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遇見雪

謝金陵

清晨七點，在冬天，只是天光尚亮。

淡藍的晨色如同水洗，清透、警醒、新鮮。

前天的雪經過昨天的太陽，已經消融大半，到處都是殘雪剩痕。被污染的雪如同盛宴后的筵席，酒闌人散，杯盤狼藉。殘雪掩蓋下的物體露出本相，寒意之中，瑟縮而又倉皇。

原野里應該有尚未融化的雪吧，在那寥廓而又清遠的田野中，即便雪層不再飽滿豐厚，不再遮蔽一切，但清減了人的痕跡和各種建筑的擠逼，消融于土壤的雪應該還保留著它的清新和純凈吧。

我向原野走去。

一個人，走沒有人踩過的田埂，踏沒有人涉足的河堤，行沒有人漫步的樹林。在漸漸醒來的晨光中，獨享精神的盛宴。

原野在西，渺無人跡。遠處，青山一帶，覆蓋著白色條紋。兩岸河堤，土塊在雪層下起伏，冰水在菲薄的冰面下慢慢逶迤流轉，楊樹成行，比肩而鄰，在灰藍的遠空印下淺灰色的剪影。

石橋依然是童年時的模樣，青石壘砌，厚重粗糙的水泥橋墩，遠遠的向兩端延伸，如同多情的臂膀，環抱著西面的原野。

河床的薄薄冰層在晨光中反射著晶亮的光芒。白色的如同霜花的印跡貼在冰層上，形成各種細微別致的圖案。水色幽深清亮，宛如莊重素樸的底托。河埂上的雪消融了很多，像頑皮的孩子踢破的棉被，露出凹凸不平的黃色土壤。白與黃夾雜著，素樸，斑駁。兩岸黃白相間的色彩延綿不斷地鋪排開來，如同泛動無數細小浪頭的靜止河流，陪伴著河床一起伸展延綿向遠方。

順河堤而去，原野寂靜曠遠，尚未放亮的天空呈現灰色的藍。斜向東南方的朝陽隱藏于遠處的樓層之后，橘紅溫暖的光線從地平線上漫溢開來。

為了追趕初升的朝陽，我從河岸的低處向幾米高的河沿上跌跌沖沖地攀爬，雪層下被掘開的凍土起伏不平，密集的荊棘裹纏著衣服，風硬而寒。

即將進臘月的太陽似乎也畏懼著嚴寒，已經七點二十分，它躲藏在遠處的樓層深處，鋪展開橘紅的晨光，慵懶，遲疑，嬌憨地伸展著懶腰。它從被褥深處探出一線的紅頂，半邊天際變得緋紅。再露出些微的面頰，東方沐浴在紅燦燦的暖光中。有那么一會兒，太陽就探出半個腦殼睡眼惺忪著，突然，它似乎被媽媽揪住了耳朵，很不情愿的，一躍而起，黃澄澄的笑臉登時映亮了整個原野。

如同一根金燦燦的手指，陽光所到之處，皆是溫暖黃亮的光芒。大片大片的白雪金粒般熠熠生輝，天空湛藍如洗，遠處的山近在眼前。

倘若說雪可以把這個凡俗的世界化為童話般的圣境，那么冬天原野中的朝陽同樣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寒冷生出了暖意，蕪雜生出了光芒，沉寂蓄滿了渴望。萬物都充滿了待勢而發的力量。

我追逐著陽光，一張一張按動手中的相機。

那是一片蘆葦，冬日的清晨，葦桿上的積雪早已被陽光融化，逆光迎上去，飄揚的蘆花，枯黃的枝葉，清瘦的身軀，全都罩了金色的光芒，流溢著神奇而又美麗的風情。

而那一叢枯草，被積雪壓彎了身體，凌亂的枝葉都朝同一個方向低垂。它曾在雪層下做著短而旑麗的美夢，枯黃的枝葉被白雪妝飾得晶瑩剔透。此刻，夢幻連同白雪一同消失，它露出原本平淡無奇的面貌，深深俯下身體，充滿了隱忍的卑屈，逆來順受的柔韌，沉默執拗的力量。

還有河堤上孤獨挺立的那棵楊樹，落凈了枝葉，清減了枝條。所有傘狀的枝丫從四面圍裹向天空，枝干挺立遒勁。它高高地站在河埂上，迎著寒風，迎著雪，迎著陽光……無論寒涼酷暑，無論冷暖際遇，這些對它沒有任何的區別，它只是靜默著，挺拔著，努力地把每一根枝條都伸展向天空。

而河堤上被掘出的荊樹之根，在被翻開的土塊和殘雪間倔強地倒立著。身體倒栽進土層，并不粗大的根系如同不屈服的頭顱向著天空對峙著。它是那么卑微、渺小、不值一提。荊棘尚不被世人放進眼中，更何況它的根莖？然而此刻，我的目光聚焦住它，被它絕不言敗的姿態所震撼，它用所有的力量向遙遠的高空呼喊，我招展，我存在，我以不被世人認同的姿勢而復活。

這是個平淡無奇的清晨，對太多貪戀于溫軟被褥畏懼嚴寒的人來說，這是個司空見慣易于忽略易于抺去的世界。

但是，把你的時間往前推，把你的身體彎下來，再或者改變你的視線，你會發現另一種新奇而美妙的存在掩藏于那些平淡之中。

一切都蘊含著詩意和美好，一切都充滿了亮色和奇跡。哪怕是一棵風中的蘆葦，你看著它聽風而自語的腦袋，就會明白有太多精彩不為我們所見。

這個世界的美，不在風景，而在我們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