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門神》看東方元素的新型呈現

艾 琳

(山東工藝美術學院 數字藝術與傳媒學院，山東 濟南 250300)

門神是典型的東方文化元素。關于門神神荼和郁壘的傳說并不少，如《荊楚歲時記》中有關兩位門神的記載：“桃都山有大桃樹，盤屈三千里，上有金雞，日照則鳴。下有二神，一名郁，一名壘，并執葦索以伺不祥之鬼，得則殺之。”但是對于絕大多數中國觀眾而言，兩位門神并非深入人心的符號性意象，相對于秦叔寶、尉遲恭兩位由人神化的門神而言，其保衛家宅、帶來平安的典范意義并沒那么明顯，這也就為動畫人進行顛覆性的創作，在兩個人物身上注入新的文化內蘊留下了余地。王微的《小門神》(2016)便是一部將東方元素當成可供挖掘的熱土的代表之作。在這部動畫片中，神荼和郁壘以及觀眾們從民間文學中接觸到的整個傳統神仙世界，都在形式和內容上被給予了新的呈現。

一、創意策略與東方元素

對各種文化資源進行借重和整合，從而表達出一套老幼、中外咸宜的普遍性話語，是當前動畫長片創作者的共識。我們不難發現，西方動畫人開始對東方的文化民俗開展調查研究，并將其深入融合到自己的敘事文本中，如好評如潮，同時又能實現票房預期的《功夫熊貓》(

Kung

Fu

Panda

)系列電影便是其中的范例。一部又一部的《功夫熊貓》雖然也遭遇爭議，但一直票房節節攀升，這透露出這樣一種信息：即使無法達到將自身意識形態完美表述的目的，至少也可以最大限度地吸引觀眾，實現商業目標。中國動畫人也從來沒有忽視過將傳統文化化為創意策略的重要性。早在《大鬧天宮》(1961)時期，中國動畫人就開始意識到，傳統文化是動畫長片創作的寶庫，也正是在各類東方元素的大放異彩中，“中國學派”為世人矚目，輝煌一時。而隨著時間的流逝，觀眾對于動畫電影內容豐富性、創新性的要求越來越高，加上美國、日本等國家外來動畫的“入侵”，國產動畫電影如果只是單純地介紹或再現東方元素，將很難贏得觀眾的認可。但是如《花木蘭》(

Mulan

，1998)或《功夫熊貓》系列中呈現的東方元素，又難免有讀解錯誤之嫌。由于動畫片還對少年兒童觀眾承擔著一定的教育責任，這種誤讀又是要盡可能避免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國動畫人一方面考慮到觀眾對東方文化的熟悉與深厚的情感，另一方面也考慮到當代觀眾的審美和觀點，實現“舊瓶裝新酒”。如《寶蓮燈》(1999)、《西游記之大圣歸來》(2015)等都可以視為當代國產動畫長片成功綜合性運用東方元素的典范。

《大圣歸來》等電影主創面臨的創作氛圍和市場情況，也是《小門神》要面臨的。在《小門神》中，兩位門神神荼和郁壘的命運成為敘事的主干，圍繞著門神鋪開的天神世界也構成了電影最主要的東方元素。整個神界因為人間生活方式、神仙信仰的改變而發生著變化，如灶王爺就曾表示：“如今都用天然氣了，還有誰祭灶啊？”“香火”的斷絕也就導致神仙們有可能“下崗”。電影中人間一方的主人公，單身母親小英和女兒雨兒的餛飩店成為人間唯一還貼著門神的人家，勉強維持著神荼和郁壘的工作崗位。神仙們為了保住自己的職位都不得不各想辦法，而郁壘則想到了放出年獸，讓凡人們認識到神對他們來說還是有用的。在執行這個計劃的過程中，神荼和郁壘也就開始了和雨兒母女妙趣橫生的接觸。從整個故事架構我們不難看出，故事是建立在東方文化，即門神偶像崇拜的基礎之上的，擁有了這一基礎，大量東方元素就能夠自然地表現出來。如《功夫熊貓》的核心就是“中國功夫”。同時，這個門神偶像崇拜的基礎又是動搖的，這也是符合當前觀眾熟悉的現實生活的，當代生活在物質和精神上(包括建筑和門的設計上)留給門神崇拜的空間已經越來越小。如何把這種新舊之交的矛盾融會到一個積極、向上的故事中，是主創所要思考的問題，也是電影最能展現魅力，甚至進行跨文化交流的地方。和《大圣歸來》中，孫悟空被剝奪了法力，陷入情緒的低谷一樣，《小門神》也選擇了將神“人化”，讓神仙進入到人類的生活環境中，面臨人類的苦惱，這樣一來，東方元素能夠以一種更親切、更新穎的方式進入人們的視野。

二、視覺意象的新型呈現

從視覺意象的角度來看，《小門神》精心設計了諸多令觀眾過目難忘的形象。

以個體形象為例，電影中的巨靈神、花神、夜游神，乃至八仙中的韓湘子、鐵拐李等都是既能夠貼合觀眾對這一神仙的基本印象，又被加以變形，以顯得更為滑稽有趣，且符合人物性格。如財神爺，電影中即將下崗的神仙們都被召集在一起參加一個以迎接未來為主題的培訓班，而轉型成功的神仙則被推出來現身說法。財神爺就是這樣一個典型，電影中保留了民間信仰中財帛星君李詭祖的大體形象，如身穿紅袍，頭戴朝冠，白臉長須等，又因為他對新時代的迎合而加入了新元素，如財神爺戴著一副眼鏡，鏡片被設計為美元的“$”形狀，穿著有“$”圖案的皮夾克，腰間是LV腰帶，同時財神爺坐著的也不是金元寶而是一個閃著股票指數的大屏幕。財神此時已經變成了“股神”，因此郁壘才會對他大失所望。與之類似的還有如夜游神使用當代的擴音器等。

又以場景設計為例，電影中一共設計了49個場景。外景方面，如最為宏偉的凌霄寶殿，凌霄寶殿是根據人的朝代變化而年年加高的，因此觀眾可以看到，隨著時代的變遷，凌霄寶殿從下至上的建筑風格也有著從上古、漢代、唐宋、明清，一直到現代的玻璃幕墻摩天大廈的遞變軌跡。這視覺意象能夠更好地提醒觀眾，人間對于仙界的影響，要遠遠大于仙界對人間的影響這一理念。內景方面，以神仙培訓班為例，整個會場的圓形紅墻以及下面的弧形座位的設計，顯然是借鑒了聯合國大會的會場，神仙們無論高矮胖瘦、人形獸形，都圍坐在弧形座位上，都能清楚地看到“培訓師”。但是地毯、旗幟等上面的紋樣卻又是古色古香，極具東方韻味的。與之類似的場景還有如梅林學海中的日晷，高速公路下的古廟等。

三、精神理念的新型呈現

除了在視覺上，觀眾可以看到東方元素被進行了變形，在深層的理念上，《小門神》也對舊有的東方文化進行了整合。

(一)個人價值實現

在《小門神》中，神荼、郁壘的行為驅動力其實正是在于個人價值的實現問題。在神界經濟蕭條，神仙們也面臨著下崗危機的時候，憨厚的神荼對于自己職業生涯有可能遭遇的危機還并不敏感，而郁壘卻早已開始思考“如果我們不做門神那我們做什么，我們又是誰”的問題，并為此終日郁郁寡歡。正是在這樣的心理驅動下，郁壘才在聽了土地爺講述的故事之后，決定鋌而走險，打開鎖起年獸的三重封印。郁壘不顧性格保守、膽小的神荼的反對，脫下門神的衣服穿越門上的貼畫進入到人間，率先敢于違反人和神不能說話的規定，并且為了打開三重封印而勇往直前，這都是郁壘身上被賦予的一種新型精神，即打破了“溫良恭儉讓”的中式傳統美德，不惜破壞陳規也要追尋自我價值。

但是，電影認為，理想的人的自我實現、自我成就應該始終限定在一個“利他”的框架中，這也就是為何郁壘在打開年獸的第一重封印后，造成了河流干枯這一結局，神荼拼命阻止郁壘的原因。單純地為了張揚個人的力量而釋放怪獸，這無疑是自私的。因此，在神荼的身上，電影賦予了他濃重的傳統情懷，他對郁壘有著深摯的兄弟情誼，不斷地在夜游神面前維護郁壘。在意識到郁壘有可能會闖下大禍后，雖然神荼一貫顯得懦弱、安于現狀，但還是奮不顧身地去尋找郁壘。神荼下凡之后謹言慎行不敢說話，像一個憨厚的打工者一樣幫助雨兒一家。可以說，神荼這一角色中和著郁壘突出的個性。

對此，電影選擇了從對新事物的態度這一點來讓人物完成自己對個人價值的追尋，也正是這一點把人間和神界統一了起來。神界中的神仙們在謀求轉型，而在人間，小英家的餛飩使用的是“百年老湯”和單一的祖傳秘方，當雨兒不愿意在小鎮繼續住下去時，小英曾經對雨兒指著墻上的照片說：“這是你姥姥，這是你太姥姥，這是你曾太姥姥……”小英繼承著祖傳的老店和秘方，也禁錮了自己的生活。這一點是類似于《功夫熊貓》中養父平先生希望阿寶繼承自己的面館，只是在成為神龍大俠的誘惑下，阿寶拒絕了養父的好意而去追求自己的功夫夢。相比之下，小英則讓渡了一部分“自我”，她的保守也使得餛飩店的生意日漸蕭條，到了連電費都交不起的地步。但是當郁壘打開第二重封印，梅花花瓣飄到了老湯之中，讓小英家的餛飩變得極為美味后，小英意識到自己也是需要創新和改變的。于是小英和雨兒一起連夜嘗試新配方，最終創造出十幾種新的餛飩來，不僅生意火爆，雨兒也贏得了小鎮孩子們的歡迎。這也是小英一次對于個人價值的追尋，她也證明了自己的能力。

電影并沒有如《功夫熊貓》等西方動畫片總以“好人戰勝壞人”作為結尾，神荼、郁壘雖然打敗了年獸，小鎮上的人也歡歡喜喜地貼上了門神，但神荼、郁壘已經不愿意回歸舊有的軌道，二人在天上也開起了餛飩店，還招聘了因為人們都住進了樓房而下崗的土地爺來做賬房先生。至此，兩條敘事線索不僅在“餛飩”這一東方元素下合并，郁壘的自我成長故事也沒有落入俗套，而是給了觀眾一個更為勵志的結局，電影的思想性上了一層新境界。

(二)仁禮之道的重新書寫

除了前述溫良恭儉讓以外，仁和禮也是東方文化中儒家思想的核心元素，二者代表了一種理想的精神境界，指一個人對自我完善的終極追求。在《小門神》中，這被轉化為一種當代觀眾更易接受的“懲惡揚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模式。小英的鄰居——開快餐店的老胡，一直在追求小英，并且一心想吞并小英的餛飩店，但是他采取的是頗為下作的手段，如先是雇傭人前來搗亂，然后假裝英雄救美，后是趁著給小英家供水的機會，在水中放瀉藥，隨后向食品監督局舉報，導致客人拉肚子，小英的店也被查封。神荼發現了這一點后，并沒有直接運用自己的法力懲罰老胡，而是認認真真地幫助小英把店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如在天上神荼每天打掃樹葉)，而一只突然出現的蟲子卻引著監督局的官員發現了隔壁老胡快餐店里嗡嗡亂飛的蒼蠅，最終老胡的店被勒令停業整頓，而小英的店則賓客盈門。又如在年獸出現作亂時，小英母女帶著大家向年獸投擲鞭炮，驅趕年獸，神荼則在小英遇到危險時撲在了小英身上。自始至終神荼都不是作為一個“神”而是作為一個謙和有禮、忠誠可靠的“人”在幫助小英的，小英以百年老湯誠信開店，而神荼和幫助雨兒趕走兇狗，將自己的玉佩送給雨兒的郁壘的身上則體現著“泛愛眾，而親仁”和見義勇為的道德要求。

越來越多的動畫電影證明了，東方元素為動畫注入的藝術魅力是不可小覷的。《小門神》中就選擇了門神神荼、郁壘來作為創作素材，繪制出一個美妙的神人相遇的故事。并且，東方元素在電影中得到了新的闡釋，這種與時俱進式的創新姿態不僅體現在電影視覺形象的設計上，也體現在了主創給予人物的思想感情和道德風范上，使得電影不僅有趣逗樂，貼近觀眾的生活，還充滿了令人回味的氣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