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赫楠
我從小喜歡讀書。家中長輩藏書頗多,且以文學為主,所以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惦著腳尖去書架夠書的閱讀生涯。現在回想年少上學的時候的文學閱讀,我把它們作為無用閑書,當我在數學課上遮遮掩掩地偷看《少年文藝》的時候,在師長“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督促聲中插上門竊讀《紅樓夢》的時候,我從中得到的趣味、感悟甚至教益,倒比現在作為一名職業讀者,每天專門地閱讀和研究,來得更多、更深入內心。
“文學是對生活的一種虛假的再現,卻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生活”,可以說,文學閱讀伴隨了我的青少年時代,參與了我作為一個少年人內心的成長。無論我們是否明確意識到,文學一直在參與著我們的生活。閱讀別人的小說,最終指認和抵達的終歸是自己:當我們隨著取經團隊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終成正果的,也許除了唐僧師徒四人,還有讀者自己;合上《白鹿原》,崩塌和粉碎的也許不僅僅是作品中過去的世界,還包括我們心中曾經理所當然的固執與堅守……無數次通過文學旁觀、參與別人的故事后,我們一次次厘清自己對世界和自我的認知。文學,其間所攜帶、呈現的復雜性精神對世事人心的體恤和悲憫,其對人的關切和理解,它在當下這個時代存在與安放的強大合理性,確實讓我深切感受到這種精神價值的力量。
而文學批評,在我看來,首先是文學的一個門類。如同詩歌、散文、小說的分類與表述,文學批評,首先并的確是一種文字方式和文學形式,它應該攜帶著自己獨特的文體特征、審美價值和文本范式。當我們盛贊某篇文學批評文章寫得好時,我以為,其“好”,不應僅僅指涉其中的發現敏銳和觀點深刻,不應僅僅因其說明白了一個論點、闡釋透了一部作品,還應關乎文章的行文、語調、結構和韻味——對文學批評的評判標準,其實與對文學作品的評判標準本質上應是一樣的,不外乎從內容與形式、從思想到審美。文學批評,絕不能只提供觀點,更不應該只提供對某作品的篩選與挑揀、分析與評判,一定要有自己的獨立審美價值。文學批評,應該包含于廣義上的文學創作之中,除了要有理性知識的參與,還要有情感和感覺的參與,除了體現出評論家對于作品的分析和理解,還應該體現出它對于生活的理解。
而所謂“文學批評家”,究其本質,首先不過是一個讀者,同所有普通讀者一樣,面對一部作品的時候,他要閱讀、進入并伴隨情感和認知的波動。若說有什么特別之處,文學批評家作為專業讀者,他大概比一般讀者更不幸:當大家沉醉在情節人物之中恣意啼笑時,當普通讀者代入自己“聽評書落淚、為古人擔憂”時,那個被稱為文學批評家的人,得保持足夠的置身事外。他不能僅從整體上去欣賞和感受一部作品,而要把其拆解成形象、語言、結構、思想,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打個比方——面對七碟八盞的美酒佳肴,食客老饕們大快朵頤、酣暢淋漓,而美食家們卻得詳品細啜,把盤中美食和杯中美酒,還原成食材、調味、火候和年份,而無福沒心沒肺地純享美味。
所謂“文學批評家”,究其本質,更不過是一個文學寫作者。與其說在研究和解讀別人的作品,不如說他是在經由這些作品,呈現自己關于世界的打量與思考、釋放自己的內心情愫與心理張力。如同現實生活作為詩歌小說的寫作素材,文學作品在批評寫作過程當中很大程度上也充當著素材,談論他人的作品,有時往往不過是個由頭和引子,引出的是批評家自己,呈現的是獨特的個人語調和個人眼光。
基于此,我堅持認為,文學批評不是在指正培訓作者,更不是引領教導讀者;確切地說,它是由自己對作家作品的閱讀出發,分享自己關于自我內心和外部世界的種種感受和思慮。世界之大,人的一生充滿孤獨與惶惑,掙扎與不甘,在這個過程中文學提供了獨一無二的見證與陪伴,而文學批評,作為同作家作品密切相關的文字,作為文學寫作的一個門類,它同樣需要浸潤攜帶著對世事人心的了然與困惑,對世相百態的熱愛與警惕。而我自己,每每開始寫一篇評論文章的時候,都會暗自提醒:至少要記得,你也是一個文學寫作者。
當下中國的文學批評,主要有兩種類型 :一是學院派批評,論文體 ,主要見于各種學報、核心期刊和學術著作中;一種是媒體批評,隨筆體、文章體,大多刊在文學報刊以及其他媒體的副刊、文藝頻道中。另有一些其他的文本形式,比如文學期刊的卷首語、作家創作談授獎詞、研討會發言紀要、對話、訪談、答記者問等等,包括各種大型文學期刊的某些責編稿簽,都可以看作是文學批評的文體變形和延伸。這些文本形式和文字內容,圍繞作家作品,但又不局限于作家作品,共同參與著對當下文學現場的閱讀、觀察、闡釋與討論,更是文學研究者和批評寫作者言說世界、呈現自我的審美方式與表達方式。
在我看來,當下文學批評存在一個突出的問題:文學批評的寫作回不到文學本身。
回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包括詩話、詞話、點評等等,各有其文體特點,但一脈相承的基本顯著特點就是精讀文本,文本批評。品評者遠兜近轉的分析、賞鑒甚至考據,終究緊緊圍繞文本本身,都在努力探究、理解和闡釋作品中的曼妙和美好。“五四”以降,新文學全盤西化后的一個重要后果就是文藝理論、文學批評本體論的思維方式和批評實踐大行其道,文學批評越來越遠離文本,社會歷史批評立場和實踐漸成主流。西方形式主義批評強調深入文本的精準探究和剖析,但形式主義批評歸根到底是仍根植于西方哲學本體論的思維方式。面對一個故事、一部小說、一層人物關系,中國傳統的思維慣性和關照方式,是在強調這故事、人物、小說同此在的生活和閱讀是什么樣的關系。對中國人來說,它是什么不重要,它和自己的關系才是中國人愿意關切和探究的,而不是西方式的那種本體性追問。
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文學批評越來越學院化,及至現在,學院批評已經成為當下文學批評的主流,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寫作的資源和人員大都集中在高校人文院系和社科院,各級作家協會和文學期刊多少也有一些,但比例很小、且越來越小。學院派文學批評,其研究和寫作主體為受過多年專業教育和學術訓練的學者、教授,面對文學作品時,研究方法和行文方式重學理、強調學術規范。高校系統的學術規范、文本范式、考核標準的嚴正、縝密和標準化體系中,原本與文學作品密切相關、血肉相連的文學批評,日漸學科化、標準化、學術化。
讀這些學院派的論文體批評,我的一個突出印象就是:文學作品在他們那里,不是感受、體悟、賞鑒的文本,而是學科內容和學術對象。對于學院派批評來說,打開一部作品的正確方式,不是融入其中品鑒語感語調、情感情緒,而是冷峻而縝密地強調材料、考據,竭澤而漁的方法,四平八穩的行文。它的研究興趣和討論重點,不是對人的血肉情感的再次觸摸,而是強調對某個問題的再次梳理與發現,以及這個梳理和發現在學術鏈上的精準定位。
作為新文學全面西化的產物,文學研究學科化、標準化的產物,其教學、傳播和從具體到抽象的學術研究成果,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它對于文本初心的疏離和忽略。學院批評在文學演進過程當中有效地實現了新文學的經典化,其體量的龐大,學科化的平臺和機制作用顯著;其學理性,以及作者的縱深專業背景與深厚學養素質,原本都應該成為探討研究作家作品時候的天然優勢。然而,學院派批評發展到今天,呈現出顯而易見的弊端,這大概也來自一些異化的畸變之象:充斥各種學術期刊的學術八股,職稱指揮棒下的論文學術流水線,只有“內部流通價值”,完全丟棄了文學批評的基本有效性,甚至沖擊著學院派文學批評的存在價值與合理性。當然這就涉及到當下中國高校的科研體系和學術制度的根本問題,文學批評的很多問題之所在,其實也是時代大問題的局部反應。
文本范式和文體,當然不是僅僅作為形式而存在,甚至可以說批評文體的選擇和實踐,事實上包含了寫作者基本的文學觀——把文學看作什么,當作什么?文學,最首要的關切,最本質的屬性,是人,關乎人的生活、經驗、情感、血肉和氣息。而上述當下文學批評的“無文”之境與“無人”之境,說得刻薄點,正在把文學批評畸變成屠龍之技——這技藝愈發嫻熟、精巧,經過百般改進與演練,但是,龍呢?龍在哪里?文學批評的真正有效性在哪里?
文學創作與文學批評的關系,往往被表述為鳥之雙翼、車之兩輪。須知,鳥之翱翔與車之馳騁,相當程度上取決于兩個輪子步調協調、一雙翅膀節奏合拍。而重建當代文學批評的有效性,重回文學本身,既是當下文學現場的急切現實需要,更是一種重建中國式文學文化批評的自信探索和實踐。就我個人的文學價值觀和審美偏好來說,理想的當代文學批評,至少要包含這樣幾個要素:及物,有效,在場。
如果說文學創作是一種分享,是寫作者經由語言文字在向他人和世界分享自己的所見所思所想,那么,文學批評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分享,閱讀中的且喜且嗔,被擊中的靈魂或被喚起的內心,以及會心、惶惑、疑難,纏繞交融著自己的審美趣味和價值觀,批評者在這個過程中反觀自己——用獨特的個人語調來呈現個人眼光,分享閱讀和自己。一篇優秀的、有效的文學批評,應該與我們當下真實的現實經驗和內心生活發生真正的關切和關聯;它所發現、探討甚至貌似解決了的問題,應該與今日中國人的現實境遇和精神狀態相呼應。
馬原有一個說法:世界是分為可解析的和不可解析的兩個部分,作家和藝術家是在不可解析的世界里創作。而一篇好的文學批評,應該能夠用個人化的眼光和個性化的文本方式,把文學作品的不可解析,把其中的微妙、曲折、隱晦的褶皺,用一種有獨立審美價值的語言語調來呈現表達。一篇好的文學批評,固然是對某些作品獨特魅力的發現和表達,“指認那些被我們忽略的風景”,批評家應該有足夠的閱讀經驗和人文思考能力,陪伴讀者一起領略作品的美妙,發現那些甚至作家本人也未明確意識到的東西。而這篇文學批評本身更應該是有魅力、有趣味的文本,言之有物之余,其魅力和趣味能夠讓讀者實現認知和情感上的影響,這里面就有一個批評主體自覺的過程,需要寫作者的用心、動心和走心,把自己投射到言說對象當中,充分調動自己的經驗和情感。文學批評不該充當這樣一種角色:把文學作品的枝葉和汁液風干、壓平成標本,把生動變成生硬,把情感變成關系,把趣味和魅力規范成標準答案。這樣的文學批評,其實是在文學的名義下禁錮、矮化、傷害著文學本身。一篇優秀的文學評論文章,溫度和深度同樣重要,觀點明晰與行文恣意缺一不可。
文學是關乎人的藝術形式,復現人的命運、情境,是關于生命的記錄、講述和探討。作為寫作的文學批評,也須竭力調動起自身的生命力量,去真正感受他人生命的復雜性和豐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