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身
任何詩人的有生之年其實都是時代的一部分。換句話說,時代是詩人的第一現實,地方則是詩人的第二現實。如果說地方還可以更換的話,時代卻是不可選擇的。事實上,有的地方也是不能選擇的,比如出生地或故鄉。在《湖南文學》二○一八年四月號到八月號推出的短詩精選系列小輯中,有個主題“鄉愁與絮語”中的“鄉愁”其實可以視為出生地與童年的復合體:“我只剩下兩個傷感的詞/一個叫母親,一個叫故鄉/我的童年已經死去,我的/山清水秀的回憶,已經動搖/我的流浪的名字,找不到/生根的地址”(熊芳《眾神消失的田野》)。可以說,對鄉愁的反復書寫暗示了現代人的漂泊狀態與奔波主題,“沒有哪種動物比人類更適合長途奔跑”(猴子《旅》),無論是求學、打工、經商、旅游,還是從政,漂泊與奔波都和地方的更換聯系在一起:“從一條路走向另一條路”,“抵達不是終點”,而是新的起點(吳曉彬《藍色島嶼》)。就此而言,漂泊不僅是頻繁的地方更換,也是普遍的時代狀況,這就決定了現代詩中必然存在著漂泊時空體,這里著重探討“時”這個維度。時代比較抽象,而且不斷演變,不易把握。在龐雜多變的社會運動中,究竟什么能體現當前這個時代?這就需要詩人的識別與判斷了,也需要一定的知識積累和歷史意識。不過,顯然不能把時代與時尚等同起來,或許它們有重合之處,但時代是厚重的,同時容納著政治、經濟、藝術,如此等等,而時尚是輕逸的,側重于實惠與審美的元素。
如果說“認識你自己”是人生第一難題的話,“認識你所處的時代”則是人生第二難題。過去的時代一般容易看清楚,而對自己所處的時代往往不明真相,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因此,如何從“時代之山”看出時代的真面目便需要非常敏銳的眼光、開闊的視野、以及透視的能力。否則看到的只是迷人的表象或局部的假象。詩歌固然是詩人的精神自傳,但寫到一定程度,詩人會發現要認識自己必須同時認識自己所處的時代。因為時代是詩人恒常的生活背景,只有認識了自己所處的時代才能真正認識自己,從而確立穩定的立場,擺脫盲目或游擊的狀態。就此而言,清醒的詩人往往把自己放在所處的時代中加以展現,從而達成對自我與時代的雙重揭示。米沃什或許是時代意識最強的詩人,其寫作圍繞“揭示我自己和我這時代的羞恥”的使命展開,體現出極大的勇氣。不過,即使對米沃什來說,時代也并非一目了然的,換句話說,他也有個理解的過程。正如他在《誘惑》中所寫的:“如果不是我,那么另一個人/也會來到這里,試圖理解他的時代。”就此而言,米沃什對中國當代詩人的時代書寫足以提供啟示,不妨把“羞恥”改成“真相”:“揭示我自己和我這時代的真相。”
在詩人與時代的關系上,主要存在著以下三種模式:被時代挾持,無視時代,介入時代。被時代挾持的詩人基本上喪失了自我,也無自己的立場可言,這種詩人大體上是時代的傳聲筒,種種強勢力量的代言人;相反,無視時代的詩人非常自我,這類詩人詩中的時代因子非常稀薄,他們堅持超越時代的立場,故意回避或刻意濾除時代方面的信息。事實上,無論一個詩人多么固執,也會隱約地回應時代,和時代完全無關的寫作是不可能的。相對來說,介入時代的詩人首先具有自身的主體性和獨立性,這保證了此類詩人介入時代的主動性與穿透力,而且此類詩人和時代的關系并非單純的認同關系,他們的詩歌對時代的某些方面有所否定,批判或諷喻。此類詩人在生活中與時代的關系可能比較緊張,甚至在行動上表現出與時代對抗的姿態,如后期的昌耀。從詩歌史來看,政治詩人或商業化的詩人往往被時代挾持;天才詩人往往無視時代;大詩人往往從介入時代的詩人當中產生。
從《湖南文學》這五期入選“短詩精選”的詩歌來看,大多詩人是無視時代的,但無視時代的未必都是天才詩人。他們傾向或熱衷于自我書寫,至多從自我擴展到家庭層面,對當代社會發生的種種現象幾乎沒有任何回應。只有個別作品暗示出某些時代的跡象。如雄黃的《高鐵時代》,尤其難得的是,作者并未把它寫成一首頌歌,而是以否定性的語氣揭示了高鐵憑暴力達成快捷的基本原理,并揭示了高鐵對現代生活的負面影響,高速節省了時間,但壓縮了過程,壓縮了沿途的風景。總體而言,當代詩人大多仍在堅持個人寫作,有明顯的自我中心意識與自戀傾向。在我看來,個人寫作在當前時代的持續具有必然性,這和追求民主與個性解放的整體社會氛圍是一致的。一個不無悲觀的預測是,或許人們再也無法返回集體時代了。這樣說并不意味著我懷念秩序嚴格、等級森嚴的集體時代,而是基于以下必須面對的現實:自由導致人際關系松散,競爭導致人際關系緊張,暴力傷害導致人情冷漠,欺騙導致人們彼此懷疑,人人渴求的愛在十面埋伏中遭到解體,個體的獨立逐漸變成孤立。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嚴峻的問題是,當個體陷入危機,誰來拯救你?越來越標準的答案是只有你自己。于是,“我”與自我的關系成為當代詩人在寫作中處理的核心問題。欽麗群的詩題就是《我與我自己》,有些詩人則喜歡寫潛意識,如胡平的《夢》寫出了夢與真的沖突性交織:“你對著并不存在的山巒呼喊”,諸如此類。在我看來,牧核的詩《沙》堪稱這方面的代表作。其關鍵詞是“小”,“小”是因為“散”,或者說是因為獲得了“自由”:“得到自由,卻又被自由所縛”,因而其存在便意味著被風和流水這些強大的外力支配,其印痕也最終“被風和水流擦盡”。在我看來,《沙》中的“沙”不僅是作者的自畫像,也是當代人的象征。其中“小”“輕”“軟”均可視為當代人存在狀態的隱喻。事實上,這些都是獨立與自由的副產品,或者說體現了獨立與自由的負作用。
牧核的另一首詩《空語》巧妙地呈現了當代人的精神狀態:“讓我與空保持聯系”,所謂“與空保持聯系”制造的無非是不孤立的假象。這正應了尼采的一句話:“人寧可追求虛無,也不能無所追求。”現代詩人對“空”這種狀態或心態似乎有普遍感應。張一兵在《空》里寫到“掏空了自己”,也就是說“我”掏空了自我;“歲月的牙齒咬出無數個洞,仿佛掏空的青春,仿佛古老的傷口,永遠不會愈合”(柴棚《穿巖山的秋葉》),作者從秋葉身上的“洞”看到了自己一去不回的青春。可以說,詩中寧靜的中年感對應著“愛過”的狀態;胡建文的兩首詩均以“空”命名事物,他在《空瓶子》中平靜地陳述了這樣的絕望:“一切經歷/一切渴望/都只能/用寂靜的空來表達。”余仁輝的《為什么喜歡松針》也是一首與“空”相關的詩:
你得承認,它就是你喜歡的
離它太久了,想起就有些刺疼
你靠近它,召喚歷歷在心
最懂它哀愁著我們的一無所有
它已盡了本分的呼喊
只需要一地松針
或者一支松針
你踩上去,抬眼是一級級
沉默的石階
一支針管,扎進滿山的虛空
百鳥在此爭鳴
你一次次轉身離去
它不在,比在更愛
“松針”就是松樹的葉,“葉”本是個柔和的詞,“針”則是個尖硬的詞,然而,在松樹這種特殊的植物中,因其葉形狀像針,所以被稱為“松針”而非“松葉”。可以說,“松針”這個詞本身就是一種詩性組合。我不知道是否余仁輝第一次把它寫進漢詩中,無論如何,這首別致的詩分有了“松針”的詩意。此詩的人稱詞包括“你”、“它”和“我們”。“它”指“松針”,毫無疑義。“你”起初不易確定,但當“我們”出現以后,便可確定“你”是第二人稱,這樣的話,“我們”便是“我”與“你”的組合。由此我傾向于認為這是一首愛情詩。而松針在“我們”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從第三節看,應是“我們”經常約會的地方。在這首詩中,松針不僅是實物,也是“我們”復雜愛情的象征體。從詩的第一節第一行看,松針是“你”喜歡的,此句暗含的意思是,松針也是“我”喜歡的,“你得承認”最好理解成“我”對“你”的提醒。為何做此提醒?因為“你”有意否認對松針的喜歡,而松針正是“我們”愛情的見證或象征。“松針”非“松葉”,它是可以刺疼人心的,愛情亦如松針,它討人喜歡,也讓人受傷。第二句省略的主語顯然是“我”,也潛在地包含了“你”,從而形成“你”“我”的互文,即“我們”有很久沒有約會了,這種長久的分離比愛情中的不快更令“我”也包括“你”感到刺疼。在我看來,第二節是全詩中寫得最有力的,因為這節詩幾乎把“我們”融入“它”中,其中最復雜的一句是“最懂它哀愁著我們的一無所有”,主語“我”被省略,即“我”懂它對“我們”的哀愁。而且詩人還賦予松針“召喚”“呼喊”等動作,這種擬人化體現的其實是激情的轉移。“我們”由于冷戰陷入石階般的沉默,這時松針的“召喚”與“呼喊”無疑在提醒“我們”該向對方示好了,可以說,詩人在此借助松針體現出復蘇愛情的意愿。但結果并不理想,“你一次次轉身離去”,愛終于以分離結束,并呼應了開頭,“它不在,比在更愛”,即對愛情的懷念勝過了愛情本身,許多現代人擁有的大概是這種離去的愛情。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詩中出現了“空”的變體詞。首先是第二節中的“一無所有”,崔健有一首著名的同名歌,意指物質的匱乏,這應該是刺疼“我們”愛情的因素。其次是第四節中的“滿山的虛空”,這當然是指“你一次次轉身離去”后或愛情“不在”時“我”的悲涼心態。它與“百鳥在此爭鳴”的歡聲之“滿”形成對照,而從松針到“針管”的變化則暗含著自我治療之意。就此而言,本詩寫出了充滿虛空感的愛情,而這是現代愛情的普遍癥狀。盡管這是一首短詩,但作者善于開掘,注重凝縮,在簡單的人際關系中呈現出了復雜深邃的詩意。
如果《為什么喜歡松針》作為一首愛情詩成立的話,便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即人際關系,展開討論。在我看來,無論任何時代,其精神都是由人體現的,因此人際關系是體現時代精神的重要元素,也是衡量詩人介入時代幅度的基本標志。一般來說,人際關系簡單的詩對時代的介入往往淺狹,人際關系復雜的詩對時代的介入往往深廣,但也不可一概而論。人際關系的意義在于,一個人可以通過他人認識自己,作為參照的他人越多,認識自己的維度便會相應增多。從《湖南文學》這五期“短詩精選”中的作品來看,人際關系過于簡單,而且以寫父母等家人的居多,這種關系盡管恒久,但不易寫好,一方面是因為這種關系在生活中太常見,另一方面是由于寫這種題材的詩太多,很難出新。但張雪珊《鐵打的父親》直接以鐵隱喻父親,很有創意與力度。戚寞的《丘陵》將丘陵比成“默默離去的先輩”,稱它涌動著“我祖先熱血”,富于想象力。寧朝華《暮年的父親》則注重細節刻畫,將“煙灰”寫成“落進他生命里的塵埃”,強化了父親暮年的衰弱處境。王馨梓的《合影》寫外公從病到亡的過程,其視點比較特殊,因為合影是外公與媽媽的,也就是說,作者以見證者的身份書寫了外公與媽媽之間的父女之愛。其詩句極具表現力,如將病中的外公比成“一小塊靜待消失的陰影”。
在我看來,人際關系詩中書寫熟人或陌生人的詩更值得注意。“平時大家握手、點頭、吹捧,彬彬有禮/但彼此心里清楚,白天不過是堂表演課”(劉羊《深夜交談》),面對他人,“我”會以偽裝的面目出場,這是對當代城市人際關系的確切寫照。與此相反,劉忠華感嘆“在勾藍,是可靠的”,人性的真實可靠在鄉村還保留著。洪佑良《山路上的背影》截取春節后返鄉者再次離鄉的場景,作者把這群背著大包裹、被命運驅使的謀生者置于蜿蜒的山路和凌厲的山風中,該詩最后提供了一個令人擔憂又令人難忘的畫面:風“將他們的背影越刮越薄/越刮越細”。方芳筆下的瘋女人顯然包含著豐富的故事,我隱約感到《門》是一首書寫當代女性極端命運的詩。當然也有溫暖的人際關系,丁哲的《幸福》如同米沃什《禮物》的翻版,該詩先寫了鳥鳴花開的宜人生活環境,接著重點敘述人際之愛:“聽廚房里妻子的咳嗽”,“出門遇到想見的人”,“有一群朋友散落在世界各地/平時不常聯系/偶爾想起,心里溫暖無比。”此外,周缶工的《花與少年》營造出一種夢幻般的美,黎軍的《高鐵帶來北方的雪》用情至深,歐宜準的《柴門》刻畫人物極具雕塑感。夏啟平的《勞動者》為農民群體造像,劉博華的《擁抱》則將一位老農置于晨光里書寫,聲色交融:
霧靄中閃動著
種子在土壤里發芽的聲音
柳條在溪邊搖曳
一個老農走出家門
迎接晨光的第一個擁抱
還有一位地道的農民詩人張平德值得注意。“迎空有樹,隔枝有花”,這樣的詩句靈動美凈。饒有意味的是,他在《行者和鳥》中寫的并非農民,而是行者,也許是他的內在自我。該詩表達的是孤獨感:“走過的一戶小屋/還染有行者的孤獨。”
除了他人之外,物也可以成為人認識自我的參照,這樣的詩或許可以稱為人物關系詩。《為什么喜歡松針》中的“我們”與松針的關系就是如此。柴棚在《用愛孕就的穿巖山》中寫到的兩只蚱蜢也很精彩,因為詩人從“從一只蚱蜢伏在另一只蚱蜢上”看到了愛情。“這兩只昆蟲的欲望”顯然對“我”構成了教育,教“我”“去愛這片土地”。這種愛的教育其實是對自我的擴展或提升。大學生詩人陳景濤的《在博物館,看佛造像》是一首令人震動的詩,交織著復雜的感受。起初作者說“我看到你們是殘缺的”,這時作者顯然把佛造像看成了與自己無關的物體,然而在端詳過程中,他逐漸從佛造像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古人與今人,看到了佛造像與世人共有的痛與憾、笑與淚,于是不禁感喟“我看到我們仿佛是一致的”。從“你們”到“我們”的代詞轉換表明人與物從不相關到一體化的轉變。在人物關系詩中,物往往兼具寫實與象征的雙重功能,首先它應是一個客觀存在物,需要作者進行具體勾勒,同時它還應潛在地包含某種與人的相似性。這里特別提一下唐益紅的《圣湖》,盡管它呈現的是直接的人與物關系,但詩人寫出了神圣事物帶給她的無言震撼,這種震撼彌漫在精警的詩句中,頗具感染力與教育性。
王國維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這是從長時段的詩體演變或詩藝更新的層面來說的。這里所談的時代性體現的是世界與作品的關系,主要涉及詩歌的題材與主題,它僅是討論作品的尺度之一,而不是判斷作品優劣的內部標準,更不是唯一標準。從時代的角度考查作品的意義在于,可以由此看出一代詩人對世界的認知幅度、理解程度與反思深度。本文從時代的角度談論《湖南文學》這五期刊發的近百位詩人的詩歌,不免忽略了與此關系不大的作品,尤其是那些抒情氣息濃郁的詩,這是個遺憾。眾所周知,抒情詩以表現美為旨歸,許多詩人由于自身社會地位及胸襟的限制往往難以體察時代精神并把它內化,從而將個體精神與時代精神融為一體。但作為時代中人,每個作者都隱顯各異地浸潤著時代氛圍與時代氣息,并會悄然滲透到作品中去,成為一種隱秘的內在。如“嗜美是極惡之罪”(施海璇《非童話》)這個警句顯然源于新舊道德并存的當代社會;再如康俊的《澧水河畔》是一首節奏舒緩、意蘊優美的詩,但從“游客”“褪去了風景的大庸城”便可看出當代旅游的跡象。就連素素的《黎明記》這樣優美至極的詩也有“街燈”之類的當代物象。
從談到的作品來看,寫鄉村的多于城市,大概這和更多作者出身或傾心鄉村有關。不過,無論寫城市還是鄉村,當代詩人確實以個人寫作為主,體現出當代的個體性,或者說是個體時代。需要提醒的是,前面分析的“小”與“空”遠非時代精神的全部,還有更多時代現象存在于這些詩歌之外。可以確定地說,任何時代及其精神都不是單面的,因為時代與時代精神取決于人性的復雜、觀念的多元、人際交往,以及物的豐富。事實上,每代人都有他們的追求,迷惘、失落、受傷,如此等等都不能扼殺他們的強烈愛欲和意志。最后謹以大學生詩人棠棣的《我要》結束此文:
我要冰凌滴落在我們的窗臺
在你的嘴唇上盛開第一朵花瓣
我要漓江鎏金的水從你的指尖
流入我的肋骨
我要無數粲然星辰揉碎在你的白衣
我要夜夜的上弦月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