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 禾
1
該控制煙了,我警告自己,當一種事物開始顯示出讓你欲罷不能的架勢,你就該控制和它的距離了。你不主動控制,就會被控制。任何一種令人著迷的東西都是漩渦,要在它們將要把你裹挾進去的時候果斷撤離。我把煙移到離工作臺遠一些的地方,放進抽屜,上鎖,不讓自己伸手可及。胥江看著我做這一切,只是笑,一言不發。然后,他拈起工作臺上的ZIPPO,咔嗒一聲打開。ZIPPO的藍色火苗在點燃煙葉的一瞬間變成金黃。
如果胥江上午來,我會直接給他找幾本書,讓他到另一個房間去看。后來胥江就明白了,我上午喜歡一個人待著。唯有在上午,在每天太陽升起、陽光越來越強烈的這個時段我才能達到自己滿意的狀態。無論如何,陽光都是一種充滿希望的東西。它會激發你的興奮,喚醒你體內某種不可知的雀躍感。太陽在升高。屋子里越來越明亮。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株正在進行光合作用的植物。我用茶水一杯接一杯為自己灌溉。能量通過十指,通過鍵盤,源源不斷地輸入一份文檔。字里行間氧分充足,又清新又遼闊。它在成長,它迅速長成我心中期待的模樣。這種狀態一般持續到午時。午時是我的本命時辰,我喜歡讓自己在這個時辰處于生發狀態。偶爾我也試圖讓這種狀態向兩邊延伸,但一般是不成功的。我試過更早一點起床,結果是整個上午昏昏欲睡;而一旦午時過去,位于高層東戶的房子里很快就會暗下來,光合停止,能量耗竭,下午就只能用來睡覺。在午后睡眠是多么舒坦的事啊。我常常睡到夜色彌漫。我睡飽了。屋子里半明半暗,猶如陰陽交界。我喜歡在這種曖昧之色里延宕一會兒。睡眠猶如另一重陽光,猶如光合之后的暗反應。這一株恢復能量的植物四處移動——洗漱,飲茶,看書,下樓走路。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一日三餐變成了兩餐。食欲似乎在衰退。這是唯一讓我覺得愉快的衰退。但對于其他方面的衰退,我也沒有格外不愉快。衰退是在注意力之外發生的,所以也無從不愉快。詹姆斯·伍德說,人只有在回顧的時候才能看見故事,而當時,人僅僅是在事例中度過。這沒錯,我們的全部當下都陷在事例中,陷在零碎、沒有預見、沒有特別意義的事例中,我們經過某些時刻,漫不經心地做出某個決定,絲毫不覺得這有什么重要。但當我們驀然回首,才發覺原來事情在某個絲毫不曾引起注意的時刻已成定局。猶如億萬年前,藍藻呼出的氧氣無意間造成了大氣層,進而造就了生物界。我的一舉一動,由于時勢的推波助瀾,也在某個瞬間,會在我的注意力之外造就點什么,或者毀壞點什么。這樣的事一直在發生,只不過我們不能覺察罷了。
胥江會在午后一點準時把我拖離工作臺。他把兩盤青椒炒面放在吧臺上。胥江來這里為我做午餐有好一陣子了。并不是天天來。不時來,斷斷續續地,沒有規律,讓我覺得他總在這里晃。有時候胥江會問,他不來的時候我會不會忘記吃飯。胥江這么正常的人,會覺得一個人不像大家一樣按時吃掉三餐有點不正常。胥江熱衷于讓我正常起來。他把我介紹到他那個正常的社交圈去。他們衣著規整,器宇軒昂。他們習慣于早睡早起,白天工作晚上休閑,習慣于周末晚上聚會,喝醬香酒,吃少油少鹽新鮮淺加工的健康食品,比如茶餐,分例小火鍋,素齋。他們談論省部級官員或者更高層官員任免的小道消息。胥江到我這里來聊天的時候面目家常,又松弛又沉默。我說,你和那個場上的胥江仿佛是兩個人。胥江說,他做過一次腦部檢查,檢查結果是,他的左右腦是彼此隔離的。胥江說這話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這意味著我面前的胥江有兩個大腦?進而,在我面前的這具身體里面有兩個人,兩個胥江?我想起那些好萊塢特產。在一部影片中美國人讓二十四重人格擠進了一具驅殼。這種多靈一體的生命,算是一個人的分裂還是多個人的集合?是作為“他”還是“他們”?
但胥江跟異想天開的美國人不一樣。他從來不玩這么瘋狂的游戲。他的話至少讓我覺得可以信以為真。但如果左右腦同時在想著截然不同的事,或者對同一件事有著截然不同的判斷,他也會跟自己戰斗嗎?我想著這件事,打開鎖著煙的抽屜。我問,坐在這里的胥江是右半腦控制的胥江還是左半腦控制的胥江?胥江回答,應該是全部的。他頓了頓,確定地說,坐在這里的是全部的胥江。那么是誰給出了這個答案,左腦還是右腦?我看著他笑。我心里對什么有所懷疑的時候,總是情不自禁地微笑。這種微笑會被現場照片記錄下來,被說話的人看到。有一次,正在我這么笑著的時候,有人把一塊小圓鏡子張到我面前。我看到了自己的表情。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我還是不得不承認,在別人說話的時候那樣微笑,的確是有點不善良。每當我無端發笑,胥江也會局促不安。現在,胥江盯著我,語帶慍怒:你不信,那就算了。
我開始吸今天第二支煙。說過要戒的,可是忍不住。我是個意志薄弱的人,我想。我總是在一種想法和自己的惰性之間搖擺不定。有時候我簡直也覺得我的大腦里面一直有兩重意志在糾纏——右腦制定了嚴格的作息時間表,左腦卻不愿意指揮手腳去執行。我對胥江解釋說,我只是想不明白,有兩個胥江坐在我對面,卻依照一套邏輯跟我說話,這是怎么回事?比如現在,你兩邊都在生氣嗎?胥江自己也點了一支煙。他狠狠地吸了一口,說,反正你也不信,算了,別這么刨根問底的了。
2
衛濱不停地清理東西。他最近愛上了“斷舍離”。衛濱溫言軟語列舉著“斷舍離”的物品——兩條被子,一個枕頭(他說,七百多塊的一個枕頭啊姐),七雙皮鞋,十來件衣服,一堆擺件。他可能覺得這已經夠狠心了。為了打擊他,我向他列舉我在上個月扔掉和送人的東西:舊空調,筆記本,掃描儀,多功能粉碎機,兩個面包機,微波爐,電磁爐,洗碗機,迷你消毒柜,電熱咖啡壺,電熱茶壺,兩個空氣加濕器,一個儲物柜,還有百分之九十的照片,紙質的和數碼的。
衛濱一聽就急了。照片不是別的呀,衛濱嚷嚷道,你想想,照片是我們的個人史,況且,數碼照片又不占地方,你清人家干嘛。衛濱說話的腔調總是弄得我一身一身的雞皮疙瘩,讓我總想動手把他那身制服扒下來,給他換上一條曳地長裙。我說,我就覺得這個“人家”占地方,就想把這個“人家”清了。
事實上,合影照片里有很多人我已經不記得是誰了。歷史分分秒秒地生成,留下再多的物證也不可能全證歷史。當時那么一撥人,就那么歡呼雀躍地擠在一起合影,看上去挺親密的,但是當時都干了什么,說了什么,那是什么地方,是哪一年,都模糊了。那些情景便成為贅物。下手清理的時候毫不猶豫。我很快把個人歷史化為簡史,然后化為編年史。這清理恍若一場逆時劃槳。在這樣的清理中許多時段化為空白,化為零。仿佛被辜負的時間在這樣的清理中被一一退回,讓我回到了很久以前。但這只是想象,是我的一廂情愿。人不可能以任何方式讓業已度過的時間重現。
試圖讓時間再來一遍的努力總是帶有某種深不可測的危險。J·A·貝克追蹤埃塞克斯游隼長達十年,并且用日記的形式記錄了他的追蹤。日記結集,成為一本著名的散文集《游隼》。若干年前我就開始尋找,但直到剛剛過去的這個八月國內才有了它的譯本。近十年的等待,只用了一個晚上就看完了。或許是囿于記錄文本對于生活原態的忠實,貝克的記述顯得重復、瑣碎、啰嗦。記錄呈現的畫面是具體可感的,一只游隼,在空中或翱翔或盤桓,或懸停或俯沖,獵殺小型的鳥類。俯沖而至的猛禽令食物鏈下層的鳥們像塵埃一樣從地面轟然彈起;游隼一無所獲,或者有所獲,開始對它的食物拔毛、啄食,最后剩下一具鳥的骨架。總是這樣。不厭其煩的重復,每天大同小異。唯一的變化是,十年后,當他回頭看時,覺察到原本適合游隼生存的環境已經變得相當惡劣,而他本人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陷入游隼的意識:看到血會興奮、激動、貪戀;會在在幻覺中俯沖向獵物,并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重量;聽見人類的聲音又厭惡又恐懼。
看著小山一樣堆積的照片,我被自己的無聊嚇了一跳。關于時間的許多記錄也和用舊的器具一樣,它們只是在那里擺放著,顯示著一種使用的可能,但你永遠也不會再使用它。能夠辨認的照片作為我曾經到過哪里、做過什么的證據,也是大量重復的。重復,讓回頭看化為一種難堪。有太多的現場我只想抹殺,一眼都不想多看。號稱正在“斷舍離”的衛濱竟然對這些東西戀戀不舍。你沒有反省過嗎,我問衛濱,我清理的不過是死去的角質層,你清理掉的卻是肌肉,比如你清理你的朋友圈,清理得是不是太狠了?衛濱受了委屈似的跟我嚷嚷起來,你不知道啊姐,那些人太氣人了,那些人怎么可以這樣,我真的不能容忍這種人滯留在我的朋友圈。我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我戳到了衛濱的暗傷。那些人擠對衛濱的理由簡直匪夷所思。那個娘娘腔,他們這樣說。無論衛濱說什么都會慘遭奚落。一句話別人剛說過,哪怕人人都再說,但只要衛濱重復一句,那句話立刻就成了笑話。
這種群起而攻的情形常常讓我想起小學時代的孩子幫。班上總有一個人被孤立。孤立一個小孩的原因往往并不是這小孩招惹過誰,而是由于一個極其偶然的因素,比如這孩子剛從外班轉過來,比如這孩子的臉上有個疤,甚至只是由于這孩子有個不太好聽的姓氏,于是這小可憐兒先是遭到個別孩子的嘲笑,繼而,某個性格強悍的孩子糾結幾個孩子商量,從明天起都不要跟他說話。于是第二天,一幫孩子都不跟那個小可憐兒說話了。這種莫名其妙的霸凌有時候會迅速蔓延到全班——突然有一天,全班小孩都不再搭理那個倒霉孩子。很多孩子的理由是,別人都不跟你說話了,那我也不跟你說話了。衛濱這樣的人,帶著一樁明顯的“不一樣”,一樁無法自己糾正的罪過,一個不討人喜歡的疵點,很容易被無緣無故地孤立。看著他一臉無辜的樣子,我想說一些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之類的道理,但又覺得那道理混賬得讓人惡心,就忍住了。
跟衛濱這樣的人相處久了,會在看問題時不自意地采取他的角度。衛濱清理掉的那些人,我也不大愿意搭理,只是我覺得沒有必要像他那樣表明。所謂至清至察,我不想做,也根本做不到,盡管我也不確定那些攪混水的魚和渾渾噩噩的徒有什么意思,但他們仿佛已經成為我的生活構成,就像廁所、垃圾簍和馬桶刷之類,這些不清爽的東西,是我全部的活動場域中不能剝離的一部分,雖然那個角落喧嘩,瑣屑,充斥著某種令人反感的氣息。因而衛濱說,你總是遷就那些人,終究還是落了俗套。他不知道,有時候我連他也懶得搭理。他對于一些所謂“事件”的反應正像他那改不掉的腔調一樣,顯示著與本性嚴重的不一致。除了背地里發發牢騷,任何有現實意義的事他都不會做。仿佛就這么訴訴委屈,讓我明白他又一次受到了嘲笑和羞辱就夠了。我問衛濱,既然明知那些話惡毒,為什么就那么聽著,不跟他們懟回去?衛濱第一次被我問住。他的臉居然紅了。他說,我不敢,我抵不住那些人呀。然后立刻辯解,老天,你怎么會造就這樣的人,這么不要臉,這么惡心,我除了躲開,根本沒有其他辦法。衛濱看著前上方的空氣,仿佛緊盯著那個匪夷所思的“老天”。什么都是“老天”的錯。他扛不過,這就完了,下一次他接著忍受,然后跟我,或者跟其他他能信得過的人發牢騷。這時候我也會不磊落地覺得,衛濱實在是有點太“不一樣”——用那些人的話來說,有點“神經病”。但是這種“不一樣”特別軟弱。我眼前的衛濱,常常軟弱得像個因不更世事而張皇失措的少年。這樣的無辜和無助總是讓我心軟。
3
老梁的最后一個電話,被我毫不在意地掛斷了。掛斷之后,我順手把他的號碼拉進了黑名單。那個號碼打過來的鈴聲跟別的不一樣,我用的是一支黑管樂曲,我自己名之為《虛構》。《虛構》最后一次在我的手機上響起,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我已經記不分明。后來,我在一場酒后無意間觸碰到《虛構》的開關,我在那種讓人軟弱的樂聲里再次撥打那個號碼,它已經變成了空號。
老梁是那種挺能慪人的主兒,只有危險臨頭才知道節制自己。但在太多的反復無常之后,我斷定這種節制只是曇花一現。危險過去,他會立刻回到那種匪夷所思的狀態——忽東忽西,非黑即白,極端到令人發指,卻什么也沒有堅持。類似毒癮發作的極端我在一些人那里不時見到。那種萬事不容商量的姿態,不是為了辨明什么,也不是要衛護某種立場,只是表明自己持有立場。只要仔細打量,就會發現那種堅持是空心的,沒有實質,甚至沒有主題,那只是對于爭執的嗜好。
說出告別的時候,窗外的鳥鳴此起彼伏。氣溫還不夠高,但是春天畢竟來了,這些比我更靈敏的生物都按捺不住了。我想,是時候了,我將從一種程序錯亂的醞釀中,從逼真的虛構里醒轉,恢復常態。鳥鳴聲讓我意識到我的心輕快之極。時間是輕的、跳躍的,正如那些從居所清除掉許多贅物的時刻,或那些動用強力殺毒軟件清洗電腦的時刻——那些果斷而極不厚道的時刻,我仿佛從“全班”認定的積習里掙脫開來,化為某個姓氏不大好聽的小孩;從“人”的積習里躲開,化為箭簇般俯沖的游隼;化為冬天沉眠、春天蘇醒的萬物中的一份子,從泥土里拱出頭來。我在案上鋪開宣紙,抄那首小雅:小東大東,杼柚其空。糾糾葛屨,可以履霜。
時間過了很久,我覺得我已經把老梁忘掉了。可是冥冥中仿佛有一種未曾消滅的勢力負責阻止我的淡忘,仿佛故意為著要提醒我——有一天零點,手機的短信提示音響了,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短信“生日怏樂”。這是有多敷衍呢,“快”字竟被誤寫成了“怏”字。總覺得老梁這樣的人還沒有進化到精細的程度,不太可能有常人所謂的深情。他活得像個采集時代的智人。這有太多的例證。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飲食偏生,衣著單薄。身材矯健,四肢發達,動作敏捷,極其好動,像有多動癥。對動植物種類、地形、方位和道路、天氣變化等等有驚人的判別力。能夠徒手逮住一條正在淺水里游動的魚或一只野雞兔子之類。知道漫山遍野的野草哪些能吃哪些能止血哪些有毒。盯著人看的時候眼神直白專注。有旺盛的性欲和淳樸迷人的性姿勢。溫存起來像海豚,狠起來像狼,發起脾氣來像怒獅。知識廣博,不求甚解。沉默,更喜歡用態勢語言交流。這些特征每逢走在路上的時候便可以大展身手。我自幼四體不勤,天生的好體質在多年持續的靜止不動中漸漸湮滅。我對自己不具備的身體特征——發達的肌肉,高大的體格,強悍的體力,充沛的精力——有一種靈肉與共的迷戀。對于體力的膜拜常常讓我確信自己愛上了這個男人。我在副駕駛位置上看著他,看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那塊誘人的咬肌,看他正在控制方向盤的胳膊和手,看那雙奔馬一般矯健的長腿,我貪婪的眼睛和渾身奔騰的昏熱讓我確信,我愛上了這個男人。盡管這種片刻之間達到巔峰的迷戀常常很快便會冷卻,我依然確信,這是我所經歷的最自然的纏綿。整個過程一如植物的萌生、成長和衰亡,自然,美妙,平順,單調,有天定的期限。對于這種無形無跡的生滅,我根本沒辦法掌握。我確信我的冷漠只是身體造成的,是體力不濟的人慣有的心灰意懶。
遇到鄭重的社交場合,老梁便會暴露潛在的虛弱。老梁對繁瑣的穿戴規矩和窸窸窣窣的禮儀不勝其煩。他強忍著不說話。正如因某個微不足道的差異而被孤立的小可憐兒,老梁這樣的人,在人群里也必是站不住的。他常常被人們正在進行中的談話激怒。這個線條堅硬、怒氣沖沖的男人被怒氣弄得紅頭脹臉,言語偏執、粗魯,與整個場景嚴重違和。本來他是好看的。但是在一屋子大腹便便的人里,這個言語風格與大家都不一樣的人立刻顯得滑稽、荒唐,一點也不好看。真可憐,我忍不住這么想,這不怪他,似乎更不能怪別人,但是,這真是可憐。我也忍不住警告自己,這不是你會愛上的人,你的情意只是自我瞞哄,是對歡樂和虛榮的貪慕。
我看著“生日怏樂”四個字,心中有些混沌的悲傷。我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齡。盡管我始終都不覺得我離開青春有多遠了,但是,我真的是早已離開了,我離開了那個生命世紀,離開了任性、揮霍、無所顧忌,現在,似乎只有這個“怏”字是跟我匹配的。怏,有點自得,又有點不滿意,有點“慍怒”,隱忍的不滿透出臉色,卻還沒有形諸言語。我選中那條短信,點擊“刪除”,然后清空回收站。沒想到最后一條聯系老梁的線索就這么剪斷了。當時不以為意——我知道還有個常用號碼,雖然我很久都不撥打也不接聽了,但是它在某個角落擱置著,一直“在那兒”,就像一條溫吞的老黑狗,什么時候我招招手,它都會搖搖尾巴跑過來。直到幾個月以后,在一個醉酒的深夜,我被《虛構》的樂聲催眠,像許久之前一樣抓起手機要給老梁打個電話,才發現那個老黑狗一樣一直“在那兒”的號碼不在了,它成了空號。而另一個號碼,那個發短信的陌生號碼,被我毫不在意地刪除了。醉酒的人有著白癡一樣的執意。我忽然特別想找到他。我搜尋短信回收站,在數百條短信里面一條一條搜索。搜索無果。是的,我想起來我操作過清空。“生日怏樂”猶如散失在宇宙空間里的飛船碎片,雖然我知道它存在,但是事到如今,我也明白,它可能永遠也不會在我眼前出現了。我曾經熱愛的老梁,還有那個一直“在那兒”的號碼——那條總是應聲而來的溫吞的老黑狗,他們轉眼之間化為“虛構”,化為無,仿佛他們的出現只是我的一場想象,是我十指聯動在鍵盤上演繹的一場虛構。
或許這也是天命之中的一條。它慫恿了我對于身體的仰慕,也慫恿了我的蔑視與決斷。在醉酒的深夜,我想著那個仿佛丟失于外太空的人,想著他的俊美、強悍、憤怒和局促。在醉酒的深夜,在執意平復之后的平靜里,我第一次思量“等待”——這從來沒有被我在意過的詞語。我從來沒有耐心等待過什么,現在它來了,這種執意過后的平靜。我確定在我和我熱愛的事物之間,命中應許的依然有許多,它們需要我等,需要漫長的耐心和沉默。
4
在某個時段我只愿意看理性貫徹的讀物。在另一個時段我喜歡和地中海東岸有關的一切,無論是舊約還是民謠,是虛構還是記錄。那種原因不明的熱愛就像潮汐,漲落都有規律。而現在,像餓極了要進食一樣,我分外想知道人作為一個物種的來龍去脈。于是書桌上堆摞起曾經看過以及沒有看過的關于人的歷史:從宇宙到量子,從人猿到上帝。
胥江把一甌羹放在那摞書旁邊。入冬以后,胥江在每天午后的一餐里加了一道白菜豆腐羹。我偶爾會突然感覺到餓。一貫的血糖偏低使我一旦饑餓就雙手抖顫全無吃相。真是幸運,我喜歡的男人都有一副好相貌,都有一手好廚藝。我吃得狼吞虎咽。我喜歡的男人,他們都不大合群,像一個一個小可憐兒。我吃得涕淚滂沱。胥江看看那些書又看看我,嘆了口氣——很輕,但我聽到了。胃口不錯,胥江說,太陽很好,回頭出去走走吧。我收拾碗碟,說,好。胥江說,要是你愿意走遠一點,咱們去看陸渾湖。我說好。胥江靠在窗邊,看著我洗碗碟看著我哭。胥江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我喜歡的男人啊,他們都是煙鬼。
消化一本書的過程跟消化一碗白菜豆腐羹差不多。有些營養進入血液,有些纖維清掃垃圾。有吸收也有排泄。吸收意味著有一方此前混沌未明的地界被照亮,排泄則意味著你意識到之前保持多年的某種印象、某種觀念,它的基礎動搖或崩塌了。仿佛這種代謝永遠不會停止,直到作為讀者的你失去代謝能力。關于人,關于我們這種人所隸屬的生物種類,慣有的印象也會在書籍的搖撼中崩塌。我們其實和其他動物一樣,和豬狗、壁虎、魚蝦一樣,有過不止一種。我們作為眾多的雜種之一,可能還有智人之外的祖先。我在箋譜日歷上涂寫:你和我可能不是一個物種。我是智人的后裔,你呢,也許是種屬滅絕中幸存下來的尼安索瓦人,你的族人全都高大勇猛,好動,四肢發達,善于不依靠工具的生存。而我懶惰,動腦,總是要尋求助力。我們就像馬和驢子一樣,被物種歸類到一起,卻因為不同屬,因而不可能有骨血融合的深情。
有時候我放下一本已經讀完的書,會驀然想到它們的神奇。書中的非物質因子正如不可見的空氣,在生活場域之內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它們是怎樣形成的,曾經經過了什么空間什么人?是否也不可避免地被冷待過?是否造就過什么,毀壞過什么?偶爾想起老梁躺在沙發上捧起一本書的樣子,覺得這是個不定哪天就會闖禍的家伙。唯有看書這一件事能讓他安靜下來。否則他會像一條惶惶不安的狗一直動來動去。他下樓,購物,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上樓。他在屋子里東敲敲西敲敲。他不厭其煩地做菜,七碟八碗,兩個人根本吃不了。總之他一直在晃來晃去。為了讓他安靜下來,我只好不停地向他推薦最近看過的書。老梁見聞駁雜,閱讀不拘一格。不要妄想隨便用一本不靠譜的書蒙他。他臥在長沙發上像一條暫時松懈下來的狼狗。他看得極快。兩個小時過去了,有時候時間更短,一本書在他手里已經被翻得皺皺巴巴。我總覺得這無疑是淺嘗輒止的速度,是所謂的瀏覽。但他又能精確地評點,順口說出其中的某段原文或引言。就像揀茶工把一大堆茶葉迅速分出優劣,這樣的閱讀速度靠的也是熟能生巧。事實上我也比很多人的閱讀速度快。我已經習慣于同時“吃掉”一批同類的書。現在,與《游隼》同時“吃掉”的有《沙鄉年鑒》《寂靜的春天》《賽爾伯恩博物志》《林中水滴》《沿河行》之類。
大自然無窮無盡。但這種無窮無盡也含有無數的重復,了解它們的時候可以合并同類項,約分,做因式分解。不需要看遍每一棵樹,每一只林鴿,每一條魚,每一道源流難辨的江河,我們依然會整全地了解自然。因而我常常懷疑繁復記述的意義。太原始,原始得毫無必要,盡管我們可以為這種繁復找個借口——比如美是復雜的,不厭其煩。對于大規模同類反復的事物,能用乘法或乘方,就沒有必要再用加法。結繩記事的原始美感,往往被笨重的方法所累,因而會喪失令人從中獲得快感的魅力。其實虛構也是一樣。每當我來一次合并同類項的閱讀,每當我用一兩個下午把它們成批地“吃掉”,我會慚愧這樣閱讀太功利,似乎書寫的美意被辜負了。而如果不是這樣,我會感到我的注意力正在被這種重復所浪費。即使對特別耐消化的硬貨,我的閱讀也越來越快。我漸漸習慣于一眼撮其精要。猶如驅車上路,走過的路多了,就沒有所謂生路了,而車輛也成為手腳,起止疾徐,直行彎轉,全部憑借直覺,不需要經過繁瑣的信號傳遞。
新宋體漢字在紙頁上組合出無窮的意思。字里行間猶如小巷。走在其中,你會不斷遇到熟識的面孔。越來越多的熟面孔一晃而過。你健步如飛。常常有某種走進了同一條巷子的錯覺。有太多巷子面目相像。有時候心生惶恐:會不會有一天,你發現所有的巷子不過是同一條巷子,而你不過是在重復穿過?還是這些面孔,還是這些聲音,這些光斑,這些苔蘚覆蓋的墻壁。任何路的盡頭都是荒蕪。回頭看看,這一世的莽撞沖突,山重水復,忐忑疑慮,心驚肉跳,豁然開朗,只不過是在一片小小的迷宮里團團轉。會不會有那么一刻,所有讀過的書都在瞬間化為煙塵,正如讀書的你本身,再精心修煉,也不過是一步步趨向于零,像那條老黑狗一樣化為無?
5
我也犯了和他們一樣的毛病,我為這間以書為壁的斗室起了個名字——遲鈍居。朋友們書寫的“遲鈍居”攤在鋪開的毛氈上。書法的正大隆重讓我在攤開宣紙的時候忽然有點兒慚愧。把其中任何一幅字掛到墻上都會讓我不好意思。一幅掛在墻上的字終會成為暗示,不管起初用意如何。如果掛著的只是一個語詞,比如像這樣,“遲鈍”,那么,它會從上墻的那一刻開始,像個幽靈似的在周圍慢慢展開它的內涵。它的意指和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又無形無跡,但你漸漸會松弛下來,不至于不滿意自己的延宕。然后你帶著這種慣性外出,你收斂你的囂張,在許多時候不表態,不說話,甚至不出現——先是告誡自己不介意,然后,某一天又出現了類似的情況,你發現自己真的“不介意”了,因為事件沒有在你這里遇到感應。而我起這個名字的本意只不過是對自己的概括——我覺得我的聰明止于紙上談兵,我本質上是遲鈍的,不靈巧,不機敏,反應慢,不善于察言觀色、見機行事,像一塊榆木疙瘩。現在,這種與生俱來的遲鈍變本加厲——榆木疙瘩干透了,變得油鹽不進。如果把“遲鈍”掛在墻上,那就意味著我希望自己遲鈍一些,或至少樂見自己的遲鈍。但其實我并不樂意這樣。一個對自己的遲鈍感到煩惱的人,妄圖用一個名字來安撫自己,這仿佛是在跟自己施用麻醉,帶有些自欺欺人的意思。
我把一幅幅“遲鈍居”鋪在板臺上,比較它們的風格。書法自然都是好的。真有意思,“遲鈍”這兩個字,竟也可以顯得凌厲,可以寫得靈巧,跟遲鈍的本意擰著勁兒,也可以很好看。如果非要選一幅,我可能選金的字。她的字和她的人一樣,兼有天才的靈秀和赤子般的樸拙。金寫詩,并且和許多寫詩的人一樣,懷有與年齡不吻合的天真和浪漫,看不見人的陰暗與不堪。她的“遲鈍”寫出來就是那種萬事太平的樣子,筆畫緩滯,跟沒睡醒似的——這就是地道的“遲鈍”了。詩歌最需要敏感,也仿佛最需要遲鈍。這相互沖突的秉性唯有極少數人才能兼得。因此,只有兩種人是可以成就詩的,一種是擁有極其敏銳的直覺,空氣里有一絲顫動都能感覺到;一種是異常的冷靜,可以透過萬象窺見本質——“天真的”和“感傷的”詩人,仿佛都是敏感的。直覺力強大的人與外物沒有距離,他自身就在他感覺到的一切之中,他看見聽見嘗見太多,他在綿密的羅織中,在不自覺中體見事物的本相。異常冷靜的人在落筆之前兜轉良久,作為原型的事物在他眼中林林總總經過,少有什么能夠不在他的邏輯中被照見骨架,他下筆儉省是因為值得留在字里行間的事物不多,他傲慢地略過所有的鋪陳,只留下焦點:“我給你在你出生多年前那個傍晚,一朵枯黃玫瑰的記憶。”而金的詩句是這樣的:“上船吧,公子——已經晚了。”感傷的和天真的,都不觸及底里,不說來龍去脈,眼神凝滯,語義含混——又仿佛都是遲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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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最高的架子上抽出幾本書,關于陸渾。它們塵封已久。灰塵在斜射入屋的光線里蓬勃蕩起。我被嗆了一下。這種混合著陽光暴曬氣息的霉味,紙頁和油墨若有若無的陳香,讓人有一剎那的恍惚和凝滯,仿佛滴答而逝的時間被掀開一道縫隙,這些陳年舊氣便從縫隙里噗噗涌出。陸渾是一個小小的古國,位置就在豫西。那小國的位置在秦嶺東端伏牛山邊緣的低山區,是兩晉時代從河西走廊以西遷徙過來的陸渾戎政權。我記得幾年前驅車到黃河源去,路過這片低山區的時候,老梁提到過這個名字——陸渾。無所不知的老梁當時斷斷續續講了許多和陸渾有關的故事。可惜我心不在焉,那一派話耳邊風般吹過,只留下了這個曾反復出現的名字。
胥江從不過問我跟老梁的故事,雖然我知道他對此抱有好奇。胥江看我的眼神里滿是失落和迫切,仿佛有什么心事難以啟齒。我從梯子上下來,放下書,抱住胥江。我手上滿是灰塵。我心里也有一種莫名的失落和迫切。我對這樣的人懷有由來已久的親切,和面對我自己的鏡像一樣。懷抱中的胥江像一堵墻壁,很厚,很結實。我覺得我熱愛他,熱愛他們,在悲從中來的一瞬間,我的情意濃烈而滿含慚愧,這熱愛里面有某種難以搖撼的東西——似乎我在愛著自己的骨肉,自己的血液,自己的每一種念頭,以及種種念頭在電腦頁面上的鋪展,既誠實無欺,又羞于示人。就像熱愛生命本身。但我并不愿因此陷入任何形式的作繭自縛或相互掣肘。我從未如此信賴我的孤獨。胥江是怎么想到了陸渾,我不知道。我也習慣了不打探。或許純屬偶然,我想,至少我們想到了一塊:去看看陸渾故地。
陸渾古國在地面上已無蹤跡。當然也可以說它的地塊還在。這一片三千七百多平方公里的內陸湖還沿用著“陸渾”舊稱。它在伏牛山、魯山和嵩山的圍合之中,是一片巨大的山中洼地。胥江的幾個戰友陪我們看湖,還請了一位歷史文化專家來談講陸渾故事。“陸渾”原是瓜州一個游牧部落的名字,在辭源上的意義無可考究,當是戎語音譯。陸渾戎在西周初年遷至陜西秦嶺以北,后又遷至今豫西伊川。陸渾內遷原因不詳。這個小小的諸侯國雖然名義上是周的子國,但內遷之后,處于晉楚兩強對峙的夾縫地帶,左支右絀不得周全,終究沒有逃過弱肉強食的命運。晉國跟陸渾玩了一回貓捉老鼠的游戲。晉頃公先派大夫赴周,請祭雒水(今洛水)三涂,獲周王允準后又請陸渾陪祭。陸渾哪敢不從,乖乖帶了人馬趕去陪同。就這樣,國君和軍隊全到了晉軍勢力范圍之內。晉軍一抬手就把陸渾收拾了。在我的印象里,這個小小的古國跟同樣弱小的古鄶國一樣,帶有濃郁的悲劇色調。
在陸渾湖上,我端起酒杯,細嘗那杯“陸渾陳釀”。酒糟的香氣與火氣尚未消減,酒勁霸道,我駕馭不住。東道主們頻頻跟我碰杯。胥江從我手上拿過酒杯,攔道,你最近狀態不好,別喝了。胥江的手像棉花似的,厚且溫軟。但我還是想起了那雙鐵鉗般的手——它魚刺一樣哽在喉頭,讓我連連嗆咳。我推開胥江的手,喝下一杯,又喝下一杯。魚刺,我指指喉頭,對胥江解釋。胥江把棉花似的大手放在我后腦勺上。喝吧,胥江說,你受得住,那就喝吧。陸渾湖在蒼茫暮色里顯得無邊無際。但我知道,我對面的湖岸,是九皋山,山那邊就是陸渾古國的城池遺址。這里不知道建立過多少城池,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場廝殺。層層疊疊的建設與破壞,如今都埋在了地下。一切順逆悲喜皆被泥土覆蓋,正如時間本身總是被俗常的日子所覆蓋,總是從我們的意識里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