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光小說二題

韓光

雨水，雪花飄

再次穿上軍裝的王大亮，剛到部隊卻找不到北了。

在連隊若不被裁掉，王大亮現在早就是一級士官了，當班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兒。這點就是與他難分伯仲的競爭對手、同年兵王沖，也一點都不會懷疑的，可令他壓根都沒有想到的是，在全連戰士中只有王沖笑到了最后。

在連隊撤編前配屬特戰旅的演習中，王沖一人端掉“敵”一個主要暗火力點，并拔掉了這個殺傷力極強的大釘子，為部隊發起致命的進攻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撐，王沖當場就榮立了三等功。這還不算，王沖的智勇表現一下子就讓特戰旅長相中了，“戰場”上的硝煙還沒散盡，他就成了特戰旅的一名戰士，于是王大亮和王沖兩人的命運便南轅北轍了。

帶著遺憾，王大亮告別了兩年的軍旅生涯，然而適齡的退伍戰士可以二次入伍的新舉措，又讓他續寫了從軍夢。可當王大亮躊躇滿志地再次來到軍營時，令他尷尬的事情發生了，他的新兵班長竟然是王沖。

戰友重逢，不說驚喜萬分吧，那至少也比跟別的新兵關系更近的，何況以前王大亮和王沖兩人“場上是對手，場下是朋友”呢！然而，王沖卻像壓根不認識王大亮似的，這讓王大亮心里拔涼拔涼的。哼，你有啥牛的，如果那次你不走運，你的命運不也跟我一樣嗎？如果那次是我消滅的暗火力點，咱倆的角色就換個個兒了。不服氣的種子在王大亮的心里發芽了。

按說，走隊列是王大亮的拿手好戲，在第一次當新兵時他就是隊列標兵，可以說現在再訓時只等于熱身，所以王大亮并沒怎么上心，但他就是不上心，也比別人走得好——因為他有很深的功底呀。

可王沖眼里不揉砂子，王大亮早被盯上了。講評時，王沖毫不留情地點名道姓：“王大亮同志作為一個二次入伍的新戰士，本事沒見長，倒學會了偷工減料，這樣下去咋能給新戰友作表率呢？如果不引以為戒，好好地打基礎，這次當兵可能還不如第一次當兵時有作為呢！”

王大亮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眼里突突地噴著憤怒的火苗，真恨不得將王沖燒成“火人”。可在隊列里，他一點轍都沒有，誰讓人家是班長呢！本以為，王沖給了自己一個下馬威，就該見好就收了，可王大亮想錯了，王沖竟一對一地“輔導”他了。在眾目睽睽之下，王沖不厭其煩地講解著動作要領后，又給王大亮十分鐘個人體會時間。第一次當新兵時，王大亮都沒有這么丟臉過，他氣得牙齒咬得咯嘣咯嘣響。

吃一塹，長一智。打這以后，王大亮處處加著小心，再也不敢偷懶耍滑了。他心里清楚，如果再要是被王沖抓了“小辮子”，那自己可就成了沒臉沒皮的人啦。

說也怪，自從王大亮拿出第一次當新兵的勁頭訓練后，王沖還真的沒有怎么為難過他。兩個人在“冷戰”中，相安無事地“迎來日出，送走晚霞”！嗯，這樣井水不犯河水地捱到新兵結束也不錯，等下到老兵班后，咱倆的較量才真正地開始呢！這樣想著，王大亮暗暗地握著拳頭，他發誓一定要在未來的從軍路上與王沖一決高下，報這一箭之仇。

這一切，王沖都看在了眼里。其實，當得知退伍戰士可以二次當兵的消息時，他就斷定王大亮一定能回來的，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王大亮竟然成為自己手下的一名新兵！當王大亮被分到自己的班里時，王沖發現一年多不見的王大亮，眼神里有種滿不在乎的火苗在燃燒！如果不給王大亮敲敲警鐘，讓這種情緒潛滋暗長，將會拖他的后腿！在第一次見面時，王沖就讓自己“羞辱”王大亮的種子發芽了。在這種思想的支配下，王沖處處雞蛋里挑骨頭，讓王大亮神經始終繃著，不敢有絲毫的松懈。

還別說，王沖的辦法還很奏效，王大亮內心的優越感，在王沖的折磨下最終蕩然無存了。每當王大亮沾沾自喜時，一個聲音在他的內心深處響亮地喊著：你只是名新兵，一切從零開始，否則又被王沖“修理”啦，那樣你還要臉不！可以這么說，在整個新兵訓練期間，王大亮脫掉了幾層皮，他在新兵結束時考核成績全優。

春節前幾天，新兵就要下班了。王大亮是心花怒放，因為他終于盼到了深山出太陽，新兵下班就不會在王沖手下活受罪了，他能不高興嘛！誰知，王大亮的想法太一廂情愿了，在新兵分配時，王沖竟破天荒地請求連里將王大亮分到自己的班里。

王大亮得知這個消息，肺子都快氣炸了！他一把將王沖拽到樓后：“你為什么不放過我？”

“因為我倆曾是好戰友！”

“你為啥這么折磨我？”

“還因為我倆曾是好戰友！”

“跟你講不出個里表來，我找連里說理去！”說著，王大亮真的蹬蹬地向連部走去。

“站住！你再走就是逃兵。”

王沖的話果然奏效，王大亮像是被釘住了似的，正當他想著對付王沖的辦法時，王沖的聲音又傳了來：“這么著吧，咱倆比試比試，如果你贏了我，一切聽你的。”

復仇的火苗呼啦一下，在王大亮的心頭熊熊地燃燒了起來，因為以前他與王沖比試中，王沖從沒有占過便宜。這次當新兵，我一直在忍著，現在我也讓你嘗嘗我拳頭的厲害。王大亮大步流星地走向了王沖，于是一場龍虎斗開始了。

“撲嗵”一聲，一場格斗結束了，又“撲嗵”一聲，又一場格斗結束了。如此五次后，王大亮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被我接連摔趴下了五次，你還有什么話說？”

這小子的武功咋長得這么神速？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王大亮沒詞了，只得攢足了力氣站起來，剛起來時身子還晃了幾晃才站穩！

“這下，你找到了我把你留在我班的答案了吧？”

王大亮恨恨地盯著王沖：“這次我認了，但你記著這個仇我遲早要報的。”

“那你得等，先讓我折磨夠了再說。”王沖充滿期待地說：“我希望你早日將我打趴下。不過我更希望咱們在戰場共同把敵人打得丟盔卸甲！”

大年初四這天是雨水。立春已過去了半個月，春天的氣息在四處擴散著，王大亮也感到渾身都是勁兒。自大年三十，他就在自己給自己吃著“小灶”。起先，他是懷著復仇的想法練的，但漸漸地他覺得自己太狹隘了，終于領悟到了王沖對自己六親不認的含義了。王沖雖說是“幸運”地轉上了士官，但那也是他平時苦練的結果。機遇是給有準備人的，王沖正是因準備充分功底扎實，才在演習中一戰成名。他轉上士官后，在高手如林的特戰旅肯定是排不上號的，可經過一年多的脫胎換骨，他最終成了佼佼者，這得流了多少汗水呀。自己有一年多沒有摸過槍了，相比之下自己差得遠呢。如果不是王沖給自己吃了副清醒劑，自己在自我良好的感覺支配下，不會走多遠的。這樣想著，他的緊迫感倒是愈加強烈了。

王大亮就像達·芬奇畫蛋一樣，在連隊的小操場上練著最基礎的特戰動作。不知什么時候天上飄起了碩大的雪花，雪花浩浩蕩蕩地落著，不一會兒地上便鋪上厚厚一層潔白的雪褥，只是由于王大亮練得全神貫注，而全然不知罷了。

王大亮每天上午都要練上兩個小時，可今天已過了三個小時，還不見回來，王沖就走出樓門想看個究竟。離老遠，王沖就見王大亮還在連隊小操場上用勁地練著。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看著王大亮的動作，王沖喜上眉梢，他的基本功已打得不錯了，如果能像這樣一直努力下去，他肯定比別的戰友更早地跨入到精兵的行列中的。

“班長！”當王大亮收住招式時，才發現王沖。王大亮自來沒少稱王沖為“班長”，可從聲調里不難聽得出那里有不情愿的成份，而現在這聲 “班長”是從心底說出來的。

如果別的戰友這么練，練到這個程度，王沖肯定會大加贊揚的，可面對王大亮，他一時卻找到不合適的詞語表達，只得顧左右而言其他地說道：“雨水下雪，這雪還下得挺大呀。”

“這遲來的雪下得挺好，可以讓我看見自己在初春的雪地上，留下堅實的足跡。”

王沖仔細地看了看王大亮練功的地方，潔白的地面上王大亮深深的足跡清晰可見。王沖的眉梢溢著喜悅：“等雪化時，雪水也會像雨水一樣滋潤著你腳下的土地，會讓泥土里的種子發芽，生長出茁壯的樹苗的。”

小操場被踩得光溜溜的，怎么會長出樹苗？但王大亮很快明白了王沖話里的含義，也跟著說道：“并且這樹苗一經長出來，就一發不可收拾，一定能長成大樹的！”

“要是參天更好。”

“我也是這么想的。”

“這雪，好！”

“是，這好雪！”

兩人四目相對，都笑了。

“要不趁你剛練完的熱乎勁，咱倆比試比試？”王沖突然用挑戰的口氣說道。

“現在還不是時候，等我將殺敵本領練精了，再收拾你！”王大亮說得霸氣十足。

“哈哈哈哈！”二人放聲大笑了起來，笑聲在崇山峻嶺間嗡嗡回響。

陪考

某部二連即將撤編，但今年留給連隊的提干名額還在。誰會成為那個幸運者呢？大家都說，非“虎子”莫屬。

“虎子”就是包虎光，該連二班班長。

比武確定預提干部人選，是連隊一直以來的傳統。今年共有十名訓練尖子參加，前兩名將有機會參加上級考核，最終確定誰將成為提干對象。這些訓練尖子個個身懷絕技，他們一決高低時，一定很精彩。

既然這些訓練尖子如此厲害，為何第一名提前“鎖定”包虎光呢？原來，包虎光不僅兵齡最長，當班長的時間也最長，連里有五六個班長都是他帶出來的。去年，他在連里預提干部比武中排名第二。

去年的第二名，怎么能保證今年“高枕無憂”呢？拉直這個問號也不難，包虎光在帶好全班訓練的同時，自己的訓練成績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毫不夸張地說，他的實力在連隊很突出，即使是第二名和他也有不小差距。

比武正式開始。這些訓練尖子都盡己所能地表現，他們怎能輕易言敗呢？

結果不出所料，包虎光當之無愧拔得頭籌。第二名卻是個“黑馬”，他叫戰揚。戰揚能參加這個比武，已經創造了奇跡。令戰友沒想到的是，去年才當上班長的他，竟然取得這樣的好成績。

大家的眼里寫滿了問號，只有戰揚的老師包虎光心知肚明。戰揚是大學生，更是包虎光最得意的學生。剛接觸戰揚時，包虎光就覺得這個新兵身上有股勁兒，這個勁兒讓他一直往上走。“他將來能成為一名精兵！”包虎光早早就下了這樣的斷言。

帶兵得一碗水端平，這是包虎光一貫的作風，可他對戰揚有時卻偏心。只要戰揚能承受，包虎光就盡量給他“吃小灶”。前年年底，在推薦班長人選時，包虎光推薦戰揚。有的干部考慮到戰揚兵齡太短，認為他不能勝任。包虎光卻說：“他當班長肯定稱職，我敢立軍令狀。”

戰揚當上班長后，工作可圈可點，全班的訓練成績也讓人刮目相看。現在，他又用這個第二名證明了自己的實力。

比武結束當晚，包虎光把戰揚叫了出來，對他說：“祝賀你，你是好樣的！”

“班長，得祝賀你，你終于趕上了提干的末班車。但你一走，我得少學不少東西。”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沒問題。”

“可實踐證明，咱倆差距還不小呢！”

見戰揚用渴望的眼神看著自己，包虎光一一指出戰揚的短板，還將自己的訓練心得毫無保留地講給他。戰揚認真地聽著，然后在心里反復琢磨。過了一會兒，戰揚突然手舞足蹈起來，說道：“班長，你句句都說到點子上，真是這么回事兒！”

包虎光笑著說：“這都是我的看家本領。”

戰揚用力地點頭說：“這回我這個‘陪考’也不會太丟人了。”

包虎光聽后大聲地說：“你這個想法不對。你要當仁不讓！”

戰揚略有擔心地說：“班長，你就不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包虎光聽后，格外嚴肅地說：“咱倆場下是戰友，場上是對手。如果你戰勝了我，我會跟自己獲勝一樣高興。”

戰揚思量著這些話的深意，隨后認真地說：“班長，一定把握住機會。”

戰揚的這句話說進了包虎光心里。這次是包虎光提干的最后機會。從當兵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盼著能提干。可此時，包虎光卻高興不起來，一個念頭時時縈繞在他心頭。

第二天，包虎光鐵青著臉對戰揚說：“這次提干考核，雖是比武，卻猶如打仗！你要屏蔽所有的私心雜念。”

包虎光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戰揚還沒想明白，包虎光就邁著大步走了。戰揚跑過去對他說：“班長，我聽你的，我將這次‘陪考’當成真刀真槍的實戰。”

包虎光聽后點了點頭。當戰揚還想再說什么的時候，包虎光不耐煩地說：“別婆婆媽媽的了，好好練吧！”

一周后，上級組織的預提干部選拔考核開始了。去考試的路上，包虎光的嘴閉得緊緊的，始終沒有擠出一個字來。戰揚的表情卻顯得很輕松，他想開幾句玩笑，讓包虎光放松一下。

可一想到這次考核的嚴肅性，就忍著沒說話。

考核結束了。包虎光和戰揚還在回單位的路上，戰友卻議論紛紛——

“怎么能是戰揚贏呢？”

“包班長事先不該給戰揚指點迷津。”

“戰揚是包班長手把手帶出來的。”

“戰揚也太不像話了，口口聲聲說去‘陪考’！”

令大家沒想到的是，包虎光是笑著回來的，臉上沒有一絲失落感。而戰揚卻像一只斗敗的公雞，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包虎光剛進班里，連里的干部就跟了進來，這個安慰幾句，那個寬慰幾聲。而包虎光卻開心地笑了起來，這讓大家都摸不到頭腦。

包虎光說：“我笑，因為高興！”

就在大家面面相覷時，包虎光的話再次傳進他們的耳朵里：“我才是抱著‘陪考’的想法去的。按理說，我應該牢牢抓住這次提干機會。但就算我當上了干部，我的年齡也不占優勢了，不如把機會留給戰揚。他是大學生，年齡又比我小，后勁比我大……”

大家聽后，紛紛將敬佩的目光投向了包虎光。

一個月后，二連正式撤編。分流的官兵并沒有氣餒，人人高唱著連歌離開。連隊的營房也將留給特戰連，包虎光和少數幾個訓練尖子也要分給這個特戰連。

特戰連正式成立的前一天，戰揚接到部隊院校的入學通知書。當晚，包虎光與戰揚整整聊了一宿。

當迎來新一天的陽光時，戰揚在包虎光的陪伴下離開了連隊。快走到營門時，戰揚轉過身來，對著包虎光莊嚴地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此時，戰揚的眼圈紅了，他緊緊地握著包虎光的手說：“班長，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的！”

包虎光用力地握著戰揚的手，沒再說什么。他知道，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戰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