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 玉
這狗日的月光,比一千瓦的燈還亮!老蹦嘟囔著,踩了一腳路邊的野草,聽那脆生生的斷裂聲。
好幾個月沒下雨了,所有的物事都是脆生生的,一碰就斷。抓一把空氣放在鼻子下,能聞到干枯朽爛的味道,仿佛手指輕輕一捻,就能把空氣捻成粉沫。
田里的水已經干透了,泥土裂出一條條駭人的縫,地勢高的莊稼地,地里的禾苗都已干枯泛黃,絕收是一定的。羊毛淀那塊一畝五分的莊稼地,因為地勢低洼,現在還勉強保留著綠色,微微鼓著肚子的禾苗有氣無力地站著。
老蹦和兒子滿溜用了三天時間,把地頭那眼井往下挖了十幾米,才鋤到一個小小的泉眼。泉眼每天咕咚咕咚往外冒水,斷斷續續的,比牛撒尿快不了多少。老蹦白天守著井,晚上吃過飯后,就跟兒子扛著鋤頭和“灌”(一種往田里灌水的工具,形似大型湯勺),來給田里的禾苗澆水。
許是夜深,曠野里一片靜寂,除了嘰嘰的蟲叫聲外,只聽到老蹦的鞋打著后腳跟,踢托踢托地響。滿溜扛著長長的三腳架,嘴里叼著煙,一聲不響跟在后面。“噗”一聲,滿溜放了個屁,老蹦像抓著話題般,立馬大聲嚷嚷:“他娘的!誰放屁?”
滿溜心頭一陣厭煩,嘴唇動了動,不出聲地罵了一句娘。
來到田頭,滿溜架好三腳架,綁上灌,瘦小的身子吊在灌上,踮著腳一起一落地壓著灌柄,猴一樣靈醒有力。
老蹦扛著鋤頭,繞著田地轉了一圈,把有豁口的田埂一鋤泥拍嚴。現時水可是稀罕物,一點一滴都能救命,可不能浪費了!
水一股一股地流進田里,無數裂縫發出吱吱的聲音,貪婪地吞噬著這救命的稀罕物。一時間,土地活了!
老蹦仿佛聽到,田里有無數的貝殼,一起叭叭地張開嘴巴,向他要吃的喝的。隨著婉延的水流越走越遠,禾苗也舒展了身體,卷曲的葉子漸漸張開,露出綠色的鼓囊囊的肚子。老蹦蹲下身,滿意地摸了一把葉子,望了一眼旁邊那塊干枯泛黃的稻田,眉頭又深深皺了起來。
滿溜壓了好一陣,累了,丟下灌把,蹲在地上抽煙。老蹦走過來,接著灌。這么大一塊田,估計得忙活好大一陣,水流不到田那頭,怕擋不住明天的烈日。
爺倆輪換著,使盡氣力灌水。眼看月亮漸漸偏西,井里的水位也漸漸下降,爺倆的腰彎得越來越低,村里誰家發癜的雞都叫開了!
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滿溜有點急了,順著田埂走了一遭,田那頭的泥都還是干巴巴的,一絲水也流不到頭!
“這土地,咋總是灌不飽呢?”滿溜煩燥地點上一根煙,噗巴噗巴地抽,不耐煩地溜了一眼老蹦。
老蹦低下頭,更加用力地往下壓著灌柄,瘦小干巴的身子夸張地一起一坐,胸口拉風箱似的,呼哧呼哧響。
“不行!我得再去仔細查看,別是漏到誰家去了!”滿溜說完,煙屁股一丟,扛起鋤頭一寸一寸地順著田埂查看。“在這里了!這里有個大豁口!爸,你咋沒注意呢?長那一雙眼,愣是沒看著么?”滿溜氣呼呼地大聲嚷,惡狠狠地轉身瞪著老蹦,像要跟他拼命一樣。
“我……我沒注意,許是草深看不清。”老蹦囁嚅著說,低下頭不敢看滿溜。
“沒看清沒看清!我看你是故意的!”滿溜鋤了一揪泥,“啪”一聲把豁口堵死,氣勢洶洶地躥到老蹦面前,“都說你跟田嫂有一腿,我還不信呢!你想討好她就自個拆兩根老骨頭給她,別拿你兒子的終身幸福去貼她的老屁股!”
老蹦一聽,梗著脖子,瞪著溜圓的兩眼辯解:“誰說我跟她有一腿?沒影的事兒,甭亂講!”
“亂講?這眼前就有證據!旁人說三道四的還少?昨兒秀芳媽說了,再不拿出彩禮,秀芳就要嫁給上漠的劉滿江!我尋思著,今年糧食稀罕,咱再把彩禮往下壓一壓,給她個十袋大米,她還不乖乖把秀芳送咱家來?你現在鬧哪出?想讓咱家絕后嗎?活該你兒子一根光棍打到底!”滿溜氣呼呼地瞪著老蹦,臉都要貼到他老子臉上去了。為了娶媳婦,他處處算計,精心侍弄這塊莊稼地,就指著它換老婆了!
“你田嬸……她也挺不容易的。”老蹦氣焰熄了,搓了一把累得直抖的胳膊,哆哆嗦嗦從袋里往外掏煙。
“她可憐?我才可憐呢!人家的兒子在城里買了房,開著大奔,左一個老婆右一個小三,吃香喝辣。我呢?我貓在這破山旮旯里,整日里侍弄這幾畝土地,連娶個丑婆娘都要到處算計!你可憐她她怎不可憐你?”滿溜想起田嫂哧著鼻子笑的模樣,火氣越漲越大。自從那個女人的兒子發了后,她兩眼總是往上翻,恨不能用下巴代替眼睛看人。每晚吃完飯,頂著一張油汪汪的嘴在村里轉悠,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有錢似的!按說她有錢,也礙不到他什么事兒,他氣的是她明明有錢,還一副不知足的樣。田埂已經被她削尖得能扎腳了,牛不小心踩傷的作物,她不管青紅皂白,點上一撮香,對著他家跳著腳罵,什么“窮死鬼”啦,什么“嫉妒她要害她啦!”,一大堆莫虛有的罪名,全都扣在他父子倆身上,好像窮的都是賊似的!
“田嫂兒子雖然有錢,但家里的農活都不幫她干,她一個女人家家,哪里侍弄得來?”老蹦垂著腦袋,像做錯事的孩子。
“于是你就讓你兒子費盡力氣幫她灌水?”滿溜看著垂頭喪氣的老蹦,牙齒咬得咯咯響。“難怪別人叫你‘老蹦’,蠢卵跌!這水,老子不灌了,老婆也不娶了,你愛幫誰幫誰!”滿溜把鋤頭往田里一扔,砸倒一溜莊稼,氣沖沖地從老蹦身邊擦過,把瘦得打飄的老蹦擠下田里,滾了一身泥。
老蹦爬起身,看著滿溜離去的背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把莊稼一棵棵扶正,歪歪倒倒地走到田嫂地頭,看她家田里的水差不多夠了,才把余下的豁口堵上,回到井邊,彎著腰灌起了水。
關于他和田嫂的歪話從哪里來,他心里比誰都清楚。三十年前,他在屋后的糞堆邊撿到滿溜。那時,他只是一個剛滿月的孩子,瘦得像只貓一樣,包在一個破爛的包被里,小臉兒凍得發青,只剩一口微弱的氣了!他把滿溜抱回了家。但他一個大男人,完全不知道該拿這個脆弱的小東西怎么辦,便找到隔壁的田嫂。
田嫂當時還在奶孩子,看到滿溜,當著老蹦的面就撩起衣服,把肥碩的奶頭往滿溜嘴里塞。從那以后,田嫂的一只奶都留給了滿溜,直到三個月后他能吃下米糕為止。
田嫂在老蹦家奶孩子的事,被村人看到了,大家議論紛紛,都說滿溜是老蹦和田嫂生的野種,為這,田嫂的男人跑出家,至今不回,聽說已在外地成了家,娶了另一個女人,生了一堆孩子,家里就留下她母子倆。
田嫂拼死拼活地把兒子帶大,看著他在城里買了房,才安了心。在村里人看來,田嫂是守得云開見月明,畢竟兒子有錢,能不給他唯一的老娘使?哼,多少人紅著眼盯著她呢,就巴不得她倒霉!
只有老蹦知道,田嫂的日子過得有多苦!那嘴上的油,是她買的一塊肥豬肉,每天吃完青菜飯后,往嘴上抹一抹。這也是老蹦無意中發現的。她這么做,許是為了不讓人戳她兒子的脊梁骨吧!
老蹦想起這事,又長長地嘆了口氣,細瘦的胳膊吊在灌柄上,咬緊牙關壓下灌,裝滿水,再傾到田里。隨著水位的降低,舀水越來越難了,他一張老臉漲得通紅,才裝上那么一點,弄得頭上青筋直爆。唉,終究是老了!
看看灌了有小半個鐘,老蹦的兩手兩腳直發抖。為了不打滑,他干脆脫掉鞋子,把十個指頭緊緊摳進泥里,干瘦的身子一下一下往下壓,整個人都快垂到井里去了!
老蹦又接著灌了一會兒,兩眼直發花,實在撐不住了!老蹦丟下灌柄,哆哆嗦嗦地摸到田埂邊坐下,從袋里掏出一支煙,點上抽了起來。煙從鼻子里噴出來,老蹦劇烈地咳嗽,直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扯心扯肺。
老蹦抹了一把咳出來的眼淚水,喃喃地道:“看這光景,怕是活不長羅,唉。”
月亮還在西邊靜靜地掛著,清晰地照出遠山淡藍的輪廓,山腳下的村子,沐浴在銀灰色的月光中,寧靜,安詳。
老蹦呆呆地看著身后的村子,他想,這個時辰,村里的人都在床上睡著吧?滿溜應該也睡著了吧?
滿村人的呼吸聲,就在老蹦身邊,似乎觸手可及,可又那么遠。散發著汗臭味的床鋪,對老蹦來說充滿了誘惑。但他這把老骨頭,還得侍候這田里的莊稼呢。
老蹦又長長地嘆了口氣,把最后一口煙抽完,再痛快地咳上一陣,撐著膝蓋站起來,活動了下筋骨,細瘦的手剛摸上灌柄,就見遠遠的田埂上有個人,直直向他走來。
老蹦直起腰,瞇著兩眼定定地看。像是滿溜?
真是滿溜!他臭著一張臉,一聲不響地走到老蹦面前,推開他,抓住灌柄,彎著腰灌滿水,再傾倒到田里,一條腿隨著身體的起落一翹一翹。
老蹦嘿嘿地笑:“你咋又來了?”
“累了就到一邊歇著去,問那么多做卵?”良久,滿溜沒好氣地答。
老蹦咧開大嘴,無聲地笑,他真是累了!趕緊找了個平整的高地坐下,靜靜地看滿溜灌水的樣子。
天邊翻出了魚肚白,天就要亮了!
井里的水都被灌到了田里,大地喝飽了水,乖乖地閉上嘴巴。禾苗也抖擻起精神,一棵棵直挺挺地站著,葉兒上掛著一滴滴露珠,晶瑩透亮。
看樣子,這田里的莊稼能熬過明天的烈日了!
老蹦和滿溜收拾好工具,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兩人都默不作聲,只有老蹦的鞋打著后腳跟,踢托踢托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