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劉佳
蘇童的《紅粉》可以說是90年代風靡一時的“新歷史小說”之一,相比于五六十年代的“革命歷史小說”,前者采取了民間視角、個人化體驗、以邊緣人物為描寫對象,著力填補歷史描述的零余空白,這具體是指:
一,民間視角:《紅粉》沒有站在政府及教化員的立場,去審視、打量妓女改造工作如何開展,而是將視角對準了改造大潮下的妓女與嫖客;二,個人化體驗:選取了蘇州狎妓文化熟地,來審視歷史宏觀語境下,妓女身份及心理的轉換問題;三,邊緣人物:女性在中國傳統認知中向來是男權社會的邊緣群體,妓女可以說是邊緣中的邊緣人;四,歷史描述:蘇童曾經如是談及歷史觀——“什么是過去和歷史?它對于我是一堆紙質的碎片?!边@正體現了新歷史小說寫作的特點:歷史是隨意的、殘缺不全的,歷史千變萬化而又錯綜復雜。
妓女改造是國家話語命題之一,妓女改造的進程、成果與剛建立不久的新政權息息相關。而《紅粉》與《長恨歌》、《大浴女》、《羽蛇》等作品相似,均試圖以女性微觀歷史來審視國家語境層面的宏觀歷史。作品中寫小萼緊緊捂著內褲拒絕檢查,女軍醫卻說不管有病沒病都得檢查,“審查通過”意味著沒有性病,沒有性病便可以被送去勞動改造,而那些聚集在門外的性病攜帶者,則連勞動改造的身份也無法擁有。另一方面,五四以來倡導“革命+戀愛”可以拯救個體之新生,但這一模式恰恰忽略了長期深植于人心的桎梏,舊桎梏、舊觀念并非一朝一夕便可更改。妓女身份的不自知,是新舊交替時期個體必然會感受到的迷茫,而革命歷史小說卻將其遮蔽、忽略,《紅粉》正是在此意義上實現了對往昔敘事話語的顛覆,即:以個體的不和解來反寫主流規訓。
1、內褲、胭脂盒、桃花、糖
內褲、胭脂盒都是與“紅粉之色”的女性相關聯的事物,其中出現最多的便是“內褲”意象。第一次提及內褲是小萼和秋儀被帶上卡車時,小萼的內褲忘收,在竹竿上隨風擺動的場景,秋儀說了一句“別管那么多了,去了那兒讓不讓回來還不知道呢”,在秋儀眼里“內褲”是身外之物,她早已預見性地認識到前途未知,而單純的小萼以為去醫院檢查后還能回來繼續做妓女;第二次在醫院檢查時,小萼“緊緊捂著內褲”,她自覺妓女也有不方便之處;第三次“小萼的內褲仍然在夜空中飄動”,內褲仍然飄動暗示小萼依舊未歸。
胭脂盒:如內褲一樣,都指代了小萼命運的未知,文末出現則暗喻“紅顏禍水”,意在說明秋儀希望悲夫不要作第二個老浦,不要沉溺于女人而自損前途。
“桃花”與“糖”是小說中的希望之物,桃花兩次均出現在勞動訓練營小萼頹喪之際:“粉紅色的桃花開得正好”,以及“一株桃花的枝條斜陳窗前”;“糖”與“桃花”同義,糖是小萼的生存盼頭,她好心把糖分給看守自己的士兵,無奈士兵報以嘲笑與不齒。
2、麻袋、槍、彈洞
小說中與“紅粉”相對的色彩是“暗黑”,主要包括了麻袋、槍、彈洞。面對縫不完麻袋不能擅自下工的命令,和“再哭就關禁閉”的警告,小萼選擇自殺,自殺未遂又不讓哭;槍是士兵的佩戴物,象征著武力、權力,在槍面前,妓女無力而孱弱,其唯一求生策略便是遵從;“彈洞”代表的是戰事,而且是已經發生、造成后果的戰事。
《紅粉》采用了繁復的意象群落,為原本按照年代敘述的平鋪直敘増注了色彩感與隱喻意味。一方面在于將歷史的復雜性事物化、具體化,以平常之物消解崇高,另一方面,意象的使用根植于蘇童本人的寫作素養,在一定意義也是參范了所諳熟的張愛玲作品風格所致。
在小萼、秋儀、瑞鳳這些妓女眼中,無所謂宏大與崇高,歷史、戰爭、政策、法令都是一串符號而已,她們不在乎符號背后潛藏著什么大命題、大指摘,在乎的只有接客、賺錢,與自己的相好(老浦)有一天能成正果。此外,蘇童對于張愛玲小說的諳熟為《紅粉》、《婦女生活》等作品的寫作提供了動力與參范。蘇將其化為意象的使用,小說的題目“紅粉”也染指了“紅粉佳人”、“紅顏薄命”之意。以上是意象背后的兩層文化心理。
《紅粉》寫的是建國之初蘇州妓女改造的問題,而關于這一話題的文學作品,前有陸文夫的《小巷深處》。主人公徐文霞是生產教養院的積極配合者,是新政權、新制度的和解者,與男同胞一樣出色、賣力,也正是在轉學電氣技術的過程中,徐文霞結識了大學畢業生張俊。恰恰是新社會提供給了徐勞動改造之機,才使其有望獲得接受美好戀愛的權利與可能性。作品所贊揚的是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
《紅粉》似乎是蘇童對這種先入為主宏大敘事的一次顛覆與解構。在舊社會通過出賣自己的身體能獲得報酬、過上富足生活,而“改造”意味著“勞動”,“小萼們”不愿勞動、不愿吃苦受累的態度,更是改造之難;即使小萼沒有跳車、接受了勞動的安排,每天辛辛苦苦縫麻袋,但思想的覺悟仍然原地踏步,以致于訓練營的女干部啟發她“控訴妓院”時,小萼竟反駁說“我規規矩矩地接客掙錢,他們憑什么打我呢?”
從《小巷深處》與《紅粉》兩篇文本比照中,我們不難發現陸文夫與蘇童對妓女改造問題的兩種敘述大相徑庭。其中既有來自作家本人的創作心理原因,也存在著由創作環境的更迭帶來歷史觀的轉變。
與陸文夫對女性的距離感有別的是,蘇童更能貼近創作對象——女性的內心,《紅粉》的寫作便是站在秋儀、小萼為代表的舊社會妓女立場上,傳達出的個體之于歷史的個性化體驗。而就創作環境而言:陸文夫創作《小巷深處》時期,國家話語至上,特別是建國后的十七年文學需要作家以文學響應國家政策,創作出符合新社會話語、潮流的文學作品,《小巷》是站在十七年文學的立場上作出對國家話語的響應;但蘇童跳脫出了歷史敘事的框架,以90年代獨具特色與個性的“新歷史觀”重建屬于自我認知中歷史記憶里的“妓女改造”。
蘇州歷來是“娼妓文化”的一個縮影地,唐宋兩代諸多文人以妓入詩,明清時期蘇州又曾是經濟富庶之地,相應出現了如《賣油郎獨占花魁》等擬話本小說創作,唐傳奇、中國古典話本小說、鴛鴦蝴蝶舊派文人小說都對蘇童的文學寫作有很深的浸淫與濡染。
《紅粉》的寫作在一定意義上充當了研究蘇地妓女的一部活的風物志。
在生活日常方面,“燒餅攤”、“香煙攤”、“白蘭花店”都是秋儀與小萼日常光臨之處,小說開篇,攤主問秋儀今天還吃不吃燒餅了,秋儀果斷回答“吃”;在衣著穿戴上,妓女衣著“花緞錦袍”、“高跟鞋”,不論人身在何處,都不忘涂脂抹粉的胭脂盒。關于妓女身家也有所涉及,秋儀逃回喜紅樓,拿走自己多年積攢的金銀細軟,“這些金器就足夠養她五六年了”。
妓女作為一個特殊群體,很容易染上梅毒等難以啟齒的性病,在妓女群體這里,“疾病”與“身體”既是對峙關系,也互相牽連。在疾病方面,小萼幸免于難,并沒有查出攜帶性病,小說在“身體”層面如實展現了蘇地妓女改造前后迥異的面貌:改造前她心心念念自己那條“水綠色內褲”,改造中及改造后,她穿的是統一的勞動服。從妓女面貌到勞動面貌,“小萼們”經歷的改造洗禮昭示著蘇州妓女傳統延宕數朝數代的潰敗收尾;1925年,改造后的小萼離開勞動營回到城市,此時她的衣著打扮與大街上的平常婦女無異,但走路時的姿勢和左顧右盼的眼神還是暴露出妓女之為妓女所無法徹底根絕的惡習氣,這不禁令我們質疑:改造后的她們,會不會難以抵擋妓女生活日常的誘惑而重新回到惡圈套中?
王德威曾在《南方的墮落與誘惑》中稱贊蘇童為“天生說故事的好手”,筆者認為,《紅粉》的成功在于將其對蘇州妓女的舊時記憶、改造記憶的考證與自我駕馭“講故事”能力進行捏合與重塑,以此構筑起屬于《紅粉》獨特的蘇地妓女風物志。
蘇童“三部曲”是指:《妻妾成群》(1989)、《婦女生活》(1990)、《紅粉》(1991)?!叭壳币暯请m有別,但小說中的女性形象無一例外都難逃悲劇命運的捉弄——頌蓮進門不久便享受舒適的錘腳,但卻很快卷入了妻妾斗爭中,到最后結局慘凄有加;《婦女生活》中,嫻被孟老板勾引到手后又無情被拋棄,芝因自己無法生育導致夫妻分居,芝抱養的女兒蕭和芝一樣選擇以嫁人逃避生活的困境,結果又進入另一重困境;《紅粉》小萼相依為命的丈夫老浦被處決后,她也無奈離開幼子悲夫,依附于一個不知名姓的男人去了遙遠北方。
“三部曲”的女性悲劇,首先是其骨髓深處的人身依附感與不自主、不獨立的性格質素帶來的。頌蓮是為數不多受過教育的新式女青年,但她卻毫不猶豫、駕輕就熟地教訓丫鬟雁兒、人前人后兩副面孔,甚至放低自己的全部姿態不惜代價地討好老爺陳佐千;依附男性的還有嫻、小萼和秋儀,嫻在第一次遇見孟老板就意識到這個男人會為她提供生命的轉機,小萼雖在改造營順利完成了勞動改造,但骨子里那股無法獨立的軟弱性證明妓女改造難在改造思想之陳舊,一定意義上也是其對男性依附感的體現。
女性悲劇的又一重來源可歸結于命運的捉弄,類似于古希臘《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的“弒父娶母”,所召示的是人之悲劇與命運的不可抗、不可分離。《妻妾成群》一大家子的太太們死的死、瘋的瘋、出走的出走;《婦女生活》雖是不同代的三個女人,但其命運卻驚人地相似,都為了寄托命運而接觸陌生的男子,而被拋棄、被分居的結果無一例外地宣告了自己計劃的破產。蘇童筆下女性的悲劇還有一種解讀,那便是個體在歷史中無所依傍的飄零感與無助感,換句話講,這是個體與歷史不可調和的矛盾,更是個體不愿和解的必然歸宿。
注釋:
①蘇童.尋找燈繩[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26.
②蘇童.紅粉[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2.
③蘇童.紅粉[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9.
④蘇童.紅粉[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6.
⑤蘇童.紅粉[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7.
⑥蘇童.紅粉[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15.
⑦蘇童.紅粉[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16.
⑧王德威 .南方的墮落與誘惑[J].讀書,1998(04):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