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玉杰
韓光的中篇小說《白雪歌》書寫一個農村高考生第二次落榜之后的一年零三四個月的生活狀態和心路歷程。小說以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圍繞父與子之間的對抗與和解展開情節,然而,我們看到的卻不僅僅是父與子的矛盾沖突、兩代人之間的觀念差異,它著重觀照的是1980年代中期——歷史轉型期,中國農村青年的道路選擇。小說的故事從作者的故鄉——遼西邊地的泥土中自然生長,它帶著大地的氣息,以高密度的細節和超鮮活的動詞復現自在的可視的現實生活。與此構成并置關系的是活在小說里的文學,源于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的“白雪歌”意象,成為文學之夢與戰士之夢——二夢合一的象征。“白雪歌”,是文學里的陽光,也是作者生命里的陽光,預示著“我”的成長,也是作家自我成長的宣言式告白,它是自由的可感的精神生活。由此,文學里的陽光哺育而生的成長故事——《白雪歌》自身也散發著陽光,充盈著正能量,昂揚著向上力量的審美質感,迥異于欲望化與商業化寫作滋生的低俗、庸俗與媚俗的態勢以及壓抑、幽暗、卑瑣的病態文風。
這是一篇耐讀的小說,以傳統敘事方式講故事,七個部分環環相扣、彼此依存。但它不是靠華麗的語言和跌宕的情節吸引讀者,而是以土里土氣的泥土味兒召喚讀者,具有泥土的芳香。從泥土里生長出來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詞、每一句話,都帶著作者對于農村的最原初的記憶,也飽含主體對自身的青春追憶。無論寫什么,作者都離不開他作為戰士的生存經歷與生命體驗。確實如此,一寫到和部隊、軍人相關的內容,他的思維瞬間圓潤,思路瞬間展開,語言自然流淌。
“白雪歌”三個字第一次出現在小說的第六部分,鎮文化館鄭館長推薦《唐代邊塞軍旅詩選》、在邊塞詩中“我”最喜歡《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第七部分是小說的升華,也是點題之處,“我”當兵的內在訴求:“在漠河當兵最能體會到‘白雪歌’的意境”,“我”要“寫出屬于我自己的‘白雪歌’”。軍營和文學,無論是對于小說中的 “我”,還是之于作家韓光,都是他們的夢,二夢合一,成就了作家和“我”的人生理想。在部隊從事文學創作,白雪歌——作家與戰士的雙重身份合二為一。以純潔而不帶任何雜質地創作的“白雪歌”,不僅僅是小說的主題,更是作者人生的主題、心靈的標的與精神的高地。
如果說,我們一般習慣于指責1990年代以來文學中缺少正能量的青年形象,那么,《白雪歌》的出現則是對于文壇的一次沖擊。衛平——“我”高考落榜之后,沒有自暴自棄,沒有被苦活累活打垮,沒有投入金錢欲望圈,而是內心升起另一種不服輸的強力,彰顯出挑戰命運的執著韌性。小說寫到四個高考落榜生,兩個選擇復讀再考(張偉考上大學,“我”沒考上),第三個青年劉江沒有復讀,在農村干點拉腳生意(倒賣磚塊掙點小利),第四個青年是鄭文茹(鄭館長的孫女)嫌文化館工作清苦,“不辭而別”,“去了市里的紅玫瑰門歌廳”“出臺”(后進入監獄)。后兩個青年代表著1980年代中期——歷史轉型期一部分青年人的選擇,他們兩個人選擇的道路不同,但都信奉“掙錢就是硬道理”“掙錢才是硬道理”的人生哲學。雖然小說中的張偉和劉江與讀者只是“一面之緣”,但卻是作者構思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尤其是劉江更是作者富有深意的創造,他在文中的出現,作者沒有帶著批判的傾向性,而是讓他自然地表現自我,不上大學照樣可以掙錢,做自己喜歡的事兒。鄭文茹在高中也是有文學之夢的青年,然而在高考落榜之后,逃離“清苦”的勞動,遠離喜愛的文學,轉向欲望化生存。小說里鄭館長這句話的含義非常深刻:“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道路的權利,但關鍵的時候千萬別邁錯了,邁錯了能及時回頭也不打緊,可要是執迷不悟那就慘了。”張偉、劉江、鄭文茹,這三個青年的生活與“我”的生活形成鮮明對比。高考落榜之后的“我”回鄉務農并不滿足現狀,在“偷偷”閱讀的文學經典(路遙《人生》、《唐詩三百首》等,尤其是鎮文化館鄭館長推薦的《童年》《我的大學》《在人間》)中尋求自己的精神家園,在夜晚的寫作磨練中寄托情思。雖遭父親百般“阻撓”,但堅持自己的選擇。在鄭館長的支持下,在寫作中不斷進取,提升自我,應考初中語文教師,最后應征入伍,完成生命的升華。
韓光喜歡說一句話,“一個人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是干啥的”,寫作是他的精神故鄉。在這一點上我們看到作者與人物的精神同構性。小說里的“我”酷愛文學,白天在田里勞作、夜晚在炕上寫作,堅持認為,自己除了做田里的農活之外,還要找到自己的精神故鄉。對于一個1980年代的農村青年來說,精神故鄉是一種高貴的想法、奢侈的談資。“我”不滿足簡單的、物質的現實生活,追求豐富的精神生活。這種高貴,是“我”一輩子的珍惜,是任何人不能以任何方式入侵、干擾或破壞的,有父親的把書“偷走”,就有“我”的“離家出走”。雖然這種離家出走有青年人的“任性”,但也反映反抗的“韌性”。也正是這次出走,見到成為精神引路人的鄭館長,為后來精神成長做出重要的文本鋪墊。
“我”,富有正能量的青年形象,屬于時代與文學的雙重呼喚。文壇上一時間滿是如下的青年形象:進城務工的青年生活在社會的底層作為邊緣人、異鄉人,以及那些被權力和金錢異化的青年人。我們不能否認這些形象曾經帶給我們的新鮮,但是如果文學中充斥這樣的形象,作為同質化的存在不僅意味著重復,也意味著生活能力與發現生活能力的匱乏,更意味著生命理想與張揚生命理想的缺失。
為了“我”這個文學里的陽光青年,作者植根泥土,不斷打磨,在細節中表現沖突,在細節中洞透心理。小說有這樣一個關于高考落榜的第二天早上父親叫“我”起床的細節描寫,“聽到了鐮刀頭敲炕沿的聲音,知道這是父親叫我起床呢”,“父親干咳聲響了起來,我知道這是在叫我起床。”“我還在磨蹭著穿褲子的時候,父親已嘭地一聲將門狠狠地關上了——這是嫌我動作太慢了。”如此具有表現力與感染力的細節在小說中很常見,甚至可以說是高密度地呈現,以此凸顯與強化文本的思想內涵與審美韻致。雖然作者可能對于父子沖突、母子情深的細節“沾沾自喜”,但我依然固執地認為,小說中最成功的細節是這兩個,一是“我”去鄭館長家第一眼看到書柜的細節:“我用目光一個個地撫摸著書名,貪婪得像個財主在年終數著金錢,眼睛都看酸了,才將所有書柜里的書名瀏覽了一遍。”二是鄭館長講完孫女故事之后的細節,鄭館長“透過葡萄葉子的縫隙專注地望起了天空”。前者表現我的“如饑似渴”,后者表現鄭館長對于孫女選擇的無力而無奈的痛苦,但又懷有希望。
《白雪歌》中的細節帶給讀者很強的感染力,而動詞的妙用更加突出文本的鮮活性與動感性。比如:
“撲下身來學莊稼活吧。”
“可太陽還在東山山峁里艱難地往出拱呢。”
“生就的土里刨食的命。”
“父親的話又像箭一樣射進了我住的西屋。”
“進到老人的房間,我的目光立即被墻四周直通棚頂的書柜給拽了過去”。
“撲”、“拱”、“刨”、“射”、“拽”等動詞,源于作者的鄉村經驗,更在于作者的文學性表達。與這些動詞相連的鄉村的土語俗語日常用語創造性地轉化,進一步文學化、審美化,讓讀者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這些動詞猶如一個個閃光點在文本中躍動,它們連綴成一幅幅動感畫面,加強審美質感。
這篇小說特別耐人尋味的是鄭館長的形象。鄭館長是小說中很有分量的人物,不僅因為他有學問、說話的分量很重,比較有權威,父親聽他勸告,他是“我”的精神導師,更重要的他是“我”的理想,也寄托作者的理想,為人的、為文的。鄭館長和“我”的關系,或者可以說,“我”是他的年輕態,而他是“我”的理想態。他關于文學的思想是作者的思想,文學“獨木橋”的理解、“不要把寫作當回事”的告誡、“腳踏實地”的勸慰等等,蘊含著作者的文學經驗與創作理念。
作者形容自己寫小說的感覺:“就像是憋著一河壩的水,寫過了,就見了河底”。確實,《白雪歌》負載了作者太多的東西,鄉土記憶與軍旅生涯的對接、社會不正之風的暗示與批判、創作轉型的“靈魂”冒險等等,但文本的核心在于文學里的陽光與成長,讓我們觸摸原生的審美質感,見證高揚的生命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