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記憶中的小城

別夢依稀見小城，東坡未改石痕呈。繁華滿地皆疏陌，流逝光陰未了情。

——題記

昨夜，我夢里又回到了那座記憶中的小城，又看到了熟悉的東坡、古色古香的門樓、街道兩旁的店鋪，聽到農貿市場小販的吆喝……平定，這座行走在我記憶中的小城，又把我帶回了三十多年前。

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太行山西麓的平定小城求學。如果說當時懷揣遠大的理想和抱負，那一定是蒙人的。一個來自農村的十六歲女孩，既沒有獻身教育的情懷，也不懂家國天下的大業。上學是因為考上了，或者現實一點說，可以轉為城市戶口，僅此而已。

師范學校坐落在小城的西頭上城街上（現在叫學府西街），從平陽路的公共汽車站到學校要穿過小城里最繁華的街道——城里街。從城里街到學校，則要爬上一段長約六十米、坡度超過三十度的大坡，因為它在學校東面，就被同學們戲稱為“東坡”。東坡用清一色青石鋪成，左邊是石砌的一米高的圍欄，右邊是幾戶人家的青磚瓦房。它給我們留下了幾多惆悵與溫馨、辛苦和浪漫。

師范學校的早操制度非常嚴格，政教處的幾個年輕老師會在鈴聲結束時準時關上校園通往操場的小門。每天總有不少人因為賴了一小會被窩或是起床不夠利索而望門興嘆，他們常常是要被罰跑東坡的，因此，東坡也就成了這些同學心中的一道魔障。跑步往返東坡，下坡還算容易，上坡時總是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即使這樣，政教處老師的臉上也絕不會表現出一丁點同情，似乎要以此來證明他們比開封府的包拯還鐵面無私。“你還有兩趟……一趟……加油！”聽著魔鬼般的聲音，恨不得沖上去照那站著喊話不腰困的嘴巴狠狠打上一拳。當趟數歸零，一群人邁著灌了鉛一樣的步子告別東坡時，一輪燦爛的朝陽剛剛從東方升起，小城里角角落落都披上了金光，教室門口大葉桐和合歡樹都在晨風中和我們一起晨誦。

在東坡跑步的人中，除了被罰的倒霉蛋，就是學校田徑隊的同學。無論是早操還是下午的課外活動，他們都會把汗水盡情揮灑到東坡上。一次又一次地攀爬，他們弓著腿，彎著腰，有的肩上還拉著一條繩子，繩子的另一端是一塊沉重的大鐵欄。當時，只喜歡讀書的我根本不理解他們這樣辛苦究竟是為了什么。隨著學校運動會的召開，以及女排取得五連冠后，她們刻苦拼搏的精神在全國人民中掀起學習熱潮，我才漸漸懂了：每一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奮斗目標，有為了達到目標永不言放棄的毅力。

東坡發生的最浪漫的事，莫過于周日下午躲在一個不被人發現的角落，偷窺那些拉手歸來的情侶。那時，學校是明文規定不允許談戀愛的，可青春的萌動不是一紙規定可以抑制的。于是，就有了傳言，某班的誰和某班的誰在談戀愛，那些不敢違反校規的“好學生們”就渴望在東坡看到這種傳言得到證實。當然不是為了去告密，而是為了連續幾天的熄燈后可以有談資，可以在暗夜中一任自己的思維馳騁在想象的世界里，捕捉一個適合做自己男女朋友的對象。

如今，東坡的盡頭已經蓋起了一座宏偉的陽春樓，而在我的記憶中卻是要繞過操場的南墻，才能來到了師范學校的正門。門前兩棵合抱的大槐樹，如同飽經風霜的老人，見證了學校的古老與滄桑。樹后掩映著的，是古樸莊嚴的紅漆大門。大門兩側是毛老人家手書的“團結緊張 嚴肅活潑”八個草書大字。再往兩邊，是“勤奮簡樸 敬業求實”八個紅底白字的正楷字，這也是平定師范幾十年的校訓。大門上當是一塊白底黑字的匾額，上面是渾厚的顏體字“平定師范學校”。即使是三十年后的今天，看到當初畢業前在校門口的照片，我依然心潮澎湃。多少莘莘學子，用自己一生的奉獻，讓當年引以為自豪的這塊牌匾，終于可以因為自己今天的成績而驕傲了。

東坡和城里街交匯處的右手，是一座電影院，現在已經開發為居民住宅區。三十年前那卻是我們心馳神往的地方。師范學校學生的生活是單調的，每天食堂——教室——宿舍，標準的三點一線。偶然的一次包場電影，就成了同學們的精神大餐，足以讓我們興奮得整個下午都上不好課。一會想文娛委員怎么還不把電影票發大家手中？一會又擔心電影票位置不好，間或也會幻想是不是可以和學校的哪位球場明星來場“意外相逢”。不過，很快就塵埃落定了，票都是以班級發給小組，和外班同學挨在一起的概率幾乎為零。即使這樣，根本影響不了我們吃過晚飯后興沖沖奔向電影院的心情。

電影的情節隨著時光的流逝早已淡出了記憶，銘刻在心靈深處不能忘懷的是電影開場前的騷動和熄燈后的靜謐，是買兩角錢的炒葵花籽分給小伙伴，再偷偷往嘴里塞的驚險，觀看電影后學唱片頭插曲的歡欣。到了三年級，很多人也就有了逃課看電影的歷史。聽說影院放《少林寺》，吃過晚飯，我就大聲告訴班長一聲：“我去閱覽室讀書了！”這話是恨不得讓全班都聽到的。班長自然答應，他會在政教處老師來查晚自習時報班里有幾人在閱覽室。當然對于即將畢業的三年級學生，政教處的老師們也不會認真到去閱覽室核對了。我離開教室，從燈光的暗影處偷偷溜到小門邊，仿佛幾排教室里有數不清的眼睛發現了我的秘密，心里就如同揣了一只小兔子，“咚咚”跳個不停。一路出小門，路過操場，我盡量輕手輕腳，揀桐樹的暗影處走，生怕被人看到抓回去。待從東坡下來，被影院前雪亮的燈光一照，忐忑的心情立刻明朗起來，理直氣壯的買票進場去了。電影散場時，已經是十點，小門早已上鎖，“一丘之貉”們只能分散從正門的暗影處陸續溜入。那時最怕得就是傳達室王老頭一雙鷹一樣犀利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人的內心，如果被他逮住盤問，那也不是好玩的。有了一次這樣的經驗，便偷偷傳授給要好的同伴，直到班長警告：昨天溜出去看電影的太多，差點露了餡，今天誰也不準去！大家只好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去翻看那實在不想翻的幾冊課本了。

電影院的對面是一家理發館和一家飯館，飯館是男生光顧的地方，女同學則喜歡利用星期天三三兩兩結伴去剪頭發。那時為了減少起床時間，不被關在小門里，很多女同學都剪了短發，當然也有為了愛美不惜早起幾十分鐘梳理長發的，娟就是其中的一個。娟和我不是一個班，那時她也算不上屆花，卻是女同學里最有氣質的一個。她的又黑又長的頭發洗過后用一條花手絹懶散地束在腦后，漏出黑亮的眸子。她的眸子中總是帶著一種沉郁，那時我們剛學了一點心理學的皮毛，知道她是典型的抑郁質，她平時比較孤僻，即使是原來一個學校的同學也很少打交道。而那時我們覺得她是那樣高傲，像大觀園里的林妹妹，根本不把我們這些用污泥濁水捏出的凡夫俗女放在眼里。

過了電影院，沿著城里街再往前走，就是臨街的商店了，女同學喜歡逛的只有服裝店。周日，約上伙伴一家一家地逛下去，一路嘰嘰喳喳，還學著用平定話和人家討價還價，一直走到上城街和平陽路交匯的丁字路口。路口通常會有一個交警在那里指揮交通。戴著大墨鏡和白手套的交警在花季少女的眼中無疑是最酷的，有時我們甚至會故意制造點違規讓帥交警訓斥幾句。穿過丁字路就到了縣百貨大樓，三層的大樓那時是小城最氣派的商業建筑，不過我們的目的地通常是百貨大樓南面不遠處的農貿市場。

還沒進入農貿市場，各種吆喝聲就撲面而來：“瓜子！花生！大紅棗！”“新鮮蔬菜嘍！”“炒餅！炒面！”……這時伴著飯香襲來的吆喝一下就勾出了我們的饞蟲，原來我們已經逛了一個上午。在老板熱情的招呼聲中，我們通常是會推推搡搡、嘰嘰嘎嘎地坐到低矮的小桌邊，要一盤自己喜歡的飯食，慢慢品嘗。直到一上午的疲累全部消失殆盡，才起身把農貿市場再細細逛一次。其實作為窮學生，我們兜里根本沒幾個錢，只是在逛街的快樂中消耗了美好青春時光。

“也許你不相信，你也許沒留意，有多少人羨慕你，羨慕你年輕。這世界屬于你，只因為你年輕……”當我們哼著這首《趁你還年輕》的歌再次爬上東坡的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了。

如今，記憶中的小城早已和美好的青春一去不復返了，只留下難以磨滅的記憶，深深地，深深地行走在我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