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紀功/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先看一首題為“相見”的詩: 淚珠滾落 /你懷中的海/ 驚飛 時間之鳥①,這首詩怎樣理解呢?相見就是見面,見面可以是偶遇,也可以是相約。那么,這是怎樣的一回相見呢?
“淚珠滾落”,這是委屈呢,還是驚喜?委屈就是喜歡對方而對方卻不明白,不懂這份喜歡;驚喜就是雙方相互喜歡,心有靈犀,喜歡對方,對方懂得,或者是,對方喜歡自己,自己懂得。另外,“淚珠滾落”沒有主語,那是誰淚珠滾落呢?是你淚珠滾落還是我淚珠滾落,或者是你我雙方都淚珠滾落?從甲乙雙方、因委屈或因驚喜而落淚的情況看,應該有這樣幾種情況:
一,甲落淚,因為乙不懂甲的喜歡而感覺委屈,或者,因為乙懂得甲的喜歡而驚喜。
二,乙落淚,因為甲不懂乙的喜歡而感覺委屈,或者,因為甲懂得乙的喜歡而驚喜。
三,甲乙都落淚,因為相互不懂對方的喜歡而感覺委屈,就像林黛玉賈寶玉經常鬧矛盾,或者相互懂得對方的喜歡而驚喜。
“你懷中的海”,這是一個讓人感覺突兀的表達,懷中怎么會有海呢?海怎么可能會在懷中呢?
首先,作為自然界的海是由溪水、是由河水一點點匯集起來的。匯成大海就是指大海是降落在地面的雨水的匯集。
其次,作為詩句中的海,還是一個具有人文內涵的詩歌意象。元稹的詩句“曾經滄海難為水”中的“滄海”指愛情,鄭愁予的詩句“一切都開始了,而海洋在何處”中的“海洋”也指愛情。只不過元詩中的“滄海”是一段真摯的愛情,而鄭詩中的“海洋”是期待中的還未出現的愛情。
從自然界的領域看,海是水流的匯集,從人文領域看,海有愛情的含義,結合兩者,可以看出,這首微型中的海也指愛情,而且這個愛情也是如水流匯集成海一樣,是由一條條思念之流如溪水如河水匯集而成。這個海應該就是已經完成的一份愛情。“你懷中的海”就是你懷中的愛情。
結合“淚珠滾落”與“你懷中的海”,可以推測,你是接受這份感情的。那么,這次相見應該是心有靈犀的相約。
“驚飛時間之鳥”,把時間比喻成了飛鳥,說明過得很快。不知不覺,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一個“驚”字寫出了這份真摯愛情的魅力,時間這只飛鳥不是自然狀態的飛走,而是被這份真摯的感情“驚”走的。時間飛鳥驚奇于如此美好的感情,不忍打擾、不忍驚動,因此,遠遠地飛走了。
因此,這次相見不是偶遇,而是相約。
再看一首題為“失戀的晚秋”詩:別了 那片澎湃的綠意/別了 那些綻放的美麗/穿透失意的風,跌進冬的低谷②。
真摯的愛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品。但是,并不是每一段愛情都有自己的果實。失戀就是與自己的戀人告別,自愿的或被迫的。告別就是結束。
“別了那片澎湃的綠意”“別了那些綻放的美麗”,連用了兩個“別”字,寫出了告別,但是,告別的對象卻是“綠意”和“美麗”,誰愿意與綠意告別?誰又愿意與美麗告別?可見,與綠意、美麗的告別是被迫的。
綠意是什么樣的綠意?“澎湃的”,可見,綠意的氣勢之強、聲音之大。而綠意前面還有修飾語“那片”,那么這個綠意就是指葉子。那片綠意就是指那片綠葉。澎湃的綠意就是指那片葉子的生命力旺盛,而且,在風的吹拂下發出聲響。這是寫葉子,也是寫自己的感受,戀愛中的自己也是如那片綠意一樣,是澎湃的。而且作為雙方共同參與的愛情也是如那片綠意一樣,充滿生命力。綠意是寫葉子,又不止于寫葉子,也寫了自己的心情、自己與對方的愛情。
“美麗”是一個抽象的泛指,但是,前面有“綻放的”作修飾,那么,“綻放的美麗”應該指花朵。“那些綻放的美麗”就是那些綻放的花朵,那些綻放的花朵是美麗的。這是寫花,也是寫戀愛中自己的心情,是綻放的,是盛開的,是美麗的,還是寫雙方共同的愛情,這份愛情也是綻放狀態的,也是美麗的。
那是一片有生命力的葉子,那是一些綻放狀態的花朵,那是一個心情澎湃的自己、內心綻放的自己,那是一份有生命力的愛情、綻放狀態的愛情。但是,所謂的生命力、所謂的綻放都已遙遠,所謂的綠意、所謂的美麗都已遙遠,因為,它們已是“那片”、“那些”,“那”是遠指,指時間的久遠或空間的遙遠。當然,此刻的自己也不再是那個心情澎湃、內心綻放的美麗的自己,此刻的自己與那時的自己已經有一段遙遠的距離,這段距離就是失戀的距離。
當然,那份生命力旺盛、綻放狀態的愛情也下落不明,因為自己已經與綠意告別、與綻放告別、與戀愛中的自己告別,與愛情告別。
“穿透失意的風,跌進冬的低谷”,也許這是最終結果吧。
失意的是自己,但是,吹過自己的風也沾染了失意,“跌進冬的深谷”。一個“跌”字說明措手不及,來不及準備、來不及應對。“冬”指冬季,一個季節,指時間的深度。“深谷”指地形,是空間的深度。
最后一句寫的是風,也是寫失戀后的自己,失意。風跌進冬的深谷,同樣跌進冬的深谷的還有自己,“跌”字說明自己對失戀的措手不及、毫無準備、無法應對。“冬”不僅指實際的冬天,也指感情的冬天,自己的感情由戀愛中的的澎湃變化到失戀后的寒冷。“深谷”不僅指實際的地形,也指感情的深谷,自己的感情已經由高出地平線的“綠意”“美麗”,降至地平線以下的“深谷”。如此大的落差,從熱戀到失戀,從心情澎湃到寒冷,從綠意、美麗到深谷,難怪措手不及。
跌進冬的深谷,也是跌進深谷的冬,是同時跌進時間與空間的深處。冬季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個季節,從春季算起,冬季就是一年的“深谷”。深谷是低于地平線的洼地,從地平線以上的山峰、高原、平原算起,深谷也是地平線的“冬季”。
跌進的是“深谷”而不是谷底,可見,還在下落途中。失戀的自己還在失落之中,而且失落是不由自主、難以自控的。
“晚秋”本來也是一個結果、收獲、令人憧憬的時期,但是,這個晚秋卻恰恰相反,因為,這個晚秋并沒有如預期的那樣,綻放的愛情結出果實,而是枯萎了。晚秋之后就是冬天,這是實際的季節變化,也是自己的心情變化。
這是一首完整的愛情詩,有熱戀時的“綠意”“美麗”“澎湃”“綻放”,有失戀時的“跌”——措手不及,有失戀后的“冬”“深谷”。
看來,從冬天里走出、走向春天,走向另一個讓人憧憬的晚秋,從深谷里走出,走向平原,走向另一個感情的山峰,是需要耐心是需要時間的。
相約、失戀之后,就是思念了。“之后”:文字還未醒/ 燈光還亮著 黎明的渡口/我寧愿退成一片夜色③思念中的審美與相約、失戀之時又有哪些變化呢?
“之后”是何時之后,是何事之后,是何地之后。后可以表示時間的早晚,也可以表示空間的前后,還可以表示事件的先后。因此,這首微型詩從題目來看,應該有三種解釋。
“文字還未醒“,是文字自己應該醒了但是卻沒有醒來,還是,文字相對于已經醒來的其他,都有那么多醒來了,而文字卻還沒有醒,沒有醒來的文字是什么文字,是書頁上的,還是稿紙上的,是一個篇章,一個段落,還是一個句子,一個詞語,甚至是一個字?還不知道,因為,文字的范圍太寬泛了,一個字、一個詞語、一個句子、一個段落、一個篇章都可以說是文字。這里,簡簡單單的文字二字卻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
“燈光還亮著”,這個亮著的燈光是由于人的疏忽,忘了關上,還是有人借助燈光忙碌著,不知道,這個燈光是臺燈的燈光,還是電燈的燈光,如果是臺燈之光,那顯然是有人在讀書寫字,如果是電燈,那可能有人加班忙一些家務。這里的燈光是泛指的,沒有具體詳細的信息,因此,想象的空間也是很大。而“燈光還亮著”與“文字還未醒”是同一句式,文字是名詞,燈光也是;醒是狀態,亮也是;兩個簡單句都用了“還”字,“還”表示狀態的持續,也就是說,文字是一直未醒的,現在未醒,剛才也是,甚至是更長一段時間以前也是;燈光是一直亮著的,現在亮著,剛才也是,甚至更長一段時間以前也是。只不過,文字的狀態是“未醒”,而燈光的狀態是“亮著”。那是否也可以這樣說,就像燈光還亮著一樣,文字的夢還亮著,那是否也可以這樣說,就像文字還未醒一樣,燈光的休閑還未醒。總之,文字未醒的狀態一直持續,燈光亮著的狀態一直持續,那這樣的狀態從何時開始的,從何地開始的,從何事開始的,不知道。而兩個“還”字又似乎表示了作者的持久等待和等待之時的焦急。文字該醒了怎么還沒有醒呢?燈光該熄滅了怎么還沒有熄滅呢?而文字的“未醒”與燈光的“亮著”又是相互矛盾的。未醒的時候應該是熄燈的時候,燈亮的時候應該是醒來的時候,顯然,燈光亮著與文字未醒沒有直接聯系。那燈光為什么亮著,一直亮著呢?為誰而亮呢?
“黎明的渡口”,這里出現了時間,“黎明”,天蒙蒙亮的時候,正是醒來的時候。“渡口”表示地點,過渡的地方,從此岸到彼岸,從這里到那里,而表示時間的“黎明”用作表示地點的“渡口”,那表示時間的“黎明”就有過渡之意。從一個時間段過渡到另一個時間段。“黎明的渡口”還有另一個意思,就是指黎明時候的渡口,天蒙蒙亮時候的渡口,這時候,南來北往東奔西走的行人已經開始聚集在渡口等候過渡了吧,那這個渡口指現實中的渡口,從一個地點過渡到另一個地點。或許,“黎明的渡口”還有第三種意思,就是“渡口”是虛指,不是指時間,也不是指地點,而是指狀態,就像文字的狀態是“未醒”,燈光的狀態是“亮著”,指狀態的“渡口”顯然是指,從一種狀態過渡到另一種狀態的臨界點。
“我寧愿退成一片夜色”,終于,終于主角出現了。在文字未醒的狀態下,在燈光亮著的狀態下,在過渡的關鍵點,“我”出現了,并作出了自己的選擇——“退成一片夜色”。這個“退”是后退,可以表示時間,從黎明的時間點后退到夜晚,也可以表示地點,從黎明出現的地點后退到現在仍是夜晚的地點,還可以表示狀態,從黎明時候的狀態后退到夜晚時候的狀態。從時間和地點上后退都容易理解,但是從狀態上后退呢?那就先看原來的狀態如何。文字未醒,燈光亮著,“我”怎么會知道?顯然,自己一直醒著,根本就沒有休息了。文字未醒的狀態持續著,燈光亮著的狀態持續著,那自己醒著的狀態也一直持續著,其實,是失眠了。在自己失眠的時候,燈一直亮著,這個容易理解,因為一般情況下在休息了以后才會關燈。那文字還未醒怎么理解呢?顯然,失眠的自己一直在盯著這個或這些文字,一直在守著這個或這些文字,那究竟什么樣的文字值得自己失眠并守著呢?個人偏向于一個人的名字,對,一個男孩或女孩的名字,一個男子或女子的名字。那這個失眠的自己就是思念的自己,失眠的自己一直在看著、在守著這個名字,但是,這個名字卻無動于衷,始終“未醒”,名字怎么可能會醒來,又怎么可能會休息,休息和醒來的只能是感情。文字未醒就是名字未醒,名字未醒就是感情未醒,感情未醒就是感情破碎了,結束了。那題目“之后”就容易理解了,之后就是感情結束之后。雖然感情結束了,但是,自己卻仍對這份感情充滿幻想,希望它能醒來。因此,在正視現實與保持幻想之間,自己再一次選擇了幻想,希望退成夜色,退成夜色里守著那個名字的自己,其實,還是念念不忘。失眠是因為它,而且希望因為它,再失眠一次。
相約的甜美、失戀的凄美與思念的靜美,都是詠梅不同愛情詩的不同的情感美。
注釋:
①②③中國微型詩歌網站[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