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航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月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朱熹此詩高度概括了為學者格物窮理的追求:經由一番月影徘徊的迷茫始得活水,清甜自知,淋漓酣暢。不僅大理學家朱子有如此感慨,一切有大成就者均不能例外,明代偉大醫藥學家李時珍,尤其如此。河北省中醫院名譽院長李佃貴說,“繼承、質疑、實踐、創新,這四個核心要素造就偉大的李時珍,造就偉大的《本草綱目》。”
《本草綱目》的創作動機,源自李時珍目睹的一次醫療事故。有一天李時珍出診回家,一位龐姓漁民焦急地把李時珍請去。龐漁民說他的妻子得了急病,讓一位走江湖的閬中開了方子,不料服下藥后,病勢反而加重了。李時珍攤開江湖醫生開的藥方看了一遍,覺得方子上并沒有開錯什么藥,他隨即倒出藥罐里的藥渣,再看方子上有“漏籃子”,藥渣里卻沒有。這就是說,藥鋪發錯了藥。老龐氣得破口大罵。李時珍說:“鬧出這個亂子,要怪那本舊本草書,上面說‘漏籃子又名‘虎掌。實際上這是兩種不同的藥。藥鋪老板熟讀舊本草藥書,誤把‘虎掌當成‘漏籃子了,因此就配錯了藥。”李時珍回家后,心里總放不下這件事。他對父親說,自己要編寫一部新的“本草”書。父親說,重修“本草”,只靠私人的力量是辦不到的,許多舊“本草”都是由歷代皇朝官家修編。李時珍知道,消極等待官府是靠不住的。他沒有再說什么,暗暗下決心,一定要編寫出一本新“本草”,使百姓少受些苦。
李時珍寫作《本草綱目》時,搜集到41家“本草”和巨量的文獻資料,其內容非常復雜,既有正確的、真實的、有益的東西,又有謬誤的、虛幻的、有害的東西,而且兩者往往混雜滲透在一起。面對這種情況,李時珍立下“凡例”:諸家本草“疑誤者辨正,采其精粹”,使之“是非有歸。”顯然,他自覺地肩負起了“繼承”和“質疑”雙重任務。
在繼承方面,李時珍采集、認同諸家“本草”中所有正確的、有價值的東西,延續了中國藥物學的優秀傳統,其功不可沒。在這項工作中,李時珍表現出嚴肅認真,虛懷若谷,既不為人溢美,也不掠人之美的學者風度。他對諸家本草都有恰如其分的評價,對人家的成就樂見其成并大加贊揚。例如,對陳藏器《本草拾遺》,李時珍評日:“其所著述,博及群書,精核物類,訂繩謬誤,搜羅幽隱,自本草以來。一人而已。膚谫之士,不察其該詳,惟誚其僻怪。”有些藥物,如海馬、胡豆之類,“若非此書收載,何從稽考。此本草之書,所以不厭詳悉也。”對張元素《潔古珍珠囊》李時珍評日:潔古“深闡軒歧秘奧,參悟天人幽微,辯藥性之氣味,陰陽、厚薄、升降、浮沉、補瀉、六氣、十二經及隨證用藥之法,謂之珍珠,大揚醫理,靈素之下,一人而已。”可見李時珍對各家“本草”的精神,是細心搜尋、虛心采納、精心評價的。
在質疑方面,李時珍把矛頭集中指向方士的異端謬說和邪惡活動,方士鼓吹的“長生不老”之藥有多種類型:一是毒物毒藥,如水銀、砒石等,李時珍說,“如此劇毒之物,人豈能入口!六朝以下貪生者服食,致以廢篤而喪厥軀,不知若干人矣”;二是昂貴沉重之物,如金、玉等,方土謬言:“服金者,壽如金,服玉者,壽如玉”,李時珍指出:“其說蓋自秦皇、漢武時方士傳流而來,豈知血肉之軀,水谷為賴,可能堪此金石重隧之物久在腸胃乎?求生而喪生,可謂愚也矣”;三是久服有害之物,李時珍認為它們不僅不能使人長生,“久則氣增偏勝,速夭之由矣”;四是罕見難得之物,如李時珍評價白蝙蝠“自有此種耳。仙經以為千百歲,服之令人不死者,乃方士誑言也。”更有甚者,方士邪術家競以乳汁、月經為服食“長生”之物。所有上述方士鼓吹服食之物,無論是藥物、財物,還是寶物、稀物,都不可能具有“長生”的神功奇效。方士為了蠱惑人心,無不虛構故事,編造謊言,巧立名謂以神異其說。李時珍卻依據事實,講求真理,辨正謬說,揭穿騙局,還藥物以本草面目。李時珍反對方士謬說具有重要的意義。方士的基本信條是神仙創造、主宰宇宙,人可以通過服食“長生不老”之藥修煉成仙。顯然,這是古代唯心主義自然觀。這種自然觀起初順應了最高統治者永遠統治天下的欲望,為秦皇、漢武所信奉,并以身試道,遂流毒天下。李時珍批判方士的謬說和欺騙行徑正是古代樸素唯物主義反對唯心主義和封建迷信的一場斗爭。
如前所述李時珍的自然觀認定自然界是在不斷運動中發展變化,新陳代謝的。他又用自己的特色的氣化論闡明自然變化的動因、機制、過程和結果,這些觀點屬于古代樸素的自然辯證法。李時珍贊成儒家的“格物致知”說,主張“醫者,貴在格物也”。他把“格物”追溯至古人,認為“古人重格物”;同時又推向未來,篤信“格物無窮”,最后他申言《本草綱目》是“吾儒格物之學”,并得到社會的認同,被譽稱為“格物之通典”。可見,李時珍是“格物致知”的信奉者和畢生實踐者。李時珍是怎樣“格物”的呢?他不同于宋明理學所主張的靠“靜觀”“內省”“參悟”功夫,而訴之于實地實物的觀察和J臨床驗證。正是這種哲學信念派生出他勇于實踐,求新創新的精神。
在實踐方面,觀察是從古至今必用的科學方法,是研究任何事物首先要進行的前期工作,李時珍謂之“考證”“訪考”。李時珍力行“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其腳跡踏遍名山大川,穿越平原密林,必至產地以覓得實物,他謂之“博訪”。在此過程中,他一方面回歸自然,同時又與勞動人民保持著廣泛而深情的聯系,不失時機訪問“野老”“俚人”,總結他們的藥物知識和用藥經驗,獲益良多。在觀察的基礎上,進一步的工作就是驗證。驗證,是李時珍求真知的主要方法。面對歷代本草對藥物的解說,真假難分,是非莫辯,只有通過臨床驗證,才能作出科學的判斷、舍驗證別無它途。李時珍遵循儒家醫德,把醫療技術奉為治病救人的“仁術”。然而,只有經過驗證才能明其療效,方可施之于病家以達到“仁術”的目的。經不起驗證的藥物、方劑,只能是欺人之談,甚至是害人的騙術。因此,李時珍十分重視對藥物性味、功效的驗證,而且將親身試驗過的某些藥物的藥性曉之于人,例如胡椒之性“大辛熱,熱病人食之,動火傷氣。時珍自少嗜之,歲歲病目,而不疑及也。后漸悟其弊,遂痛絕之,目病亦止。才食一二粒,即便昏澀,此及昔人所未試者”。特別是對明知有毒的藥物,李時珍仍親身嘗試,相傳曼陀羅花“笑采釀酒飲令人笑,舞采釀酒令人舞”。李時珍親自試吃了曼陀羅華,得出“飲須半酣,更令一人或笑或舞引之,及驗也。八月采此花,七月采火麻子花,陰干等分為末,熱酒調服三錢,少頃昏昏如醉,割瘡炙火,宜先服此,則不覺苦也”的結論,把它“并入麻藥”,成為《本草綱目》新增藥物之一。
在創新方面,從醫藥應用來看,新藥或盛用之藥,總是呈日益增多的趨勢,這是理所當然的。有見于此,李時珍順應新藥的潮流,強化了關注新藥、創新藥的意識。藥物的創新,必須以觀念的更新為前提。在醫藥界,藥物創新意識并不總是受到推崇和贊揚。有些墨守成規的人往往以“今之不識”或“前賢未用”為由,反對新藥日增的趨勢。在《本草綱目》的“發明”欄目中,李時珍發表了許多關于藥理的見解,較多運用了“述類象形”的思維方法。舉例來說,“絲瓜,老者筋絡貫串,房隔聯屬,故能通人脈絡臟腑”,“松節,松之骨也,質堅氣勁,久亦不朽,故筋骨間風濕諸病宜之義”,蛇蛻入藥有“蛻義,故治翳膜、胎產、皮膚諸疾,會意從類也”。這是屬于古代樸素唯物主義、樸素辨證法的一種思維方法,這種思維方法不可避免地帶有“直感和猜測的局限”,但它畢竟是以觀察到的“象形”為依據,思維的結論通常是與藥物的功能和效果相一致的,是可以觀察檢驗的,可見其中包含著符合實際的成份,并非毫無事實根據的主觀臆斷。從李時珍對龜鹿藥理的發理中可窺見“述類象形”思維方法的真諦。李時珍還創新藥物分類體系。最早的《神農本草經》收載藥物365種,以“養命”“養性”“治病”分別為上品、中品、下品。陶弘景復增一倍,隨品附入,以朱書《本經》、墨書《別錄》,以別古今。唐宋重修,大加增補,兼有退出,致使“品名雖存,舊額混淆,義意俱失”。李時珍深感創新分類體系的必要,于是通合古今諸家之藥,析為十六部六十類,物以類聚,目隨綱舉,突破了“三品”的架構,成為當時最合理的藥物分類體系。
否定,實踐,否定,又回到實踐,這既是醫家格物窮理的途徑,也是其他途徑的歸宿。李時珍從22歲開始從醫,終其一生堅持臨床實踐,對藥物和疾病兩方面都有許多新的發現和認識,精辟的見解貫穿于《本草綱目》的字里行間,如認為藥物的升降浮沉“在物亦在人也”,這正是李時珍的否定觀與格物窮理的“巧哲格物究理之妙”的思想,對于我們當前中醫人也有諸多啟示:在據古的基礎上予以突破,在繼承的前提下大膽的否定,也用我們的實際行動踐行“格物窮理”,應不難為學科發展貢獻微薄之力。
編輯/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