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新觀察之朱強篇

劉 軍

半個多世紀前，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一書中，總結出差序格局的社會結構特性，禮俗社會下禮治為目標的社會治理方式，對于鄉土傳統中長期處于靜態的基層社會來說，可謂既宏觀而又精準。傳統的格局中，家庭雖然構成了最基礎的單位，不過，孝悌忠義的維系支點卻在家族之上，在《家族》篇中，費孝通指出：“一方面我們可以說在中國鄉土社會中，不論政治、經濟、宗教等功能都可以利用家族來擔負，另一方面也可以說，為了要經營這許多事業，家的結構不能限于親子的小組合，必須加以擴大。而且凡是政治、經濟、宗教等事物都需要長期綿續性的，這個基本社群決不能像西洋的家庭一般是臨時的。家必需是綿續的，不因個人的長成而分裂，不因個人的死亡而結束，于是家的性質變成了族。氏族本是長期的，和我們的家一般。我稱我們這種社群作小家族，也表示了這種長期性在內，和家庭的臨時性相對照。”歷史上，江東義門陳曾作為大家族的典范而存在，這個家族合族而居超過三百年，他們以忠孝節義為根本，勤儉耕讀，一同勞作，財產共有，且重視禮儀教化。唐宋之際，曾受到多位皇帝的旌表。

伴隨著中國社會結構性的變化，作為傳統中國微縮景觀的家族最先遭受到直接的沖毀。鄉土的主體是人，一旦流動性奪走了這一資源，坍塌必然是全方位的。如同水流灌注于蟻穴，更多的人或呼朋喚友、或獨自一人、或攜妻帶子，離開了鄉土原本安穩的家，來到城市謀求生存。特別是，當城市化讓農村成為異鄉，當現代化讓傳統成為異鄉，“鄉愁”不只是余光中詩里“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的個人情愫，更是一種存在于時代與內心的斷裂感。“一旦忽視了城鄉之間的有機聯系，如果其間橋梁一斷，都市會成為整個社會機體的癌，病發的時候城鄉一起遭殃……”六十多年過去了，費老的這句話言猶在耳。到今天為止，距離市場經濟的開啟業已過去了二十六年。如果一代人以二十年計算的話，那么，第一代離開鄉土到城里謀生的人們，他們的第二代已經長大成人。城鄉間的奔走和絲線聯系，文化教育水平的提高，身份轉換與認同感的撕裂，使得更多的困惑生長出來。在這個背景下閱讀朱強的《整年》，確實是百味雜陳。

作為最年輕的80后散文作者之一，來自江西的朱強出道甚早，若非從事散文這一弱勢文體的寫作，他的名聲會進一步水漲船高。朱強的散文作品，為才情式的寫作典型。同樣作為才華外顯的80后散文作者，胡竹峰選擇了獨異性的表達，阿薇木依蘿依靠直覺來呈現，至于吳佳駿，則向著感覺系統的發達與敏銳而行。在去抒情化的整體話語策略中，朱強是這一群體中少有的恪守化情而入文的作者。《整年》一文自始至終透出一種感傷的語調，而語調的控制和氛圍的經營，恰是朱強的拿手好戲。仔細看來，這篇作品中故事或者人物細節皆非跌宕起伏或錯落有致，敘述方式也沒有采取由內而外的處理方式，而是一種游離的姿態。題目起名為《整年》，源自特別的節日使得幾乎被遺忘的家族被重新激活，短暫的輝光之后，是長久的冷清和寂寞。作為進入城市生活的第二代人，朱強見證了家族生活的尷尬，如文中所述，唯一一次家族的聚集卻是因為財產的訴訟，也見證了它的支離破碎。細讀之后，也讓我想到這樣的問題，第二代或許還有殘留的記憶，那么對于第三代、第四代人呢？他們的鄉土記憶是否會徹底走向閉合？他們會不會徹底切掉與鄉土世界的維系，偶爾的到達，卻扮演觀光者的角色，并感染了可怕的膚淺和虛榮？對于這個問題，我無法給以預測，因為，我們的困惑和撕裂的顏色大致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