次在地鐵碰到一個愛爾蘭人,她抱著孩子走進車廂,走路也是奇奇怪怪,一直認真看著車廂內閃爍的指示燈,生怕錯過站。”我說,“好吧,我猜是愛爾蘭人,這不是重點。那時我想起雜志上讀過的關于生育的故事,以前在愛爾蘭有個孕婦,在產下孩子之后,走路步態蹣跚,你們猜為什么?是因為她分娩時,因為不能順利生產,過程中被弄斷了性器官周圍的骨骼。”

阿尤與莉莉同時驚嘆。

“太可怕了,好殘忍的代價,我忍不住要將這位姑娘與分娩聯系起來。”

“那是愛爾蘭更古老的時候流傳的,當然不是現在,醫術如此先進還能影響骨骼的話,誰還要生孩子。”

“會影響性生活吧?”阿尤問,“至少在性交過程中只能柔和進行。”

“或者只適合某種安全的體位。”

“我以前有過一個男朋友,大維,你們記得嗎?”莉莉接著說。

我說我記得,阿尤搖搖頭,莫名其妙,“你有過什么大維啊?怎么我都置身事外?”

我沒有太多印象,但我知道大維是要求她的那個男人。

“算了,反正就是一個叫大維的男人,他的肩膀受過傷,在鎖骨的位置鑲了一塊鋼板。”

“什么意思,骨折嗎?”

“類似吧,小心翼翼的那種,日常搬搬抬抬,或者親熱時的動作,都會顧及。好累啊,我常常擔心傷害到他的肩膀。他說一年之后就可以拆出來,不過之后我們都分開了。”

“怎么可以把鋼板植入人體?不會跟體內各種組織發生反應嗎?”阿尤驚訝道,仿佛接受這種事情要令他崩潰。

“幫助骨骼恢復的一種方法,況且植入體內的東西大有的是,你又何必為此多慮。”

“現在我更加認為老板跟小歌手的第一次有關,影響了她的步態。”阿尤看著那位姑娘。

莉莉同我都忍不住要笑起來,“別再把這么可愛的姑娘談成浪蕩不羈了,再說下去都對不上她是個唱民謠的了。”

“老板會喜歡這種人嗎?我是說,年紀輕輕的。”

“老板喜歡莉莉啊。”

莉莉撇過嘴,搖搖頭。

“阿尤,你說他問了莉莉的事情。”

也許我并不僅是好奇,更是有點想知道老板在意了莉莉什么。

“是的。”

“比如?”

“年齡,是否單身,從哪里來,在干什么。”

“就這樣?”莉莉似乎有些失望。

我拽過她的肩膀,“你還想別人問你什么?”

“對一個人感興趣,至少多問一些聽起來更具關注性的問題吧。”

阿尤收了收肩膀,好像忽然感到憂傷,他沒有再聊些什么,只是憑他的直覺告訴我們,老板對莉莉確實有不一樣的看法,很曖昧,他堅信老板會在未來某一天對莉莉示好。憂傷是容易傳染的,我想我們三個此刻都有些低落。人長大了也總會控制情緒,遮遮掩掩,怕被人問及“你怎么啦”的無謂關懷。面對憂傷,我心里時有淺淺的池水在蕩漾,好像有某個方向的風吹過來,與我不期而至。如果莉莉同我擁有一樣的感覺,那么此刻我懂,我懂她在我與高太太一起的時候,她會有怎樣的想法,在下一次于長島看見我的到來時,用怎樣的眼神與手勢重新迎接我。朋友的定義有時好模糊,曖昧更是容易讓人失去界限。但在下一秒,當我再凝視莉莉的時候,她已經重新回望唱歌的那位姑娘了,阿尤也回到工作中去。說不定,莉莉根本沒有在乎過什么。我低頭看著白白的椰子汁,一口都沒喝。調酒師不小心摔破了一只空的玻璃樽,沒有人注意到,阿尤幫他打掃干凈,他又找來新的繼續甩。有人來的時候,他利索地調幾杯雞尾酒,雙手靈巧地將一顆櫻桃輕輕扔進去。酒吧里的來客面面相覷,依靠音樂與酒水微微晃蕩身子,指間夾著香煙。若是失去這些迷人的燈光,他們會是怎樣的蒼白。當然,我們每個人都一樣。

“我曾經看過一出類似的電影,具體情節不太能整理,大概是一個叫Scott的男孩騎著摩托車陪Mike回家,路太長了,他們在孤獨的公路停下,夜宿郊外,Mike知道自己心里無法挑戰這個世界的道德標準,但他還是向Scott表白了。他不是輕易說出這些話,他說——我希望你成為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當然,你是我的朋友,我的意思是,我希望自己對你更有意義,我想吻你,晚安——大概是這樣,我努力組織這個順序。”

從長島回來,莉莉這樣說。他們今夜都要到我家夜宵,但阿尤要晚一些才能結束工作,我們先走了。她談起與阿尤看的電影,我差點以為她要交出自己的心,那段話如流動的水,不可復收,但她也像是真的純粹聊起了電影的事情。

“等我想起片名再告訴你吧,Mike要比我說得更孤獨一些,那時候我都想要哭了。”

“我才不相信你會哭。阿尤沒有談過電影的任何事情,只是責怪我。”

“也許他對你的態度永遠無法像我那樣,有時候我分不清是男人的自尊太不可信,還是吐露些什么會太過冒險。”

“我聽不懂你說什么。”我沉默著,以為我會找到答案,但沒有。

莉莉也沒將話題繼續下去,將購物袋中的東西一一放進相應的地方。

“我幫你買了一條新的浴巾,你看。”莉莉抽出一條藍色的浴巾,隨手丟在一旁,“還買了灣仔碼頭,西洋菜,待會可以滾燙,或者煮面,我猜你不會嫌棄。好吧,西洋菜對阿尤來說最心水了,我們總要對他好一點。接著有一瓶茂德公,雞蛋,還有什么我看看……噢,雞蛋碎了一只。”

莉莉對我很好,事實上我們三人之間的相處方式都應該算得上一種良性,除去我私下對莉莉的猜想。我們不說話的時候,屋里屋外悄然無聲,我忽然有些力量集中了起來。

“給我遞來抹布。”

“重新要一只新的貓咪怎么樣?”

“你為什么喜歡阿堂?我意思是你為什么喜歡貓。”

我給她拿了抹布,換了一身寬松的衣服便躺下看電視,“動物世界現在不重播嗎?”

“我不知道,我們在聊阿堂。”

“也許是因為小時候見過別人殺害一只貓。”

“為什么殺害?”

“那時候的鄰居發現家里來了一只野貓,換做我的話我會養著它,但他們說外來的貓不好,也不肯給我。老婦人用尖銳的棍子戳中那只貓,但貓沒有死,她抬起棍子把它固定在墻上,對她的小兒子說,快,拿點什么拍死它。”

“就那樣死了嗎?有些殘忍。”

莉莉坐在地板上,頭枕著我的腹部。我感到有些難過,我們都有些難過。

“你在畫什么?”她指著我畫室的地方,畫紙上才剛剛有線條成型。

“長島酒吧。”

“嗨,到頭來還是把長島畫進去了,而不是一只貝殼或者動物。”

“今天酒吧里那位女孩也跟我談起了動物,她也養過貓,現在她養狗,還有一只兔子,一缸金魚。”

“她是怎樣引起你的注意的?”

“一開始并沒有太在意,她長得有些奇怪,但她走到我旁邊點了一杯東西,她沒有說要葡萄酒還是別的什么,而是聲稱葡萄酒跟蘇打水七三開,很有意思。”

“這也能叫有意思,你們男人有時候總是不知道如何分辨女生的話。”

“怎么說?”

“七三開的葡萄酒跟蘇打水,她在暗示你,她是個有意思的人。七分葡萄酒是香醇,是本性,三分蘇打水是調劑,是對外選擇性的變動。”

我表示無法理解這種千回百轉的心機,甚至無法理解女人所表達的意思,只是純粹因為她的靠近與點酒的方式特殊而多留意了幾眼。莉莉離開我走到廚房,提前將面餅浸泡好。

“那你怎么沒有跟她走?”

“你們說要到我家啊,否則我有可能會去。”

“真不知道高太太的出現對你意味著什么,你很不安分。有時候你必須對別人要有信仰。”

“就因為她聊了某種動物?還是你分析了七三比例?”

我苦笑著,莉莉沒說什么,她要洗澡去,就那樣走進我的臥室脫掉衣服,出來時只穿著內衣褲,手里挽著浴巾。她問我她的卸妝油在哪里,那聲調平常得如同我們一直同居一般,隨口問的都是生活常態,沒有任何隔閡與小心翼翼,堪比親人。或愛人吧,我想。但心頭又有些失落的聲音。

“不要把我逼到一個角落,對她來說,我只是一個過客,留在長島存在了一兩個小時的印象。”

“你總是這樣,任何事情都沒有辦法熱情起來。”

莉莉掃了我一眼,邊走邊解下內衣,走進浴室。這種對話不是我所預料的。看起來我們之間像成熟理智的人,但隨著她口氣的變化,我無法接駁下去。我努力回憶著她的樣子,翕動的雙眸似玻璃珠子,雙唇輕薄,不畏暖寒。可是這些能隨時醒起的外貌特征,不過是我心中深濃的記憶,僅此而已。面對她責怪我而驟然的生冷,我仿佛看到我們之間潛在的危險。

我從沙發上下來,往浴室走去,莉莉沒有關門,只是拉上浴簾,水聲嘩啦啦地淋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沒有馬上回應,也許等到頭從花灑中抽離,才說道,“這么多年了,難道你有對什么事情熱衷過嗎?”

“我指間的顏料足以證明我有在認真對待自己的工作。”

“天黑了這么久,都這個時候了。”

“如果你是說高太太,那我認為在這個時候沒什么好說的。也許在長島里我們三個之間已經對這個話題簡單聊過,我說在湖邊的那些日子不會再回來,包括感覺。”我沒有辦法將自己對莉莉的想法說出來,但顯然,對高太太的感覺要十分精確告訴她也是十分困難。

“你說過你愛她,但現在卻不愛了?”

“這不是一種很隨性的感覺嗎?”

“隨性,你說隨性。”莉莉探出腦袋,濕了水的頭發縷縷交織,“你以前對她那么深愛,愛到很長一段時間里不能感到生活的快樂,那是怎么樣的感覺?我看你就是胡扯。”

“噢,莉莉,我以為你是一個多么通情達理的人。”

“就因為太過通情達理,我現在終于知道你才不關心女人真正在想些什么。”

莉莉用力把浴簾拉開,掛鉤與桿子之間發出迅疾刺耳的聲音。她就那樣裸體對著我,而我也沒有因為這種唐突感到不適。但我分明看見她臉上的沉湎與漸漸的深陷。又或許只是我眼神里的深陷。但不管如何,朝朝夕夕,我以為我們之間只要沒有嚴重的過錯,永遠不至于把愛情拿出來爭吵、對峙。

“我根本不知道你會對這件事表明什么立場,你只字不提。重遇高太太以后,你看待我跟她之間也不過是天高云淡如同一件隨便什么不重要的事。”

“是啊,那是因為我心中累積到風卷殘云了。”

我沒反駁,她眼睛因流水不時進入而眨眼。我們的對話完全平靜在閑聊的語氣上,如此爭吵讓彼此看起來都很滑稽。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沒有說話,她關掉花灑,用浴巾裹住自己,兩只手攤開著走往客廳,好像正在接受一個不可理喻的事實。

“你到底要說什么?”我跟著出去。

“紹文,我從來沒有對你給過任何承諾,是因為我不知道我們之間在發生過那么多親密無比好似愛人之間的事情之后而又沒有像愛人那般應有的發展,我不敢邁一步。一開始我們在畢業的時候接吻,接著我們在高高的山上看日出接吻,再到海島,我們為彼此暴露身體撫摸過性器官而沒有一點點的羞恥心。

“為什么你就想不到呢?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像我這樣了解你的女人,再也沒有好到能在你面前暴露一切的女人了。我以為你當初離開了高太太會好一些,在遙遠的地方躲在帳篷里的那個晚上,我還確信自己能再次確認你的愛。現在你們又走在一起了,你聲稱你不那么愛她,也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愛我。但我現在清楚了。”

“莉莉。”我知道自己聲音非常無力,但我喊不出什么話來。此刻我終于知道自己,知道莉莉,知道她對我的感覺,雖不十分準,也有幾分了。但這些年為什么我就想不到勇敢一些呢?

莉莉解下浴巾,把衣服一件件穿上,又因急躁而手忙腳亂了一陣。接著她頭也不回提著鞋子就開門要離開,我試圖上前抓住她。

“我當然非常希望我們能繼續是很好的朋友,但不是現在。我不需要大慈大悲,但說真的,現在回想起來,你連從前給過我的吻都像是施舍。”她說,掙脫我的手離開了,我聽見她啟動車子的聲音。

后來我一個人不知在屋里站了多久,三分鐘,五分鐘。直到阿尤回來,說著一堆關于長島酒吧里醉酒顧客的事情。我重新躺在沙發上,感覺自己正在漸漸失去體溫。

“面都泡軟啦,莉莉出去買什么了嗎?”

阿尤說,在廚房里擺動著廚具,鏗鏘作響。

清晨已經不熱了,是初秋的緣故,秋天的風昨夜已經吹起。北安湖看起來水質充盈,寂靜悠然,湖脈青羌。湖水東面種滿了常綠喬木,這種每年都要長出新葉子的植物,四季常青,即使它們現在開始掉落一些葉片,很快又能恢復生機勃勃。南方,不論氣候還是環境,都非常宜人,亞熱帶季風氣候啊,我父親說過它的好。高太太問我在想什么,我說北安湖很漂亮。

“即使它是人工湖泊,在城市的郊區顯然能成為后花園呢。”

“有工作的時候,我喜歡到這里,沒工作以后,我想回到市區里。結婚以前我也期望自己擁有一套別墅,但真正擁有以后也并沒有感到快樂。嫁給高瑾生那一年,我還是個實習醫生,我從沒做過主刀,也沒有這個機會。不過如果他們讓我試著操作一次小手術,我想我仍然不會輕易答應。”

“我想你更合適往護工方面發展?”

“是啊,后來我申請調去住院部,很沒出息吧?家里人都這樣說我。我常常照顧術后的病人,很心疼他們承受的痛苦,我深知冰冷器械的切割與麻藥帶給病人的恐慌,以及在眾多醫生眼皮下張開四肢的感覺,像一只被研究的外來生物。”

“我還小的時候,我爺爺做過一次心臟搭橋術,我不太懂,但是過了三年還是兩年,他還是去世了。”

“唔,命不可改。”

“你相信神靈?”

“沒有,只是從前高瑾生在家中擺了觀音,初一十五上支香,我延續了習慣。”

我回想她家中的擺設,幾乎忘卻觀音所在的地方,太過突兀了,我猜,跟我的畫畫難以協調,沒有在腦海里有過記憶。我想起莉莉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起初我常常嘔吐,在照料病人以后,你很少聽過從醫人員會吐吧?并且不是在手術室的人,我也覺得自己太慘敗。學醫的時候我并不會這樣,學校第一次安排進尸房我還是靠最近的那個,不知道為什么懦弱了。后來高瑾生做了個小手術,安排在我負責的床號。他很幽默,雖然肚腩已經開始有微微隆起的征兆,但頭腦似乎裝了很多生意經與特殊的愛好。”

“你很了不起,我是說,學醫這個選擇,當然你們都很了不起,我老師說高瑾生是很棒的商人。”

“你老師認識他?”

“啊,我還以為高瑾生跟你提過,那正是我替他畫畫的緣故,也是認識你的唯一一個機會,我想。”

高太太一直將兩只手前后甩起來熱身,對我笑笑,為我們之間過去的一些關聯感到驚訝。某些時刻,她好像又能拾回丟失的東西。

“跑吧。”

我沒說話,也幾乎沒熱身,跟著她慢慢沿著湖邊跑了起來。太陽從遠方穿越過枝枝杈杈,映在湖面有模糊而零碎的光。跑起步來風又更涼些,吹在臉蛋能覺知毛孔緊閉。湖泊很大,跑一圈其實不容易,在第二圈時我慢下了腳步,高太太回頭問我怎么了,我讓她繼續跑,不用等我。慢慢距離越來越遠,我漸漸停下腳步。

好幾年前,我曾躲在湖邊的草叢中,偷偷遙望跑步的她,那時的我已經為自己對她的情感危險得到過預示。是什么,在冗長潮濕的歲月中,將漸漸隔閡掉的危險脫離了事情的本質屬義,以致于讓我預知高太太的離異對我是個暗示。沒有直接暗示什么,也并不表示能重新回到那個讓我對她癡情癡迷的年紀。我確實曾幻想有一天她能跟高瑾生發生點什么而分開,對我投懷送抱。但這些關于愛的白日夢不過是無瑕的冥想,在當時迷戀中的自我實現。若如當下問我是否真的不再愛她,那種否定的思想實則又不太能概括。甚至莉莉那天晚上的話讓我到現在仍然感到迷離,近在咫尺而無法觸及。我知道愛情有時候是疾病,在她們身上始終不會得到相似的藥方。

昨天晚上,我開始為《長島酒吧》調色,打算同往常一樣晚一點再過去長島。一開始傳過簡訊給阿尤,問他莉莉在不在,他說她早已在長島。于是我在家中又猶疑了。原來那幅關于森林與阿堂的畫一直沒有畫好,但干涸的精液形成了某種漬化的像是調了顏色的蒼白云霧,繚繞在樹林與阿堂身上。我一把將畫紙撕下,抓成團扔掉了。阿堂是不會回來了,也許它被某個人家收養了,這是我對阿堂未來走向最期望的祝愿。樓下的尋貓啟事早已被其他廣告貼所覆蓋,暴露在外的經日曬雨淋也沒有留下什么清晰的痕跡,包括大門。我猜房東早已找人用鏟子清除掉了。

在家中隨意嚼食一番餅干后,步行到地鐵站,前往長島去。長島沒有在市中心的地方,但周圍還是有明顯的建筑標志,交通便利。它獨立在一排普通樓房對面而特別顯眼,附近的士多與發廊的燈光要亮很多,但它發出幽幽冷光的低調霓虹燈卻十分精致,門邊還有青藍色燈光的Long Island Pub。我在長島門前的空地看見莉莉的車,它停在十分邊緣的地方。阿尤招呼我的時候說莉莉不知哪去了,說她早就到了,還跟他聊了一陣。

“她的車還在這。”我說。

阿尤聳聳肩。也許不是禮拜天,長島也沒有很熱鬧。他在吧臺內面小心翼翼擦著杯具。

“你最近同高太太一起還好嗎?你很久沒有找我們了。”

“我十分想念你們。”

“畫畫的工作有沒有偷懶?恐怕我現在的存款要追上你了。”

“剛剛畫好一幅,不好看。我最近常常無法集中精力,諸事不順。”

阿尤持續低頭擦杯子,眼神卻看著我。

“老板說想找你畫畫。”

“我知道,他提過,我在畫長島酒吧。”

“唔。老板最近常約莉莉吃飯。”

“是嗎?”

也許這才是他想說的,我回答得太過平淡,阿尤責備我好像真的一點也不在意似的。

“難道這不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嗎?”他追問。

歌手還沒上臺,吧內放著悠揚的純音樂。

“如果真的很重要,我想她會告訴我們吧。她跟你說過什么了嗎?”

“也不是說過什么,只是老板從我這里了解莉莉的一個大概,多少能知道點。”

我沒有接話,心里十分孤寂。那一刻我感到有些東西離我遠去,我很怕失去了莉莉。

“其實我以為你跟莉莉能走到一起呢。”阿尤表情有些惋惜,好像同我一樣,忽然失去了莉莉,或者什么。

“我們?我們還是好朋友吧。”

“當然,我們三個,當然還是好朋友,好朋友的存在要長久一些。”

阿尤說完這句眼神有些黯淡,那熠熠的光芒在這一刻沒有得到閃爍,這種時候我應該知道他有心事。

“你說過你不希望我跟莉莉一起,我記得。那次離開高太太,我同莉莉一齊去了遙遠的山巖地區參加露營,星空下的我們情緒飽滿,后來你為此談論過我的行為。”

“年少嘛,男女之間也并不是不能保持長久的友誼,只是曖昧得到了延續與放大,那么似乎面臨的只有上下兩難,難以擇其結果。”

我認為他長大了,好像工作穩定以后收獲了許多人生道理,他紅了臉,低頭微笑。

“那么,你呢?”我問。

“我什么?”

“你說男女之間難以保持長久的友誼啊,你又如何認為自己不會對莉莉產生什么?”

他放下抹布與杯子,抬起頭,認認真真看著我,看了很久,我回以他同樣的眼神,但卻無法如他那樣堅定。那感覺好像在什么時候出現過,只是現在更為清晰。

“我以為你一直都懂。”

“懂什么?”

“你看著我的眼睛。”

于是我在那短暫的對望中尋回了他目光的閃爍,我原以為他能真誠告訴我關于莉莉的一切,或者關于他自己長久以來的想法。事實上他是告訴了他的想法,但不是以我簡單理解的方式,并令我驚訝。

阿尤的眼眶忽然有了眼淚,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時,他雙手摟住我,伸過吧臺,越過酒水。我知道距離有些遠,動作有些艱難,但他卻如此用力迫近。或許這樣可以抑制他不會再流淚。他用熾烈的雙唇吻了我的耳根,并輕輕拉起我的耳垂,好像私欲得到某種不恰當的表現,又有氣息低徊在我的脖子。我沒有推搪與反駁,他的雙手慢慢蠕爬到我的雙頰,同我親吻,短暫而迅速,仿佛只是有一朵溫熱的棉花糖與我擦唇而走,留下某些水果的味道。好像發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發生。

我們對視了一眼,接著他彎下腰抬起一筐罐裝啤酒,背對著我,認真把啤酒一罐一罐放進冰柜里。

“我希望我們仍然是好朋友,好朋友的存在要長久一些。”

他輕輕說著,不再看我,聲音卻偏偏宛如遠雷,響震而沒有預測。我看到了阿尤一個人所承載的難過,好比我曾對高太太的難以忘懷,或者對莉莉那種輾轉漫長而無法沖破那一層繭的惆悵。但我不知道他這些年來何以隱瞞自己度過這些,特別是當我們之間僅以友誼的名義進行著生命中很長很長的一段青蔥歲月。

他保持工作的狀態,沒有再跟我說一句話。我不知如何面對狀況,思想不偏不倚。在他旋身進了廚房時,我慌張著從高腳凳下來,沒有吱聲,掠過衣履光鮮的人們,逃離了長島。走出門外面,馬路上十分安靜,沒有一輛車,有食肆已打烊,只有士多亮著二十四小時的醒目字樣。我以為就此逃離能得到一些緩解,但莉莉與老板親吻的身姿,就在長廊的盡頭。

我有想過,當然有想過。我曾經許多遍質問自己跟莉莉的關系,在超越朋友間的情誼之后還能不能往下發展,但我們一直都極力控制了這條線。有時候我知道是在重遇高太太以后,走向了一條琢磨不定的路,莉莉在原地或許也曾試圖追問過,但情形種種,終究她是揀著另一條路,而我們都不過僅僅在朝著不同方向前進而已。

老板雙手在莉莉身上開始游移,我知道我不能看下去,不甘的心可能致使自己做出難堪的行為,很有可能我并不是能一直醒醒定定的那種人,不想做什么傻事。越過空曠的停車場,忍不住伸手去摸莉莉的車,我們曾在這輛白色的破舊車中有過無數歡樂的過去。也許我們還能回到從前的樣子,但我知道曖昧的我們在那一夜真正浮出了水面,并爆發出愛是殺害的洞穴這種真理。我相信這一定會在日后帶來隔閡。但我究竟能做什么?我什么都沒有做,也不能做,只是趁著地鐵還未到關閉時間,沿著來時的方向往回走去。我想我也只能選擇逃離莉莉與阿尤,逃離長島酒吧,至少在當夜。我懂得自己的孤獨開始生冷攀爬,我明白此刻這種欲望——一種比任何事情還要濃烈的逃離欲望。

現在,太陽升起來了一些,可是溫度沒有遞增,天時是冷了,再也不能期待回暖的可能。高太太跑得也許累了,兩圈過后,她在湖的對岸慢慢走著,身影濯濯。我好像快看不見她了,視線焦糊,就在這偌大的湖泊周邊。我知道自己失去了些什么,卻不能說出具象的事物。秋風在清晨吹得那么冷,它知道我的思想是悲哀的,我有了秋天的感覺。

責任編輯:劉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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