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芥川龍之介系列翻案作品與原著的異同
——以《杜子春》和《酒蟲》為例

許毅梁 華南理工大學(xué) 廣東廣州 510641

一、《杜子春》對唐傳奇《杜子春》的翻案

先看故事情節(jié)，唐人傳奇版《杜子春》（以下簡稱傳奇版）講述的是南北朝時富家子弟杜子春因放浪不羈，把財產(chǎn)揮霍一空后流落街頭，親戚都不愿接濟他，直到遇到一名仙師所化的老人，兩次濟其巨額財富而兩次被揮霍一空，最后杜子春羞愧難當，終于在第三次接受仙師救濟時，用錢置辦了大宅廣濟天下的孤兒寡母。后來仙師將其帶到華山云臺峰，欲渡其成仙，給他喝下仙丹和仙酒，吩咐其無論如何都不可出聲，子春經(jīng)過種種非人的折磨和輪回歷練后，在最后關(guān)頭因為眼看愛子被摔死，終于還是忍不住發(fā)出悲鳴。原來，他心里喜、怒、哀、懼、惡、欲都沒有了，唯獨還沒忘記愛，所以不能成仙，最后不得不抱憾而去。芥川龍之介版《杜子春》（以下簡稱芥川版）在內(nèi)容上則大致承襲了原作的脈絡(luò)，講述了唐朝時洛陽城里的富家子弟杜子春因為揮霍無度讓家財散盡，最后淪落街頭，某天他在街頭遇見一名獨目老人鐵冠子，按其指引，兩次挖出大量黃金，又兩次將其揮霍一空，最后大徹大悟，欲和鐵冠子學(xué)習(xí)仙法,鐵冠子將其帶到峨眉山上的懸崖，吩咐無論如何都不可說話，子春在經(jīng)歷一番考驗后被帶入地府，竟然看到了被判入畜生道，奄奄一息的母親時，他忍不住喊了一聲“娘”，最后終于不能成仙，然而最后他明白了—比起仙人或者巨富，還是當一個真實的人更快樂。可以看到，兩篇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和人物基本上是一致的，但是芥川還是在原著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許多改編，這些改編，增添了許多文學(xué)色彩，使得翻案后的作品對現(xiàn)代人來說可讀性更強，原著中簡單的“報恩”“成仙”思想也得到了升華。首先是增加了許多對環(huán)境的描寫，比如在杜子春遇到老人之前，芥川版這樣寫道:

“且說當時的洛陽乃是繁華至極、天下無雙的名城，街上車水馬龍，絡(luò)繹不絕。夕陽西下，將城門照得油光锃亮。這當口，有位老者頭戴紗帽，耳掛土耳女用金耳環(huán)，白馬身配彩絳韁繩，走動不休，那情景真是美得如畫。這杜子春，身子依舊靠在門洞墻上，只管呆呆望著天。天空里，晚霞縹緲，一彎新月，淡如爪痕” （高慧勤，2012）

這是芥川龍之介再創(chuàng)作時添加的一段優(yōu)美的描寫，通過作家的極力渲染，洛陽城的繁華頓時便躍然于紙上，和下文形單影只的杜子春以及幽寂的孤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相比于傳奇版“方冬，衣破腹空，徒行長安中，日晚未食，彷徨不知所往，于東市西門，饑寒之色可掬，仰天長吁” 的簡練，無疑極大地增強了作品在現(xiàn)代的可讀性。又比如，仙師隱去后的描寫：

“更奇怪的是，那老人已不知去向，周圍連個影兒都沒有。只有天上的月亮比方才更白，還有兩三只性急的蝙蝠，在川流不息的行人頭上飛來飛去” （高慧勤，2012）

在這里，芥川龍之介一以貫之地將動作和自然環(huán)境有機地結(jié)合了起來，給作品營造出了一種奇詭的氛圍。其次是人物形象的改變，在傳奇版中，只是提到仙師給了杜子春三次財富，具體過程不詳，在芥川版中則用了一個巧妙的方法交代了這個細節(jié)，即讓杜子春分別通過頭、胸、腹的三次投影挖出黃金，使得仙人鐵冠子的形象更加具有傳奇色彩。外形上，在傳奇版中仙師是一名仙風(fēng)道骨的無名老人，在芥川版中則變成眇目仙人，還有了鐵冠子的名號，居住地也從華山變成了峨眉山，這樣的處理使故事最大化地達到了奇異化的效果，也很符合日本讀者獵奇的心理。在芥川龍之介的其他小說中，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類似丑化人物達到特定目的例子，比如《羅生門》中拔死尸頭發(fā)的老嫗，《馬腿》中死而復(fù)生后裝上馬腿的忍野半三郎，《阿古尼》中的印度巫婆……這些人物或肢體殘疾或面目詭異可憎，讓讀者印象十分深刻。在芥川版中，還出現(xiàn)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物品青竹杖，鐵冠子憑著它御空而行，而在傳奇版中則只是提到仙師“策杖而行” ，并無借其飛行的描寫。可見在創(chuàng)作時芥川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的想象力，把信手拈來的各種奇幻元素摻雜于文中。在御空飛行的途中，芥川版的鐵冠子還做歌一首：朝游北海暮蒼梧，袖里青蛇膽氣粗。三入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高慧勤，2012），呈現(xiàn)出與傳奇版的仙師全然不同的豪邁之情。

在結(jié)尾部分，芥川版做了較大的改動。省去了杜子春被投入輪回，變成女子的情節(jié)，代之以在他在畜生道碰到奄奄一息的雙親，忍不住發(fā)聲哀嚎。把原作中母親對孩子的愛變成了孩子對母親的愛，仙師怒其不爭的哀嘆在芥川版也變成了對其尚未泯滅人性的贊許，這固然是因為童話故事創(chuàng)作的需要，同時也使作品跳開了原著的藩籬，充滿了人的色彩，芥川在這里運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寫，結(jié)尾處一句 “我在泰山南山腳下有間茅屋。那間茅屋連同田地，統(tǒng)統(tǒng)送你吧。趁早住進去的好。—這時節(jié)，茅屋周圍，想必桃花正開得一片爛漫哩”（高慧勤，2012）更是神來之筆。總而言之，芥川版《杜子春》對傳奇版的借鑒和改編是非常成功的，它既保留了中國古典文化的各種元素，也充分融入了芥川現(xiàn)代化的創(chuàng)作意識和審美，是其系列翻案小說中最經(jīng)典的一個文本。

二、《酒蟲》對聊齋《酒蟲》的翻案

二者的故事情節(jié)仍然大體相當。都講述了長山的豪富劉氏（劉大成）嗜酒成性，“每獨飲必盡一甕”，后來遇到一個西域僧人指出其肚子有肚子里藏有酒蟲，并設(shè)法幫其釣了出來，從此劉氏（劉大成）家道中落，一蹶不振的故事。但是在內(nèi)容的處理尤其是結(jié)尾處，芥川還是做了“很大的改動”，（芥川龍之介語）。首先在文章結(jié)構(gòu)上，聊齋版《酒蟲》篇幅簡短，只有400字左右，敘事凝練簡明，文風(fēng)輕快。芥川版則把整個故事分成了四個部分，篇幅上長了許多，并且巧妙地把打谷場上的情節(jié)移到了開篇。在開篇，芥川首先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從“泥土加固的瓦片”到“聳拉著腦袋的亞麻、玉米”再到“炒鍋炒出來的菜丁一樣的云峰” ……向讀者徐徐展開了一幅炎炎烈日下的風(fēng)情圖。炎炎夏日，打谷場上有三個緘口不語的奇怪男人，其中一人更是赤身裸體手腳被綁成一團，他們究竟在干嘛？這個給讀者設(shè)置的懸念，就引出了下文的故事。緊接著在第二部分交代了故事的緣由，原來劉大成因受僧人蠱惑，所以赤身裸體在打谷場上釣酒蟲。在這里，不同于原作的一筆帶過，芥川詳細地介紹了僧人的來歷，“這位寶幢寺的和尚，是來自西域的蠻僧。他既通醫(yī)道，又懂房中術(shù)，在這一帶頗負盛名”；“身材高大，目如水晶，體態(tài)怪異” ，“身著黃色法衣，卷曲的長發(fā)令人厭惡地披散在雙肩上，手持紅柄麋鹿毛扇，慢吞吞地站到了房間當中，既不打招呼，也不開口說話” (魏大海，2012) 。這些對西域蠻僧個人信息的補充，使得故事更趨于完整和合理化。比如原作聊齋中對蠻僧來探訪劉某的緣由語焉不詳，在芥川版則通過他治好張三李四的頑疾可以看出，其不僅醫(yī)術(shù)高超，而且頗具醫(yī)德，所以才主動尋來為劉大成治病。而在二人見面后，芥川也用大段的篇幅描寫了二人之間的對話，在對話中，自負的蠻僧和糊里糊涂的劉大成的形象也逐漸飽滿了起來。第三部分則是描述了具體的治療過程，也是整篇小說的高潮部分，首先最后則是劉大成因失去酒蟲后，家道中落的結(jié)局，芥川龍之介也在這里向讀者拋出了三個問題。究竟酒蟲對劉大成而言是福？還是病呢？抑或是非福也非病呢？

人物的設(shè)置上，在原作中，出場人物只有劉某和蠻僧二人。在芥川版《酒蟲》中，首先給劉某起了個名字叫劉大成，出場人物也多了劉大成的好友孫先生、丫鬟、侍童等三人。原著的劉某和芥川版的劉大成在刻畫上讀來并無多大差別，都是愚昧的酒鬼形象。但是因為篇幅長了許多，所以相對原作芥川有了充分的空間去對劉大成的心理進行側(cè)寫。總的來說，在芥川版的整個治療過程，劉大成經(jīng)歷了置疑—嘗試—后悔—怨恨—絕望的心理轉(zhuǎn)變。其中描寫劉大成被烈日炙烤一節(jié)的心理描寫尤為生動。原作聊齋中對劉某的描寫則更突出獵奇的成分。至于蠻僧，正如前面所言，芥川龍之介對他的來歷和兩人見面的過程進行了較為詳細的描寫。通過芥川的這些虛構(gòu)，使得原作中不太豐滿的人物形象和故事立體了許多。除了兩個主人公外比較有意思的角色是孫先生，從他無端蔑視佛道二教和一身學(xué)究打扮上看，此人大概是個儒家學(xué)者，而被蠻僧搶白后不發(fā)一言又可以看出其城府較深。他的出場作用主要是作為這個故事的唯一見證人。“劉大成的酒友孫先生既然在場，當然就是這一奇異療法的見證人” （魏大海，2012）。

結(jié)尾部分，芥川沒有對劉大成落魄的結(jié)局進行改動，但是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三個問題代替了原作中的異史氏說，對比兩位作家的生平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蒲松齡一生科場失意，至老才成歲貢生。寫作是他排遣愁緒的重要手段，《聊齋》除了針砭時弊，最重要的主題就是借各種鬼狐故事感慨人世無常。相比之下，芥川龍之介作為一個現(xiàn)代作家，并且身處東西方文化發(fā)生激烈碰撞的歷史節(jié)點，他更關(guān)注無疑是人性本身的復(fù)雜和矛盾性，所以在第二部分的結(jié)尾，旁白中言道“這么說來，一無所知卻赤身裸體躺在大熱天里的劉某，豈不是太愚笨了！普通人所受的學(xué)校教育，實際上大體都是與此相同的” （魏大海，2012）可以看到芥川對所謂的學(xué)校教育的諷刺，番僧象征的學(xué)校教育方，對學(xué)生實行的是機械呆板的教育方法，也正是因為無視人性，才對酒蟲強行驅(qū)除，酒蟲者，正是象征劉大成的人性。所以酒蟲離去以后，劉大成失去健康和財產(chǎn)自然也就順理成章了。

三、芥川的精神世界

芥川龍之介本姓新原，因為從小被舅父芥川道章收養(yǎng)，十二歲時被生父銷去戶籍，從此易性芥川。道章出身日本舊世家，喜好文藝，頗有江戶遺風(fēng)。芥川龍之介耳濡目染之下，從小就大量接觸中日古典文學(xué)，尤愛讀《西游記》等中國古典小說，他在《愛讀書的印象》中寫道：“兒時最喜讀西游記，至今仍然愛讀，沒有如此偉大的寓言小說，西方是一部也沒有的……”（一九二零年八月一日）1921年，他曾以大阪每日新聞社記者的身份訪問中國120余日，游歷上海、南京、九江、漢口、長沙、洛陽、北京、大同、天津等地（陳生保，2006）并以在華見聞為藍本創(chuàng)作了《中國游記》、《湖南的扇子》等數(shù)部短篇小說，可以看到，芥川畢生都和中國有著不解之緣。從小寄人籬下給芥川帶來的精神負累讓古典文學(xué)中的中國于他而言，正如同一個脫離苦悶現(xiàn)實的理想國，但是另一方面，畢竟當時的中國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親眼所見的中國悲慘現(xiàn)狀對抑郁寡歡的芥川而言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在某種意義上說，中國之行讓芥川的精神世界在一定程度上崩塌了，但是在另一方面，這也啟發(fā)了他后來創(chuàng)作的《馬腿》等一系列小說。在這些小說中，芥川對人性的認識達到了更加深刻的境界。值得一提的是，他后期開始從藝術(shù)的角度關(guān)注基督教，并借諸多基督教題材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小說，其中不乏《基督徒之死》這樣出類拔萃的杰作，在這部小說中，芥川高度贊揚了基督教徒的虔誠信仰和犧牲精神。正如末尾處所言道：“卻說這女子的生平，除其結(jié)局，別無所知。究竟是何道理？概之而言，人生剎那間的感銘，實難能可貴，至尊至貴。好有一比，人之煩惱心，如茫茫夜海，當一波興起，值明月初升，攬清波于輝上，得悟生命之真意？如此說來，知羅連卓之最終，亦足以知其一生耳。（高慧勤，2012）芥川對“剎那間的感銘”的追求可見一斑。

四、結(jié)語

芥川的翻案作品看似在取材和創(chuàng)作上不拘一格，但是始終有一個永恒的主題—人性。在某種程度上，它們完成了對原作的解構(gòu)。通過作家的再創(chuàng)作，被翻案的中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在異國他鄉(xiāng)獲得了新生，這也是翻案作品重要的意義之一。《杜子春》、《酒蟲》作為日本文學(xué)史上經(jīng)典的翻案作品，也體現(xiàn)了日本文壇三大巨匠之一的芥川龍之介身上古典和現(xiàn)代融合的特殊氣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