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羊羊
主人先向客人敬酒叫“酬”,客人又回敬主人叫“酢”,這一來一去合稱“酬酢”,后來也寫成“酬醋”。賈思勰的《齊民要術·作酢法》有“酢,今醋也”,這個標題注應該是之后的版本新添而不是他自己作的。醬在宋朝才明確為醬油,宋朝以前,醋還不是生活必需品。宋代中葉以后,醋字才慢慢習慣作為“醬醋”的“醋”字。
與“酉”相關的字眼大多讓我看著舒心,這個“醋”是例外。我不愛吃醋,所以此物少見于廚房。一桌人坐下來,有九個會在小碟里倒點醋,我則添點醬油,這一點我隨了父母,特別是冷菜中有一道“鹽水豬肝”。
以前我們那辦喜事喪事,最后一個菜總是豬血湯,后來喜事不用了,喪事還保留,這個湯是我唯一需要加勺醋才喝的,特別開胃。村里已少有老人過世,偶爾回去,和一個人二三十年沒有交集了,我也談不上什么悲傷可言,也許就為了那一碗“酸血湯”的念想。
吃醋有很多典故,它的現代漢語釋義是產生嫉妒情緒,多指男女關系方面。我十幾歲就做得一手好菜,卻極其討厭洗衣服。離家上大學時沒了辦法,只能厚臉皮求助于一個女生,她倒是洗得歡快。后來覺著老麻煩她過意不去,讓另一個女生洗了幾天,這個女生幾天沒理我。那時我不懂。金鑲玉和邱莫言初次相遇在房間大打出手,金鑲玉對邱莫言說,“也有兩分姿色。”兩人你來我往,解衣穿衣,邱莫言占了上風,也夸了句金鑲玉“你也有兩分姿色”,“可是我看你要比你看我要通透啊”,“那你也得讓我看你看得通透一點嘛”。看上去高冷寡言的邱莫言卻為周淮安和金鑲玉“假洞房”而飲酒落淚。每看《新龍門客棧》的這一幕,我就想起那兩個女生的可愛來。
我們吳語的吃醋叫 醋,和 飯 茶一般喊。我見姑姑放下大外孫,去抱小外孫,大外孫就哭了,使勁去拉姑姑的衣角。姑姑放下小外孫,重新抱起大外孫,他就笑了。小外孫不干了,也去拉姑姑的衣角,姑姑只能一手抱一個。結果大外孫還在不斷地推開小外孫。若這也算是一種 醋的話,真是純真美妙。
醋確實在宋代才大量出現在詩詞中。華岳日子過得很清苦,寫《邸食責庖者》:“陋邸已無味,庖人更不材。?炊全做粥,燒鲞半成灰。添醋酸綿齒,研椒辣木腮。何時聳堂臠,香霧靄樽。”這個被佘翹稱贊為“論事似晁錯,諳兵似孫武”的人,此時僅盼望能吃上一盤炒肉片,那個香才配得上酒香。而宋代詩詞中,寫醋寫得最多卻是姓“釋”的一批人,釋慧遠、釋師范、釋紹曇、釋普度、釋印肅、釋咸杰、釋師體、釋修演……且多為“咸鹽酸醋”、“鹽咸醋淡”之類佛門養生之句。還有個宋末元初的方回,寫“屢嘗三斗醋”、“一吸三斗醋”,似乎搞了個“三斗醋”的意象。“三斗醋”實指很難吃的東西,陳與義就很有個性,“寧飲三斗醋,有耳不聽無味句。”
我提方回這個人,其實想說唐人岑參的那首《北庭作》,“雁塞通鹽澤,龍堆接醋溝。”方回說過了,鹽澤人皆盡知,醋溝人所未知也。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中記載,“役水自陽丘亭東流,經山氏城北,又東北為酢溝。”我地理學得不好,也懶得攤開一張地圖好好推敲考據,不知龍堆接不接得上這“酢溝”。我的直覺是,若能一睹早年刻本,岑參的原句會不會是“雁塞通鹽澤,龍堆接酢溝”呢?我這人對很多東西好奇,而答案往往難以獲得,實則很無聊。
鹽咸醋淡。鹽澤醋溝。味道也好,地名也罷,這倆在一起似乎特別工整。我來說點不是太遙遠的事吧。十五年前,中國南方出現一種怪病,醫院的死亡率很高。坊間流傳煲醋和喝板藍根可以預防這種怪病,于是市面出現搶購米醋和板藍根的風潮。有些人買不到米醋和板藍根,轉而向香港的親友求助,這才使病情得以為外間知悉。我老家的一個“二流子”,其時正好在南方“創業”,恰逢大好的機會,于是讓家人大量收購米醋,一卡車一卡車的米醋從中國東部運往南方。平時幾塊錢一瓶的醋在那賣到了兩三百塊錢一瓶。此人“創業”成功,榮歸故里,說話嗓門極大,走路近乎橫行。七年前,日本發生里氏9級地震,導致福島核電站爆炸,核輻射開始向外蔓延。人們擔心日本核泄漏污染海水,中國多地爆發食鹽恐慌性搶購,許多地方鹽價暴漲15倍,食鹽依然脫銷。此人又逢大好時機,大量囤積食鹽,準備大賺一筆。后來謠言一破,醋可以幾個月不吃,鹽不比醋啊,國家怎么可能放任哄抬鹽價呢?如意算盤砸碎后,好幾年沒碰上天災人禍,此人在游說鄉親的可憐的土地,用的是“移花接木”、“瞞天過海”,我覺著這種人最后等來的是“走為上”。
起初,醋是做壞了的酒。后來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作酢法》中歸納了數十種釀醋的方法。有“小麥苦酒”、“大豆苦酒”、“烏梅苦酒”、“蜜苦酒”,甚至還有“外國苦酒法”:蜜一升,水三合,封著器中;與少胡 子著中,以辟得不生蟲。正月旦作,九月九日熟。以一銅匕,水添之,可三十人食。很多人以為一杯苦酒喝的是悶酒。
1918年正月十五,李叔同皈依佛門,剃度后給日本妻子誠子寫信:“請吞下這杯苦酒,然后撐著去過日子吧,我想你的體內住著的不是一個庸俗、怯懦的靈魂。愿佛力加被,能助你度過這段難挨的日子。”誠子傷心欲絕,但抱有最后的一線希望。“叔同——”“請叫我弘一。”“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么是愛?”“愛,就是慈悲。”1942年九月初四,弘一大師安詳圓寂于“晚晴室”,九月初一書最后絕筆“悲欣交集”,悲愴而恬然,我看著這四個字,就是“油鹽醬醋”的樣子。
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在閱讀路易斯·埃德里希的一本小說。在某一章節,一位曾祖父有了曾孫。這位曾祖父已經年老昏聵,他有著剛剛出生的曾孫一樣恬靜的微笑。曾祖父非常幸福,因為已經失去了原先的記憶。曾孫很幸福,因為他尚未擁有任何記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認為,這就是完美的幸福,但他不想要這種幸福。
我也不想要這種幸福。在一些影片中,因為意外失去記憶是可怕的,你甚至連愛過的人都不認識了。你收拾了多年的屋子成了個陌生的世界,你所有的舉動都令人詫異又心疼。而現實中,確有許多年老的媽媽都不認得自己的孩子了,那真是足以好好哭一回的事。我試過很多次,閉上眼努力去捕捉第一眼見到媽媽時的模樣,可無論怎樣嘗試,都沒法達成心愿。我想,這是擺在所有孩子面前的一個難題,第一記憶永遠是消失的。
所能尋回的,是那個還扎了辮子,穿花襯衣戴破圍裙,從灶壁間提了沉甸甸的木桶晃向豬圈的媽媽。我想看清她的臉,她卻似乎總是低了頭。我彎下腰來看,她又把臉扭了過去,我只能看到一個側面。而從灶壁間到豬圈的那塊院落,墻角的苔蘚卻綠得十分搶眼,一條蜒蚰在上面一弓一曲地爬著。角落有三種花,雞冠花、美人蕉和鳳仙花。清晨摘了朵美人蕉,輕輕吮吸一下,露水帶了甜味,有時也會吸進來一只螞蟻,于是連忙吐口水。鳳仙花的果莢由綠變黃,用食指一彈,果莢會炸開,種子們在院子里飛散。我分明記得很多細節,卻看不清媽媽的臉,這讓我很不甘心。
媽媽也會說起最初的我。說的最多的是,挺了肚皮在田里割麥子,割著割著肚子痛了起來,放下鐮刀、籃子就往家跑。沒有去醫院,因為我有個堂伯阿姆就是鄉衛生院的婦產科醫生,帶上幾樣簡單的接生工具就來了我家。生我的過程比較長,那個痛是實在難熬的,一直持續到半夜。出生后“吵夜”吵了一周,沒有覺睡,腳都提不起還得洗尿布啊,大盆的衣服啊,沒過三天又得下地“掙工分”了。我對自己出生的感知,是通過爸爸抽屜里那張被蟲噬過的包云糕的褪色紅紙,上面用鉛筆寫了:農歷1979年5月17日子時,公歷6月11日。這是我人生的第一張簡歷,每年我過生日吃面都在農歷這一天,公歷好像和我沒什么關系,唯一給我的標簽,是在星座流行時,將我歸類為“雙子座”。
媽媽一和我提起這個事來,我就想笑。我有個喜歡的作家蘇童也不容易,他在《一份自傳》里說過,他是小年夜出生的,那天他母親原來準備去上夜班的,倉促間把他生在一只木盆里。我還好,至少呱呱落在床上。我想笑,他的母親會不會輕拍肚皮,你就不能等我下班回來?我現在騙孩子時,老說他是媽媽生在馬桶里的,我趕忙撈出來洗了洗,要不你就是個臭小子。他聽了就會難為情地笑起來。
沒有記憶,我不知道如何進行我的寫作。這些年來,我發覺所有的文字都在還原童年的本來面目。當我感覺到一種被記憶“雇傭”的狀態時,另一個遠方的詩人早就說過了這樣一句話 “我受雇于一個偉大的記憶”,他叫特蘭斯·特羅默。如果記憶不給我指令,不跟我“作祟”,恐怕我就是那個像曾孫般有著恬靜微笑的曾祖父了,含了根手指當糖一樣舔著。
蘇童也是屬于被記憶“雇傭”的作家,他那本收入《一份自傳》的散文集《河流的秘密》里,有好多散文與他的小說流淌著同一條 “記憶的河流”。《魚頭》中的干部叫居得勝,《人民的魚》中叫居林生,都是送禮的送來的魚太多,家里壇壇罐罐已腌不下,就把魚頭送給了嫉妒的鄰居吃,反而成全了鄰居開飯館時有了一道看家菜 “紅燒魚頭”;《肉鋪》和《白雪豬頭》中干脆主人公的名字都不改了:小兵。細節則更為一致,街上的人有的一早去排隊也割不到好肉買不到豬頭,有的到七八點鐘太陽升得老高了照樣從肉鋪拎回熱騰騰的新鮮豬肉和碩大的豬頭。“豬耳朵那么大,那么肥”在蘇童筆下出奇的誘人,若下次遇著他,我定會問問,你小時候是不是很愛吃豬頭肉。
有陣子讀汪曾祺,覺著這老頭特別愛嘮叨,一個事說得反反復復,光說他父親拉胡琴很好、會養蟋蟀、給母親糊的冥衣像真的就寫了好些遍。《浮生雜憶》翻第一篇《自報家門》,“他會糊風箏。有一年糊了一個蜈蚣——這是風箏最難糊的一種,帶著兒女到麥田里去放。蜈蚣在天上矯矢擺動,跟活的一樣……他放蜈蚣用的是胡琴的‘老弦’。用琴弦放風箏,我還未見過第二人。”再翻幾頁到了《多年父子成兄弟》,“他領一群孩子到麥田里放風箏。放的是他自己糊的蜈蚣,是用染了色的絹糊的。放風箏的線是胡琴的老弦……用胡琴弦放風箏,我還未見過第二個人。”再翻兩頁到了《我的父親》,“他糊風箏。有一年糊了一只蜈蚣,是絹糊的。他放這只蜈蚣不是用一般的線,是胡琴的老弦。我們那里用老弦放風箏的,家父實為第一人。他帶了幾個孩子在傅公橋麥田里放風箏。”連續的、密集的麥田、風箏、蜈蚣、胡琴老弦在多篇文章出現,寫散文的我還真沒“見過第二人”。
回頭想想,不是汪曾祺先生太“嗦”,是某些片斷將我們內心扎得太深了。它屬于年紀再大、腦子再糊涂也無法揮去的部分。仔細去讀一些作品,好作家都是被記憶深深“雇傭”的。
不由地翻翻舊文章,“爺爺躺在門板上,那門板是用他自己的好手藝打的”、“烘麻糕用的是圓柱形鐵爐,做出來的橢圓形麻糕尤其金黃香脆”之類的畫面也重復出現在我不同的篇目里。有些東西藏在腦中,像八分面值的藍色長城、二十分面值的上海民居般粘在承載二十克體重的牛皮信封上,再也撕不下來。
雞冠花、美人蕉、鳳仙花依然在院落開著,媽媽從灶壁間拎了沉甸甸的木桶晃向豬圈,我分明能看見豬食冒出的騰騰熱氣,卻看不清她的臉。我彎下腰來看,她又將臉扭了過去……
巢與窠,都有個果子,家里總會有好吃的,看起來就很是歡喜,好像特別適合松鼠居住。《說文解字》有,“鳥在樹上曰巢,在穴曰窠”,這么說這兩個字皆因鳥而來。我是習慣了用“巢”字的人,很少寫“窠”。見時不時地有人寫“不落窠臼”,方注意到這個字的面容來。
有一種牙齒叫臼齒,也就是磨牙,我掉過一顆磨牙,放在手心盯了好久,還確像那個“臼”字。窠臼說的是,舊式門上承受轉軸的臼形小坑。那門我見過,兩扇對開,晚上拴上一栓子。哪天要從窠臼里卸下一扇來,怕是家里有老人過世了。我爺爺就躺在這樣的門板上,白布蒙臉,領受后人的紙錢和香燭。
“塵世兔三穴,古人蓬一窠。”爺爺就要出遠門了。那年春天,燕子在堂屋筑窠,從不遠處銜來暖心的泥土和稻草。窠下,爺爺正等著入土為安。因嗩吶聲雜,燕子受了驚擾,筑窠比往年多費了好幾日。
窠在我們那發音“kou”,雞窠、鴨窠、鳥窠、狗窠、老鼠窠都這樣喊,其實窠對應的是棚、窩、洞之類的形狀,馬蜂窩也喊‘胡蜂窠”。鄉下孩子生來和胡蜂窠有仇,蜜蜂是好人,胡蜂是壞蛋,于是丟以石塊、捅以竹竿,胡蜂從窠中紛涌而出,你跑得越快它追得越兇。我的后腦勺被蟄過一次,頭脹痛了老半天,另一個孩子不巧被蟄在人中上,那臉幾乎腫得變了形。一朝被蛇咬還真有十年怕井繩的陰影,孩子們卻總是看不慣胡蜂窠,年復一年地相互對峙著。其實,一群胡蜂在構樹上安個家真心不容易,構樹上也沒什么可以吃的果子,何必與它們過不去呢?
小時候從未聽說過燕窠和蜂窠可以是滋補之物。燕窠叫燕窩,蜂窠叫蜂房。
鄉間最常見的鳥窠是麻雀窠和喜鵲窠。我不會爬樹,所以從未掏到過鳥蛋。我擁有過的鳥蛋也是作為一個爬樹高手的跟屁蟲分來的。他有個習慣,一個鳥窠一旦摸空會隨手拆掉,摸到了鳥蛋直接磕破灌進嘴巴。而他分我的一粒,或兩粒,我恨不得裝在被他拆毀的破窠里捧回家孵小麻雀。我在《鳥巢》里紀錄過一段有關他的文字,“一次他摸到四只還沒長羽毛的小麻雀,那些肉丸子似的小家伙被一一擺在樹底下,它們張著小嘴以為父母來喂食了。他卻折了根柳枝,用手甩了甩,四下,我看見了四具血肉模糊的尸體。他轉過頭來對我們嘿嘿一笑,證明他的眼法之準。”
斑鳩不會做窠,于是強占了喜鵲的窠,這是“鳩占鵲巢”的由來。我是沒親眼見過這一幕,“維鵲有巢,維鳩居上”,先人們不會瞎編故事吧。我覺著吧,斑鳩也是會做窠的,只是懶了點,村里的懶婦種的田永遠沒有別人的畝產高,不種菜地去鄰家拔點挖點,她不臉紅,別人也不會說她。白居易有意思,他寫了首《問鶴》,說“烏鳶爭食雀爭窠”,你獨自立在風雪多的池邊,終日站在冰上,抬起一只腳,不叫也不動,你是想要干什么呢?轉個身,他又來了首《代鶴答》,“鷹爪攫雞雞肋折,鶻拳蹴雁雁頭垂”,我收起翅膀則在水邊站立,飛上云松就穩穩地停棲在松枝上。白居易顯然以 “饑不啄腐鼠,渴不飲盜泉”的鶴自喻,我感興趣的是,鶴做的窠是什么樣子。
再說一個當過和尚的唐代詩人賈島,他寫了首《題李凝幽居》搞出了個“推敲”的典故。李凝此人身份無法考據,到底是賈島多么要好的朋友也不得而知,至于“草徑入荒園”那樣的“幽居”,實則差不多一個破敗的“舊窠”。所幸,還有個鳥窠尚帶了點生氣,“鳥宿池邊樹”嘛,有沒有鳥睡在里邊也真不能確定了。他就在驢背上琢磨啊琢磨,究竟是“推”還是“敲”月下的那扇門呢?我想問下,你去訪故人時是先“推”的門還是先“敲”的門?換作我,如此荒涼之地,我先輕輕推下門,推不動,再敲吧。當然,出于禮貌的原由,可以是先敲兩下門,沒動靜,再推一下,推不開,于是只能離開了。賈島尋思“推敲”之際,恰遇上了個大人物韓愈,名聲顯赫的韓愈分析了推與敲的語境問題,建議賈島用“敲”字。我有兩個問題,賈島琢磨此事時與韓愈真是巧遇?如果碰上一個小人物,這個意見賈島怕是根本聽不進去的。其實,整首《題李凝幽居》一個好句子都沒有。“鳥宿池邊樹”好嗎?“一莖青竹初出水,數個黃蜂占作窠”(孔文仲《句》)、“麥風翻蝶夢,花露濕蜂窠”(陳必復《和客用韻》)、“游魚懷舊池,倦鳥懷故窠”(鮑溶《經舊游》)都比這句子好。
賈島是挺用心的,也容易落淚,寫三句話花了兩年時間,讀著讀著就流淚了。換李白可不會干這樣的事,寫詩這么折騰還有啥意思呢?連喝酒的工夫都沒了。
還有種窠,我們那方言喊起來很是拗口,蜘蛛網網窠,網字還疊了下。其實都能聽明白是蜘蛛網,古人稱絲窠。一只蜘蛛辛苦織了張網,捕食,睡覺,自食其力,人們過年過節打掃屋子時,首先會用撣子或掃帚清理蛛網,“又欲及歲晚,空堂掃絲窠”,俗稱“撣檐塵”。幸運的蜘蛛跑得快,另處安家,倒霉的,則碾碎于鞋底。而蠶被人伺候著,它的窠成了絲綢。
二十年過去了,只有爺爺一個人出了遠門。奶奶還守著那個老舊的房子,她的手腳早已不利索,年底回家卻總能遠遠看見她那打掃屋檐的身影。那是我的窠。
墻并不高,是我的個子矮了點。當毛茸茸的腦袋慢慢鼓起來,把花瓣擠落,我就開始盯上了它們。起初透出墻外的桃子紅熟后,沉沉的,幾乎將枝兒壓到了墻沿下,每天上學路上,我一個箭步跳將上去,伸手就能夠著。盡管每次只摘一個,幾天過后,墻外的桃子就摘完了。接下來若想繼續解饞得有人合作,一般是那個連夏天都拖兩條惡心黃鼻涕的同桌,他抱起我雙腿,然后攀到墻沿,墻內地方不大卻有豁然開朗之感,那么多大個頭的熟桃啊!大概真有了偷的緊張,心跳得尤其快,胡亂摘兩個就慌忙塞書包溜了。
水在洗桃子時尤其歡快,像是天生就有一副會唱歌的好嗓子。那是1988年左右。上學路過的孔家村的一戶人家,就在自己院里種了那么一棵令人羨慕的桃樹,那家的女孩比我低兩個年級,長得十分好看。孔家村是外婆出生的村子,那戶人家離外婆老家不過幾十米遠,也就是說離“破四舊”后殘存的孔廟差不多距離。孔廟拆得看不見一點兒墻的痕跡,只剩下四根柱子撐住一個頂,四面漏風,里面倒是堆滿了整齊的稻草。那時候我不清楚孔廟是做什么的,也不曉得有孔子這樣一個人物,鄉間的墻上什么亂七八糟的標語都有,學校的墻上永遠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八個紅顏色的大字。
我以為這點小勾當從未被主人察覺。在某次有點得意有點慌張地往書包塞桃子的間隙,我下意識地回頭一瞥,她右手扶著墻,微微笑著。我趕忙轉身就走,再回頭時,墻邊那個滿頭白發的矮婆婆也不見了。后來我知道了,那個老人是比我低兩級的女孩的外婆,和我外婆一樣用小腳走路,二十多年后我親眼見到她和我外婆常在一起打那種我不認識的花點紙牌。轉眼,兩個外婆都不在了,那個鶴發童顏的老人,依然在墻邊看著一個少年偷摘桃子,她什么也沒多說,眼里甚至有疼愛,像個菩薩。
墻出現后,應該有了搖頭的姿勢,主人不在家時,它雖然閉口不言,卻在向另一個人擺手,里面的一針一線、一草一木不是你的哦。可墻又往往是樸素的,不拘小節,“鄰家鞭筍過墻來”,摘兩支筍做盤菜,鄰居還真向你討回去啊。沒有墻,門前的菜地上相互間都摘著呢。情感有時也會變質,當年魏夫人看見了“出墻紅杏花”,宋話本就有了“如捻青梅窺少俊,似騎紅杏出墻頭”,到元雜劇來了個《墻頭馬上》。一個少女趴在墻上愛上了墻外騎大馬而過的少年,很美妙的事,到了近代干脆變成了“紅杏出墻”的固定語式。我還是喜歡古人“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的單純,只不過,比我低兩年級的十分好看的女孩尚未到佳人的年齡,我只是個貪吃甜果子的少年。
少年時的墻是個動人的容器。比如那種土墻,布滿了小洞眼,折根細長的竹枝,探進去,右耳貼在洞邊,稍稍撥幾下,若有“嗡嗡”聲,抓緊把一只小玻璃瓶的口對住洞眼,蜜蜂就嗽嗽地爬出來飛進了瓶子。再擰好瓶蓋。有時,一個洞眼里能掏出好幾只蜜蜂。幼時雖貪玩,捉弄了許多小生靈,卻還是有夢的,瓶里會塞下一兩朵油菜花,以為蜜蜂在自己的手中依然不耽誤采蜜,它還擁有萬畝金黃。卻未想到,半天下來,瓶中空氣不足,見蜜蜂沒了精神,翅膀都濕濕的,打不開來。再想放出來挽救它們時,有的還真來不及喘回氣了。土墻洞里當然也會有蛇游出,我見過,那種肚皮斑斕的火赤鏈,老嚇人的。
年少的我,將耳朵貼緊墻壁,蜜蜂不知道有這雙好奇的耳朵會和它開玩笑,玩笑開大了還丟了性命。成長讓一個人在心里筑起墻來,不在乎高,不在乎厚,反正不像從前通透了。如我之類,常讀孔孟,不大會“筑墻”的人,則如外婆老家那個被折騰得遍體鱗傷的“孔子”。讀《戰爭狀態》,有這么一段,“在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生存狀態中,是否吃上豬肉,成了日子是否富庶、還是否快樂的一個標識。但在中國的傳統文化里,快活是要獨自享受的,如同財產最好不要外露,有紅燒肉吃,多半是夜里爬起來和老婆孩子一塊吃,不要說拒絕別人,就是東房住著的老爹老娘也最好免了……”,這類事兒時我也聽講過,村里某某人就是這樣背著父母吃紅燒肉的。幾塊豬肉也可以在至親間筑起一道墻來,想想真是不可思議,之后的孩子聽起來更像是一點沒意思的笑話。
可確實有很長一段時間,“在中國農民的集體潛意識里,吃豬肉,而且,是聚在大院或草場上一起吃豬肉,一定是個很重要、很活躍的意象”。人們被一道“蘇維埃”的墻遮擋了眼睛,打完“土豪”呢?又要持著每月半斤肉票去排隊買肉,好不容易排到了,真恨不得叫那位吹胡子瞪眼睛的賣肉師傅一句大爺。這種情景遙遠的地方也發生著。有那么實實在在的一道長155公里的墻,墻東面的人被迫“只要生產好才能生活好”,墻西面的人順應“只有生活好才能生產好”,最終墻東面的人吃飯、穿衣、日用品都要憑票供應,這里面應該包括豬肉吧。后來,墻東面的人不顧危險,以游泳、挖地道、跳高樓、用重型汽車硬撞、熱氣球、滑翔機、彈射器等方式向墻西面逃亡。
多年前,見鄰居家養兔子,兔子居然能夠打洞跑到墻外去。那么讓兔子出場一會吧。西德攝影師弗雷德·哈姆扛著攝像機來到波茨坦廣場,他打算拍廣場上一個天使雕塑的,但一眼望去,到處都是兔子,“蹲在兩個反坦克障礙物中間的野兔就像一尊雕塑”。很多年后,我還能幸運地遇見《柏林墻邊的兔子》,讀到了一個困在柏林墻內的兔子的故事。關于墻、自由、屠殺、鎮壓、反抗的寓言。被槍支、警犬、探照頭“保護”的兔子,雖說只能吃一種草糊口,卻安于現狀。新生的兔子們,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終于有一天有一小撮穴兔在圍墻下打洞,于是豢養者開始了殺戮。
墻,越來越壯觀與堅固。我在一間小屋里,通過閱讀感受著“四面漏風”而知曉的歷史和地理。我想,那些善于“砌墻”的少數人類的內心是充滿恐懼和不安的,我,一個人類的零頭,與重要的事件幾乎都失之交臂,是幸運還是不幸難以言說。此刻,讓我忘記所有有形和無形的墻,閉目想想1988年左右那道土墻,攀上墻沿,墻內是累累的紅彤彤的桃子。我只摘一個,塞進書包,墻邊,那個低我兩個年級的女孩那滿頭白發的外婆看著我,眼里卻盛滿了疼愛。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鄰家阿姆是肯定沒有聽說過這句話的。如果我指著落日對阿姆說,看,夕陽。阿姆會疑惑于這個一生中新鮮的詞語,什么夕陽?阿姆連普通話的“落日”也弄不清楚是什么事物,我們那只管喊“太陽落山”。
我出生的地方是平原,沒有山,卻偏偏要喊太陽落山。至今,我也還是覺得怪怪的。難不成先民移居此地前,曾在山村生活過,每天就看著滾圓的日頭滑入山凹。
阿姆已經把落日關在身體外二十多年。阿姆像她娘,阿姆的姐姐也像她娘,都是五十歲左右的時候,眼睛就慢慢模糊,后來只剩下一點點亮光。這種病,誰也說不出名堂來。我只是琢磨,阿姆的三個兒子如果愿意帶她去大點的地方求醫,說不定就能找出這眼病的名字,而后,阿姆還能看見這樣好看的落日,大步地去碼頭邊淘米洗菜。兒子們只用了鄉間的“通用嘆息”打發了阿姆沒有陽光的日子:遺傳。
阿姆與水有關的生活,主要依靠門前的那口老井。從臥室到灶壁間、從堂屋到井的步數,她記得比每一個兒子的生日還清楚。我總是看見她在井邊打水,用棒槌敲打一大堆的衣服,以至懷疑她洗過的衣服比沒洗好不到哪去。我還真沒見過三個兒媳給阿姆幫過手,所以落日一來,我就覺得特像那口井的井蓋,于是可憐起這個瞎眼婆來。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阿姆當然沒去過大漠與黃河,她只有她的炊煙。我們那離長江不遠,十幾里路的樣子。即便這樣,很多人其實跟阿姆差不多,知道中國有一條河叫黃河,中國有一條江叫長江,黃河是遠了點,可長江這么近也沒去看一看中國的長江。大部分的生活就在屋前屋后的那些莊稼地里完成,有少數兩個適逢吃住行不要花錢的年代,到了天安門遠遠見到了還沒有赤豆大的毛主席,倒是激動得兩眼一邊流出了黃河一邊流出了長江。阿姆只認識村邊的一條小河流,往北三里就是她的娘家,其實再走幾里就到江邊了。
阿姆是爺爺的侄女,阿姆的爹是爺爺的大哥。大爺爺活在我腦海里最鮮活的一幕,就是個戴了頂舊草帽、背了只竹簍,在小河邊撒網打魚的老頭。落日下,他喝著老酒佐以一盤油炸小 。
那條小河喂養了兩岸坡地上的大豆、桑樹、芝麻、山芋,灌溉時節,細瘦的身體也能通過水泵涌入茫茫的水稻田。落日斜照院子,奶奶在石臼邊舂芝麻,打算做糍團。我呢?還在追小河里的鴨子,踩蚌,摸蟹,一不留神就走遠了。日頭落盡,天已蒙蒙黑,折回的路上必經過村莊的墓園。那里的每一塊石頭上,有一個字是相同的:張。但埋著的人,活著時我一個也沒見過。于是白天消失的鄉間傳聞在天黑時跳起舞來,我已說不出那時有多害怕。唯一可以壯膽的,是爺爺和我說過的走夜路先摸幾下額頭,有祖先的神靈保佑。我唱起歌,照爺爺所說,狂奔到家時淚都憋出來了。奶奶摸我的額頭時,晚餐美好。
很快,真的很快,天不怕地不怕的爺爺問過爸爸幾遍“我真的要死了嗎”,就在“張”姓的石頭群中住了下來。落日填滿他凹進去的簡歷,依然從容,豌豆苗上的螞蚱家族像往常一樣蹦跳著。夜晚途徑墓園,我不摸額頭了,也不害怕,那里有了我熟悉的人。
爺爺走的時候,落日就像他最后滾動的喉結。
外婆走的時候,落日就像平原眉心上的痣。
這其間隔了十六年。十六年里,我見過了無數地方的落日,心也慢慢平和了下來。現在,八歲的孩子開始讀《小王子》了,我不甘心的是,我八歲的時候沒有《小王子》讀,八歲時讀到《小王子》會想些什么呢?我只能確定,八歲的孩子和三十八歲的我讀《小王子》里的落日是完全不同的。他的眼里是一個沒有人也沒有房屋的星球,全部的疆土只容得下一盞路燈和一個點燈人,他覺得很奇妙,一個人不用上學,只要早晨熄燈晚上點燈,其余時間白天休息晚上睡覺,還沒有一疊疊的家庭作業。我呢,看見了星球越轉越快,一分鐘轉一圈,每天只有一分鐘,說會話一個月過去了。那個星球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有一千四百多次日落。壯觀得簡直要讓人發瘋,如果讓我住在那里,我也會和小王子一樣,回想從前自己挪動椅子,尋找一次又一次落日的情景。
我早已到了懷念的年齡,懷念阿姆,爺爺,平原上的落日。那時天黑了,除了少數游戲可打發時間,不睡覺沒什么可做,不像點燈人所說“生活中我喜歡的事情就是睡覺”。星球轉得太快了,日常變成從日落后才豐富、充實起來。電影、新聞、喝酒、寫作,星球轉得日出替換了日落,我們才想起要睡覺了。
而我誠實地想說,稍稍遺憾沒能有過牧童的經歷。從前那么好看的落日下,我可以坐在牛背上慢慢回,還是個“系牛莫系門前路,移系門西系碡邊”的熟手。阿姆的老井旁,還有殘破的連枷,斑駁的碌碡粘了些須多年前碾壓谷物的氣息。
讀《五柳先生傳》,陶靖節以“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為平生所愿。記得我家旁邊種了六棵柳樹,如今已砍伐一盡。說多了淡泊有時聽起來挺假的,但可以安度余生的,還是在那落日、土地、河流相互溫暖的地方。
幾支三節電池裝的手電筒光束打亮了南方鄉間夜晚的呼吸,所到之處蛙聲驟息。石蟹總是在匆忙趕路,黃鱔一出洞,幾乎掩蓋不了眼尖少年捕捉到的細微痕跡。熟睡中的魚在光影里一動不動做著美夢,扁扁的五根刺芒的鐵叉已被精準地掄出……一雙雙眼睛在夜晚出奇動人。它們天真地閃爍,穿梭在厭倦了蔬菜的少年的口舌間。那群夜色中出沒迅捷的孩子,我是功課最出色的一個,也是手腳最笨拙的一個,而善良的他們從未拋棄過我。我清楚記得,平時不愛搭理的極為頑劣的那個,拍了下我的肩膀,猛地一腳將那條倒霉的火赤鏈跺進田埂的泥土中,腦袋已被踩得重度變形,猩紅的嘴腔翻到了外邊,身體一陣陣抽搐——這番情景至少在我夢中出現過五次。他對我說的兩個字“別怕”,宛然一個大俠慣以使用的語氣,多年后依然在我耳邊輕聲安慰。
當年的少年們已是肚腩鼓鼓的人之父。田野卻一個勁地“減肥”,差不多成了彼時綠床單上的一小塊補丁。那些遍地動人的眼睛閉上了,只有少數還在驚詫地注視著突變的周圍。他們時不時地還去尋找它們。他們以為我有了“不食人間煙火”的職業,他們以為我早已不屑那些鄉間往事,他們不知道只要喊一聲,我就會往那個方向奔跑,認認真真跟在他們身后,再捕獲一聲“別怕”的感動。他們不知道啊,我捧著東漢的“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郁茂,百草滋榮。王雎鼓翼,倉庚哀鳴。交頸頡頏,關關嚶嚶”都快生銹了。
合上張衡的 《歸田賦》,“仰飛纖繳,俯釣長流”,左腦袋彈弓,右腦袋魚竿,飛起垂落,我在書卷邊煩躁不安。
大概去年春天,一個歌手把“詩和遠方”唱得讓無數人百感交集。一時間,許多好夢一下子又發芽了。其時,我身在離毛主席像上那粒黑痣很近的地方,牽掛病痛中的媽媽,歌詞第一句“媽媽坐在門前,哼著花兒與少年”就把我的心撞疼了。
我就翻保存的照片,最早的一張,恰好是還不會騎車的媽媽扶好自行車車把,我,幾個月大,坐在綁在車前杠的小凳子上。我的眼里沒有“詩和遠方”,確切說我被所有的“詩和遠方”包圍著,滋潤著。黑白照片上,我和媽媽就在早被拆掉了的瓦房門前,門前有大片的油菜花、竹林和田野。
門前,萬事萬物開始荒蕪。我差不多已好久沒有讀到心動的句子,詩人們不厭其煩地寫下一頁又一頁 “某某辭”、“某某帖”、“某某經”、“某某引”等怪怪的詩題,感覺都不會好好說話了。就像一平所說,詩人們爭來吵去,而大片土地、陽光被荒置在一邊。顧城的《門前》還有“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雖說“土地是粗糙的,有時狹隘”,他依然看見“然而,它有歷史,有一份天空,一份月亮,一份露水和早晨”。博爾赫斯在《詩藝》里回憶愛默生曾在某個地方談過,圖書館是一個魔法洞窟,里面住滿了死人。當你展開這些書頁時,這些詩人就能獲得重生,就能夠再度得到生命。對我而言,《詩經》、陶淵明、王維、雅姆、安娜·布蘭迪亞娜、辛波斯卡、金子美玲……都一一活得嘴角微揚,替我驅散了蚊蠅。
歌手在唱,生活雖說不是太如意,轉折中卻把詩和遠方的事物并列。遠方的什么呢?不是大海,不是森林,不是草原,不是沙漠,是田野。田野是人與萬物最為氣息相融的地方。那一刻,我與一平感同身受,“我坐在田埂上想家,想念遠方的朋友。有時覺得母親就在那黃昏和土地的邊緣。那時我還小,我不知道今天我這樣思念那個時候。”于是,我攤開紙,寫“我可以雙手背握/閑晃中年/像田埂上的那只喜鵲/我雙手背握/像攏好的翅膀/恬靜,發藍/我知道蘆葦的天空/略高于我的/也知道山芋的大地/略深于我的/它們的愛簡樸,直接/往往比我默契”(《遠方的田野》)。
土豆、生菜葉、藥芹、核桃、蘋果、香蕉、番茄、洋蔥、草莓、青椒、紅椒、黃椒、檸檬、火龍果……多繁榮的田野啊。而這片“田野”就一個盤子那么大,這片“田野”叫水果沙拉。它們聚到一起,途徑機械處理、運輸、儲存、冷藏、加工、包裝、管理和廣告。我不愛吃這類食物,而越來越多的人信任上了這份營養平衡的食單。詹姆斯·布魯吉斯講了個“水果沙拉的故事”:水果沙拉經由現代化的、工業化的、不安全的、荒謬的、半科學化的、經檢驗合格的、官僚的、燃料效率不高的、經濟上有悖常理的耕作和銷售方法從果樹上來到餐桌上。一個“原始人”為了獲得四卡路里的食物需要消耗一卡路里的能量,而現代人為了獲得四卡路里的食物需要消耗多少能量呢?
田野在遠方了。田野邊的“菖蒲上,兩只白頭翁/含情相望,相守/長著我們很快就到來的樣子”(《旅程》),而我時常會遠眺那份溫暖來。
有一種現象,說撒謊吧,也不是,說虛偽吧,又談不上。一時間不曉得用哪個合適的詞來歸納。總之有點兒多米諾骨牌的效應,或者更恰切地說,往水里扔了個小石塊,波紋會蕩漾開來。比方說,有次我看了看表,說快十一點半了,去吃飯吧。一個摸摸肚子說餓了,另一個也跟著說餓了。結果食堂還沒開飯,再看下表,時針少轉了一個數字。
和土菜館的老板喝過幾回酒后,就成了朋友。我很愛吃他那里的蔬菜,燕筍、莧菜、茄子、八角絲瓜都是連夜去山村取回來的,還帶著新鮮露水。他的小南瓜很是玲瓏,切成絲,嫩黃嫩黃的,讓我有了做南瓜絲餅的沖動。土菜館的葷菜,以山村散養的母雞和黑豬為主,時常還收些村民捕到的黃鱔和斑鳩。我的朋友食肉動物偏多,有的見不到豬肉吃不下飯。作為飯局的主要召集者,一是土菜館的食材確實好,二是照顧老板的生意,慢慢地,那里變成了三天兩頭喝酒的據點。他們筷子伸得快,盤子空得快,一個勁地咂嘴,雞湯靈格,豬肉蠻香,我也非常快樂。我屬于那種看著喜歡的人吃得舒暢特別心滿意足的人。朋友們吃得歡,又帶他們的朋友來,以至有一次母雞和黑豬不夠了。老板為了不掃興,只能以菜攤上的雞和豬肉充數,我的朋友幾筷子下去,像平常那樣夸贊這山村里的雞和豬就是不一樣,并勸他們的朋友好好嘗嘗。我注意了下他們的表情,嚼上幾口,都點頭應聲說,是不錯。那一天,我成了個犯了錯誤的小孩。
又一天,我在土菜館招待朋友以及他遠方來的朋友。從酒柜翻出兩瓶老“杜康”,掛在酒瓶脖子上的開酒鑰匙早已銹跡斑斑,酒牌也磨損得殘破了,但“1987年某月某日”的生產日期依稀可辨。我拿起又放下,再拿起再放下,最后還是拿起了。酒柜里存放的最老的酒啊。桌子上人多,老酒只有兩瓶,我都不好意思再分了,喝其他的酒。朋友對他的朋友們說,三十年了,還是兄弟舍得拿出來分享。他的朋友們則勸,喝別的酒,這酒值得再藏藏。我不由分說,把瓶子給開了,酒色略黃,掉下去明顯掛杯,完全具備三十年老酒該有的品質。我咽了咽口水,給自己的杯子倒了杯沒什么年份的所謂名酒。朋友一口下去,好,有年份的就是不一樣。他的朋友們也紛紛舉杯向我表示謝意,好酒。我又是那副心滿意足的樣子,真的,在飯桌上你總能看見我是那么心滿意足。可隔了一天,有人喊我吃飯,就是那個送我老酒的朋友,拿出兩瓶同樣的老酒,唯一不同的是,“1986年某月某日”的模糊生產日期更早了一年。他不喝酒,屬于總有人送酒的人。我猴急地把陶瓷酒蓋撬開,和另一個好酒的滿滿斟上,它真的具備了老酒的所有品質。一口下去,味道不是想象的醇厚,礙于面子,我把皺起的眉頭松開,說了句不錯,并且和那個好酒的一人一瓶喝了個光。對這款老酒心生懷疑,后來打聽,酒不假,沒那么個年份,只是把瓶子做老了。于是想起,我用這老酒招待朋友的朋友們時,其中有一個皺了皺眉頭。
吃肉的,喝酒的,沒有一個故意說謊的人,只是童話里那個說皇帝“什么也沒穿”的孩子都長大了。
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寫了個《懷疑禮贊》:
上課的第一天,老師拿來了一個大號的細頸瓶。
——“這個瓶里裝滿了香水。”老師對米格爾·布倫以及其他學生說道,“我想測試一下大家的感知能力。誰嗅到了氣味就舉手。”
他打開了瓶蓋。瞬間就有兩個人舉起手來。接著,5個,10個,30個,所有人舉起了手。
——“老師,我能把窗戶打開嗎?”一名女學生請求老師,她已經被濃郁的香水味兒熏暈了。幾個聲音隨聲附和。空氣中彌漫的強烈香味兒已經讓所有的人難以忍受。
于是老師把瓶子交給學生,一個個地傳遞下去。瓶子里裝著滿滿的清水。
讀完有點無言。
去年參與過一個討論,某刊主編作為導師,圍著十幾個詩人學生分析詩歌。有一首詩只有七八行,內容我忘記了。導師說這是一個作者投稿,讓大家說說這首詩差在哪,如何修改得好些。詩人學生紛紛給出意見,什么邏輯問題啊,意象問題啊,反正毛病多得很。輪到我發言,我“不知好歹”,這詩挺不錯的,你們改過的地方還是改回來好,這詩有點穆旦的風格。導師揭曉答案,穆旦的早期作品,詩人學生們低下了頭。我也是“詩人學生們”中的一個,我偏偏要抬起頭,“穆旦又未必都寫好詩,只不過這首是蠻好的啊。”
編這樣一個故事吧。“張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梨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我遞給導師一張紙條,那時他是詩人學生,我成了導師。說說這詩差在哪里如何修改好些,詩人學生說,這不是大白話嘛,沒法修改。我點點頭。
讀《世說新語》,陳 拜訪荀淑,因家境貧窮儉樸,沒有仆人可供役使,于是便叫長子陳紀趕車,幼子陳諶拿著手杖在車后跟從。孫子陳群還年幼,放在車中。名士陳 坐的大概是一駕窄小的馬車,否則也不至于多出一個陳諶沒地方坐。書頁上這一畫面,令我想起爸爸騎著那輛28寸的“永久”牌自行車,前杠上是側身而坐的我,媽媽抱了妹妹在后座上。那車結構比陳 家的馬車略為“寬敞”。
后來,我的書櫥里擺了輛自行車。那是有次散步時遇見一個手藝人,他用紫紅色鋁絲嫻熟地繞一個小什件。專注,慢慢有了雛形,抬頭見還有我這樣一個老男孩在好奇地觀望,給了我一個友好的星星般的微笑。那是一輛小巧別致的單車。有人買嗎?我問。偶爾也有,他說。給我一個吧,我想,我擺弄著單車留給他的背影大概比往常有了幾分頑皮。
整個小學期間,每天一公里不到的路,我用腳走下來了。讀中學時,我擁有了第一輛單車,24寸金獅牌的,用它完成每天來回六公里的讀書之路。車鏈條老掉下來,常要同行的人幫忙,沒別人時,只能自己裝,兩只手被機油弄得臟兮兮的。一群少年,在狹窄的鄉間馬路上風里來雨里去,雙手脫把撒歡過。我記得那么一個霧天,我右手扶車把,左手搭在一輛手扶拖拉機的尾部借力 (這曾是我們都調皮過的一幕,也沒少挨拖拉機手的訓斥),沒想到前方有幾個磚塊,等看清楚時已一個顛簸摔了下來,右臉眼角處在柏油地面上摩擦出了深深的血痕,隱隱地留下了一個傷疤。
我記得關于這輛單車,還有另一個血的故事。初一年級的新生,許多同學都是騎家里大人用舊的車子,有些個子矮的坐在座墊上,雙腳還不能同時夠得上腳踏板,所以騎起來構成了左一晃右一晃的風景。我的單車是爸爸新買的,高年級的學生中午上街老是來車棚拿我的騎(在學校幾乎不鎖車子),我好多次要騎時都找不到。有一次那個可恨的家伙取車時被我碰了個正著。我大字形攔在車前與他理論,他抽了我一個腦瓜子就帶上一個漂亮的女同學走了。我讓班里上街的同學帶上我尾隨我的單車。果然,那個家伙又去鎮上圖書館借古龍、梁羽生了,那個女孩大概借瓊瑤吧。恰好的是,我那在鎮上高中讀高復班的表哥和幾個同學經過。我委屈地向他哭述,他們沖上樓去噼里啪啦一頓狠揍,那個叫謝什么國的家伙從此再也沒有取過我的單車。每次遇見我他都扭頭避開,我也神氣了好一陣,但每想到他鼻孔里的血和打腫的臉,我都感到一絲愧疚,覺得表哥他們那時也太狠了吧。
十七歲的時候,我還騎著單車往返于鄉村與小鎮的路上,車把上掛了啟明星和下弦月,離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我二十五歲看《十七歲的單車》時,早已不騎單車了,我的金獅牌小單車也不知送給了哪個親戚家讀書的孩子。我的眼睛里奔跑的是,西西里卡斯泰鎮上五條長褲和一條短褲追趕著令男人垂涎、女人嫉妒甚至詛咒的瑪蓮娜的美臀的六輛單車。面對西西里女人的嫉恨、謊言和羞辱,雷納多穿梭在鞋匠、牙醫、理發師、裁縫、律師中,往女人包里撒尿、往男人酒杯里吐痰、與同學打架,捍衛著瑪蓮娜的尊嚴。哪里有瑪蓮娜的影子,哪里就有雷納多單車的輪子,我的眼睛撞見了墻洞上他的眼睛,為流逝了的平淡無奇的青春期的性幻想補課。
我還要補很多課。比如萬二喜推著單車帶上鳳霞過日子,最后是鳳霞生孩子大出血而死、醫術高超的教授吃饅頭撐死,最后是福貴帶上外孫饅頭、二喜帶上岳母去給最疼愛的人上墳說話。《活著》里總有人不讓善良而知足的人好好活著。
我的爺爺算得上趕潮流的人,二十幾年前,盡管自行車的改裝費比自行車還貴很多,他照樣把自行車改裝成“電動車”:在車架上安上一黑色的長方形鐵盒,其中可能包含電池、馬達之類物件,有一拉索拖在外面。爺爺用力猛一拉,即發出“突突”的令人厭惡的嘈雜響聲。爺爺一跨上去,一溜黑煙穿過蹬自行車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