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天壇

■豐玉昕 鄭燕良/嘉興一中實驗學校

人說，永恒有時往往是一個瞬間。

當在天壇的那個陰天的上午，我目睹了父親落魄的背影時，才真的懂了這句話。

那一瞬間，我萬箭穿心。

一瞬永恒。

一

父親素來喜歡在旅游時拍照，尤其是愛在旅游時為我拍照。臨行前，他興致勃勃地將以前的相冊翻出來，指著北京城的那一頁興奮地告訴我：“看，這是圓明園的大水法遺址；看，這是天壇的回音壁……”

我拿起水杯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照片，上面的父親穿著一身白襯衫，頭發梳著當時流行的那種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蓬頭，一臉燦爛地看著鏡頭。

我詫異他們那時的人怎么這么喜歡拍照，這圓明園怎么說也算得上是一個恥辱之地，承載著兩次鴉片戰爭時期八國聯軍侵華戰爭的國恥，居然還笑得這么開心。我詫異這所謂天壇的觀感，我去過太多這種古建筑了，無非就是外表被修補地光鮮亮麗，內部用護欄攔著不讓進去，室內物體落滿灰塵仿佛很古舊的樣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他曾經的照片是他曾經的事，又與我何干？

現在我想，那時的我，是真不懂什么叫做父親，不懂一個父親與孩子講述過去事的那種父親。

二

臨行前，父親還特地借了一個單反相機。美滋滋地說要給我拍照，我不禁又翻了翻白眼。

盛夏的風陪著我一路走到北京，和青城截然不同的悶熱天氣仿佛將人置于蒸籠上，我難受得直皺眉頭，父親卻樂得手舞足蹈。

我們去圓明園那天天氣很好，閃著波光的湖水在溫柔地晃動。我在入園之前告訴父親：“圓明園是英法聯軍侵華時留下來的恥辱，我不拍照。”

父親的眼神暗了下來，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么，最終還是悶悶地答應了。

我知道他想說什么，他和母親一直看不慣我自視清高的樣子，心中不禁暗暗冷笑。

三

海子說，今夜我不在乎人類，只在乎你。

父親眼神在說，今天我不在乎什么風景，我只在乎你。

我看了一下他的眼睛，嗤笑一聲拒絕他：這是恥辱之地，我不要你拍照。

四

第二天我們去了天壇。清晨下了小雨，我打了一夜游戲懶洋洋地從床上爬起來，踩著九點的時間去衛生間洗漱。

我本以為父親會取消既定的行程，但我看到父親背著包站在房間門口時，嘆了口氣，只得跟他一起走出賓館。

從全是老人、沒有一個空座的公交車上下來，我又嘆了口氣。

父親如愿來到天壇的祈年殿，為我拍了一張以游客為背景的照片，我極不情愿地任由他擺弄，心中想什么時候能回賓館打我的游戲。當我們來到回音壁時，那里亦是不出意外的人山人海，父親叫我排隊等著一個位置輪流拍照，我因為反應遲鈍慢了半拍，位置又被他人搶走了。我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人這么多，不要拍了走了吧！”

父親擺弄相機的手頓了一下，仍舊堅持：“來都來了，就拍一張吧。”

說話這當，那原本父親相中的位置又一次被人占了去。我的眉頭皺的更深了：“走吧走吧，別磨磨蹭蹭了！”

父親的眼中竄起火苗，他已經忍了兩天了：“你呀，天天就知道擺出那副清高的樣子……”

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靜了，游人們的喧囂聲也似乎不存在了，我呆呆地望著父親，心想他怎么能在大庭廣眾之下罵我！淚水一下子就涌了出來。父親看見我哭了，忽地有些木訥，眼里閃過一絲懊悔和失落。半晌，他率先開口：“走吧。”

五

父親轉身向大門走去，那夏日喧囂的知了襯托得他的背影格外寂寥。在悶熱得幾乎讓人窒息的熱氣中，他不知何時冒出來的白發顯得模糊又清晰。我想父親今生不會喜歡天壇了，不是因為在那里他不懂事的女兒傷了他的心，而是因為他傷了他最心愛的女兒的心。

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朱自清《背影》一文中“我”的眼淚。那個昔日疼我愛我每晚站在校門口等我、回家后為我削鉛筆、每天早上送我上學給我買很多零食的人，走的好遠好遠，又或是我離他好遠好遠。他的頭上不再是茂盛如野草的黑色，他的臉上不再是年輕而清秀的俊顏。看著父親落魄的背影，我的心里一陣酸痛，父親變得蒼老了。我的爸爸，您一直是我一生最美的風景。

小時候我曾認為父親去哪我便去哪，我永遠也不要離開他；我曾想過等他老了也要為他買許多零食；我曾想過日后我也要為他切地瓜，像他當年一樣縱使傷到了手也要強忍安慰自己“不疼”。我知道每個父親在孩子的心中都是英雄，我曾下定了決心日后要成為他的英雄，可現在呢？我的自命清高，我一次又一次的自以為是，凌遲我曾經的英雄。他或許因為愛而不會記住這些，但是我會因為愛記住一輩子。

六

再美的風光也會變得沒有意義。

若不是在你的身邊相依。

父親呵，我答應你，讓我配合你完成出行的每一張照片，不論是在圓明園還是天壇。或許圓明園昔日的斷壁殘垣存在的目的是讓我們記住歷史，但是記住歷史的目的不是為了更好地活在當下嗎？我又為何要因此而錯過今生的風景呢？

我會像小時候那樣用閃亮的眼睛望著你，崇拜地聽你講述過去的事情。我會陪你慢慢地走過每一處風景，如果你想多留一會兒，我會乖乖地點頭答應。

請讓我像兒時那樣陪你度過漫漫時光，沒有憂愁，無需慌張，不會傷心。我們相互舔舐著彼此的傷口，親吻著彼此的額頭，快樂而安詳。

讓我留在你的身邊慢慢長大，成為你的英雄，然后一直保護你，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