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歲運丁酉,季適三春。我像一個潛水員潛進大海似地墜入 “打鳥”行列。追鳥的日子,神清氣爽,而鳥類外現的靈性,其妙趣讓我頓感達到難與君訴之臨界。
關于鳥,“一喜長尾如扇張,二喜風流歌聲揚,三喜姿色多嬌俏,四喜臨門福祿昌”之 “四喜”說,代表著中國民間對鳥文化的審美傾向?!按蝤B”一季,見識過多種鳥后,我對這種審美觀大體認同。
就鳥姿而言,我以為 “四喜”里喜歡成群結隊于林際空曠處拖著長尾滑翔的紅嘴藍鵲是很典型的,其迷人翔態,讓顏值高、氣質佳的它成為了中國神話傳說中的青鳥,每次對焦拍攝都會讓我想起李商隱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的詩句;與紅嘴藍鵲飛行姿態相反的翠鳥與紅尾水鴝,其覓食狀態,恍若超音速短尾戰隼超低空奔襲,令人目不暇接。自然界品種繁多的鳥因生活習性不同,其動姿差異很大。酷若京劇里黑白臉譜般的白鹡鸰施展輕功似的不停起落,喜歡哨兵般搖立樹梢呼朋喚友、在鐵梗海棠花間千姿百態昂吸、倒吮花汁的黃臀鵯固然可愛,但相對來說,我卻更偏愛那些安于幽居、不喜張揚的鳥類之姿。譬如,慣立于近水突出巖石的白頂溪鴝,其豎舉扇尾的節律,在我看來就相當有特點;同樣,黃頭鹡鸰在荷葉上猶似芭蕾夢幻般的靈異,絕對也是高雅大氣,趣味別致的……
鳥是一種非常愛體面的生靈。平時,人們常見它們在陽光下或蹲于瓦舍,或棲于樹枝啄梳羽衣,卻很少看見它們水浴的情形,而我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清晨才目睹這一風情的。那天,天氣并不太好,可三五只綠背山雀和北紅尾鴝恍若患上潔癖似地站在溪灘上,不時蜻蜓點水般置身水面,腳、翅沾水后又飛回原處。這時,它們的羽毛像時下潮女們用啫喱水噴于發上似地蓬松迷人,抖動“霓裳”時用喙東啄一下,西啄一下,也算是在潔身自好、梳妝打扮吧。浣羽純凈無瑕,想必它們此時也有貴妃出浴般的輕松和愜意,帶著滿足瞬間 “飛天”似地離去后,留下的蹤影令我驚羨不已……
一場淅瀝春雨之后,天空蔚藍如洗。泥土蘇醒的聲音,草木萌發的聲音與濕潤的鳥聲相伴,從帶珠林際飄落下來,把人心淡泊得一塵不染,空明得如同禪境。在這些聲音中,鳥的“風流歌聲”無疑是很獨特的一種。
拍攝鳥類的那些日子,黃喉鹀的“咂咂”聲,絲光椋鳥令人回味的甜美鳴笛,黃眉柳鶯急促而宏亮的 “嘎支嘎支……”聲響,白鹡鸰的清音,黃頭鹡鸰不斷的脆啼,珠頸斑鳩連續而低沉的“咕咕——咕咕——”沉吟,紅尾水鴝邊飛邊 “吱吱”發出的單調輕喚,紫嘯鶇在多石的山間溪流巖石上活動或追逐時宏亮短促的鋼琴般風鳴……樹鷚細啞的變音,鵲鴝婉轉多變的風流歡歌,白頂溪鴝哀怨里的尖亮上升音或飛行中“唧——”的哼唱,北紅尾鴝連串輕柔的哨音或短而尖的小調,綠背山雀響而尖且較為清亮的動人變調,綠背山雀似“吇吇黑黑”或 “吇吇黑”及受驚時急促發出的“吇吇黑黑”或“吇——吇——”轉調,啄木鳥告警或飛行時發出的響亮聲或朗叫聲與尾音不衰的唱腔……紅嘴藍鵲沉重的沙啞低音,紫嘯鶇告警時發出的尖厲高音……這些聲音完美地融合為一體,成為了春天最優美動人的旋律。我常常醉心于這些聲音,它們或舒緩,或悠長,或急促,或長短相間;或顯《蒹葭》般清傷,或現《西洲曲》般溫婉,或如廬山瀑布般急瀉而下,或如《使至塞上》般蒼涼雄闊,乍現《春江花月夜》般的換韻綿長,其音其色,其轉韻成調不是平仄所能再現或描述的;輕柔鳥音似柳詞象牙般輕叩出了“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婉約意蘊,高昂鳥音似蘇詞鐵琵琶般彈出了 “大江東去,浪淘盡”的豪放風格,恍惚間,那些在樹枝上跳躍,在水畔靜立的鳥們,就如五線譜上排列的音符,幻化成優美交響,似流水般潺潺而出,清風般讓人頓感天清地明,并流連迷醉。
紅、綠、藍作為自然界“三原色”,它們可以被人類調配出不同色彩,而鳥類對自己羽衣色彩的搭配本領,使其得天獨厚地占據了先聲奪人的優勢。可以說,其巧奪天工之能就連當代服裝設計師們也無法企及,甚至嘆為觀止。人類如若按鳥羽復制或搭配服裝色彩,那絕對稚拙之極,絕對無法走臺亮相。今春“打鳥”一季,紅嘴藍鵲白、淡藍、紫灰色塊斑,及紫藍灰色與淡藍灰褐色的搭配外相,翠鳥頭頂、后頸和翼面布滿的深綠帶光藍斑,翼下及腹面的橘紅色,尤其是背至尾那一襲長瀑般光鮮,如同皇后的寶藍色外披容裝,黃頭鹡鸰頭部、前胸、雙翅紗裙似的嫩黃,肩、背、腰上的青灰,尾上覆羽的鮮黃,中央尾羽的黑褐,外側3對尾羽分列的黑、白,背上黑底斜嵌白條的扮相,珠頸斑鳩頸部至腹部略沾的粉色,余體以褐色為主基調與此的相配,和它最引人注目的頸部黑帶上密布、 “珍珠”般散落的白色點斑裝扮,紅尾水鴝雄鳥的灰藍毛羽與鐵銹色扇尾形貌,白頂溪鴝白色頭顱,栗色腰、尾基部及腹部與兩側黑色覆羽相間的儀表,啄木鳥后背豹紋、黑紋與胸前粉紅交織成的靚裝,紫嘯鶇、黃喉鹀、白鹡、樹鷚、鵲鴝……每一種鳥在羽毛色彩上的搭配,就是置于當代時裝界也無不彰顯時髦高尚,無不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縱是對色彩木訥者,也定會感佩大自然 “造化弄鳥”的神奇與絕妙。
鳥是大自然的精靈,大自然是鳥的家園。人間有了大自然和鳥的和諧相處與相互映襯,人就有了靈性,有了鄉愁,若缺失了大自然和鳥中任何一環,人類無疑會失去一份淡淡的欣喜或收割一份淡淡的憂傷。于此而言,人和鳥、鳥和自然、自然和人都應該相互尊重,互不侵犯,這樣才可能讓天地靈性賴以長存。
誰也不可否認,在“山光悅鳥性”的同時,鳥性亦悅山光,亦似具佛性。“打鳥”的日子,我在無意中發現,有些鳥對水的癡迷,竟會讓人想起《論語·雍也篇》子曰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的智慧。比如,伺機捕魚時常常蹲在岸邊或水生植物上一動不動,屬 “佛法僧目”之列的翠鳥,其入定狀態,與進入參禪之境就極其類似;紅尾水鴝與白頂溪鴝在溪流沿岸覓食時,它們常常欲動未動、似動非動地立于溪石之上,讓拍攝的我瞬間感悟到作為山水間的 “智者”它們名副其實,感受到它們在靜聽流水時的無欲心態,也能想象出它們閱盡世間萬物后淡然、泊然、自然、悠然、超然的宗教徒般心境。
不驚擾鳥的靜守,是人的一種慈悲。懂得了愛鳥、惜鳥、護鳥,從此,我變成了地地道道的 “鳥教徒”。
撩人的鳥意,在某種程度上時刻考驗著人性。鳥性酷似人性,它們之間的關系,也在體現著自然界的和諧,不驚擾鳥的寧靜和自由,不傷害鳥的自尊當是一份善良的呈現。曾耳熟和身歷過一些與鳥有關的善事,如為救一只傷鶴而在沼澤地里獻出生命的《一個真實的故事》主角,她就在用行動為舍身取義作詮釋,“舍”出物質性的生命,“取”得精神層面人與自然必須和諧相處的高識,這是否也如同在說,她忘記危險“忘”出的是人性的真、善、美,“忘”出的是鳥的生命和人的尊嚴同等重要!
或許這還不夠。
傅雷先生曾說過一句話,對我影響極深,“總有一種亮色能穿過黑暗,那就是人性”。那年,家嫂手術后回來,侄兒在住宅樓下積水中拾起了一只剛撲窩的小鳥,看來他本是想拿來給我年幼的孫子孫女觀賞的。誰知嫂子把小鳥洗干凈后,去我的陽臺上把它放飛了。嫂子的舉動,讓我想到了 “性善”兩字,也許,經歷了手術大難后,她原本善良的心雖已看穿了人的生老病死,但更珍惜來之不易的余生,因而才格外地惜護脆弱的生命。而我在陽臺上栽的兩株櫻桃,三株無花果掛果時盡管能給我帶來快樂,可煩心的事也不少,螞蟻每年都會四處爬,不安于松土的蚯蚓也會鉆出花盆于地磚上游走,有的半途不慎成為了群蟻的美餐,有的可以幸運地成為我客廳的“訪客”;果實遭殃自然難免,櫻桃還未成熟,回家推窗而視,但見地下都是果實,原以為是風雨刮落的,待看到某些連果肉都沒了,才頓悟出是小鳥的功勞。無花果更是不幸,成熟時它們都會張開一個微孔,小鳥飛來光顧后,螞蟻也會趁機上樹進入果實內,這于我真是苦不堪言。對于螞蟻,我是恨之入骨的,一度想用農藥消滅它們,可一想到美國海洋生物學家雷切爾·卡森 (Rachel Carson)1962年在《寂靜的春天》 (Silent Spring)一書開篇所講述的那個關于未來的寓言故事:由于人類濫用農藥和殺蟲劑,一個曾經鳥語花香的小鎮突然在一個春天奇怪地聽不到鳥兒的鳴叫,也看不見昆蟲的飛舞,春天變得如此地死寂,也如此地蒼白,一想到我眼前意念可能會因此造成蚯蚓和鳥們的不幸,一想到偷食櫻桃和無花果的鳥們的可掬神態,我忍痛放棄了這一念頭,選擇用聚掃方式對待和遠送螞蟻后,內心也就釋然了。
人性本是向善的,可當它惡的一面出現時,其災難深重。我在花山上拍鳥,環衛工人對我說:近來偶見一種藍鳥,不知叫什么。我猜想是銅藍鹟,給他看圖片后,證實了我的判斷??伤粺o遺憾地告訴我,幾個小孩把雛鳥從窩里掏出來,弄死了。聽到此事后,我的脊背發涼,這次是母鳥不知該如何忍受喪子之痛了,也如人一般嗎?都說 “人發現自己的光,不吹滅別人的光就好”,那么,活人終究是不能因為自己的一時之快,而毀滅其它生物生存權利的。我不知道弄死這些雛鳥于人有什么好處,也不知道他們 “開心”之后會不會悲傷,有良心發現的一刻。簡單來講,人和鳥一樣,彼此都有自己最基本的生存權,誰也不能傷害誰,和平共處,“共同欣賞”,相互尊重有什么不好?難道制造毀滅就不怕報應嗎?這也就提醒了我,拍到珍稀鳥類后,絕不能在公眾平臺上告訴別人這些鳥具體的生存地點,避免它們遭受滅頂之災!
一春 “打鳥”也喚回了我很多的童年記憶。
很眷戀童年時的黑瓦屋槽,那里不單有燕子歸來的故巢,還是眾鳥棲息的樂園。當那些黑靈靈的鳥眼東瞅瞅西瞧瞧地覓食,我目睹了它們在地上的快樂,也目睹了驚飛后它們在瓦屋或屋旁樹上的身影,無論是在閉目養神,或在梳理羽毛,或在嘰喳叫喚,都讓我欽羨著那種自由無拘的幸福,或許,這也是它們作為大地生靈之一的皈依。
鳥還在現實的邊界處飛翔,而當我在一處濕地真正地讀懂《西洲曲》“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里的伯勞鳥和烏臼樹后,我也不再擔心鳥在時間長河里的繁衍和生存,相信在風中它們的未來必將會隨人性趨善而變得更加美好,這也算是我 “鐘情于鳥類”的祈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