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套盒”無限敘事結構在科幻小說中的應用
——以《分形王子》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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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樹人大學基礎學院

科幻文學是關于現代化的文學，更是關于現代性的文學。進入新世紀以來，科幻文學的學術境況也在逐漸改變，有關科幻的研究方興未艾。近年來，國內對科幻小說的研究逐步升溫，研究也取得了一些成績。但是，我國目前的科幻研究多數仍集中在《基地三部曲》《黑暗的左手》《神經浪游者》等少數幾部作品上，許多重要的科幻小說作家和作品仍未獲得足夠的重視，亟需擴大研究范圍。比如，芬蘭新興的科幻作家哈努·拉亞涅米。

《分形王子》深受東方因素的影響，其中最明顯的就是“中國套盒”式無限敘事結構。這是古老的東方故事敘事策略。在拉亞涅米的《分形王子》中，在三個層次的敘事中均出現了這種故事套故事、無限延伸、無限循環的“中國套盒”敘事結構。這種“中國套盒”結構暗合了科幻小說的物理學要求。

中國套盒(Chinese box)，即文本嵌套，又被稱為“文本中的文本”，或“故事里套故事”，美國著名黑色幽默作家巴思則稱之為“框架故事”(frame-tale)。這種結構，是指在小說敘述中，一個人物A在講故事;在A所講的故事中有個人物A1在講故事，講的是另一個人物A2的故事，而A2也在講故事，講的是A3的故事，故事中的A3還在講故事……”。這是古老的東方故事敘事策略，最著名的例子便是《一千零一夜》。它是巴思一直比較推崇的藝術形式。他對該策略產生的效果做出如下分析：“這種框架故事的結構會阻斷讀者閱讀的順利進行。當故事進行到下一層故事框架的時候，讀者會意識到——他所看到的故事都是虛構的，最外層的框架或許就是我們自身的生活；我們既是小說的主人公，又是小說的作者。因此，也可以將《一千零一夜》視為我們自身故事中的故事。”

在拉亞涅米的《分形王子》(Fractal Prince)中，首先，小說的題目本身就代表著嵌套無限延伸。這是第一層——標題中的嵌套與循環。分形(Fractal)是幾何學的概念，又稱碎形，通常被定義為“可以分成數個部分的幾何形狀，每一部分都是整體縮小后的形狀”，即具有自相似的性質。譬如下圖，自相似的三角形可以無限增多，相互嵌套，構成無限延伸的圖案。

分形，正是一種“中國套盒”——大套盒里容納形狀相似但體積較小的一系列套盒，大玩偶里套著小玩偶，這個系列可以延長到無限小。以“分形”作為標題，預示著小說文本內容的嵌套與無限循環。

第二層，是小說中框架故事的層層嵌套。小說一開頭，便是王子在夢中，夢見了偷兒(賭王若昂)，讓若昂講述自己被捕的經過。

序曲：王子在夢中

當夜，馬特杰克又從夢中溜出，去見偷兒。

……

“跟我說說你上次是怎么被逮住的。”馬特杰克說。

……

“故事開頭是這樣的。”他說，“獵手來找我那天，我正忙著殺薛定諤匣子里的幽靈貓。”

兩人四周，夢境擬境開始用落日、沙灘和海水描繪偷兒講出的故事。

1.竊賊和匣子

獵手來找我那天，我正忙著殺薛定諤匣子里的幽靈貓。

……

夢，也可以視為一種敘述。如果我們把做夢的王子馬特杰克稱為A，那么，在王子(A)的夢中給王子講故事的賭王若昂便是A1。在若昂(A1)講述的故事中，若昂自己(A1)化身為索伯諾斯特的始祖蘇曼古魯(A2)，來到地球上最后一座人類城市——斯爾市。斯爾市存在著神奇的“身體竊賊”，能通過虛構的故事侵占別人的意識。表面上，蘇曼古魯是來幫助戈麥萊家族徹查一樁女議員謀殺案，其實卻是來尋找失落的大炮迦拿、以及將人類意識變成故事的算法。在查案過程中，蘇曼古魯(A2)跟著戈麥萊家族的塔瓦妲，兩人一起來到故事宮殿，尋求宮殿主人卡法的幫助。卡法要求用沒聽過的新故事作為交換。于是，蘇曼古魯(A2)給他講了米耶里(A3)的故事。這樣一來，小說的“中國套盒”結構就已經增加到了四層。

而且，這還不是全部。到了小說結尾，偷兒(賭王若昂)講完自己經歷的時候，故事突然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

“我上次就是這么被抓的。”偷兒說完，仰天倒在沙地上。

……

暮光中，偷兒的臉開始改變。在馬特杰克眼前，偷兒的臉不斷閃過，一張連一張，就像無限的鏡子通道。

“你沒好好聽故事。一開始我就說了——最后我也說了——我不是賭王若昂。……”

“終極背叛者。”馬特杰克的嘴里吐出這個詞。他的腦中已經滿是鏡子。

“終極背叛者。”那東西重復道。現在，聲音從他身后傳來，積著灰塵，像紙張一樣沙沙低語。馬特杰克知道，要是他轉身，就會醒來——

這里，有句話讓人摸不著頭腦：“你沒好好聽故事。一開始我就說了——最后我也說了——我不是賭王若昂。”隨后就出現了終極背叛者。終極背叛者什么時候說過這句話？如果獵手的目標不是偷兒(賭王若昂A1)，那又是誰？我們再從序曲看起。序曲中，馬特杰克見到偷兒，請他講自己如何被抓的故事。于是，正文開始——注意：從第1章(1.竊賊與匣子)開始，都是故事(別忘記，在這兒，故事，是用來偷竊別人意識的)——抱著這個認識，我們發現，原來第一章出現過若昂的內心獨白：我不是賭王若昂。而第27章，在跟米耶里的激烈沖突中，若昂也說過一句話：“也許我根本不是賭王若昂。”

原來，從第1章開始到第27章里的偷兒確實是若昂(A1)，卻又不僅是若昂，他體內還存在著終極背叛者。所以，“我不是賭王若昂”這句話不僅是偷兒說的，也是終極背叛者說的。至于序曲、以及第28章中的偷兒，其實是從若昂體內分離出來的終極背叛者。從第1章到第27章這么長長的一整本書，都是終極背叛者講給馬特杰克聽的故事，目的是偷竊身為始祖的馬特杰克的意識。

所以，小說的框架故事——“中國套盒”結構又可以加上一層：王子馬特杰克是A，他夢中講故事的偷兒(終極背叛者)成了A1，終極背叛者故事中的賭王若昂成了A2，若昂化身的蘇曼古魯是A3，而蘇曼古魯故事中的米耶里則成了A4。

在推理小說中，這種“欺騙讀者，到結尾才恍然大悟”的手法有一種專門的稱呼，叫做“敘述性詭計”。利用這種手法，加上巴思所說的“框架故事”敘述策略所產生的效果，小說在嵌套中產生了多層次的作者與讀者的關系。而且，這部小說中的“敘述性詭計”十分隱蔽，一筆帶過，初次閱讀的時候，很容易被忽略。讀者想要領略小說的精妙之處，只能做一個反復讀者，參與到小說的創造中去，完成建構。

第三層，是小說的內容中，包含有無限循環的小故事。《分形王子》這部小說，雖然時間設定為未來，地點為地球上唯一的人類城市——斯爾市，但人物的衣著、膚色、室內裝飾、建筑風格均帶有濃郁的中東特色。這不由得讓人聯想起常出現在《一千零一夜》中的巴格達城。事實上，這部小說也確實仿效了《一千零一夜》的手法，在大故事里套著小故事，如“木塔力棒妻子的故事”，“督查和賭王若昂的故事”，“架線工與大炮迦拿的故事”等等。當“中國套盒”結構作為小說必要的部分出現，不是單純的并置，而是共生，或者成為具有互相影響效果的聯合體的時候，這個手段就有了創造性的效果，構建起一個不斷再生的世界，無限延續。

其中，“架線工與大炮迦拿的故事”十分特別。它是“身體竊賊”用來偷竊別人意識的故事，其開頭與結尾如下：

架線工與大炮迦拿的故事

很久以前——那時候，“怒吼”尚未搖撼地球，索伯諾斯特的魔爪未曾深深攫住地球的土壤——斯爾城里住著個男孩子。他是架線工的兒子，子承父業。

……

這時，莊嚴輝煌的安神降臨。有煙囪公主，光之海怪，綠色士兵，還有花兒王子。他們對男孩子說，給我們講個真實的故事，否則我們就取你的命。可男孩子只知道一個真實的故事：

很久以前——那時候，“怒吼”還沒搖撼地球，索伯諾斯特的魔爪也未曾深深攫住地球的土壤——斯爾城里住著個男孩子……

開頭和結尾完全相同，整個故事猶如一條銜尾蛇，頭尾相接，就像是我們熟悉的童謠：“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從前有座山……”。在這種結構里，故事和人生永遠不會完結，形成了一個無限循環。在敘事策略上，正如巴思所言，無限循環的故事會阻斷讀者的閱讀進程，讓讀者猛然驚醒，意識到故事的虛構性，明白自身也是構成故事的一部分。而從科幻小說本身的特性上分析，這個故事之所以無限循環，是為了符合作者的設定。在作者設定中，斯爾市人的意識都是一個個“自循環”。身體竊賊想要侵占別人的意識，必須藏身于故事中，讓人閱讀。然后通過無限循環的故事，跟別人腦中的自循環合為一體，方能成功。

“中國套盒”這種嵌套無限延伸、無限循環的結構，暗合了小說中的物理學要求。埋藏極深的幕后黑手“終極背叛者”(A1)，其本體被設定為一組無限延伸的鏡像。它能模擬遇到的任何一個人，通過計算預測出此人的下一步動作，征服對方，進而奪取對方的意識。不論是誰，只要陷入一個套一個、無限延伸的鏡子通道的人，都只能乖乖屈服，交出自己的意識。《分形王子》的大半部小說，也是由終極背叛者講述、用于偷竊王子自我意識的巨大故事陷阱。因此，小說的無限延伸、無限循環結構，正是身為“無限鏡像組”的終極背叛者本身的寫照。所以，小說一開頭的王子馬特杰克，盡管能力巨大，但在終極背叛者講完這個處處暗藏嵌套循環陷阱的故事后，最終仍不免被終極背叛者吞噬。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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