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建江
兒童文學聚焦
序文兩篇
孫建江
第三屆上海國際童書展期間,我如約去上海泰興路探望九十三歲高齡的任溶溶先生。任老近來身體欠佳,一直住在醫院,剛獲醫生允許回家調養。任老住院期間,我一直與榮康、榮煉保持著聯絡,知道任老身體漸趨安順平穩,我們都很高興。一日,榮康來電話曰,父親知道國際童書展期間我會來上海,想見見我,問我有無時間。探望任老本來就是我一直很期盼的事,沒有主動提及,主要是怕打擾老人家靜心調養,現在老人家主動召見我,正遂我愿呢。
榮康引我進到一樓任老起居室兼工作室,任老正在伏案寫東西。這座房屋我來過多次,很熟悉。臥榻前是一張方桌,方桌兩側是依墻而立的兩排書柜,任老就坐兩排書柜中間的方桌前寫作。房屋是1942年任老上大學那年任老的父親購置的,任老一家在這里已居住了七十多年了。我每次來這里,都得益多多,收獲滿滿。見我進屋,老人家抬了抬手示意我入座,并讓榮煉取下他臉上戴著的呼吸器。取下呼吸器后,任老說的第一句話還真讓我有些始料未及,他說:孫悟空來見豬八戒了,哈哈哈……
與任老認識差不多三十年了,他常掛嘴邊的“口頭禪”就是哈哈哈,無論面對面聊天,還是電話里說話,時不時就會來句哈哈哈。不過,孫悟空和豬八戒一說倒是頭一回言及。再一想,可不是嗎,我姓孫,屬猴,任老呼我孫悟空,而他呢,屬豬,現在整天戴著長長嘴巴的呼吸器,任老就自嘲為豬八戒。任老的即興發揮實在出乎意料,不禁讓人暗暗叫絕。我知道,任老向來風趣幽默,通達樂觀,便也跟著任老哈哈哈了起來。
照顧任老起居生活的榮煉說,老爺子平時除了吃飯喝水,一直都戴著呼吸器,晚上睡覺都戴,今天見你來他很高興,特意取下呼吸器說話,他是想把話說得讓你聽得更清楚些,竟還開起了玩笑啊,難得難得。
任老跟我談了自己的身體狀況和近來的寫作。我們還專門討論了這套散文的叢書名稱,總冊數規模和每冊大致的內容分類。末了,任老說,還有一個序言,這個序言自己不寫了,他朝我看看,還是你來寫。我知道你又要推辭了,就這么定了,不變了,你看好不好?
一直以來,任老都很關心、幫助、拂照我,也總是放心和信任我,既然任老發話了,那我也沒什么好說了,努力完成任老吩咐就是。
任老創作和翻譯齊頭并進,碩果累累。創作方面以童話和童詩享譽文壇,影響了幾代中國讀者的成長。但同時,他還創作了大量的散文,尤其是近十來年,他把大量的時間投入到了散文的寫作之中。其散文,后來居上,業已成為了他創作中與童話、童詩并列的另一重要門類。
他的散文辨識度很高,任氏風格鮮明。簡潔,干凈,明快,不拖泥帶水,不冗長啰唆,不矯情,不無病呻吟,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性情宕開,適時打住,自然天成。熟悉任老的人都知道,他平時說話,就是這個樣子。他的散文不過是把口中想說的話用筆如實記述下來而已。說我想說,寫我想寫。
乍看上去,他的散文似乎不那么有文采,不那么講究技巧。其實,這是一種大智大拙,是一種絢爛之后的平實,是一種沒有技巧的技巧。這樣的敘述應對的是非刻意化閱讀,而這樣的閱讀效果,恰恰是作者有意為之的。我們只要看看他的翻譯作品,看看他的童話作品,看看他的童詩作品,我們就明白其中的原因了。為什么他的翻譯作品在譯界獨樹一幟,深得讀者喜愛,除了遵從信雅達,是不是還得益于他獨有的翻譯語言?為什么他的童話童詩讓讀者欲罷不能,除了精彩的內容,是不是還有他魅力難敵的敘述語言?他的文風是一脈相承的。當然,相對而言,他的散文顯得更為平實。口語化,大白話,自然語言狀態,是任溶溶一以貫之美學追求。強調作品讓人看得懂,看得明白,看后又不覺乏味,并為之著迷,這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這是需要經年累月的寫作修煉的。
任老是一位文化智者,或者說是一位文化老人,但他可以說又是一個頑童,一個超級頑童。一方面,他大智若愚,洞若觀火,寵辱不驚,笑看風云;一方面,他又透明單純,無拘無束,愛玩好玩,天真率性。當這兩種屬性奇妙地融為一體的時候,散文的奇妙性,散文這種最貼近自我的文體的奇妙性,也就在所難免了。這也可以說是任老散文最為獨特的地方。
在《想到的一點往事》一文中,任老談及歷史的演進過程。從學韓文想到韓文、日文單詞星期一到星期日的規律性;回憶了“他”字的演變,八十多年前“他”讀“ta”,“她”卻要讀“yi”(大概是以這字代表“伊”),“它”讀“to”;回憶了標點符號從無到有;回憶了小時候寫信,給父母開頭總是“父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結局則是“敬請福安”“男××叩稟”;回憶了注音符號為拼音取代等。但我尤其感興趣的是作品的結尾:“我今年九十,感到我這一輩子過得很有意思,前面幾十年正處在變革時期,我親歷其境,太好玩了!”時代巨變讓文化老人們感慨在所難免。但最后打住在“太好玩了!”恐怕也只有像任老這樣天生的老頑童才可能吧。而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頑童心態,他的散文才磁石般吸引住了成人讀者和兒童讀者。
每個人都會遭遇生離死別等沉重的現實問題,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應對方式。通常,作者處理此類沉重話題,總免不了憂傷和悲痛。但任老的處理不同,他有自己的處理方式,在他筆下,我們看到的往往是明亮光澤和輕松愉悅。其實,這是一種有意識的選擇,因為在他看來,人生背負的沉重太多太多,唯其太多沉重才更需要一種常駐心頭的明亮光澤和輕松愉悅。正如他在《老人言》一文中所說:“作為老人,我只希望電視多播些喜劇和大團圓的戲,更希望現實生活中開心的事也多些多些再多些。”
他懷念魯兵,并不怎么涉及悲傷。他和魯兵曾經是一個單位的同事,他們一起做過很多事,其中有件事很特別,就是陪魯兵喝酒。任老雖然自己不喝酒,但年輕時常陪父親喝酒,練就了陪酒功夫。他們相約上館子,魯兵喝自己的酒,任老吃自己的菜,各司其職,各樂其樂。又說魯兵舊學功底好,寫舊體詩,與葉圣陶前輩唱和,可魯兵大學念的是外語系;而自己呢,不擅長寫舊體詩,搞的是外文翻譯,卻偏偏念的是中國文學系。兩個人完全“弄顛倒了”。
草嬰是任老中學同學,兩人后來都成了翻譯名家,而且他們還是譯文社的同事,兩人的友誼和交往長達八十年之久,草嬰過世,對任老來說意味著什么是不言而喻的。他回憶了與草嬰的交往,寫了兩人1938年的初識,寫了草嬰學習俄語、翻譯俄國作品,寫了草嬰與地下黨接觸,但讓人印象最深的是寫草嬰的吃。草嬰知道任老愛吃,任老則認為草嬰對吃沒多大興趣。一次草嬰夫人買來大烏參,問任老如何燒,任老隨口說應該燉很久,結果燉過了頭,大烏參成了羹,他們只能吃“羹”,任老則說,好在“反正草嬰吃菜沒有什么表情”。“沒有什么表情”實在夠絕。可是一次在賓館吃飯,卻讓任老大吃一驚。一條大鰣魚上桌了,任老怕刺不愛吃魚,沒想到“草嬰頓時神情大變,興致高昂,完全是食神樣子,平時十分嚴肅的他,這時那種饕餮的樣子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我一筷子也沒有碰這盤鰣魚,他卻吃得眉飛色舞。”從“沒有什么表情”到“神情大變,興致高昂”“食神”“饕餮”“眉飛色舞”,實在讓人忍俊不禁。從中,我們也不難看出任老的記敘點和關注點。
任老對人生看得很開,不糾結,不為難自己,隨遇而安,通達樂觀。
在《老人的記性》中,“人老了,記憶力不好了,這是沒辦法的事。”他說記憶力不好,那就找“覺得好玩”的事做,讀舊詩詞、聽古典音樂、聽京戲,但這些也遇到麻煩。比如聽京戲,現在連哼哼也不行了,“老是忘詞,忘詞想詞,反而更睡不著。可是白天哼哼,忘詞就看《大戲考》,把忘掉的句子找回來,再反復哼,這樣‘老友見面’,同樣是很開心的。這就是我如今的記性。”面對記憶力衰退,十分坦然,而且一如既往風趣、幽默和樂觀。
《喝咖啡》說的是任老喝咖啡的經歷。他說自己曾經是個咖啡迷。早上喝過,晚上接著喝。“文革”期間咖啡館關了,就到飲食攤喝咖啡。外出回來總要帶上幾大瓶速溶咖啡。“奇怪的是,我現在一口咖啡也不喝。這也是前幾年生了一場病以后的事。這么一個咖啡迷,一下子竟斷了喝咖啡的癮。”他交待了自己從迷咖啡到戒咖啡的緣由。可是,最為精彩的要數接下來這句了:“我如今不喝咖啡,不過寫到這里,對咖啡又有點留戀了。以后還會喝咖啡嗎?走著瞧吧。”真是神來之筆。“走著瞧吧”,讓人不由想到什么是瀟灑,什么是逍遙,什么是悠游人生。
看得開,想得開,想得明白。這是一種境界。
不久前,榮煉來電話談及序言事,說老爺子問兩篇序言進度如何,他一愣,嗯,當初不是說好了請建江寫一篇序言嗎?老爺子說,是啊是啊,不過我現在想,還是寫兩篇比較好,一篇寫給小讀者看,一篇寫給大讀者看。哈,原來如此。老爺子又有新想法了。
不過,說實話,任老的這個新想法倒也蠻符合實際情況,畢竟,這些散文很特別,兒童讀者可以閱讀,成人讀者同樣可以閱讀。所以,就有了現在的兩篇序言。
謝謝任老信任。
多年以后,衛平說,他清楚地記得1984年11月10日周六的下午,他在杭州和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那是他考上浙師大研究生不久,和另一同學隨黃云生老師來杭訪學,他甚至還記得他們進我辦公室時我當時起身迎候的神情和我當時說的第一句話。那時實行的是每周周日單休,不像現在周六周日雙休。說實說,那次見面我有印象,但見面的細節我已不大記得了。
一晃,竟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時間過得真快。
在我的朋友圈中,衛平的博聞強記是出了名的。
朋友聚會的時候,天南海北神聊自是難免。很多時候,涉及久遠的人和事,時間、細節的準確性往往要打上一個折扣,不過只要他在場,都好辦,他總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常常是,別人說完以后,他緩緩接道,剛才提到的時間,要是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為了佐證自己的記憶,他還會再進一步補充,當時還有誰誰誰在場,當時聚會的原因是什么什么,甚至還會說那天的天氣如何如何。遇到這種情形,一些講述者每每會哦哦哦略示歉意,但也有一些滔滔不絕的講述者依然堅持己見,認為自己沒錯。這時,衛平也不作爭辯,會笑言,我記得是那樣,也許自己的記憶有誤吧。神聊繼續。
以我對他的了解,衛平此舉絕無顯擺之意,實在是他對時間數字有特殊的認記癖好,不說出來心里不快也。
有一事我印象很深,大家神聊的時候,常常會聊起“文革”,而聊起“文革”的經歷大家總是感慨萬千。按說,這時衛平只有聽的份兒了。畢竟,我們這撥朋友中,屬衛平的年齡最小,“文革”開始那年他才五歲,“文革”初期他也不過六七歲,這個年齡能有什么記憶?可事實上但凡談及“文革”話題,他總是一位積極的參與者。起初,大家對他的講述似乎也不太以為然,道聽途說罷了,后來次數多了,慢慢發現,他的講述還真是來自親身的經歷。“文革”的很多故事,我姑且稱之為故事吧,離奇怪異,匪夷所思,現在聽來真可謂是天方夜譚了。衛平的童年在溫州度過,那時全國山河一片紅,在哪里其實都差不多。他四歲(是四歲!)那年,有一次在幼兒園與小朋友做游戲,被分派扮演反動派。由于扮演反動派,據說呼喊過一句反動口號,結果被一位老師無意間聽到。“文革”開始不久,這位老師為了表功,向造反派揭發了衛平過去的“反革命”行為。于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學生,有幸進了專門為“有問題”的兒童開設的“學習班”。在學習班里,要大段大段背誦領導人語錄,背誦不過關必須受罰,不能吃飯,也不能睡覺。那滋味是可想而知的。正因為此,當我們聊天的時候他能張口就背誦當年的語錄。而且,他還能哼唱當年的“文革”歌曲。如此記性不服還真不行。我有時想,難不成衛平的好記性是那個特殊年代訓練出來的?當然,我從未當面向他求證過這事。
由于衛平有這個特長,所以每每大家聊天吃不準年代時間的時候,有他在,總好辦。
衛平還有一絕,這個恐怕很多人難以相信,那就是他極具抵御寒冷氣候的能力。用大白話說就是不怕冷。大冬天穿襯衫,甚至穿短袖襯衫是常有的事。
有一回,時值二月,我們一行人去云南建水文化扶貧。云南的天說變就變,特別是高寒山區。那天的落腳地是元陽,上午還時有陽光,到了傍晚,忽然之間烏云翻滾大雨如注,氣溫驟降十幾二十度,一行人凍得不行。偏偏住所年久失修,空調暖氣一概不能使用,房間里雖備有電熱毯,但十有八九又都是壞的。很多人只能和衣擁被熬過一夜。
因氣溫驟降,大雨下個不停,次日白天原定的活動計劃悉數取消。一行人只能蜷縮在住所,組織者臨時采取應對措施,安排大家在不同的房間里聊天,美其名曰分組學術討論。如此獨特的學術討論,倒也難得一遇。有的擠坐在床沿邊上,有的擠坐在沙發上,有的蹲在鞋柜上,有的干脆席地倚墻而坐。大家的行頭裝束更奇,有的裹著被子,有的披著毯子,有的抱著枕頭,實在找不著取暖物的就只有披著床單將就將就了。那狼狽的場景也是醉了。不過,雖說狼狽,大家的聊勁還挺足。
有位朋友,他年長于我們,很愛逗趣。那天他逗興大發,進屋就說,嗯嗯,這是怎么個回事啊,不公平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憑什么讓我們在這挨凍啊,衛平呢?為什么不把他分到我們這組?大伙兒瞧瞧,我們這兒有老有小有女士還有被凍感冒的,容易嗎?我強烈要求增加熱源,強烈要求把衛平分派到我們組。
組織者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一臉疑惑,整個一個懵了。這,這,這,有關系嗎?哪跟哪嘛!
后來,衛平來了,果然穿著短袖襯衫,大家就笑,他見大家笑,自己也笑。他差不多已知道大家在開他的玩笑了。但這反倒誘發了他內心的幽默天性,他轉而佯裝什么事也不知道:嗯嗯,我說,有這么冷嗎?全屋人于是大笑,他自己也大笑。他并不介意大家開他玩笑,朋友相聚,開心就好。
類似的場面我遇到過不少,衛平幾乎都是佯裝不知以應對。
玩笑歸玩笑,不過衛平的確不怕冷,或者,也可以反過來說他的確怕熱。有時冬天我們一同外出,他也會穿外套、羽絨衣什么的,尤其是在有點正式的場合。這時,他往往會私下里跟我說,很熱,只能這樣了。那意思是,沒辦法,穿給別人看的,有點不好意思穿襯衫了。
這就是我認識的衛平。
或許,正是這樣的好記性,他置身于學術的考訂、梳理、辨析、闡釋中,可以游刃有余、自由自在、旁征博引、信手拈來、傾心投入。又或許,正是有這樣抵御惡劣天氣的好身板,他才能在三十多年的學術跋涉中孜孜以求、默默耕耘、潛心思考,撰寫出一部又一部的理論著作,矗立學術潮頭。
本書即是衛平2015年以來有關兒童文學思考的一次集中呈現。書中收入的文字,有基礎理論、宏觀走向的探討,有最新作品的解讀,有暢銷書的跟蹤評述,有圖畫書的評審報告,有答記者問等等。雖然篇幅有長有短,形式不盡相同,但都充滿了童年意識和問題意識。
衛平是中國當代兒童文學理論家中最具代表性的學者之一,他的學術影響有目共睹。他的理論建樹體現在多個方面,業界矚目。他的中國兒童文學批評史研究高屋建瓴,新見迭出,具有開拓意義。他是國內學界最早系統研究兒童讀者接受能力的學者之一,實績突出。他的兒童文學基礎教程既關照共性歸納又個性鮮明,影響一代學子。他的法國兒童文學研究開國內該領域學術新篇,成果顯著。近年來,他在中小學課外語文讀本、兒童文學讀本的編選和圖畫書研究上投入了相當的精力,碩果累累。此外,他在教書育人上,亦有驕人業績。在他主持下,浙師大兒童文化研究院的各項學術研究工作全面推進,成果迭出,聲譽日隆。他指導培養的學生,成長迅速,已成為國內兒童文學研究的重要力量。“紅樓”學派悄然崛起。
但同時,他又是一個很有個性,很好玩的人。
與衛平認識已三十多年了。難得的是,這三十多年也是中國兒童文學理論發展最為迅猛的三十多年。我們有幸一同參與并見證了這一歷史的進程。
三十多年來文壇人事分合聚散,各歸各位。我們之間似乎完全沒有受到時間的干擾和影響,依舊第一時間分享所見所聞所感所悟,依舊無話不說。一如初始,隨心隨意,自然自在。
衛平囑寫序文,欣然遵命。
浙江少兒出版社)
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