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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

2018-11-15 05:25:56韓光
海燕 2018年2期

□韓光

第一次參加高考,我被區區的3分擋在了大學校門的門檻外,腸子都讓我給悔青了。父親恰恰相反,他那張整日苦大仇深的核桃臉,樂得直往下掉土面子:“用不著嘆氣,咱再下死勁啃一年書本,說不準能多掙出幾分呢,那時咱還要挑挑撿撿呢。”

秋季開學,我進了補習班。臨行前,母親哆嗦著將一疊鈔票塞給我:“你爹從來沒這樣痛快過,你可得使足勁學呀。”我也是信心滿滿的,仿佛只需再次從考場出來,就能手拿把掐地考上個理想大學的,倒嫌時間過得太慢,恨不得日子眨眼間就過去。可事實上,我一年的努力打了水漂,我父親刻舟求劍的憧憬也太不切合實際了,我的成績連最低入取分數線的邊都沒沾。

發榜那天下午,父親老早就從莊稼地里回來,是準備分享我金榜題名的喜悅的。可當他從我的表情里沒有收獲他想要的東西時,家里的天就黑了。他一下子坐在了門檻上嗚嗚地哭開了。在我記憶中,這是父親哭得最傷心的兩次之一。上次是在奶奶的去世時。爺爺是1960年餓死的,父親是被舊社會裹了足的奶奶一手拉扯大的,他對奶奶的感情很深。奶奶在土地承包的第二年秋天,地里的莊稼快要收割的時候,突然得了腦溢血去世的。父親不相信奶奶真的扔下他走了,趴在炕上嚎啕大哭,那哭聲撕心裂肺……

這次哭,是因為父親最大的希望落空了。哭夠了,父親站了起來,他那矮小的身體晃了一會兒才站穩,指著我數叨開了。父親是個少言寡語的人,可這時他突然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話像機關槍似地不停地突突著,我在父親的聲討中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末了,父親是這樣結束自己的話的:“從你上學起,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啊,如果知道是這個結果,還不如不供你念書呢。有十幾年的功夫,怎么著你也能成為一個地道的莊稼人啦!”

父親咆哮夠了,母親這才低三下四地說:“要不再讓他復習一年吧,說不準……”“啥?!”父親的火又嘭地一聲爆燃了,啞著嗓子吼道:“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痛,滾一邊涼快去吧!他要是敢拍胸脯打保票來年準考上,我情愿喝西北風也供他!命有八升不夠斗。命中注定他不是那塊料,別想再糟蹋我的血汗錢啦!”母親再不敢言語了。

天還沒黑透,一家人就早早地睡下了。父親沉重的嘆氣聲不時地從東屋傳來,像鞭子一樣無情地抽打在我的心頭,我像被扔進了滾沸的油鍋里一樣,那種煎熬簡直無法忍受。不一會兒,父親的話又像箭一樣射進我住的西屋:“自己不爭氣就怪不得老人了。打明個起就老老實實地種莊稼吧,上一輩子農業大學吧。”

東屋漸漸地沒有了響動,可我還在黑暗中大瞪著雙眼。父親氣順的時候不多,可發這么大火的時候也不多。父親這是恨我不爭氣呀。父親恨得對。我家所住的小山村座落在跟內蒙古自治區接壤的遼西邊地,父母都是靠天吃飯的莊稼人,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要不是土地承包,父母供三個孩子念書恐怕還會更難的。直到我上高中,家里欠的外債才還完。我作為家里的老大,沒有給腳跟腳的弟弟妹妹們帶個好頭,還成了父母的累贅,這是腳上的泡自己走的,我只能臉朝黃土背朝天地“修理地球”了……

“咣咣!”還在睡夢中的我,聽到了鐮刀頭敲炕沿的聲音,知道這是父親叫我起床呢。我強睜開了眼,就聽父親沒好氣地說道:“大少爺該下地干活了。”我只得起了床。“麻利點。再磨蹭該晌午啦!”父親不耐煩了扔下這句話,就騰騰地走了。

“讓他快著點!”走出屋門,父親又這樣吩咐母親道。

“他心里不定咋難受呢,要不歇一天吧……”

“啥時候了還慣著他,不趁早學會莊稼地里的活,將來咋自己頂門過日子呀!”

母親只能不住地嘆息了。在我記憶中,母親高興了嘆氣,不高興也嘆氣,趕上“進亦憂,退亦憂”的范仲淹了。我本來煩躁的心情因這嘆息聲愈加煩躁,就想損母親幾句,可當目光觸摸到母親頭上過早花白的頭發時,將快溜出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我的表情母親肯定讀懂了,她輕輕地拉了拉我沒穿好的汗衫:“你爹不容易呀,他這樣做也是為你好啊!這書你也念到頭了,撲下身來學莊稼活吧。”接著母親又嘆起氣來,我知道母親的潛臺詞是“如果你考上大學哪能受這份洋罪呀”!沒有洗漱,我就拎著鐮刀攆父親去了。

這時天是亮了,可太陽還在東山山峁里艱難地往出拱呢。五六十戶的小村子只有兩三家升起了炊煙,我敢說我家是升起炊煙最早的人家。莊稼地都在村口的西邊,走出村口就是一疙瘩一塊的莊稼了。土地承包后,原屬于生產隊的土地全分給了各家各戶,種什么都由各家自己作主,所以同一塊土地,有的種高梁,有的種豆子,有種花生,有的種谷子,因為莊稼品種不同長得高高低低的,像老和尚的百衲衣。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看莊稼的長勢就知道肥料足不足,也能判斷出誰家對莊稼上不上心。我家的幾塊地,不管種什么,葉子都是翠青翠青的。這是我父親的功勞,伏天他總是割草漚肥,種地時可著往地里撒,莊稼長得自然比別人家的好。

夜里沒有睡好,我頭昏腦漲,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車轍路往自家的地里走,不一會兒鞋和褲腿就被露水打濕了,走起來很不得勁。自打上學起,父親就沒有讓我下地干過活。我在寫作文時描寫過田園風光,描寫過晨光里的露珠,文字雖幼稚,但蠻可愛的。可這時我突然覺得那些華麗的贊美詩,并不是一個莊稼人的真實感受,它太理想化了。進而想到我一輩子將與土坷垃打交道,再也別想離開村子半步時,心情格外消沉,雙腿像墜了鉛塊一樣重沉。

來到自家地頭,父親已砍完了一壟豆子棵里的大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便又一聲不響地接著干了起來。我也學著父親的樣子蔫頭搭腦地干著。——從這天起,我的勞動大學開課了。

天剛見亮就隨父親下地,天黑了我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中,有一天我累得實在不行了,還沒吃完一碗高梁米水飯,便倒頭呼呼地睡著了。

只半個月的工夫,我的臉就曬得油黑油黑的,手上打滿了血泡。可父親一點也不心疼他的兒子,仍一如既往地逼著我按著他的節奏走。這還不算,只要干的活不中意,一點也不顧及我的臉面,便劈頭帶臉地喝斥起來。我在鋤草時將一棵高梁秧砍傷了,父親被氣得渾身哆嗦,扔下鋤頭跳著腳罵道:“你眼睛瞎呀,那么大的高梁棵子你看不見嗎?少讓你吃一口飯你愿意嗎?把高梁都砍壞了你吃什么?喝西北風能喝飽嗎!”

在自家地里干活的張嬸看不下去了,走過來勸道:“大兄弟,不就是一棵高梁嗎,你沖孩子發那么大的火干啥呀?”父親不買賬,臉紅脖子粗地反駁道:“生就的土里刨食的命,三心二意哪成,眼看著就該說媳婦了,就這樣咋能養活家口呀!”張嬸只得搖著頭退了回去。

晚上回到家里,父親仍沒有忘記這碼事,在飯桌上又數叨起我來了,我將飯碗往桌上一蹾賭氣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多大點事呀,你還說個沒完沒了了呢!平兒快來吃飯吧,吃飽再歇著。”

“他不是吃是不餓,做錯了事還說不得?這么大了還耍小孩子脾氣,愿耍就耍就讓他耍吧,少吃一口飯,我還省幾粒糧食呢!”

深夜下起了雨。我睡得跟死豬似的,能被雨聲吵醒,這雨就小不了。在雨點打玻璃窗上啪啪地山響聲中,我無法入睡了。入伏多天了一直沒掉過雨點,準是天老爺實在是憋不住了,才把攢足了的雨水潑下來的。人常說,春雨貴如油。我家鄉因十年九旱伏雨也相當金貴。現在終于下雨了,那就下場透雨吧。旱情解了,父親那張愁苦的臉就會少了些陰云,我的日子也好過些,進而得寸進尺地想道,最好下成連天雨,地里下不去腳,我還能歇上幾天。

我平躺在褥子上,把四肢舒坦地伸展開,在雨聲的伴奏下又想起了自己亂麻般的心事。考試時,我的卷子寫得滿滿的,成績怎么會這么差呢?如果不名落孫山,這時我會枕著入取通知美美地睡著呢……

天快亮時,雨卻停了。這個該死的雨,如果天亮下該多好呀!我爬起來看見院子里的低洼處汪滿了水,幻想著至少上午不能下地了,這樣我就能歇一上午了。可過了一會,父親干咳聲響了起來,我知道這是在叫我起床。我還在磨蹭著穿褲子的時候,父親已嘭地一聲將門狠狠地關上了——這是嫌我動作太慢了。

雨后,莊稼吸足了水分,滿眼都是翠綠,棵棵莊稼都精神抖擻的。我踩著父親的腳印向東山山腳下走去,這里有三畝來地,是父親開荒開出來的。我走到地頭時父親正蹲下身子用一個樹棍在地里探著,探到扎不動了才將樹棍拔出來,用手指量了量樹棍濕潤的部分,沖著我笑了:“這場雨下得不賴,咱這片黃豆地沒白種。”又說:“你記住,靠天吃飯,就得勤快些,咱算不過老天爺,但莊稼不收年年種,總有能撞上大運的。如果不開出這片荒地,不下這場透雨,冬天咱家能敞開吃豆腐嗎?”說完,父親就蹲在壟溝里仔細地拔起了剛剛生出的嫩草。

這次父親的動作比往日慢,一邊拔著草一邊又給我傳授起了種地經:“你知道為什么先到這塊地拔草嗎?”我想了想沒找到答案,就悶頭干著。父親就自問自答地說道:“這是山坡地,向來存不住雨水,只有這塊地才能下得去腳。”

“既然別的地里下不去腳,著急拔這里的草干啥?等地干松了再干多好啊!”我抗議道。

“這你就不懂了,草小時好拔,等它扎下根時再弄就費勁了。再說,這塊地地力薄,有草跟豆秧搶營養,豆秧能長好嗎?這場雨過后該起暴天了,用不了幾天莊稼就生蟲子了,不抓緊打農藥收成又成問題了。”

“你這么能算計,咱家的日子也沒過得飛起來呀。”我突然生出了一股無名火,反駁父親道。

父親狠狠地瞅了我一眼,但目光里少了些霸氣:“咱家日子過得是不太富裕,但也從來沒缺吃少穿呀,你們哥仨上學的費用不都是從土地里刨來的。我這是教你種地經,用點心,等你成家自己過日子時,就知道過日子的艱難了。”

“我還不滿十八歲,離成家還早呢!”

“還早?那只是眨眼間的事。”父親不滿地看了我一眼:“娶妻生子過日子,一輩輩莊稼人都這么過來的,你多個啥?幫你成上家緊接就該輪到你弟弟妹妹了,要是他倆有一個能考上大學的,我也算沒白忙活呀。”

娶妻這事,我真的連想都沒想過,可我不想在這事上再與父親糾纏下去,就悶著頭使勁地拔起了草,父親也不再言語了,我身后卻飄來他長長的嘆息聲。

父親不愧是個預言家,在毒辣辣的太陽照耀下,只幾天的工夫莊稼上就生了密密麻麻的蟲子,這就得抓緊時間打農藥了。打農藥這活不累,但要想干凈徹底地消滅害蟲,只能在中午打藥——因為這時蟲子都曬蔫了,農藥的效果最好!高桿農作物密不透風里面像個大蒸籠,衣服褲子是濕了干干了濕,貼在身上箍得緊緊巴巴的。只有到地頭,我才能摘下口罩,大口大口地喘會氣。可氣還沒等喘勻,又得在父親的威嚴的目光里打藥了,在我看來父親對莊稼比對我還親。他在像繡花似地打藥的同時,還不忘監督著我,我休想偷工減料。

然而,我不得不承認父親絕對是個頂要強的莊稼人。記得小時候奶奶對我說起過,父親剛上小學三年級就輟學了,先是給生產隊里放羊,他嫌掙的工分少說什么也不放了。“你爹長得又小又瘦,可頂要強了,干什么都不想讓人落下,有一天割高梁深夜才回來,躺到炕上就睡著了,還凈說夢話。早上我心疼就沒喊他,等他醒來后太陽升有一人高了,你爹一邊埋怨我一邊往田里跑,那天中午也沒回家吃飯,是我給你爹送的干糧,可他硬是在別人中午休息時把落下的活給攆上了。我看見你爹累得那個慘樣,忍不住直掉眼淚。”當時我是當笑話聽的,可現在我對父親的冷酷,父親的霸道,多少有些理解了——父親不容易呀。

過了立秋,地里的活不忙了,單等著過了中秋節收割莊稼了。本以為可以輕閑些日子了,閑不住的父親又安排活了,開始打草漚肥了。那天上午,我倆正沿著土路走著的時候,突然聽到后面有人喊我,回頭一看是一起復習的張偉,他比我幸運,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看他的裝束想必是去學校報到了。我倆學習不差上下,如今我倆相比兩重天。站在他的面前,我覺得自己矮了不少。父親從我表情變化讀出了什么,就高聲地說道:“這是你同學吧。”

“大叔好,我叫張偉,我倆是同學。”

“這是去上大學吧?太好了,你父母真是燒高香了。衛平同樣復讀了一年,沒那個命呀,只能老老實實地當個莊稼漢了。”

當著我的同學面,父親竟然說這種話,窘得我無地自容。張偉也很尷尬:“其實衛平學習很好,可能是臨場沒發揮好吧,要不……”

“別給他找臺階下了,還是功夫沒用到家,去年差3分今年咋差那么多呢?”父親不依不饒地繼續揭著我的傷疤。

張偉只能輕輕地拍拍我的肩膀頭,又沖父親說道:“大叔您忙吧,我走了。”

“要不讓衛平送送你吧,他上不了大學,送一程上大學的同學也跟著風光風光。”

父親定定地看著張偉遠去的背影,又說道:“這是命呀,不相信命行嗎!你就老老實實地當個莊稼人,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吧。”

父親的話挺刺耳的,但我知道他這樣反復地揭我的傷疤,就是讓我好好地當莊稼人,防止我因三心二意成了“二溜子”。他的良苦用心我懂,可現實卻讓我無法接受,雖然無法改變,但我不甘心。

“我已經沒臉沒皮了,你滿意了吧?我準備當一輩子莊稼人了,你高興了吧?”甩下這句話我氣呼呼地往前走去。我只想用更殘酷的勞動來發泄我的不滿,這不滿有對父親的,更多的是對自己的。

“唷唷!大叔你爺倆這是干啥去呀?”聽聲音我就知道說話的人也是我高中的同學劉江,他去年落榜后沒有復讀,上高中時他來過我家,他跟父親熟悉。

“閑著沒事,轉轉?”

“轉轉?你老可不是閑著的人!”

我只得轉過身回來,可能我面部表情很可怕,劉江笑嘻嘻地說道:“老兄還沒從落榜的陰影里走出來呀?這是多大的事呀,榜上無名腳下有路嘛!改革開放干啥都讓干,只要能掙錢就是硬道理。瞅瞅我,去年秋天我開始拉腳了,從鎮磚場往山里拉磚,一塊磚掙五厘,別看利小但量多,每天都有不少的鈔票進,小日子過得滋滋潤潤的,不比上大學差。大叔,我也勸你幾句,糧食越來越不值錢了,你就是累折了腰也換不回幾個小錢。思路決定出路,想想別的轍吧,特別是衛平學習不錯讓他干點適合他的事,看他累得走路都打晃了。”

父親皺起了眉頭:“他那半吊子墨水能干成啥呀?民以食為天。還是老實巴腳地種地吧,一個莊稼人夠吃夠用餓不死就得了唄,人掙不過命啊!”

“老腦筋。”劉江說著便松開韁繩,猛地揮了幾下手里的鞭子,鞭梢蜷起又甩直,甩直又蜷起,“啪啪”幾聲山響,三匹馬拉著的大車飛快地跑了起來。隨后又飄來劉江的歌聲:“長鞭哎那個一呀甩吔,叭叭地響哎,哎咳依呀,趕起那個大車出了莊哎哎咳喲……要問大車哪里去吔,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哎……”

父親一直望著馬車走遠,很是輕蔑地哼了一聲:“莊稼人不安分守已地種莊稼,投機倒把掙外快早晚都要栽跟頭的。”

我在心里冷笑了幾聲,這都啥年月了還墨守成規,但懶得跟父親爭辯,就說:“今天這是咋了,你倒磨起洋工來了?”

父親倒笑了:“你批評得對!”

這天的晚飯,我吃得比往天多。當我又去盛飯時,母親吃驚地望了一眼父親,父親則將臉埋進了飯碗里,很響地往嘴里扒拉著高梁米飯,然后很滋味地嚼著,嚼完還吧嗒吧嗒幾下嘴,好像是逢年過節吃肉那么香甜。母親不知道父親為什么高興,但我知道。因為父親以為這些日子給我灌輸的種地經讓我聽進去了,特別是白天看到張偉上學給了我一個致命的打擊,我不再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了。我高興的是,我終于認清了自己。我只是個普通人,沒能考上大學,只能怪自己不是那塊料。也理解了父親,他是個要強的人,為了子女,他已盡了自己可能提供的極限,我再也不能繼續剝削父親了,我要憑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

怎么養活自己?像劉江那樣掙外快,我沒有那個本事,只能像父親希望的那樣當個莊稼漢了。我不想再讓父親為我操心,可我還有自己的“小九九”,想在種莊稼的同時也開始我想要的生活。

小時候,奶奶在看我時經常給我講“瞎話”,聽得次數多了,我也能像模像樣地“照葫蘆畫瓢”。上了學,寫作文一直是我的強項,上高中時偶爾在報紙上發表文章的語文老師,在把我的作文當范文給全班同學讀了后,還考獎道:“好好地努力下去,說不定將來能成為作家呢!”記得當時我心潮澎湃,這粒種子也是那時落到了我心田里的。只是當時為了考大學,并沒把老師的話當一回事罷了。近幾天這粒種突然發芽了,讓我不能忽視它的存在,也讓我心里直癢癢。

放下飯碗,我頭一次問父親明天要做的事,父親很吃驚,他的臉色在燈光看起來是那么地生動。父親想了想,用商量的口氣說了幾樣事,最后問我“你看行不?”我的心思不在這上面,連連說“行行,怎么不行呢!”在我回自己的房間時,背后傳來了父親的話:“兒子的心完全收回來了,頭一次看到他核計莊稼地里的事了。”緊接著又傳來母親的笑聲。這是我落榜后,第一次聽到母親的笑聲。

在炕上躺了一會兒,在極度興奮的支配下,我一轱碌爬了起來,把放在墻角邊的兩個紙箱搬到炕上。這兩個紙箱是我上學時留下的全部家當,一個大點紙箱裝著我上學以來的全部教課書,另個小點的裝著我零零散散積攢起來的文學名著和文學期刊。我將所有的語文課本和文學類書刊放在一起,另一個放上其他課本。忙活完,我留下了路遙的《人生》和《唐詩三百首》,仍將兩個紙箱放在了原處。

人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我想如果一天背一首,一年下來就背會了三百首,這個收獲不算小。《人生》這部小說我讀過一次,再讀它因為小說里的主人公高加林也是個農家娃,學學路遙的寫作手法,對我的創作幫助大些。

可能我看得太投入了,母親進來了我都沒覺察,最后是母親忍不住說道:“太晚了,睡吧。”已是深夜十一點多了。由于我還處在興奮之中,便對母親說:“媽,這回我要徹底地開始新生活了。”這話把母親給說愣了,她滿臉疑惑地看著我。

我連忙解釋道:“媽,我要種一輩莊稼不假,同時我也要當作家。”前半句讓母親很高興,可當聽我說后半句話時,母親又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干莊稼活,咋能坐在家里呢?那可不行呀!”

我不想再跟母親解釋了,就說:“媽,我睡覺了。”母親看見我躺下幫我熄了燈,才回去。我是躺下了,可哪里睡得著呀!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堅定地告誡自己:你既然選擇了當作家這條路,就一直努力到底吧,就算是成不了名副其實的作家,至少也讓心靈有個棲息的地方。

精神有了寄托,我的心情也好了起來。白天狠勁干活,晚上看書練筆。可好景不長,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父親就發難了。那天晚上,我放下碗筷又回到西屋準備看書時,父親腳跟腳進來了,鐵青著臉說:“白天你沒累著是吧?點燈熬油看閑書咋能恢復體力,從今往后不能再看了。”

這可是我惟一的寄托呀,我絕不能讓步。如果讓步了,那我就成了只知干活的行尸走獸了。我也來火了嚷嚷道:“白天我沒有偷懶,晚上看一會兒書咋的啦?我就看!”

我的話把父親頂得臉紅脖子粗的,他喘了一氣說道:“你這是當莊稼人樣子嗎?再看,我就一把火燒了它。”說完,父親兩眼冒火地瞅著那兩個紙箱,仿佛我只要再頂嘴,他真的會拿去都燒掉似的。書是我的命根子,生怕父親對它們下毒手,我跳到紙箱前,心想如果父親真要動它們,我就會拼命的。

母親早嚇哆嗦了一團,生拉硬拽地將父親拖到東屋去,很快又轉回身來哭著對我說:“兒子你聽你爹的吧,咱家剛消停幾天,你別再作妖了。” “媽,活我哪天少干了,可總得給我點自由吧!”我也流出了眼淚。

“看書能當飯吃呀,不是媽揭你的短,如果上學時好好用功,哪能到今天這步田地呀!”

我覺得心頭像被捅了刀似的,臉漲得通紅,幾乎喪失理智地沖母親吼道:“我就看書,誰都攔不住!”

“你個小癟犢子,才干了幾天農活翅膀就硬了。你敢再耍橫,信不信我這就把這堆垃圾燒了。”不知什么時候父親躥了過來,手中還握著一把鐵鍬。一看這陣勢,母親嚇得癱坐到地上,拍打著地面哭道:“我上一輩子做了什么孽呀……”

母親的眼淚一下子讓我心軟了,我喘著粗氣坐到炕沿上,父親則狠狠地瞟了我一眼,也氣哼哼地走了。

我合衣躺下了,任由委屈的淚水一個勁地往下流,當個莊戶人我認了,可我就這么一個愛好也難以堅持呀……

雖然每天仍跟著父親下地,但我從來不主動跟他說話。在干著活的時候,我在腦子里編著故事,沒有時間寫就貯存在大腦里。一天晚上,我在炕上躺了一會,突然想出了一個對付父親的辦法。我悄悄地爬起來,輕輕將燈繩放下來,電燈泡剛剛離炕沿十厘米。為了不被發現我換了個瓦數小點的燈泡,又用牛皮紙做了個燈罩將燈泡罩住,老遠看來燈光像熒火蟲發出的,我樂得心花怒放。等父親睡著了,我才小心地爬起來讀書寫作。

一連幾個夜晚父親真的沒發現,他那張冷冰冰的臉上又有了笑模樣。看到我干的活比他想像得要好,還禁不住夸獎了一番。可我得意得太早了,有天晚上因為我急著將構想好的東西寫出來,就提前開了燈,當我全神貫注地寫作時,門被咣當一聲推開,父親快步走到我的眼前,我怕寫好的東西被他撕了就抱在胸前,只等父親發雷霆之威,誰知喘著粗氣的父親卻只說了句“熄燈睡吧”,就回去了。我想父親可能默許了我的做法,十分感激:“爸,用不了十分八分的,我就睡。”

誰知第二天晚飯后,我發現那兩個紙箱不翼而飛,當然還有我寫了大半本子的習作。我問母親,母親搖頭。從她的表情判斷她真的不知道,那肯定就是父親搞的鬼了。哪他什么時間作的案呢?我想起來了,肯定是下午。他說要辦一件什么事離開地里有一會,肯定是那時“偷”走了我的東西。我就向父親要,父親瞪著眼睛愣說不知道!

“它沒長翅膀,怎么會沒了呢?”我大聲地質問父親。

“也許是小偷給偷走了。”父親說得很干脆,顯然他已想好了對付我辦法。

“小偷?小偷為什么不偷別的,單偷不值錢的書呢?”

“興許這個小偷愛看書!”

母親不知道,父親不承認,我找了一圈又沒找到,我是有火發不出來,連飯都沒吃我就躺下了。這時,我突然盤算起離開家的事了。如果這樣下去,我不被父親折磨死,也得折磨瘋了。可去哪呢?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地呢?我將高中畢業照翻了出來,它一直被我放在抽屜里才逃過一劫!看著幾十個三年同窗的面孔,我想著在一起的日子,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這時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在我淚光里顯得格外明亮,我內心涌起了一股騷動不安的情緒。擁有這雙美麗的大眼睛的人,是位叫鄭文茹的女同學。她別的課程學得都不太好,只有語文跟我不相上下。上學時她就做著當作家的夢了,看到好書總是悄悄借給我。一來二去,我倆處得比別的同學更近些,彼此都產生了一種朦朦朧朧的情感。高考她當然落榜了,不過在分手時她說過這樣的話:“咱倆的關系將來希望能更好些。”我倆有共同的愛好,說不準在一起相互激勵能成事呢。想到此,我的心狂跳不止,至于在一起靠啥生存,我是不愿多想了,反正只要逃出父親的魔掌能跟她在一起,就是討飯也心甘情愿。

由于一直處在興奮之中,天快亮時我才入睡。等我醒來時已經九點了。看見母親愁眉不展地坐在我的旁邊,我心里酸酸的,顫著音叫聲了“娘!”母親的眼淚唰地一下子流了出來:“你爹下地前讓我叫你,我說什么也沒叫。孩子,媽知道你心里苦,可你別跟你爹叫勁了,咱們安安心心過莊稼院的日子吧。”

我點點頭,說:“娘,我同學的哥哥明天結婚,我答應過他要參加他哥哥婚禮的。”

母親萬分吃驚地盯著我看,顯出了半信半疑的神情。我怕母親識破我的詭計,連忙補充道:“他哥的婚禮是今年春節就訂好的,在同學中我倆最好,要不去就不講信用了。”

“可你爹不知道呀……”

“我是怕他攔阻,所以現在才跟你說。”

“要是他回來向我要人可咋辦呀?”母親拿不定主意了。

“我的書放在家里不是都丟了嗎?你就說你沒攔住我。”

“可隨禮不得需要錢嗎?”

“媽,我手里還有點零錢,夠用。”

“那你可得快去快回呀!省得你爹耍驢脾氣呀!”母親松口了,我壓在心頭的石頭落了底,胡亂地吃了一碗飯就躥出了屋門,要是被父親發現了就走不成了。

鄭文茹的家住在一個叫芳香鎮的鎮里。我跌跌撞撞地來到鎮里時已快到下午4點鐘了。這個鎮因為離縣城較近,比我家所在的鎮繁華多了:一條由東向西的主街道很寬敞,街道兩邊凈是一家家的商鋪,來來往往的人也不少,人們的穿著也比我們鎮里的人時髦。我正張望時,一個飯店服務員笑著沖我打招呼:“大哥吃飯嗎?里面煎炒烹炸樣樣有,想吃就進來吧。”我摸下臉上的汗水,討好地說:“大姐,我想喝口水行嗎?”那個胖的女人吊著臉眼打量著我,我知道自己的樣子很狼狽,就越發顯得窘迫了。

“行吧。”胖女人說著就擰著肥胖的屁股走了進去,我也快步跟了進去。我擰開自來水龍頭,嘩嘩地洗了起來。

“你當自來水不花錢呀,洗兩下子就得了,咋還沒完沒了啦?”我趕緊關了水龍頭,連連道著謝退了出來。

“冰棍!小伙子大熱天,吃根冰棍吧。”一個推著小車的老大娘站在我的面前慈眉善目地笑著。我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角錢買了根冰棍。

“站到樹下吃,涼快!”我聽話地走到不遠處的大楊樹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問:“大娘,你知道鄭文茹家在哪嗎?”

“鄭文茹?誰叫鄭文茹?”

我就將鄭文茹的長相跟大娘說了說,大娘這才明白了:“你說的怕是鄭館長的孫女吧,你找她干啥?”大娘說完又滿臉狐疑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看得我心里直發慌,渾身像爬滿了螞蟻一般。

“我倆是高中同學……”

“怕是有一年多沒見面了吧?”大娘撇撇嘴,還嘆息了一聲。正在這時來了幾個半大孩子,嚷嚷著要吃冰棍。大娘邊拿冰棍邊對一個大一點的孩子說:“大順子,你領著這位哥哥去鄭館長家。”

“鄭館長管文化,自己的孫女卻花了……”那個叫順子的大男孩隨口說道。

“你再瞎說,看你爹削你不?”大娘板著臉走了。

幾個孩子把我夾中間,大呼小叫地往前走去。在一個很氣派的四間平房前孩子們收住了腳步,大順子努努嘴:“到了。”然后又咋咋唬唬地跑遠了。

兩扇黑漆大鐵門緊緊地關,我輕輕地拍打了幾下,沒聽到動靜,我用力又拍了幾下。“誰呀?”伴著老者嘶啞的聲音,傳來了慢騰騰的腳步聲。“吱扭”一聲門開了,我眼前出現了一位魁梧的長者,他上身穿著白色的對襟褂子,下身是黑綢絲褲子,像棉花那樣白的頭發梳理得很整潔,臉色紅潤,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看著老人的外表,我就覺得他是位儒雅的長者,便多了幾分親切感。

“你是她的同學衛平吧?”還沒等我開口,老人卻搶先說出了我的名字,這讓我感到萬分驚訝,“我在文茹的畢業照里看到過你,她也向我講了你的一些事情。我是她的爺爺,快進來吧。”

院子當中是個很大的葡萄架,結著一串串半紫的葡萄,葡萄架下面有個石桌,上面放著茶具,石桌旁放著一把躺椅,房根前擺著一溜花盆,有不少花我叫不上名字。我正打量院子時,老人從屋里搬出了一把椅子,放在躺椅的對面,然后給我倒了一杯茶水:“坐下吧,這里涼快。”

“你今年沒考上?”我點點頭,便把自己的事情跟老人講了。

老人一直瞇縫著眼睛聽完,然后喝了口水潤了潤嗓子,這才開口說道:“高考就是個獨木橋,沒考上也有沒考上的好處,條條大路通羅馬嘛。民以食為天,務農也不錯,況且你還有自己的愛好,接地氣說不定真能鼓搗成呢!”老人向外瞅瞅天,站了起來:“你跑了這么遠的路一定是餓壞了,咱們先吃飯,晚上咱爺倆好好地嘮嘮。”

別看老人斯斯文文的,可做飯挺麻利的,沒多久一盤瘦肉炒蒜苔、一盤西紅柿炒雞蛋就擺到石桌上了。兩個盤菜盛得滿滿的,老人又將新做好的一電飯鍋大米飯放在我坐的椅子旁邊,然后他把一盤油炒花生米放到自己跟前,又從一個裝酒的大玻璃瓶里倒了有半口杯藥酒,這才坐下來。

“嘗嘗我的手藝吧。”老人和善地笑了:“往常我晚飯就是一盤花生米半杯藥酒。這兩樣菜是專門給你炒的,你別見外都吃了它,要不就浪費了。”

見我還遲遲不動筷,老人又說:“你不是在找我孫女嗎,你吃飽了我再告訴你吧。”

菜太誘人了,我也太餓了,加上吃完飯老人才能告訴我鄭文茹的情況,我就一點顧慮也沒有了,風卷殘云般地將兩盤吃得一干二凈,外加上兩碗大米飯。我放下筷子,老人也就著花生米將酒喝完了。我收拾完殘局,又坐在老人對面的椅子上,專注地瞅著老人,靜等著他開口說話。

“等急了吧。”老人于是告訴了我鄭文茹畢業后的一些事情。老人原來在鎮文化館當館長,退休有五六年了,老伴是在三年前得了癌癥去世的,他只有一個兒子,在鎮政府上班,兒媳在鎮幼兒園當老師,一次兒子到一個偏遠的村子檢查春耕情況遇到了車禍當場死亡,兒媳在孫女高中畢業后改嫁了。

我聽得心里酸酸的,同時也被一種不祥的預感死死地抓住。老人又抿口茶水:“去年高考落榜,我讓文茹再復讀一年,她說復讀也沒希望,我托人把她安排到文化館工作,可她又嫌清苦,她就不辭而別走了,去了市里的紅玫瑰歌廳,聽說現在還成了那里的紅人……”

老人說完,空氣仿佛凝固住了似的。在難捱中度過了許久,我實在受不了了,就沒話找話地說:“老人家您也別太難過了。”

老人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又挪了挪身子,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些,然后指了指房門邊上的那條紅色的燈繩,我過去拉了下,點亮了葡萄架下掛著的燈。老人滿不在乎地笑笑:“事都出了,難過又解決不了問題,那就往開里想,我都這把年紀了,怎么會鉆牛角尖呢!”沉默了一會兒,老人又說道:“十年河東十年西,不打狗來就攆雞。白天日頭晚上月,飲杯濁酒樂悠悠。”不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嘛,咋都成了十年,我想糾正一下,轉念一想老人可能為了合轍押韻才這么說的吧。可這四句話說的是什么意思呢?我還無法參透,就默不作聲地看著老人。

“我是扔了六十往七十混了,土都埋了大半截子,經歷的事可不算少了,凡事呀都有定數,只不過你努力方向不同結果不同罷了。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道路的權力,但關鍵的時候千萬別邁錯了,邁錯了能及時回頭也不打緊,可要是知迷不悟那就慘了!我倒主張年輕人吃些苦,受些挫折。太舒坦了,就生在福中不知福了。我那孫女就是個例子。如果你畢了業就有班上,會蹦著高樂,可她說不上班就不上班,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就走了。唉!我在她身上沒少費心血呀!”

我想知道鄭文茹更多的事情,可說到這老人又不往下說了,而是透過葡萄葉子的縫隙專注地望起了天空。夜空藍得可人,滿天的星斗正快樂地眨著調皮的眼睛,好像是滿肚子都是快樂的事似,它們咋能這么無憂無慮地生活呢?

老人望夠了,這才笑著說:“別以為你父親沒有本事,我倒絕得你父親是個有見地的人。莊稼人和莊稼人不一樣,有的是好把式,有的卻一般化。雖同是靠天吃飯,可收成絕對有好有差。你沒能上大學,父親就一心一意想把你培養成一個地道的莊稼人,這樣你的生活就會好些,你是沒能完全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呀!”

我低下頭來,思量著老人說的話,可我還是不能接受父親的獨裁做法:“爺爺,可我爸爸剝奪了我的愛好,這總歸是不對的吧?”

老人站起身來:“咱倆回屋里嘮吧!”

西屋一間是鄭文茹的閨房,中間是客廳,東面的兩間是老人的書房兼臥室。進到老人的房間,我的目光立即被墻四周直通棚頂的書柜給拽了過去,這是第一次看到私人能藏了這么多的書。這些書都是古今中外的名著,都是聽說過名字沒有讀過的。我用目光一個個地撫摸著書名,貪婪得像個財主在年終數著金錢,眼睛都看酸了,才將所有書柜里的書名瀏覽了一遍。

“羨慕吧?我上學時就開始買,幾十年攢下的。我還是個毛頭小子時,就立志把文學視為生命,我還算有些天賦,陸續發表了詩歌、散文、小說。”說著,老人從一個大抽屜里拿出了幾大本子剪貼本:“成果都粘在這里了。”

我一本本地細細地翻看著,內心里升出了從未有過的敬意,我被老人的成果征服了:“鄭爺爺,你真了不起。”

老人嘿嘿地笑了:“這跟人家比呀,只不過九牛一毛。在縣里我算得上是著名作家了,在市里我只能算個有名的作者,在省里呢我只是個略有成績的業余作者。現在想想,我一輩子愛文學,文學之神卻不青睞我,幾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爺爺你這些成果怕是我忙了一輩子連個犄角都趕不上呢!再說,腹有詩書氣自華嘛,你看了這么多的書,視野也比大多數人寬!”

“對我來說呀,知道的越多煩惱也越多,倒不如白天干活晚上踏實睡覺好啊,這點我還不如你父親呢!”

我父親也有羨慕的人!我有些不理解,但這時我不關心這事,還想了解些鄭文茹的情況,就說:“爺爺,我同學現在怎么樣了?”

“怎么樣?還能怎么樣!不過日子過得倒挺滋潤的,她選擇的路道,別人又管不了,那就只好讓她走下去啦!我看得出來,你對她真是有感情的,不過現在怕是單相思了,你倆很難有交集了。我勸你呀,別去找她了。”

“我就為找她來的,說什么也要見上她一面。”

“你這孩子還真夠犟的,好吧,那你明天就找她去吧。咱倆別嘮她了。”老人用力揮一下手,好像丟掉什么似的,又說道:“你不是愛好文學嘛,我給你提幾點忠告吧。你不要把它太當回事,因為把它當回事的人很多,況且還得考慮自身的生存狀況,就算你不干別的整天寫,也不一定寫出什么來不說,卻有可能寫出病來,我要是你父親我也會不同意你這么做的。莊稼人的日子苦,但也有樂趣。”

老人的話像一瓢涼水,澆得我透心涼。我的表情老人不可能沒有看到,只見老人慈愛地笑了:“我說的你可能不愛聽,可忠言逆耳利于行。還是那句話,你父親不容易呀。哈哈!我說得你沒信心了吧?我跟你講,我說的都是事實!考大學是走獨木橋,但只要上了大學,就等于進了保險箱了,但文學創作這個獨木橋,看似沒有成本,其實更難走通。就算你上道了,走著走著就有可能被淘汰,堅持到最后的不會太多,就算堅持到了最后,也不一定能留下真正的作品。”

老人的話說得我像泄了氣的皮球,渾身沒有了一點力氣。可談興正濃的老人的話再次響起:“我跟你說了這么多,只是希望你不要好高鶩遠,要腳踏實地,否則還不如不做文學夢。我呢早退休了,也不好交往,整天一個人看看書懷懷舊,以后有空隨時歡迎你來,最好帶來你寫的作品,我會幫助你的。進屋你就盯著書看,你是真喜歡,你看準了那本就只管拿去吧。書擱在喜歡人的手才叫書,否則就是廢紙一堆。”

這些書都是我喜歡的,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拿哪本,再說了真要拿回去了,再被“偷”了咋辦?正在我猶豫時,又聽老人說道:“要不你先看《童年》《我的大學》《在人間》這三本書吧。”說著老人順手把這三本書從書架上抽了出來,略帶憂傷地說道:“我這些書啊怕是沒有繼承人了,你如果能真心對待它們,你就陸續來拿去吧。等我死了,就把剩下的全捐給圖書館,也算最后為社會最后做點貢獻。”

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我始終無法入睡。原以為找到鄭文茹就找到了希望,就逃出了父親的魔掌,就可以有了一片新天地,可現實是明天就算見到了她,我的命運也不會有絲毫改變的。只不過萬幸的是遇到一個好爺爺,可爺爺說的話,又讓我心涼了半截。現在看搞文學不那么容易,它甚至是個危險的游戲,我能行嗎……我胡絲亂想了很久才睡著,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上午8點多了。

“吃飯吧。吃了飯你還去找我孫女嗎?”

我點點頭:“見她一面也甘心了。”

爺爺瞇縫著眼睛笑了:“行,那就去。見了她,你說爺爺想她了。”

我是下午1點多,找到紅玫瑰歌廳的。吧臺小姐瞟了我一眼后,一臉不屑地說:“這工夫小白鴿正忙呢!”說完就不再看我了。

“同志,麻煩您幫助我告訴她一聲,就說衛平來了。”

“同志?”小姐用白皙小手捂住鮮紅的嘴唇,吃吃地輕笑了一陣子說:“同志?都啥年代了還叫同志!真是個土老帽!”但還是扭動著屁股走了。

這個歌廳不愧是本市最大的歌廳,進進出出的都是穿著時髦的男人,我正坐在吧臺前一個小沙發上等待著的時候,一股香風迎面撲來。這香風是高級香水散發出的,接著傳來了嬌滴滴的聲音:“老同學,你在哪?”

我站起來,眼前站著的鄭文茹我簡直不認識了。她穿著淡綠色的超短迷你裙,胸口開得很低,能影影綽綽地看到那對飽滿的乳房,手指甲和腳指甲都涂著紅紅的,嘴唇涂的口紅嬌艷欲滴。我的臉唰地紅到了脖子根,像木樁子似地呆立著。

“老同學,你好吧?怎么著大學又沒考上?不過也不是非上大學不可。你看我現在多瀟灑呀……”

“小白鴿你干什么去了,快回來!”一間閃著霓虹燈房間的門開了,傳來了一個嘶啞男人的喊聲。

“離開老娘一會就不行嗎,老娘這會兒沒空不伺候你啦!”

“人家可是大老板呀,昨天就點你了。”吧臺小姐在一旁幫腔道。

“大老板咋了?他還管得著我見同學呀!”鄭文茹的聲音很高,估計也是為了讓大老板聽到。“他媽的,真沒勁!”大老板罵了一句,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不能因為我影響鄭文茹的生意呀,我顯得愈加局促不安了。鄭文茹倒無所謂地擺下頭,從精巧的小坤包里拿出了煙盒,彈出了一支細長桿香煙,啪地點著火,很老練地吸了一口,又吐了一串長長的煙圈來:“走,咱們到外面去。”

“你挺好吧?”站一棵銀杏樹下,我艱難地開口道。

鄭文茹輕笑了幾聲:“你不看到了嘛,我挺好呀,每天大把大把地掙錢。”

“你還做文學夢嗎?”

一陣嘻嘻的浮笑過后,鄭文茹考張地張大嘴巴:“當時我多傻呀,文學夢?我爺爺做了一輩子文學夢到頭來還不是沒文學成?這都啥年頭了,誰不向錢看呀,掙錢才是硬道理。你也別死心眼了,想想掙錢的道吧!”鄭文茹說著皺了皺好看的眉毛:“咱們同學一場,我幫你想想轍!……要不這樣吧,我認識的都是大老板,我找他們說說,給你謀一份輕閑又掙錢的差事。”

說實話,我見鄭文茹這個樣子就跟吃了蒼蠅似的,現在見到了她也算了卻了我的一樁心愿,我可不想在她的大樹下乘涼。于是我絕決地說:“我就是種莊稼的命,打算一輩種當莊稼人了。”

“你真是一根筋呀!”鄭文茹嘆了口氣,打開小坤包,從里面拿出了一沓鈔票:“這個你拿著,錢我有的是!”

我像是怕被燙住似地躲開了,很有底氣地說:“不,我有錢!”

鄭文茹縮回了手,一絲陰云在她的臉上飄過:“你是嫌錢臟?……如果以后你需要錢隨時來找我。今天我不出臺了,全程陪你!”

“不!”我又堅決地搖搖頭:“我得趕緊回去了,我媽該擔心了。鄭爺爺一個人很孤單,他很想你,常回家看看他吧。”說著,我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從鎮里下了車,到我家還有二十多里的山路,此時太陽眼看著就落山了。早上吃的飯早消化完了,肚子咕咕地一個勁地叫,但我忍著餓,一路小跑著往家走。汗水不斷地流了出來,襯衣像水洗似的。在我餓得前腔貼后腔時,終于看到了村頭那棵大柳樹,我想坐下來喘口氣再走,可當我借著星光看到母親站在樹下時,渾身又來了股力氣,飛奔著跑向了母親,來到母親近前一頭扎進了她的懷里。母親卻渾身篩著糠,要不是我及時扶住肯定會跌倒的。

母親腿哆嗦得站不起來了,我慢慢地扶著她坐到大柳樹的樹根上,淚水不斷地從母親的眼里流出來,滴在了我的手上、臉上,好一會兒母親才說:“你可把媽擔心死了……昨天中午你爹下地回來,就同我耍脾氣,摔盆子摔碗的,說我是你的同謀,是我把你給放走的,說你這一走肯定死也不回來了,身上又沒幾個錢,不餓死就得做犯法的事……兒呀,下午我就被你爹給攆出來了,一直守在村口……”母親用粗糙的雙手緊緊地摟著我,生怕我跑了似的。我的眼淚又流了出來,顫著聲說:“娘,我不會干傻事的,我不走!”

母親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咱們趕緊回家吧,你爹不定急成啥樣呢!”我小心地扶著母親往家走去。離老遠就見父親在大門口站著呢,我和母親快到近前時,父親卻折過身快步走了,不一會兒我家所有的燈都亮了……

一天的勞動又結束了,吃罷晚飯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屋里,這次“出走”我為自己掙回了尊嚴,被“偷”的書又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晚上我可以明目張膽地在燈下看書了,只不過要是看得太晚了,母親會過來說:“不早了睡吧,你爹說你白天挺累的,讓你好好休息休息。”

我不能得寸進尺。有時因興奮無法睡著,就閉著眼胡思亂想,幻想著我的處女作一鳴驚人,接著作品在最有影響的刊物上嘩嘩地發出來,得了很多稿費,也擁有了像鄭爺爺那樣的書房,偶爾也想到高考的事,從考場出來我是信心滿滿志在必得的,結果咋考得那差呢?這讓我百思不解,有天晚上我想得頭都大了,就找到了標準答案憑著記憶對了起來。這一對不要緊,我多對出了60來分,我傻坐了一會兒突然拿著答案走進父母的屋,滿臉沮喪地說:“媽,我的卷子給判差了!”

父親聞聽坐了起來:“啥?真的?當時你沒對答案?”

“我以為我能考上,就沒對答案!”

父親半信半疑地瞅了我好一會兒,母親問我:“兒子,你還掂念上大學的事呢,是不是思磨出病來了?”

“媽,我好好的!”

淚水從母親的眼里一個勁地往下流:“我兒的命咋這么苦呢?哪個挨刀的把卷子給判差了?”

“那發榜后,你為什么沒對答案呢?”父親問道。

“我太相信判卷的老師了,再說那時也沒心情對呀!”

“這還有王法沒有?把一個好孩子的前程給耽誤了!看看有沒有說理的地方,我就算豁出這條老命也要告去!”我沒見過父親像今天這樣激動過。

父母都沒見過世面,都望著我。我又有什么辦法呢?最后,我想到了鄭爺爺,我就把老人的情況說了。父親聽完樂得手舞足蹈:“命不該絕,有門!”

當晚就商定我明天就找鄭爺爺去。我快回自己的屋時,父親說他也要去。

“你是怕兒子……”

父親沖母親吼道:“你個婦道人家,你咋把我往歪處想。我跟兒子去自有我的道理,如果找到了可以說理的地方,就是搭上我這條命也值了!”

一大早,我們父子倆就出發了。我還拎著母親準備的滿滿一籃子自家雞下的蛋。鄭爺爺聽了我的情況,臉都氣得變了形:“判卷的咋這么不負責,還有一點良心嗎?”又想了一會說:“縣教育局我倒有認識人,要不咱們先到那里反映情況去。”

鄭爺爺很有面子,縣教育局局長親自接待了我們。然而局長也很無奈:“發榜后,咋不找呢?現在晚了,考卷早就銷毀了。”

“一點辦法都沒有了?這孩子苦啊,哪怕給你一條別的出路,也就不當莊稼人了。”鄭爺爺不死心地說道。

看著局長愛莫能助的表情,父親突然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這是我看到父親第三次這么傷心地哭。

局長在地上踱了會步,最后喊來了一個辦事員讓他把我的情況做筆錄。最后局長對鄭爺爺說:“館長,每年都有這樣的情況發生,有的是判卷老師的責任,有的是被人頂替了。”

“這不是在做斷子絕孫、傷天害理的事嗎!”父親跺著腳罵道。我趕緊拉一下父親的衣角,怕他再說出別的粗話來。臨走時,父親突然給局長跪下了:“領導呀,你一定幫幫我兒子呀,他真是個好孩子呀!”

局長尷尬地咧咧嘴,攙起父親說:“老哥,你放心吧,我會盡力的。”走出教育局的院子,父親又抱住我:“兒呀,都怪你爹沒能耐呀,如果是個什么官,你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我心里酸酸的,我第一次覺得父親是這么地可敬。回到家里,父親像個得勝的將軍似的,讓母親稱了兩斤豬肉,全燉上了,在不年不節的日子里他第一次喝起了散酒。母親卻是一直在流淚嘆氣,見父親一個勁地喝,忍不住嘮叨道:“少喝點吧,兒子是清白了,但也還是上不了大學,瞎高興個啥!”

父親仍笑著,喝了口酒后說道:“你知道個啥,這件事讓我重新認識了兒子,兒子是好樣的。說不準那天局長就能給兒子謀份工作。”

“人家只不過是隨口說說,你還當真了,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什么時候輪到過咱們。”父親紅著臉死死地瞪了母親一眼,母親覺得自己說的話太不吉利了,馬上改口道:“不過也是,正因為好事從沒輪到過,說不準明天喜鵲就來報喜呢!”父親光喝酒不吃菜,卻將肉不住地往我的碗里夾,我碗里的肉堆得跟小山似的。

頭幾天,母親還嘮叨著喜鵲報喜的事,可漸漸不再說了。我的日子早跟往常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離中秋節還有幾天的一個晚上,父母在屋里嘀咕了許久,因為聲音太小,我不知道他們在說啥。第二天吃早飯時,母親對說今天去姥姥家,一兩天就回來。我的姥爺姥姥都去世了,只有舅舅一家住在那里。我這個舅舅日子過得很好,跟我家來往不多,母親去干啥呢?我想不明白,不過我也沒問。

第三天的中午,我跟父親從地里回來吃午飯,老遠就聞到從我家飄出的肉香味,準是母親回來了,興許是母親從舅舅家帶來的肉吧。快到家門口時,父親叫住我,上上下下地幫我拍拍身上的塵土,又扯扯汗衫的后褂,笑著說:“咱家來客人了。”

進了家,母親滿臉喜色地對我說:“兒子,你快過來見見你的姐姐。”

在母親旁邊站著一位長得胖乎乎的姑娘。她上身穿著紅色的羊毛衫,下身穿著藍色的的確良褲子,腳上穿著棕色半高跟的皮鞋。這個姐姐我咋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這個姐姐是你姥姥家的鄰居,你三歲那年住姥姥家,姐姐還抱過你呢,還給了你塊糖呢。”聽了母親的話,姐姐咯咯地笑了,一笑眼睛就瞇成了一條縫兒。

我猜出了母親的用意,臉一下通紅通紅的。我這副樣子又讓姐姐笑了一陣子。看來她是個心直口快的,但我心口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似的。姐姐的到來,讓家里充滿活力,父母一直都在笑。

下午,父親本來不讓我下地,但我堅決去,父親拗不過只得同意了。“不下地,心里慌。”姐姐也堅決要去。母親更高興了:“這孩子打小就愛干活,里里外外都是把好手。”下午的勞動是拔谷子地里的草。長在谷子地的草跟谷子差不多,如果不好好地辨認很可能將谷子誤拔掉。上次我誤拔了一棵谷子秧,父親心痛得一個勁地跺腳,還數叨個沒完。這次我不小心又誤拔了,父親卻咧咧嘴:“你姐姐干活又快又好,谷子和草咋分不清呢?”姐姐確實干得不錯,她不僅將草連根拔出來,而且拔過的壟再也找不到一根草。聽父親說我,姐姐將一縷頭發抿到耳朵后,又笑了:“他是讓墨水給灌糊涂了,干活長了就分得清了。”

有天下午下起了雨,不能下地干活了。父親去倉房磨鐮刀,母親說去鄰居家找什么東西也出去了。屋里就剩下姐姐和我兩人。我在自己的屋里看書,姐姐不知在父母的屋里做什么。過一會兒好像聽她叫了我一聲,可當我從書里移出目光時又沒動靜了,我又接著看書。這時響起了她的腳步聲。“我可以進來嗎?”我轉過頭去時,正見她依在門框上對我笑呢,我點點頭。她如得特赦似地快步走了來,拿過我看著的書里里外外地看:“《童年》。高你基(她將“爾”念成了“你”)這個人可真能編,童年能有多少事呀,還寫成一本書。”我無言地笑了。

“聽我姑姑(姑姑指的是我母親)說,你也挺能編的,每天晚上都編不少,將來要當什么‘坐家’,八成跟高你基差不多吧?”

我還是不知道說什么,只得再次無聲地笑笑。

“我家離你姥姥家只隔四戶人家,你小時候住姥姥家,你姥姥常帶著你到我家里玩,不過你后來卻不怎么去了,為什么?”

“我上了學沒工夫了。”其實,我不住姥姥家,不是這個原因。

“我姑姑說憑你的分數,早就上大學的了,不知哪個混蛋把你坑了,否則也不會受這份罪的……不過也沒什么,當個莊稼人也挺好的。”

看來,我母親很相中這個姐姐,把我的老底都說了。

“我學習不好,看書腦袋就大,不過我很羨慕會讀書的人。將來你只管當你的‘坐家’,我照看孩子伺弄地。”

我臉騰地紅了,姐姐的臉可真夠大的,這層窗戶紙自己就硬生生地給捅破了。

“咯咯咯……”姐姐自己捂嘴笑了:“你們讀書人臉皮就是薄,這有啥!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到了這個年齡就該談婚論嫁了。”

我挪了挪椅子,生怕她做了出格的動作。待了一會兒,見我不說話才訕訕地走了。

現在家里就給我張羅著說媳婦了,這也太早了點吧?況且姐姐還比我大三歲呢。我要找也不找這樣的,也無心思看書了。沒多會兒,姐姐又來了:“我給你做雙鞋吧。”

“我有鞋!”

“買的鞋不如做的鞋穿著舒服,家做的鞋養腳,不長腳氣。我納的千層底可勻稱了,街坊鄰居都夸我的手巧呢!你穿多大號的鞋?”

我不想要她做鞋,就說:“不用,不用,我穿買的鞋習慣了。”

“家里碎布頭子有的是,還買鞋穿不是浪費嗎?你有一雙像樣的鞋出門時穿就夠了。”

我還是沒有吱聲。

“你這個人可真犟,那我可動武了。”還在我猜想她怎么動武時,她一把將我薅起來,夾起來就往父母屋里走。她的勁可真大,我掙扎了幾下卻無法掙脫,她將我扔到炕上,將我一只鞋扒掉了,拿著線量了量。“嗯!你的腳不大呀!”她滿意將線繩做了記號,裝進衣兜里:“等我下次再來,給你帶來我做的鞋!”

“你姐倆這是干什么呢?”不知什么時候母親回來,說話時她正依在門框笑容滿面。

“姑姑,我給他做鞋,他不干,我就動武了。”

“好啊!都說你做的鞋好看結實。”

晚上,我將母親叫了出去:“媽,我不要這個媳婦!”

母親愣了:“她可是正經過日子人家的孩子啊,女大三抱金磚呀!你不小了,咱村像這么大的不都偷偷地結婚了,孩子都會跑了才去補的結婚證。再說了,你要是結了婚,你爸爸我倆也少操點心啊!”

“媽,我信命,我是鐵了心當莊稼人了,可我個人的事你和我爸爸得尊重我的選擇,這門婚事我是堅決不同意的,如果你們再逼我,我什么事都會做出來的,到那時你們可別后悔。”

“孩子你再好好地想想,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沒有!”我說得咬牙切齒!

母親連連地嘆著氣,無奈地說:“這下我可丟大人了,這口可咋開呀!”

“誰讓你事先不跟我商量了呢?我落榜丟的人不比這個大嗎?”

第二天中午,我回家吃午飯時,姐姐走了。父母的臉拉得跟絲瓜似的,可他們也沒怎么為難我。過了一個月姐姐真的給我送了兩雙千層底,只不過我不在家。母親說:“人家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孩子,都訂了婚還不忘了對你許下的諾言。看這鞋做得多用心,真可惜了!”

這一年,我家的收成比往年要好,父親說這是因為我幫助的結果,還說再有一年,我就差不多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莊稼人了。快過年時,我提出要看看鄭爺爺,父母都同意了:“你的事人家沒少操心,是該看看去”。我拿著母親做的黏豆包和兩只白條雞去了鄭爺爺家。鄭爺爺很高興,非留我住兩天不可。期間他還給縣教育局打了個電話,詢問我的事,當聽說還沒眉目時,提高了聲音說道:“你在我的手下還干過一段時間,我對你的前途也盡心盡力過,這個忙在不違反原則的情況下,你一定要幫啊!”

放下電話,鄭爺爺很氣憤地說道:“當了幾天局長人就變了,學會了嗯嗯呀呀地打官腔了。當年他剛到文化館時什么也不會,是我一手把他扶起來的。”

剩下的時間,鄭爺爺將主要精力都用在了指導我創作上了,他將我給他郵的習作全部用紅筆批改了,有兩三篇認為不錯讓我抄好,他將推薦給市報。

“現在看,你領悟能力不錯,讀的書也很認真,雖然從你寫的作品里或多或少有模仿的痕跡,但會在不斷練筆中克服掉的。”還說:“你是真愛書啊,我這些書可找到了珍惜它的人,也是件幸事。”

這次我從鄭爺爺那里拿走了有十幾本書,我之所以這么貪婪,是因為年前年后沒多少活,有大塊的時間可以閱讀寫作了。

大年初六,村干部來家里告訴我說:“正月十六縣里要通過考試招收幾名代課老師,指名讓我參加。”父親樂得差點蹦起來,當聽村干部說因為忙晚通知了幾天,父親的臉又陰了下來。送走了村干部,父親在家罵開了:“算個什么東西,這天大的事也敢給忘了,要是……看找他算賬不?”

母親說:“你別咋呼了,消停點讓兒子復習吧。”

考什么內容不知道,我十分茫然,就說:“種地挺好的,我不想考了。”

不想父母同時睜大了眼睛:“兒子,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呀,不是你鄭爺爺盯著,這好事能輪到咱們頭上,敢緊復習。臨陣磨槍不快也光,說不準你一步登天呢!”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昏天黑地將所有的書都翻了一遍。好在我的心態正常,考上考不上都無所謂。正月十六那天我在縣教育局參加考試,參加考試的沒有多少人,從打扮上看都該是頭頭腦腦的子女,我穿得挺寒酸,與他們比倒像個要飯花子似的。上午下午各考一次,上午考的是文科綜合,下午考的是理科綜合。這些題都是常識性問題,我答得十分輕松,倒是那些衣冠楚楚的闊人抓耳撓腮,樣子十分可笑。走出考場我真想大聲地喊:“如果不搞鬼,我馬上就會成為代課老師了。”

第二天,我趕回家時,見父母雙雙站在村頭的大柳樹下接我。冷風把母親頭上的白發吹亂了,像枯草一樣飄動著,我心里酸酸的,飛跑過去大聲嚷著:“媽,我全答上了。”

晚上,父母卻擔起心來:“就數你是個白丁兒,會不會又讓人再給擠下來?要不找你鄭爺爺去,要是走關系咱們可不能少呀!”

我說:“不用,上次給判差了,這次局長不得盯著呀!”

“要是人家的門子都比局長的硬呢?”

我正想著寫作的事,就心不在蔫地說:“那我這輩子就是種莊稼的命了,自認倒霉吧!”說完,我就回自己的屋里看書寫作了。那一晚我是睡得挺踏實的,可后來知道那晚父母幾乎一夜都沒合眼。第二天父親說上另個村子專賣種子的人家買種子,一大早就走了。父親年年都買人家的種子,而且下手都早,我也沒注意。后來我聽媽隱隱約約地說,父親一個人去了縣里,至于找沒找到局長,都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始終沒能從媽的嘴里打聽出來。

春季開學時,我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成了鎮初中教初二的語文教師。我喜歡語文,教得如魚得水。不僅如此,我的創作也小有收獲,陸續在市報的副刊上發表了幾篇小散文、小小說。母親看我收到稿費匯款單,笑得合不攏嘴:“沒想到‘坐家’也能掙錢呀,那你一邊教書一邊當‘坐家’。”稿費加起也就三十來塊錢,我取出后給父親買了兩瓶酒,給母親稱了幾斤油茶面。

有個雙休日,我專程去看鄭爺爺。鄭爺爺當時的情緒很不好,告訴我說鄭文茹被掃黃打非的帶走了。我想她早晚都會出事的,對這我一點也不驚訝,但對她能走到今天這步感到十分痛心。我找不到安慰老人的話,只得陪老人默默地坐著。

“文茹原本是個好孩子,是我管教不嚴呀!”老人萬分痛苦地說道:“可大人的話,她哪里聽得進去呀!”

“爺爺,您也別太傷心了,興許在政府的管教下,她能重新做人呢,浪子回頭金不換呀。”

鄭爺爺的眉頭舒展了些:“她要是趕上你一半也不至于這樣呀!我倒希望她這回能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這次,鄭爺爺又給我談了不少他對文學創作的見解,讓我開了不少竅!我臨走時,鄭爺爺鄭重地說:“多觀察,多讀書,多思考,多練筆,這四多做到了,你的路子會越走越寬的。”我要走出院門時,鄭爺爺又叫住了我:“我覺得還有條路你不妨試試,要不從軍去吧。”

“爺爺,這點我從來沒想過。”

“現在想也不晚,你等一下,我再給你找本書去。”鄭爺爺說著又轉回身進了屋,不一會兒拿出了《唐代邊塞軍旅詩選》:“你回去好好地讀讀,特別是那首‘白雪歌’。我這輩子唯一的遺憾就是沒當過兵!”

在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鄭爺爺最后說的這些話,有時覺得好笑,有時又覺得有嚼頭,雖然還沒能嚼出鄭爺爺說的味道來,回到家里,我還是很快地讀了那首《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時光如梭,轉眼間又到了瓜果飄香的時節。我也迎來了自己當教師后的第一個秋天。這個成熟的季節,讓我也有了不小的收獲,在市教育局組織的優質課評比中榜上有名,一個精短小說竟然發表在了本省一家文學期刊上。后一個消息更讓我高興,興奮得幾夜沒有睡好。

一天早晨,我剛走進校門就見一名長得挺秀氣的軍人在玩籃球,從動作上看他很專業,不由得停下來看了看,這時球剛好滾到我的近旁,隨手撿起來扔給軍人。

“你是衛老師吧,也玩一會吧?”軍人很客氣地跟我打著招呼。我不認識人家,人家倒知道我,這讓我有些受寵若驚,離正式上班還有一會兒,就笑著走向他。

“昨天聽文化干事說,你發表了過作品,很有名氣。咱倆的愛好相同,啥時讓我拜讀拜讀。”

原來,這位軍人是漠河軍分區的宣傳干事,負責接我們鎮的新兵。他喜歡文學,時常在刊物上發表作品。因為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剛認識就成了好朋友。鎮初中跟鎮政府只隔了一條道,沒事的時候他時常過來,我沒有工作時偶爾也陪他玩會籃球。聽他說沒書看時,我就給他帶了幾本書。他很高興,指著《唐代邊塞軍旅詩選》說:“你也喜歡看這個,最喜歡的哪首?”

我想了想說:“比較喜歡‘白雪歌’。”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他很流暢地吟頌了起來,末了說:“我的軍營現在早就是冰天雪地了。”

我告訴軍人,過幾天我要領同學們學這篇課文,他更高興了,說到時候一定提醒他,有時間他要來聽課。我在背這課時下的功夫比別的課多。我講這課時他真的來了。不是吹,這課我講得比參加優質課評比時講得還好。

我走到軍人跟前,軍人高興地說:“衛老師,你講得真好。”同時,他也流露出了一絲遺憾。我想聽聽他的見解,忙說:“肯定有不足之處,你就別客氣啦!”

“不過,這也不能怪你,你沒有詩里所寫的生活,味道還不夠足!”還有一段時間才下課,我就鼓動他說:“要不你講講吧?”見軍人沒有反對,我就快步地走到講臺上,高聲說道:“今天來聽課的解放軍叔叔是位戍邊軍人,他也非常喜歡這首詩,下面請叔叔也給同學們講講好不好?”

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軍人走上了講臺。他講了漠河的冷,說最低溫度達到零下40多度,真是滴水成冰。可在這樣的環境里官兵們每天都要爬冰臥雪地站崗巡邏,這首詩也是官兵們的最愛,讀起它心頭就多份神圣,肩頭就多了份責任……聽了軍人活靈活現的描述,我仿佛也置身到了冰天雪地的邊防線上。軍人講完了,我帶頭鼓起了掌。軍人說的話經常像放錄音機似的在我腦海里回放,有一次我對軍人說:“我去你那當兵行嗎?”

軍人睜大了眼睛疑惑地看著我,當我再次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時,他樂了:“行啊,太好啦!”不過很快他又皺起了眉頭:“你眼看就成了學校的臺柱子,不久也許就能成為正式老師,你舍得放棄鐵飯碗嗎?就算你舍得,你的父母能同意嗎?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可要想好了呀!”

有天,我抽空給鄭爺爺打了個電話:“鄭爺爺,我想當兵去!”“你想通了,這可真是件好事呀!”這更堅定了我的決心,并馬上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了軍人,軍人臉上樂開了花:“軍營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呢,練好了本領既能拿起槍桿子保衛祖國,平時又能拿起筆桿子寫作品,這就是毛主席所說的‘兩桿子’。”見我滿臉疑惑,軍人解釋道:“毛主席說,槍桿子,筆桿子,革命就靠這兩桿子’。”

“這樣的話,我豈不是文武雙全了。”當兵還八字沒一撇呢,我竟然自吹自擂了起來。

“能接到你這樣的兵,將是我這次接兵的一個最重要的收獲!”軍人將自己的腰板拔得直直的,目光里閃著快樂的光芒。

“你的思想基礎很好,有件事我可以提前告訴你,”軍人的話引起了我的高度注意,支棱起耳朵生怕露掉一個字:“如果你各方面合格了,還可以考軍校,憑你的水平考軍校是手拿把掐的。”這個消息更讓我樂得連北都找不到,連連說:“太好了,兵我當定了!”

不久,我要當兵的事不知怎的傳到了父母的耳朵里。那天回家,見父母都冷冰冰地坐在炕上。當時我還不知道咋回事:“媽,出啥事了?咋沒做飯呀!”

“我還那有閑心做飯呀,讓你爹說吧。”

父親橫了我一眼:“你才當上幾天代課老師,翅膀硬了?你能當上這個老師,我跟局長說了多少好話?好端端的老師不當,要當‘大頭兵’是吃了誰給你的迷魂藥?好鐵不打釘,好漢不當兵。你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再說了,咱老衛家祖祖輩輩都沒有當兵的,你這是唱得哪出呀?!”說完,父親劇烈地咳嗽了起來。這是父親在年輕時干活落下的病根,多少年都沒犯了。母親臉色嚇得煞白,忙著給父親撫前胸拍后背,好一會父親才止住了咳嗽,兩只眼睛空洞地睜著。沒想到,我當兵的事會在家里引起軒然大波,怕再火上澆油,就說:“爸,別聽他們胡說,我只不過想想而已!”

“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吧!你要是再不聽話,我會活活地被氣死呀!”

父親這一鬧,讓我六神無主了。如果我要死要活地去當兵,父親是攔不住的,可真要是當上了兵,父親氣個好歹的,我該怎么辦?

第二天,上班時我先到鎮政府找軍人。軍人看著我帶血絲的眼睛,笑了:“你父母不同意吧?”我將昨晚發生的事跟軍人說了一遍,軍人皺起了眉頭:“看來你家里情況很特殊呀,你還真得好好地考慮考慮再下決心吧。”

我本想從軍人這里討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他說得卻模棱兩可,我很失望,只得垂頭喪氣地去了學校。眼看著適齡應征入伍青年快體檢了,我還不知所措,急得我像只熱鍋上的螞蟻。不想,父親又鬧到學校來了,我下課時被校長叫到他的辦公室。

“爸,你怎么來了?”

父親氣鼓鼓地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校長說:“衛老師,你父親不同意讓你當兵,你也要理解他的苦衷啊!”

見校長站在自己的一邊,父親有了底氣:“你今天要當著校長的面表個態,否則我就不走了。”父親說完,又直了直腰,好像要將自己釘在地上似的。

“你書教得挺好,挺有前途,如果去當兵,也是咱學校的一個損失。”當著校長的面,我更不敢跟父親叫板了,只得說:“我只是想想,我也沒說非當兵不可呀!”

“大叔,衛老師表態了,你也消消氣吧。”

“請校長幫我費點心吧,千萬別讓他去呀!他不聽我的話,敢不聽校長的話,校長你可要幫我看住了。”說完,父親這才氣呼呼地回去了。這一天我再也無法集中精力備課了,去當兵的念頭始終頑固地控制著我,任我怎么下力氣都不能將它連根拔去……

軍人來找我時,我生氣地對他說:“你不說當兵好嗎?你咋不支持我呢?我要是非當兵不可,你敢不敢接?”

“如果你條件完全合格,我沒有理由拒接一個有理想的熱血青年參軍!”

“那,我該怎么辦?”

“我問你,你真的鐵了心當兵?”

“干莊稼活,讓我的脊梁有了硬度,讓我跟命運有了較勁的底氣,就算我當兵沒機會參加軍校考試,或者考了也沒考上,我也要當這個兵。你就說嘛‘雖然我沒戴上大學校徽,我為我的選擇高呼萬歲!’再說了,在漠河當兵最能體會到‘白雪歌’的意境,我絕不能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

“好樣的,你不用政審了。”軍人兩眼放光,想了想才說:“你父親最聽誰的話?”我盤算了一會:“我同學的爺爺八成能說動他。”

“那你就讓同學的爺爺做工作!”

中午休息時,我給鄭爺爺打了電話,他馬上說:“這事包在我身上吧,我會做通你父母的工作的!”但這幾天鄭爺爺得了重感冒,得天天到醫院打滴流,得過幾天才能來。我喜憂參半地將這個消息跟軍人說了,他提醒我道:“你參軍的事再也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了,悄悄地進行吧。”我在軍人的安排下,悄悄地體了檢,又悄悄地將領到的軍裝放在軍人那兒。我自認為這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

又過了三天到了正式參軍的日子,這天夜里我將踏上從軍路。當天我還是上班了,不僅僅因為中午我還有兩節課,更是為著走時方便。我從家里走出來時心情是極及復雜的,十分擔心我不辭而別,使父親的病情加重了,心急火燎地盼著鄭爺爺盡快來我家……

下午2點,我給學生們上完了從軍前的最后一堂,走出教室卻見村干部站在門旁,莫不是……在我六神無主時,干部倒笑了:“參軍是好事,你咋還想偷偷摸摸地走,你爸讓你這就回家。”

果然父親知道了,我僵住了。最后,我是讓村干部生拉硬拽地帶著軍裝上了我家雇的出租車。車進村子就見母親站在院門前,我下了車見母親的眼睛紅紅的,我知道她不知哭了多少次呢,就說:“媽,我當兵奔著更好的前程去的,別難過。”母親沒接茬用手撫摸著我的臉,她的手在顫抖,手上的硬繭硌得我生痛。

進了屋,鄭爺爺正跟父親說著話,這下我心里多少有了底。鄭爺爺見到我很高興,意味深長地說:“趕快換上軍裝,讓我們看看你穿軍裝的樣子。”我照著鄭爺爺說的做。軍裝挺肥,我顯得很瘦弱。

“穿上軍裝精神多了,真是人是衣裳馬是鞍,穿上軍裝就換了一個人似的。要不咋說軍隊是個大熔爐呢,這人還沒有正式到部隊就有了氣派!讓你爸爸瞧瞧!”

父親的臉色很難看,但還是咧咧嘴附和道:“公家的衣服穿著就是氣派呀!”

“孫子,我是一大早就到你家的,不做通你父親的工作,你父母會憋屈出病,你在軍營也不會安心的。你選擇的道路沒錯,你父母也都想通了。可憐天下父母心。你要理解和體量父母啊,父母吃苦受累都是為了子女們好。你已是代課老師了,馬上就轉正了,可你在這個節骨眼上卻扔掉了金飯碗去當兵,哪家父母都難轉過這個彎來,倒是你的父母覺悟高,我跟他們嘮了嘮就都同意了。”

幾行熱淚從我的眼里流了出來,我拉過了父親滿是老繭的手,顫著聲叫了聲:“爸!”父親的嘴唇哆嗦了好一會兒才擠出話來:“你到部隊聽領導的話,跟同志搞好關系,不要掂念我們,你能飛多高就飛多高吧!”這時,母親哭著把我摟進懷里:“兒子部隊苦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呀。”

“孫子,家里不用你惦記著,我看這地方很好,我會經常來的。”鄭爺爺又沖我媽說:“快做飯吧,讓我孫子吃得飽飽的。”

父母連連應承著忙不迭做飯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鄭爺爺時,我問起了鄭文茹的情況。鄭爺爺告訴我,她一個月前就放了出來,在鎮里開了一家雜貨店,開始時經常有不三不四的人來找她,鄭爺爺請求派出所的民警出面,才阻止了那些人的搔擾。“管得嚴點,我想小茹還會往好道上走的!”

“我當兵的事,她知道嗎?”

“今早來時,我還問她送不送你,她搖頭說店里沒人看,推脫掉了,她咋還有臉見你呢?”

不來也行,怎么連句話都不捎,這讓我感到很是失落。

吃完晚飯將近六點了,我就張羅著走了。雖然晚上十點多新兵們才坐火車走,但我怕父親一個人回去有個閃失,打算送我到車站就讓他回來。

我的提議,父母也沒反對,父親套好毛驢車我們就出發了。鄭爺爺也要送,我和父母堅決沒同意,鄭爺爺說:“也好,我再與你母親嘮嘮吧。”

我們到鎮火車站才八點多,我便將自己的行李包背上,里面裝著高中課本和幾本實在舍不得丟下的文學書籍,對父親說:“爸,你回去吧,路上多加小心。干活別再像以前那樣拼命了,干不動就歇歇。也別再節省了,常常買點肉。”

父親嗯了幾聲走了。看著父親趕著車走遠了,我才進了候車室,候車室里都是新兵和送新兵的家屬,一堆一塊的。我找個角落放下背包坐在了上面,等著到點出發。又過了一會軍人來,不少新兵的家屬都圍了過去,爭先恐后地說個沒完。等大家都不再圍著軍人說話了,軍人才來到我的跟前:“你的父母其實很了不起呀!”我點點頭,他又說:“到了部隊,你的人生將掀開了新的一頁,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吧!”

“我想我會的。我還想寫出屬于我自己的‘白雪歌’!”軍人沒有說什么,但從他拍我肩頭的力度上我領會了他的用意。

候車室熱鬧得像一鍋粥,我走了出去。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雪,地面上已積了薄薄的一層,我在雪地上走了起來,身后留下一串串腳印……

火車終于進站了。這天是1986年11月13日晚10點25分。新兵們爭先恐后地上了車,我是最后一個上的車。我望了望站臺外,外面除了停了一溜驢車馬車外,還有幾輛小轎車。父親怕是早到家了,我這樣想著心也放下了。“爹娘,兒從軍走了,你們多保重吧!”我慢慢地上了車,在過道的一個空位上坐了下來。

車窗都打開了,新兵的親人還在不停地叮囑著。一個新兵捅捅我,又指了指窗外,我站起來正與父親的目光相遇:“爸,你咋沒走呀?”父親的五官都被凍得挪了位,肩頭上蓋著層厚厚的雪花,我的鼻子酸酸的。

“你到部隊上好好干,不要惦記家里。”任我怎說,父親就是不肯走,始終站在風雪里。

火車鳴叫了幾聲慢慢地啟動了,我用力地沖父親揮著手。這時一個穿著銀色大衣的女孩子突然出現了,我一下子就認出來是鄭文茹。我沒想到鄭文茹會來,而且是以這種方式送我出征。

鄭文茹用力地揮著手中的紅紗巾:“衛平,你是好樣的!衛平衛平,保衛和平。”

鄭文茹手中紅紗巾像一簇鮮紅的火苗,旺旺地燃燒著,我連忙大聲地喊著:“鄭文茹,你也是好樣的!”

我一直望著父親和跟他站在一起的鄭文茹,直到看不見時我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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