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宛村
李云雷的新作《再見,牛魔王》短篇小說集,延續了他一如既往的樸素,清新的氣質。他以個體的感性經驗,記錄了時代變動中的鄉土故事。小說集采用第一人稱視角,講述了“我”對鄉土生活的回憶。以理性的文學批評見長的李云雷,在創作中則回歸了感性的日常生活。小說文法自然,頗有散文之風,但同時也顯示出作者很強的提煉與概括生活的能力,很好地平衡了作品的日常性和戲劇性。小說集的每個故事雖然獨立成篇,卻氣質相通。作者不但塑造了一個純凈、真誠的少年“我”的形象,也通過“我”的視角,向我們展示了他曾經生活和眷戀的鄉土世界。故事總是從“我”遙遠的回憶開始,又在我對現實的述說中結束。于是,我們沿著“我”回溯的目光,看到了“我”的成長軌跡,看到“我”的同鄉人在時代變遷中的命運沉浮,看到了鄉土生活的人情世故與婚喪嫁娶,也看到了鄉土社會隨城鎮化的進程和老一代人的逝去而逐漸消逝……伴隨著強烈的今昔對比,李云雷向我們展示了鄉土世界的過去與今天,也表達了對鄉土的深深眷顧與懷戀。因此,這些回憶性的記敘不但為我們勾勒了一個變動著的鄉土世界,也凝結著作者對過去生活的回望與思索。這種思考有時關乎個人的內心,有時又與時代的走向聯結,在不斷的思索與回顧中,他力求找到一個關于世界本真的答案。
自五四以來,一代作家離開故鄉來到都市,使“鄉土”成為了文學史上一個重要的題材。李云雷的創作承接了五四以來的鄉土文學一脈,但卻負載了更復雜的時代意義。小說中的“我”在青年時期離開鄉村,來到城市定居。雖然已經在城市生活多年,但“我”卻總是以一個“漂泊者”自居。“我”常在回憶中以“在塵世間漂泊”,或“那個時候我在外面漂泊的實踐已經比較久了”來自述,脫離了“我”封閉的鄉村生活,在“我”看來是從一個結構到另一個結構,我時常感到和鄉村生活格格不入。有時“我”“甚至也會感到奇怪,在這樣的環境中怎么會產生一個我呢?這讓我有點驕傲,有點悲哀,也有點沾沾自喜”。漂泊感往往來自于生活的變動不居所帶來的不安感。在這一意義上,李云雷筆下在城市漂泊的主人公與五四以來鄉土小說中的知識分子一脈相承。自五四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大多經歷了從封閉偏遠的鄉村到中心城市的過程中,生活所發生的劇烈變化給他們帶來的身份焦慮。讓鄉土文學中的“漂泊者”成為一個被不斷重述的主體。當接受了現代教育的精英知識分子面對一成不變的鄉土時,他們也呈現出“反叛”與“眷戀”兩種矛盾的傾向。一方面對故鄉的童年生活感到懷戀,而另一方面則難以避免用一種現代啟蒙的眼光來看待封閉不變的鄉土。“反叛者”如魯迅,對封建禮教統治下封閉愚昧的鄉村進行了冷峻批判。而“眷戀者”如沈從文,則將鄉土寄托為一個逃避城市文明的田園烏托邦。但不管對鄉土采取怎樣的價值取向,五四時期知識分子面對的仍舊是一個完整的鄉土世界。但李云雷所面對的問題則更為復雜。如果說魯迅的痛苦在于故鄉的“不變”而自己發生了變化,那么李云雷筆下的“我”的痛苦不是來自于故鄉沒有變,而是變化太快了,故鄉的命運和在城市漂泊的“我”的命運沒有本質不同,在小說中,鄉土的地理空間在迅速的改變:“我”小學玩耍的地方只能辨認出一個界碑(《界碑》);村里的“大西坑”(《鄉村醫生》),林間空地(《林間空地》),和“我”曾經的小學(《三畝地》)也被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樓房和工廠取代。而故鄉的人也在這個變動的時代承受著命運的錯位和隨之帶來的苦澀或歡愉:幼時的親友和鄰居或者和“我”一樣早已離開故土,再見面已是異國他鄉(《暗夜行路》、《雙曲線》),或者是在時代的裹挾下被迫接受新的生活:英武一生的村支書占理大爺晚年成為守門人(《三畝地》),俊江大爺的曾經受歡迎的紙糊燈籠被市場化的綢燈籠排擠而無人問津(《紅燈籠》),鄉村的土醫生順德爺爺也終將被科班出身的西醫取代(《鄉村醫生》),在市場化的今天,也再難聽到姑娘們歡聲笑語的織布聲(《織女》)。時間摧枯拉朽,足以消滅一切堅固的東西,“廣闊的樹林可以像蛛絲一樣被輕易抹去”,而隨著一個個鄉村老人的離去,那條“我”從小最熟悉的路,“越走越遠,也似乎就快要斷了。”在現代化的沖擊下,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改革開放帶來的經濟飛躍和城鎮化,不僅深刻改變了鄉土的面貌,也全方位改變了鄉土的生活方式。如果說以沈從文和廢名為代表的現代鄉土小說曾將鄉土寄托為一個永恒的田園烏托邦的話,那么今天這個烏托邦的神話也破滅了。鄉土社會的一去不返已經成為了人們的共識。在小說《林間空地》中“我”發出了這樣的慨嘆:“在我之前,這個世界就已經發生了變化,他們將一個變化了的世界帶給我們,但世界并不會停止,而是將繼續變化,正如我們的土地變成了工廠,我們的樹林變成了市場,我們的小河變成了風景區。”但作者的本意并不在書寫一曲鄉土挽歌,即使鄉土已經如夢般“在宇宙中緲若微塵,在時間長河中稍縱即逝,卻依然是我在這人世間最值得珍愛的。”
因此,如何面對,如何看待正在消逝的鄉土,如何在這個故鄉已無跡可尋的時代重新找尋我們的“根”,一直是蘊含在李云雷小說中的問題意識。在《我怎么寫起小說來》一文中,李云雷坦白:“我們的時代變化太快,有時候我總是在想,如果我不將它們一一記下,或許它們很快就在時光的流逝中堙沒無聞了……我們總是在發展,在進步,偶爾停下來細想想,竟然無法記起自己的來路,忘卻了初心,又胡為乎來哉,我們走了那么久,又要到哪里去呢?我們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這些都是時常縈繞在我心中的問題。”正是基于這樣的寫作目的,李云雷選擇了用回憶的形式來記敘童年和鄉村的故事,也正是他所采用的記憶與現實交織的回溯性敘事,為小說打開了思考問題和處理問題的可能。回憶就是以當下的眼光看待過去。回溯性敘事所帶有的過去與當下兩種判斷尺度被學者吳曉東稱為是“回溯性差異”。在兩種判斷尺度中,回憶不僅僅只是對過去的沉溺,而更是對現在的“我”的確證與救贖。因次,回到過去,從過去的生活中思索和挖掘能夠解決這個變動的時代所帶來的漂泊感,不安感和焦慮感的答案,就成為了貫穿小說的問題意識。回憶的過程同時也是思考的過程。李云雷不僅僅在記錄一個正在迅速遠離我們的時代,也更想要從回憶中尋找和挖掘那些經久不變、歷久彌新的東西。時間或許是誰也抓不住的小偷,但記憶畢竟深深地留在了我們的腦海。因此,小說中“我”的回憶之旅同時也是找回初心,重尋世界本真的過程。
回望故鄉同時也是回首自我成長。在一系列以“我”的故事為主線的小說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少年的成長和成長過程中一直保留的可貴初心。在《界碑》、《哈雷彗星》等作品中,我們看到了少年第一次打開眼睛看世界的那份新鮮與好奇。在《界碑》中,“我”第一次離開自己的村子,第一次接觸陌生的同學,第一次看科幻小說,也第一次發現那個通向外部世界的“界碑”。正是從那時開始,“我”這個小小的井底之蛙了解到了世界的廣闊和博大。許多年后,“我”和曾經要好的玩伴四海、五黑都走向了不同的生活軌跡,那條承載著童年記憶的街道也面目全非。“我看到了整個世界在變,所有的人在變,而我自己也在變”,但“幸好309線706還在,讓我看到了一點不變的東西”。不變的界碑正是“我”對這個世界好奇的初心,它不僅僅是封閉偏遠的農村與世界聯結的坐標,也象征著我對世界最初的好奇。毛澤東在青年時代曾講:“驚奇者,人類之生涯也。”好奇心給了“我”一種向外看的眼光,使“我”能夠走出鄉村,看到更廣闊的世界。而《哈雷彗星》中,吳老師教給“我”的則是一種從更加廣闊的視野去看待世界的眼光。當“我”在那個黑夜里坐在高高的麥秸垛上仰望星空時,我也同時擁有了一種“哈雷彗星的眼光”。哈雷彗星作為永恒宇宙的一部分,令我第一次意識到人的渺小和人生的可貴。
然而,在《并不完美的愛》和《草莓的滋味》中,“我”則初次體會到了人世的挫折與苦澀。《草莓的滋味》中,與朋友同時喜歡上同一個女孩的“我”初嘗友情與懵懂愛情矛盾沖突的復雜情愫,就像草莓的滋味一樣甜中帶著酸澀。在《并不完美的愛》中,奶奶對小義的偏心令幼年的“我”時常感到委屈受傷。雖然“我”后來在得知奶奶的身世后,也漸漸理解了她對我冷淡的態度。但“我”依然對奶奶是否愛“我”而心存猶疑,直到“我”已長大成人,奶奶老年行動不便卻還惦念著“我”幼時的喜好,路途迢迢來為“我”送醉棗時,“我”才終于意識到奶奶或許真的是愛“我”的。而奶奶過世后,“我”終于理解了奶奶對“我”并不完美的愛所承載的意義——奶奶的偏心讓“我”第一次意識到了世界的不完美,而在這個不完美的世界上,“我”也依舊要堅持走自己的路。
“我”的初心正是幼年形成的理想信念的萌芽。在“我”和朋友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代人的文化記憶與理想。“我”滿懷深情地懷念著我和小姨一起去看電影的快樂時光(《電影放映員》),姐姐和青年們在生產隊干農活的歡聲笑語(《泉水響叮咚》),性格憨厚老實的俊江大爺在表演樣板戲時煥發的宏偉英姿(《紅燈籠》)……這些內容使我們深切地感受到那個時代集體生活給人們帶來的快樂。與此同時,社會主義英雄主義教育所帶來的崇高感也在一代青年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在《暗夜行路》中,“我”在黑暗中默默用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等偉人的偉大事跡來給自己鼓勁兒,當暴風雨來臨時,我高呼著高爾基《海燕》中的名言:“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些吧”。在我與小霞分別的那個夜晚,蘇聯解體了,一個時代結束了。但當“我”幾十年后與小霞在遙遠的異國他鄉相遇時,“我”依舊可以和她談論馬克思主義,高唱蘇聯歌曲。“一個國家在疆域上不存在了,它在歌聲中還存在,這就是藝術的魅力吧。”一個時代不也正如此嗎?雖然那個時代已隨歷史遠去,但那個革命理想年代所形成的左翼文化對英雄主義與社會公平正義的追求,已經成為一種深厚的文化心理積淀,構成了一代人的情感結構。在“我”的身上,我們也可以看到李云雷在文學批評中一直堅持的左翼立場。《再見牛魔王》是一篇明顯突出左翼理想的作品。牛魔王來到世間,看到繁花似錦的城市對動物來說卻是無邊的陷阱,它坐在床前向“我”談心,它告訴“我”“世界上最大的敵人是資本主義現代性,必須要打破這個壓迫性結構,才能創造一個新世界”。因此它策劃了動物園的集體暴動。牛魔王最終失敗了,但當它在天空回望“我”的時候,我卻認出了它正是童年時候與“我”分離的那頭小牛犢,而“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一定會再回來的”。小說充滿了大量的隱喻,牛被圈養或被殺戮,正如同人類被壓迫和被剝削,而牛在屠宰場遭遇的殺戮、肢解,正如同工廠的工人在機械性勞動中遭遇的異化過程。資本主義現代性所構成的壓迫結構,不僅僅是人類對其他動物的專制,也是人類社會1%的精英對99%的底層的蔑視。而牛魔王與“我”的關系也構成了某種程度的隱喻,這頭憤世嫉俗的大公牛不僅是“我”幼年時期相親相愛的小牛犢,也象征著“我”的初心,它的出現也在提醒“我”,即使要面對重重阻力和可能的失敗,也依然要有對這世界的不公表達憤怒的力量。
李云雷雖然飽含感情地敘述了一個時代賦予“我”的理想信念,但也并沒有因此就將那個時代理念化,而是沿著“我”的回溯的目光,忠實地記錄了生活在這片鄉土上的人們的掙扎與命運。小說將人物還原到真實的歷史語境和時代背景中,進行了深刻和復雜的探索。《三畝地》講述了村里三畝地的前世今生和與這片土地相關的人的命運浮沉。小說記敘的時間跨越了土改、文革和改革開放將近一百年的時間。在“我”略帶傷感的敘述中,三畝地經歷了不同時期的土地政策,從二禮爺爺家的祖墳地變為“我”的小學,最終又回到了二禮手中。三畝地是中國百年來土地和個人命運的縮影,通過講述與這片土地相關的人的故事,作者給我們展示了那個時代里個人命運的波折錯位。曾在文革中遭到迫害的二禮爺爺離世時葬禮隆重,英武一輩子的老支書占理大爺老來卻淪為了看門人。一個充滿激情與理想的時代結束了,“我”既為那個不屑于先富帶后富而醉心于土地的二禮感到陌生,也為占理大爺晚年的頹唐而感到一陣悲涼。然而,命運結局的簡單顛覆并不能掩蓋人物本身的復雜,二禮爺爺既是那個給過往的每個小孩抓棗吃的和藹老人,也是每每提到文革經歷就抹起眼淚的“受害者”。他雖然對“我”說他“思想很先進,覺得該把自己家的土地分給窮人”,但二禮后來對土地的執念卻讓“我”意識到他也許從未放棄恢復祖業的理想。在“我”的敘述中,我們看不到意識形態對歷史判斷的是非標準,而是看到了個體的具體生存情境,看到了歷史軌跡如何真切地影響個人的生命軌跡。《電影放映員》中,“我”雖然已經習慣了小姨和姨父組成的平凡家庭,但幼年時隱隱感到的小姨與電影放映員之間朦朧的感情,還是讓我會設想“小姨完全可能有另一種生活,另外一種人生。”李云雷在寫作中始終對故鄉的人們保持著一種深刻的理解與共情。在他的作品中,我們看不到精英知識分子面對鄉土時高高在上的啟蒙姿態,而呈現的更多的是一種悲憫情懷。這種悲憫情懷就是始終將感情的天平傾向弱者一邊。這既與作品中“我”幼年時期深埋心底的理想信念息息相關,也與作者本人在文學批評中堅持的底層立場保持一致。在弱者身上,“我”看到了普通人面對無解的命運,堅強生長的力量,這種力量既是作者想要尋找到的“初心”的一部分,也是他從故鄉的人們身上繼承到的寶貴財富。
在《啞巴與公羊》中,英與憨三都是身心不健全的殘疾人。村里的人或者憐憫她,或者嘲笑她,卻幾乎沒人將她視為一個正常的女孩子。直到我看到那支插在英的筐草上的粉紅的麥穗花時,“我才突然意識到,原來英也是一個愛美的女孩子。”英不僅僅和普通女孩一樣,她甚至有超出普通人的不平凡。通過姐姐的描述,“我”知道了英其實聰明又細心。英在同是弱者的憨三受人欺負時挺身而出,更讓人看出她的正義與勇敢。最后憨三與英陰差陽錯的結合竟養出了“我”們村最有出息的孩子,更顯示出弱者在艱難的生活中頑強的生命力。在《鄉村醫生》中,鐵腿原本家境殷實,生活無憂無慮,但母親離世,父親外遇出走使他不得不過早地肩負起養家糊口的重任。但鐵腿并未被生活的重負壓倒,他自立門戶,送妹妹出嫁,最后自食其力過上了富足的生活。《我們去看彩虹吧》中的小銳,因為母親死后父親再娶生活開始變得不幸,過早喪失了專心讀書的機會,但小銳卻一直對學習有著巨大的渴望。在這個偏僻閉塞的小鄉村,她卻在讀美國詩人基爾默贊嘆大自然的詩歌。這個叫小伙伴去看彩虹的女孩,從小就擁有發現美的獨特的眼光,在小說的結尾,我們可以感到“我”對小銳遭遇的遺憾和對其未來生活的殷切希望。“小銳是那么不同,我想她可能也會有與眾不同的命運”。在李云雷的筆下,即使平凡如小銳,依然可以擁有不平凡的靈魂。天之道在強弱,人之道在是非。李云雷在敘述中始終選擇站在弱者一邊,用一種平視的眼光,去挖掘他們不幸人生中不平凡的地方。這不僅是對弱者心靈世界的挖掘,也是對他們多舛命運的深刻共情,他將他們當做是自己的命運共同體,進行關照和探索。正如小說《鄉村醫生》中“我”最后的剖白:“我不是鐵腿,不能像他一樣感受到那么溫切的痛楚與歡欣,但是有時候我會想,鐵腿也是另一個我,他走了我可能走的另一條路,這條路他走的那么艱辛,那么心酸,但是他終于挺過來了。”在李云雷的小說里,弱者不再是一個需要被同情或者批判的簡單化的客體,而成為融入作者生命體驗和整個鄉土命運敘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命運共同體的弱者不再只單一地陳說面對不可抗拒的時代洪流時的無助與痛苦,反而在命途多舛的底色中呈現出復雜而豐富的人性內涵與頑強的生命力量,正是這些特質讓李云雷筆下的鄉土世界擺脫了刻板的敘述模式,從微觀的個體命運出發延展出時代發展脈搏中獨特的律動,挖掘出鄉土世界在歷史敘述和命運呈現中豐富而多元的價值內涵。
李云雷在挖掘村里人堅韌生命力的同時,也歌頌了鄉村質樸淳厚的人性與人情。對學生施行嚴厲體罰的蘇老師,在教我們唱臺灣民謠時泄露了內心柔軟的一面(《三畝地》);對外逞兇斗狠的二猛,心中卻惦念著自己的家(《縱橫四海》);玩世不恭、四處偷竊的小杰,也會噙著不舍地看著自己的媽媽和妹妹;對小杰管教嚴厲不認父子情的武爺,也會在警察抓到小杰時跪地痛哭。(《小偷與花朵》)。在這些故事里,人性深處豐富的層次被李云雷一一剝落,鄉土世界的每一個人物不僅背負著各自的性格和命運,還一同編織出鄉土社會里交織著傳統鄉誼和禮儀規范的人情畫卷,呈現了鄉土世界人與人之間的深厚感情,正是這種看不見的紐帶將不同個體的復雜性情和迥異的命運串聯起來,在人性深層的豐富土壤中挖掘出鄉土敘事新的可能性。在文本中,這種感情,在“我”的故鄉被稱為“懂禮數”“認老禮”。作者也在小說中重點塑造了多個講禮數,重情義的人物形象。《紅燈籠》里的俊江大爺憨厚老實,真誠可親,他燈籠扎好了先不去賣錢,總想著給村里的每個孩子送一個。即使是在政治斗爭激烈的年代,他也要冒著被批評的風險給老地主家的孩子送上一盞紅燈籠。他凡事都要論一個理,干活從不偷奸耍滑,即使一把年紀了也要去拜年,認認真真地跪下來磕頭。《鄉村醫生》中鐵腿頑強的生命力令人贊嘆,但更可貴的是他以德報怨、重情義的品質,發達后的鐵腿無論村里有什么大事,都二話不說捐一大筆錢,他對鄉親不擺架子,不嫌貧愛富,對曾救過他命的順德爺爺心懷感恩,即使是對曾無情拋棄他的父親,他也從未放棄尋找的想法。
當然,李云雷并非一味地沉溺在傳統禮儀和淳樸鄉情中陷入單純的鄉愁,而是對此進行了立體的觀察和反思,他在小說中已經意識到有時這種太過濃烈與執著的感情也會造成一定的悲劇——“我們村里人和城里人不同,城里的人今天愛,明天恨,變換不定,很脆弱,但我們村里人的情感是穩定的,愛恨都是一輩子……只是這樣的情感太沉重,濃烈,執著。”《織女》中桂枝和芳枝兩姐妹本來親密要好,卻因為年少時相親的陰差陽錯而從此斷絕了來往,直至陰陽兩隔,而村里人與人之間盤根錯節的密切關系所造成的流言蜚語和家長里短,有時也會讓被談論的人承受更大的悲痛與磨難(《啞巴與公羊》)。
但“我”最終意識到,這種復雜的情感正是鄉土賜予“我”的烙印,也是“我”苦苦追尋的歷史“根”脈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當“我在城市里,內心日漸支離破碎,對人的情感也變得疏遠。淡漠,似乎很難找到人生的支點”時,鄉土中的人情依然是使我感到安定的力量。在《富貴不能淫》中,“我”在經歷了自我迷茫、自我否定和自我追尋之后,終于在遙遠的故土完成了自我身份的認同和自我價值的確證,即使“我”回歸故鄉總是盡興而去,敗興而歸,總認為故鄉愚昧而偏僻,但當“我”走了很遠的路之后,卻并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到哪里去,“我”以為自己在向中心靠攏,在追求美好生活,卻好像離自己的心越來越遠了。而當“我”眺望著心中的故鄉時,“我”才終于意識到,真正的世界中心其實就在“我”的家鄉。那是孟子留下名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為大丈夫”的地方。“我”忽然意識到,故鄉土壤中的文明積淀是那么豐厚,“已經融入了我們的生活和血肉,形成了我們做人的根本。”就像“我”的舅舅,他在艱難的年代與母親互相扶持,他對人親近和善,“他并沒有多少知識,但他有禮數,有情感,他的文化都是舊的,但是那么溫暖,就像一個隨時可以依靠的大山”。李云雷將故鄉人之間親厚的感情看做是中國幾千年來優良文化傳統的承襲。在叢林法則盛行,人情冷漠,倫理道德渙散的今天,他通過對故鄉倫理人情和傳統文化的歌頌,表現出一種重建價值的努力。故鄉的人情和禮俗蘊含著這個變動時代中世界本真的答案,它不僅曾經溫暖過在那里生活過的人們,也永遠溫暖和充實著“我”漂泊的內心。
由此,李云雷不僅揭示了鄉土世界最重要的深層價值:作為傳統文化表征的鄉土人情與風俗禮儀成為了生于鄉土的人們難以抹去的文化烙印并且根植在每一個鄉土個體的人生命運與精神世界之中;他還從立體多元的維度考察了鄉土情感對具體個人的作用和影響:它不僅構成個體身份認同的根基,也成為影響個人命運走向不能忽視的重要因素。
在《暗夜行路》小說集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村莊四十年的發展軌跡和命運劇變,也看到了村莊里的人們在這個極速變動的時代所歷經的愛恨情仇與悲歡離合。自70年代的中國社會轉型以來,中國人一邊享受著經濟、政治、文化實力飛升帶來的巨大成果和喜悅,一邊經歷著前所未有的城鄉流動和痛徹脊骨的故土離散,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鄉土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走向崩潰,越來越多生長于村莊的人們離開故土奔向城市,這樣迅速、深入、廣泛的城市化在世界歷史上也前所未有,而身在其中的人們沒有任何可以參考的經驗進行完美地應對。我們已經意識到,中國現代化的道路和西方完全不同,今天有關“中國道路”的討論層出不窮,如何理解從過去綿延至今的中國傳統文化與社會主義歷史經驗和改革開放新經驗之間的關系一直是人文社會科學的重要命題,而這個命題中最重要的課題便是農村問題或者鄉土問題。但是,我們的文學創作和批評卻多熱衷于對西方文學現代派技巧的臨摹,而鮮見腳踏實地敘述中國人共同經驗與情感的“中國故事”,在此意義上,李云雷通過對四十年間故鄉命運的觀察和描摹,在創作中展現出敏銳的把握“中國立場”與“中國經驗”的能力,他在對鄉土歷史進行價值重建和情感反思的同時,對豐富的人性和微觀的個人命運進行了深入細致的考察和挖掘,不僅還原了自己故土四十年命運起伏的歷史片段,也呈現出別致的中國鄉土新經驗。
今天中國的發展也走到了一個臨界點,經濟數值快速增長的背后是難以解決的貧富差距、城鄉差距和社會倫理道德渙散的難題,時時威脅著社會的繁榮和穩定。在此意義上,中國社會正像那個“暗夜行路”的少年,在不甚明朗的黑暗中孤獨前行時,既需要從歷史中汲取力量,在對過往歷史的回溯中完成對自我身份的確證和救贖,還需要在身邊尋找同路人,集其所長創造屬于自己的未來。而正是伴隨著這樣的思索,李云雷完成了從故鄉尋找初心的旅程。當漂泊的“我”飽含深情回望自己的成長歷程與故鄉的風俗人情時,那些關于世界本真的答案也愈加清晰起來。它們是“我”對世界最初好奇,是“我”跟隨偉人的步伐對公平正義的追求,是“我”對故鄉親友命運與共的同理心,是故鄉人與人之間親厚的感情,也是中國千年傳統文化沉淀在故鄉的淳樸禮俗……“不忘初心,繼續前進。”在這個日新月異高速發展的時代,李云雷提醒我們時刻回頭看看自己來時的路。知道我們從哪里來,才能明白我們該向哪里去。這是時代的號召,是今天中國小說要完成的課題,也是“中國故事”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