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精準扶貧,首先要精準。什么是精準?精準!就是扶持對象精準、項目安排精準、資金使用精準、措施到戶精準、因村派人精準、脫貧成效精準。一句話,精準,就是必須確保各項政策好處落到扶貧對象身上……”走出會場,張明書記沿著臺階慢騰騰地隨著人流往前移,耳朵邊還一直回響著李副鄉長的聲音。這樣內容的會議,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開。會場上,他精神高度集中,手中的筆 “唰唰”地一刻也沒有停下過,他怕一分心自己就會記錯,他怕稍一走神,回村就和老鄉們道不清講不明,說實在話,這些變來變去的條款,一會這樣,一會那樣……自己都聽得云里霧里,頭暈眼花,更莫說老百姓能明白。
他步伐緩慢,高高的鼻梁下,眼窩深陷,但一雙眸子卻炯炯有神。加上他那件白襯衣,粉藍色對襟小馬褂,著黑色褲子的彝家男子打扮,在這群剛剛散會往外涌動的人流中更是顯得精干和引人矚目。
張明書記非常清楚,自己的結對戶中,情況最為特殊的有兩戶:一戶父母雙亡,家徒四壁,只剩下兩兄弟。阿昌,先天性小兒麻痹;阿發,長年在外打工。另外一戶是父子倆,老爺子張誠70出頭,一只胳膊10多年前在工地干活時給機器絞沒了。他有個兒子張龍,35歲,結過婚。但前些年媳婦捎了他的所有積蓄悄悄跑了,從此杳無音信。從那以后,張龍便天天醉酒,從此一蹶不振。阿發家還有一件讓張明頭痛的事:這兄弟倆多年來就和自己有一個解不開的死結。張明認真思量過這個小山村的發展前景,也有一系列的宏偉發展計劃。他相信,以現在的好政策,在不久的將來是能看到小村欣欣向榮,美麗富饒起來的。他一定要引導村民從思想上徹底脫貧致富。
張明一路走一路想,不覺已進村口。抬頭便見阿昌扛著鋤頭,腋下夾著個蛇皮口袋正一瘸一拐地走來。“阿昌,又要下地挖山芋么?別去了,回頭我幫你挖回來。走,到我家,有事和你說。”張明不容分說一把奪過阿昌肩上的鋤頭,拽住他便往家走。經過張誠家門口時,他敲開大門,叫上張誠一并回家。
一腳跨進大門,張明把鋤頭往門旮旯里一靠,對正在院中往繩子上涼曬衣服的老婆說:“阿秀,炒兩個下酒菜,我和張哥、阿昌老侄說說話。”張明邊說邊把一臉愕然的張誠和阿昌拉到正屋飯桌前坐下,給他倆泡上茶,這才坐下說起精準扶貧的事來。
阿昌這么多年來雖說對張明書記過去所做的事不理解,一直耿耿于懷,但自從阿發兄弟離家出走后的這么多年中,張書記對自己的幫助和照顧卻是件件出自真心。找人幫自己干活,送糧送油,還親自送自己去醫院看病。阿昌人實誠,嘴上不說,但內心感激著呢。不是有句俗話么,這世上就沒有過不去的坎。他心里亮堂著呢,對新生活充滿向往,現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辦法把兄弟阿發給叫回來。
張誠聽完一臉憂愁:“明子,你說這個真是大好事,可你是知道我家的情況是什么樣子的。你看,我這把年紀,又多病,我是想干事,但力不從心呀。你再看看阿龍,他那個樣子,自從阿美跟著別人跑了,他就天天用酒精麻醉自己,這么多年來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不知道上輩子自己造的什么孽!老天要這樣對待我!”
張明說:“老哥你別急,咱們一起想辦法,辦法總比困難多。”
他們仨就著菜,喝著酒,一杯又一杯,張明書記又把精準結對扶貧的一些事逐一地細細說了一次。然后對阿昌說:“老侄,你先給阿發打電話,想辦法一定要讓他回家。”
二
長長的列車終于沖出黑暗,一頭扎進初春美麗的晨曦中。一位不修邊幅,頭發凌亂,面容清瘦的男子斜睡在列車過道邊上的一個角落里,初春的清晨依舊帶著幾分咄咄逼人的寒氣。汽笛的長鳴聲驚醒了他,睜開惺忪的睡眼,只感覺一身酸痛。他咧著嘴,皺著眉,慢慢揉著并挪動雙腿站起來,將那件薄薄的微微泛白的灰色外衣拉鏈往脖子上拉了拉,用雙手抹了一把臉,用力甩甩頭,左右扭動著脖頸,向窗口靠了過去。
車窗外放眼看去是金色的油菜花,中間穿插著幾片綠色的豆角樹,顯得格外惹眼和富有生機。列車已慢慢進入熟悉的土地,他退回過道邊,重新坐下,眼前浮現出的是那貧瘠的山梁、村莊、風雨飄搖中的老屋,還有那個和自己心心相悅的漂亮妹子阿香。想起阿香,阿發便攥緊拳頭,心隱隱作痛。他永遠忘不了記憶中的那一幕。
今天,他回來了,他將重新回到這個讓他又恨又愛的地方。在這五年中,他打過各種工,頭頂烈日,汗流浹背,灰頭土臉用起著水泡的雙手搬運那些堆得像山頭一樣高的磚塊,每天累得腰酸背痛,可是第二天生活還依然得繼續。好多時候,他實在受不了,也想過跑回家。但是一想到回家,守著那窮山,那瘦土,那老屋,不通公路,吃水都要到幾里外的山溝里去背的與世隔絕的窮山村,結果只有一個。一想到這些,他就拼命地干活,拼命地要求加班,拼命地去上夜校……他鐵了心,就算拼了這條命,也要在大城市里闖出點名堂來。可是就在前幾天,一個烈日當空的正午,自己正滿頭大汗在工地上干活時,家里阿昌哥打來電話,說有急事,叫自己趕緊辭了工回去,具體的電話里一時半下也說不清楚,目的就一個,趕緊回家。阿發沉思良久,葉落歸根,那牽腸掛肚的故鄉,總有一天還是要回去的。于是收拾妥當,終于趕上這最后一班列車。
列車慢慢進站。這是一個小站,長長的站臺上冷冷清清,只有零星的幾個行人坐在陳舊的長椅上等候,一個小販推著裝蒸籠的板車,沒精打彩地來回叫賣著白面包子和饅頭。
車門剛打開,這個清瘦男子便一個箭步跨下列車,雙腳實實在在地踏在故鄉的土地上,他立即感覺到充實和溫馨。五年了,俗話說得好:這好那好,不如自己的家鄉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爛蛇窩!他環視四周,湛藍的天空飄著縷縷白云,靈動而高遠。在那個城市,幾乎看不到藍天,遇到風沙的日子,人們便戴上個大口罩,過著蒙面人一樣的生活,壓抑、窒息。不像家鄉可以這么舒坦自由地呼吸。空氣中夾雜著淡淡花香,這是久違的、熟悉的、故鄉的氣息。他愛故鄉,故鄉一直在他心中。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幾大口故鄉清新的空氣。
“我回來了!”看著這個熟悉的站臺,他在心里念叨著。
“阿發,阿發,哥在這啊。”
一個熟悉的聲音讓他回過神來。他看到隔離欄那邊一輛微型車邊上,阿昌哥正朝自己使力揮手。他拎起行李,徑直朝隔離欄邊上的那道鐵門奔去。阿發撲在哥的肩上,象個小孩子一樣悸動地哭起來。
“好兄弟,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人在,一切都在。”
阿昌拍著阿發的背哽咽著。
“走,咱們回家去。”兄弟倆一頭鉆進微型車,向家的方向駛去。
三
車子行走在記憶中的鄉間小路上,說是小路,其實那已經是寬闊敞亮的水泥澆筑路面。路兩邊新修了排水溝,村落干凈整潔,金色的油菜花沿山腳一瀉而下,小蜜蜂勤勞地翻飛于花叢中盡情地采著花蜜。幾個孩子歡快地在花田間追逐玩耍,讓人很自然地便想到楊萬里“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的詩句來。幾幢嶄新漂亮的小洋樓在金色菜花掩映下林立而起,形成了一道極美的風景。阿發看得著迷,家鄉這幾年變化確實大。車子平穩地停在老宅小院前,阿昌說:“阿發,走,回家。”
老宅依然是記憶中的樣子。正面兩間土掌房,側面有間偏房,雖然破舊,但收拾得整潔干凈。一進屋,阿發一眼便見到掛在正屋供堂前阿爹和阿媽的照片,“阿發你過來,先給阿爹阿媽上炷香。”阿昌說。
擦亮一根火柴,燭光在燭盤中慢慢明亮起來,香爐中還插著裊裊升騰著煙霧的三炷香,那是阿昌一大早給阿爹阿媽敬上的,他掩飾不住心頭的喜悅告訴他們阿發要回來的事。整間老屋子在燭光的映照下變得溫暖迷離起來。阿爹阿媽的照片放置在正中,他們慈愛地注視著自己,似有千言萬語要說。阿發鼻子發酸,往事一一涌上心頭。
那天,阿發放學后,三蹦兩跳進了家門,就見到家里圍著好多人,個個神色凝重。他感覺有點不對,跑著沖進里屋一看,只見阿爹躺在床上,衣服上血跡斑斑。等村醫匆匆趕到,阿爹已經完全沒有呼吸。聽說,他是去山上背水,在回來的路上不小心踩空摔下山崖的。從那時起,阿發便打心里記恨著張明,他認為阿爹的死,是張明間接造成的。
阿諾村是全縣最窮、最偏僻的彝族村落之一,坐落在高山頂上,土地貧瘠,氣候惡劣,一年四季都缺水。那年上邊給了筆款,讓因地制宜搞點建設。開會討論時,有的提出先修水窖,解決群眾的飲水問題,有的說最好先修路。不是有句話叫 “若要富,先修路”嗎?修路才是硬道理。討論來討論去,最后村委會卻出乎意料地用那筆款修了個非常漂亮的廁所。沒有人明白到底是為什么?
阿發爹過世后的第二年,阿媽也得病去世。兄弟倆便相依為命,耕種著爹媽留下的一個小果園,生活勉強可以維持過去。初中畢業后的阿發非常懂事,說什么也不愿意繼續去上學,他想幫哥做事,減輕家里的負擔。他總是踩著節點到上山采擷新鮮的野菜、野花和野生菌背到城里去賣。那天剛進山不久,正忙著埋頭采木耳,突然聽到附近林子里傳出陣陣驚呼聲,阿發屏住呼吸,悄悄地朝聲音傳來的地方摸過去,一看是一位女子正與一位老漢撕打。阿發大吼一聲,高高舉起砍刀,那老漢一看這陣勢,嚇得連滾帶爬逃走了。原來女子進山采野菜,誰知突然遇上這個老漢,那老漢見只有女子一人,便起了歹心,幸好阿發及時出現。這女子叫阿香,是附近鄰村的,也是靠賣山茅野菜維持生活。從阿發救了阿香以后,他倆便經常相約結對一起上山,一起進城,然后一起回村。
按常理,阿發和阿香天經地義會成為一對。可阿香的父母偏偏是嫌貧愛富之人,說什么也不能讓自己閨女嫁給這個窮酸的彝族小子!最終硬是逼著阿香離開阿發,把她許給一個做生意的小商人。那年阿發21歲,一氣之下離鄉出走,五年未歸。
此刻的阿發再也壓抑制不住心中的那份感情,撲通跪倒在地,失聲猛哭。
四
這天一大早,張明就吩咐阿秀一定要好好做幾個菜。一么給阿發接風,二么要把精準結對扶貧的事和阿發好好談談。張羅完所有事情,他再一次認真看著桌上的菜肴:綠色的青菜,油炸金色小土豆,誘人的彝家大肉,水煮笆蕉,清燉土雞,還有刺白花,臘肉燉干紅豆……全是特色家鄉菜。他滿意地咂咂嘴出了家門,往阿發家走去。
“吱呀”一聲,張明用力推開那扇陳舊厚重的老木門走進去。“老叔來了!”阿昌聽見門響抬頭看見張明。阿發也從悲痛中緩過來,一見張明,便突地站起,緊握拳頭,怒目圓睜:“出去,你給我滾出去!”
“阿發,別這樣,你先聽哥說。”阿昌趕緊拉住阿發。
“老叔你先回,讓我們兄弟倆先說說話。過幾天我讓阿發來你屋坐坐。”
張明心情沉重地走在鄉村山路上,他知道要解開阿發的這個心結,還得有個過程。阿發爹的意外摔死,自己也抱憾很久。他也有一陣子痛恨過自己,要不是自己急于想扭轉那該死的文明,或許阿發爹真不會死!
他沿著小村慢慢轉悠,心情格外沉重。這個25戶人家的彝族村落,從古到今一直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村里人是越來越少,老的老,走的走,嫁的嫁,外出打工的打工。現在,村里除了那支業余老人舞蹈隊在吹拉彈唱時發出點響聲,以及幾個留守兒童時不時傳出的笑聲和哭聲外,幾乎看不到半點生機。要發展,要脫貧,談何容易?
他邊想邊走,不覺來到張誠家大門口。信步推開門走進去,“老哥,在家嗎?”沒有人應聲。穿過院子,看到側面廂房旁邊的柱子邊上斜睡著一個人,他知道那人是阿龍。張誠早年喪妻,留下兩個娃,大女兒天生智障,多年前被一個進村收山貨的外地人帶跑了,最終下落不明。兒子張龍自幼聰明好學,但因家里太窮,無法讓他順利完成學業,初中畢業后就在家幫助父親干活,阿龍人精明,腦子也靈光。硬是靠自己的聰明才智,做了個收山貨的買賣,幾年來還算順當,也賺到不少錢。
那年,阿龍認識個漂亮姑娘阿美,兩人一見鐘情,沒多長時間,就吹吹打打把阿美娶進門。婚后一開始小倆口日子過得還不錯。這個阿美其實是個愛慕虛榮的人,她之所以看上阿龍,只是覺得他比同齡人聰明能干,而且會做生意,自己要是嫁給他,一定會過得比其他女人好,有好吃的好穿的,最起碼在小村周圍,自己是活得很光鮮的。后來經常跟著阿龍跑外面,她才發覺,外面的世界遠比這些精彩得多。漸漸地,她變得越來越享受、越來越慵懶、也越來越挑剔,對什么都不滿意,總是罵阿龍笨,就會玩小聰明,只怪自己當初眼瞎了看錯人。阿龍倒是真心愛她,無論她怎么吵嚷,總是順著她,哄著她,對她百依百順。就連每天掙來的錢,都全部交給她管。即使這樣,阿龍最終也沒有留下這個女人。
前年秋天,阿美突然就不見了,阿龍發瘋般的四處找人,也報了警,最終還是下落不明。阿龍從此便頹廢,天天抱著酒瓶喝酒。他恨自己,恨自己用真心換來的最終結果是一場空。他真心對待的女人,最終會棄自己而去。他覺得,唯有酒,才不會背叛和辜負自己。
張明心頭想著阿龍的遭遇,慢慢地走過去。他經常來看阿龍,無論阿龍聽得進聽不進,他每次來都會敞開心扉和阿龍說說心里話。他知道,阿龍終有一天會改變的。“阿龍,醒醒,我是你明叔。”阿龍在他的搖晃下半瞇著眼撐起身,斜眼瞅了下,一句話也不說,便又倒頭睡下。張明看著阿龍,這個曾經精明能干,生龍活虎的侄子,現在卻這般模樣睡在地上,頭發很長時間沒有清洗過,又長又臟地半遮住他那瘦長的臉。身邊放著一摞空酒瓶,鞋子一只在東一只在西,身上散發著熏鼻的氣味。張明心頭陣陣悲涼,拿過小板凳,坐在柱子邊上又開始掏心窩子和阿龍說話。
門 “呯”的一下被推開,張誠大汗小水地扛著一袋化肥走進家。山坡上的那塊玉米總是長不起苗,又黃又不景氣。前些天怕下雨忙著拾掇干貨,今天才抽出身把化肥給弄回來。張明看看昏睡的阿龍,又看看汗流浹背、氣喘吁吁的張誠,心里說不上是啥滋味。
五
阿發這天起了個大早,房前屋后來回轉了幾圈,便拿起鋤頭,沒用多少時間就把老宅前前后后的雜草和亂石清理干凈。阿昌哥遞過水:“來,兄弟,喘口氣,咱哥倆說會話。”阿發放下鋤頭,拉起衣角抹了把臉上的汗水,接過阿昌哥遞過來的水杯。兄弟倆便在門前的那條大石頭上并排坐下。
阿昌哥從衣兜里摸出煙斗,把一小撮旱煙放進粗糙的黑手掌中,搓卷后塞進小煙嘴里,用手遮住風劃了根火柴點燃,“叭噠叭噠”猛咂兩口,小煙卷便冒出青煙。阿昌和阿發說起這些年村中的變遷和張明對自家的所有幫助,阿發聽得動容,不時用手逮著大石頭邊上的那叢狗尾草,逮了扔,扔了又逮。然后默默地大口大口喝著茶水。
兄弟倆聊了很多,阿昌還給阿發說起關于阿香的一些近況。當年阿香的父母嫌阿發村太窮太落后,活生生拆散他們,硬是逼阿香嫁給一個小生意人。雖已成婚,但是阿香憑著自己的烈性,硬是沒有讓小生意人沾上邊。其實那個小生意人他媽的也不是什么好苗,靠著那點小資本到處拈花惹草,阿香本就不喜歡他,便讓他隨心,自己倒落得個清凈。阿香心性善良敦厚,依然像待自己的親生父母一樣照顧著公婆。后來那個小生意人越來越不景氣,欠別人的債也越來越多,整天東躲西藏,公婆見情況這樣,便對阿香說:“好閨女,爹娘對不住你,只怪這龜兒子不爭氣,不會享福!我們一定還你個自由身,你另尋個好人家過日子吧。”幾經波折,總算讓阿香離了婚回到娘家住了下來。
聽完哥的訴說,阿發心理更不是滋味。他知道哥的意思,但是自己剛剛回家,一無所有,一切都還得從零開始,他不想在這個時候考慮個人問題。到山里走走吧,看看父母,順便看看那些果樹,應該正是花期。
沿著村外的那條山路慢慢爬了上去。站在山坡上,整個村莊盡收眼底。天空是那么的藍,幾縷白云輕飄飄的游弋在空中,果園開滿了火紅的桃花和雪白的梨花,引來無數的小蜜蜂嗡嗡歡唱。空氣中夾雜著淡淡的花香,父母的墳頭就立在那美麗的果園中。
風輕云淡,風景是這樣的迷人。阿發在墳前一塊青石上坐下,和父母說起了這些年自己在外打工遇到的種種狀況,經過這么多年的磨練,他變得成熟、睿智。心性沉靜而空靈。很自然地,他又想起阿香。
就在這桃花林中,在父母的墳前,他和阿香私定終身,立下今生非她不娶非他不嫁的誓言。記得阿香當時的臉頰紅得和這桃花一樣,那么美,那么迷人!現在卻物是人非啊!他輕聲嘆息著,慢慢游走在桃花林中,細細思考著自己如何開始新的生活?突然,一個紅衣女子在前面樹林里一閃而過。是阿香嗎?一定是阿香!他不由自主追上去。
這么多年來,他一直無法放下這個女人!追上了,真是阿香!阿發一把扯住阿香。“香,你跑啥?我是阿發啊,你過得還好嗎?”
阿香變化不大,只是眉宇間多了幾分成熟和堅毅。 “阿發哥,以前是我對不住你,現在回來就好。以后你就別管我了,自己好好過日子吧。”阿香話沒有說完便淚流滿面,用力甩開阿發的手捂著臉跑開。
六
這天半夜,雨下得又大又急,陣陣雷聲把阿發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他隱約間聽到屋外有人說話。起身摸出手電筒,悄悄出屋走到屋檐下。山雨突襲,正淋漓盡致地沖洗著這個寂靜的小山村。他迅速地察看四周,看到幾個人影正在西北角的老屋里閃動。慢慢摸了過去。看清了,是阿昌哥和張明,還有阿龍。老屋一角的房梁上,一股股水柱直往下泄,三人正忙著拾掇。“阿昌,你家這老屋不能再住下去了,太危險。明天叫上阿發一起搬到我家住去。”張明大聲對阿昌說著話。
阿發走過去叫了聲:“老叔……”
事情是這樣的,這天半夜突然下起大雨,張明便馬上起身,他想著阿昌家的老屋逢雨一定會漏,于是收拾工具出門,路過張誠家門口,猛見大門打開出來個人,電筒一照看清是阿龍,于是叫上他一起往阿昌家趕。
四個人折騰一晚上,終是有驚無險。天亮了,雨停了,太陽也出來了,四個泥人走出老屋,站在陽光中,一任陽光暖和地烤著。
“都累一晚上,你們趕緊洗洗收拾下到我家來喝杯酒暖暖身子,我早叮囑好你嬸子了。”張書記轉身拎起雨衣和防水燈回家。
酒過三巡,叔侄幾個總有說不完的話,敘不完的舊。一直到現在,他們終于明白當年為什么張明要那么堅持修那個廁所的真正原因了。
事情是這樣的:那年在一次上級工作組下來阿諾村調研考察民情工作時,半途中一領導突然肚子疼,找了好多地方都沒有廁所。他不知道,在這個原始小村落,從古到今,是沒有一家人有過廁所的,一切都是回歸自然。在田野里,樹叢中或是山坡后很自然地便解決了,可是這城里人不適應呀!這下可急壞了張明。最后問題是解決了,但是那情景卻在他心里扎下根。
一定要解決好這個最根本的關于人類文明的問題。那句話深深刻在他腦海里。沒有文明,如何進步?沒有文明,又何談發展?他暗下決心,立志要扭轉。于是一個漂亮的廁所在這個最最貧窮落后的小村落里誕生。
它是這個窮山村里唯一的、高大時尚的、具有現代化氣息的標志性建筑,村民每天經過時都會用觀賞的眼光看著這個漂亮的廁所,他們憧憬向往著有朝一日,一家人也能住在類似這樣堅固美麗的房子里生活的美好場景。然而每天,他們又不得不回到現實中,回到自家那破舊、灰暗、低矮的土掌房里過著蝸居的生活。從那時起,張明每天都在村民的謾罵聲和唾沫星中生活著,那種苦楚,只有他自己能體會,他無處訴說,也無法訴說,只能把苦水默默往肚子里咽。
聽老叔說完,阿昌阿發阿龍幾個同時端起酒杯:“老叔,這么多年了,是我們對不住您。今天就借這杯酒向您老陪不是。”
張明多年壓在心里的那塊大石頭今天終于拿下,他的心情格外舒暢,他們歡快地說著話,聊得沒完沒了。張明把酒杯滿滿地斟上,語重心長地說:“這就好,這就好!過去的都已過去,咱們還得往前看。以前我們這村自然條件差,環境惡劣,不通公路,山高路遠的留不住人,也沒有人會愿意嫁到咱們村來。村里年輕人幾乎走光,只留下老人和孩子,什么都不能干,也干不了。可是現在國家政策好呀,幫咱們修公路,架自來水,給資金,給項目……真心要讓咱老百姓早日過上好日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今后有什么困難和問題咱們一起想辦法。來來來,不說了,喝酒喝酒!咱幾叔侄好好喝兩盅!”
張明一席話,讓幾位侄子心頭暖意一陣陣上涌。是的,一切都過去了,無論以前如何,都不重要,那已經成為歷史。目標已定,就應該拿出精神好好干一翻事業,徹底早日脫貧致富!幾叔侄頻頻舉杯、昂頭,杯底朝天一杯杯干了。
阿發在離家多年后回家的這一天喝醉了,他痛快淋漓地醉在了生他養他的故鄉懷抱之中。他醉得舒心,醉得安然,醉得踏實。在醉夢里他恍惚看到了淺笑嫣然,帶著絲絲嬌羞的阿香正朝自己緩緩走來。
七
一覺睡到晌午,阿發才清醒過來。一腳蹬開被子,從老木床上跳下來直往院里奔。感覺還有一絲醉意,他把頭湊到水龍頭前,嘩嘩嘩地擰開,就著清涼的水美美沖了個頭,抹了把臉,感覺舒服了很多,順手扯下墻邊繩子上掛著的毛巾邊抹頭發邊往正屋走。
“兄弟,酒醒了?要不再睡會?”阿昌哥正咂著旱煙笑瞇瞇地說。
“我的哥,還讓我睡啊,也不早點叫醒我,快別耽誤了大事,趕緊的,咱們先合計合計建房的事。”
“好啊兄弟,只要你決定干的事,咱哥倆齊心合力。對了,回頭我們就分頭去辦理相關手續,就著這扶貧惠農的好政策把這老屋拆了重新建,還有申請貸款的事,咱一起合計合計!”
接下來的時間里,張書記忙里忙外的帶著阿發到相關部門辦理和協調各種手續。阿發在張書記和鄉親們的幫助下,全身心投入建設和種養殖中。他開始用他這些年在外面學到的現代栽培技術投入地侍弄果園。他充滿活力,總感覺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可是漸漸地,隨著活計的增加,阿發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又要奔波于建房,還得照管牛兒和桃梨果木,甚至有時連吃飯都顧不上。就在這趟子上,及時雨阿香來了。他知道這一定是哥的 “歪”主意,不過嘴上不說,心里是卻是喜滋滋的。
和以前一個樣,他又和阿香一起到果林里干活;一起鋤草、澆水、施肥;一起照看牛兒,日復一日,在他倆的精心護弄下,果實沉甸甸地掛滿枝頭,他和阿香的感情也隨著升溫。
張明的心算是放下一半,阿發這戶是動起來了,那張誠那戶咋辦呢?扶貧還得先扶志!一定要把阿龍徹底從低谷中喚出來,讓他充滿信心重新開始新生活。
八
接下來的好長一段時間里,阿龍幾乎沒有沾過一滴酒了,別看他以前成天醉生夢死的樣子,其實他心里比誰都清楚。張明與自己反復說的那些話,阿發經常到家里來和自己的交心談心……自己雖沒有說過一句話表過一句態,但他們的話是扎根在心里的。他暗暗發誓,一定振作起來重新生活。為了那個虛榮的女人,不值。他還有父親,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等著他去做。
一個晴朗的、暖和的清晨,阿龍早早起床,將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凈凈,然后熱好滿滿一大盆水,跳進里面足足泡了一小時,他感覺這水真好啊,把全身浸在水里,讓水分充分地進入自己的每一寸肌膚,他感覺自己飽滿起來,頭腦極度清醒。他把自己全身上下清洗個遍,反復用清水沖淋后,找了身干凈衣服換上。又將家里所有能洗的衣物和被褥全部換下洗了晾好,然后又生火開鍋,下了兩碗面,等他將蔥花雞蛋湯燒好端上桌時,張誠從地里回來了。
張誠有點不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清潔干凈的小院,里里外外收拾得妥妥貼貼,桌上的兩碗雞蛋面散發著誘人的香,兒子干凈清爽地站在自己面前。張誠流淚了,是開心的淚,感動的淚。他的龍兒又生龍活虎起來了。這頓飯是父子倆這么多年來吃得最香最開心的一頓。吃過飯,阿龍硬是拽著父親給他洗了個熱水澡,說一定要洗掉所有晦氣,爺倆開始新的生活。
拾掇好一切,剛好阿發推門進來。阿發回村后,他便了解并知道了發小阿龍家所遭遇的一切。他知道阿龍是不會甘心一直在酒精中麻醉下去的,每每忙完事情,他都會帶一些吃的和用的到阿龍家和他說說話,談談自己經歷和想法。盡管阿龍一直都保持沉默,但他依然相信,阿龍總有一天會走出來的。阿發今天就是來找阿龍做幫手,幫忙采摘果子一起運到城里去賣。
看到清爽整潔的阿龍,阿發舒心地笑了,那個精明能干的發小已經完全從人生的低谷中走出來了。
九
晴朗的高空下,阿諾村山地里的辣椒成熟了,小巧可愛的辣椒通紅一片,一個個在陽光照射下生機勃勃。阿龍和阿爹正在地里歡快地忙活著采摘,阿龍摘下一個,放嘴里咬了一口,辣味十足!他滿意地笑了。轉過身看阿爹,阿爹也正咬辣椒呢!父子倆的心情是一樣愉悅的,他們家,在張明書記的帶領和幫助下,爭取到小額信貸搞起辣椒種植,迎來了這個紅紅火火的豐收季,其實阿龍還有一個更遠大的理想沒有和阿爹說:他想等來年再爭取貸款創辦一個收購公司。那樣的話,鄉親們就不用來回往城里跑,既減少成本,又可以增收,方便又快捷,他幻想在美好的未來中。
突然,阿龍感覺腹部激烈地疼起來,豆大的汗水一顆一顆從腦門上滾落下來,他停止采摘,用手使勁按住腹部。 “阿龍!阿龍!你怎么啦?”“阿爹,沒事,感覺肚子有點疼,你去幫我叫阿發過來。”阿龍強忍住痛疼對阿爹說。
張明書記的電話響起時,他正在鄉里匯報扶貧工作。電話那頭的阿發說:“明叔,阿龍送醫院了,診斷是肝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