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 頎
對生命意義的追問,其實是人們對于自身和時間之間關系的追問,以及對于自身存在意義的思索。早在宋玉的《九辨》里就已經對這一問題有了最初認識,“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先民們從自然四時的興衰引起對于自身的反思。到了東漢末年,社會動亂,戰爭頻繁,人的生命更是像浮萍一樣渺小脆弱,悄無聲息之間便湮沒在歷史的浪花里。目睹了這些倏忽間的消逝,文人們對于生命的轉瞬即逝更是有了刻骨銘心的認識。于是在《古詩十九首》我們可以看到譬如“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這樣對生命微弱的感慨。人們意識到生命的短暫,不得不面對死亡與永恒這樣的問題。而敏感如曹丕,他也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問題,把對這一問題的探索延續到了他的詩歌世界中。
曹丕也體味到了生命的短暫與渺小。他成長于亂世之中,親身經歷了長兄曹昂的戰死,更是目睹了“建安七子”中的五人在一年的時間內先后被瘟疫奪去生命。在他看來,人的生命就如同大自然中的花花草草一樣,榮枯不能自主。因而,在《大墻上蒿行》中他說“陽春無不長成,草木群類相隨。大風起,零落若何翩翩。”在《善哉行》中“湯湯川流,中有行舟。隨波轉薄,有似客游。”他意識到四時更替是如此之快,而我們的生命和自然界里的萬事萬物并沒有什么區別,從繁華興盛到走向死亡也不過是轉瞬即逝的事情。于是,他發出了這樣的感慨“四時舍我驅馳,今我隱約欲何為?人生居天壤之間,忽如飛鳥棲枯枝,今我隱約欲何為?”在這里曹丕對與生命的感嘆有兩點,一個是生命的短暫。短暫是常人都可以體味到的,屬于對生命意識思考問題中的淺層表象。在他的詩里,生命在短暫的基礎上又升華出了一種被遺棄的艱辛。在他的詩里“四時舍我驅馳”,他用了一個“舍”字。他將這種由生命短暫直觀感受到的悲哀上升到了對命運思考后體悟到的被棄置蒼涼。由人生命的短暫到終將消逝,從而聯想到被時間拋棄,進而思考生命存在的意義,體味到了生而為人的另外一種艱辛之感。時間湯湯,向前奔涌,我們永遠只能做它身后卑微的追隨者,直到有一天我們無法繼續前行,它便絕塵而去。而仍有千千萬萬的人在這場永不停息的追逐里前赴后繼。作為人類,讓我們每個人都對自己終將被遺棄的命運有一種不可抑制的悲鳴之感。
他對生命的另一個體驗便是生命之中充滿了不確定的偶然性。曹丕在自身的成長過程中,充分的體悟到了這一點。大哥的意外死去讓他在一夕之間便成為了長子,后來又贏得了太子之位的爭斗,最后代漢立魏。他的命運在這些事件里發生了巨變,倏然之間的轉變打破了他人生原本的節奏,將他推向了另一個高度。有了這樣的經歷,曹丕才能寫出“人生居天壤之間,忽如飛鳥棲枯枝,今我隱約欲何為?”這樣的詩句,深刻體會到命運的偶然性就像一只鳥偶然間停留在一顆樹枝上,又忽然飛走。這一過程充滿了不可預測性,沒有人知道自己命運里的那只飛鳥會在何時停留,也沒有人知道它會停留在何處,更沒有人知道這一停留給自己的命運帶來怎樣的改變,有可能只是飛起后翅尖帶起的一點漣漪,也有可能是鯤鵬展翅過后的驚天動地。
除了以上兩點,對于生命他還有更深層的認識:世上沒有長久的完滿,美好的事物終會逝去,成為過眼云煙。在他的書信中經常提到對往昔美好時光的種種追憶,而在他的詩歌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這一點,如在 《丹霞碧日行》里他就表達出了對于這種認識的深刻:
丹霞蔽日,彩虹垂天。谷水潺潺,木落翩翩。孤禽失群,悲鳴云間。月盈則沖,華不再繁。古來有之,嗟我何言。
在這首詩的前半部分中,詩人寫道丹霞、彩虹、溪水、落葉,營造出了一派純美燦爛之景。這樣的美景讓人相信這一刻時間靜止,這些美好的事物將會永恒般的一直存在。可是他馬上轉筆,情景一下便切換到孤禽哀鳴這樣凄厲的 景象上。前面的美好和后面的凄慘形成如此大的反差,通過這兩種鮮明的對比曹丕在他的詩里寫到了繁華終將會走向憔悴,美好的事物也必將走向消亡,沒有什么會一直完滿的走下去。他有這么一句詩“回頭四向望,眼中無故人。”這不正是人生所經歷的不完滿的過程嗎?他最后道出的這一句“古來有之,嗟我何言”,更是對這種不圓滿有一種道不明的無可奈何。
他的這一思索已經上升到哲學的高度,他是在意識到個體生命的短暫后,回歸到生命本身,對人生更深層的思索。曹丕,他總是以兩種極端的對比來體悟世事的無常。無論是《大墻上蒿行》春秋更替的轉瞬即逝還是《丹霞碧日行》中美景倏忽間的消亡,我們都被這種強烈的對比所震撼到。曹丕以他敏銳的感觸,他的生命意識跟前人相比,他體味出了更加細膩,也更加深刻。
生命意識既以覺醒,那么接下來的事情便是對于問題答案的追尋。這是每一代詩人們共同追尋的永恒主題,他們在這一問題上前赴后繼,試圖尋找到它的終極答案。曹丕也窮其一生,來苦苦追求這一問題的答案。他似乎是用及時享樂來面對這一問題,在他的詩里面不乏有這樣的表露:
“遨游快心意,保己終百年。”(《芙蓉池上座》)
“策我良馬,披我輕裘。載馳載驅,聊以忘憂。”(《善哉行》)
他想用一種恣意遨游的態度來面對有限的人生,來化解我們對于命運的悲嘆。人生本來就如此短暫,無論憂慮多思,還是縱情享樂,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的,我們的這一生都將會過去,憂樂在最后都不會留下痕跡。與其痛苦思索,不如放縱生命。于是他朝游高臺觀,夕宴華池;看齊倡跳東舞;聽秦箏奏出的西音;酌桂酒,燴鯉魴;佩戴華美的飾品來修表容儀,把有限的生命都揮霍在這些繁華的生活中。
可是曹丕一方面在詩里表達了他及時行樂,把握當下的態度,在另一方面又流露出一種悲劇意識,這與之前詩中流露出的情感態度是相互矛盾的。可以這么說,這是他在用生命的行樂過后,空虛感依舊不期而至的痛苦。他在詩里這樣說道:
“為樂常苦遲,歲月逝,忽若飛,何為自苦,使我心悲。”(《大墻上蒿行》)
“樂極哀情來,寥亮摧心肝。”(《善哉行》)
“月盈則沖,華不再繁。”(《丹霞碧日行》)
“展詩清歌聊自寬,樂往哀來摧心肝。”(《燕歌行》)
他就像一個痛苦思索卻又無法得到答案的哲人,在他的內心之中始終縈繞著一股濃郁的化不開的哀傷。“豐屋美服,厚味姣色”這些物質上的滿足只能暫時性地麻痹內心,帶來的快樂滿足也是短暫的,終歸還是有醒來的一刻。當曹丕在酒酣耳熱之際倏然清醒,想必他的背后定是冷汗淋淋,他感受到的必定是在短暫的沉醉后所面對的滿眼的蕭瑟。而這種巨大的落失之感反反復復地敲擊著他脆弱的內心,并且在每次的清醒過后,他體悟到的是更加徹骨的悲痛以及更徹底的清醒。曹丕說“聊以忘憂”,并不是解憂,他依然沒有尋找真正解脫的方式。這些繁華與他無關,享樂也只是表象,他的悲傷源于他的清醒。在他內心的最深處,依舊是不可抑制的悲鳴。他并沒有得到解脫,也無法超越自身。因而他無法回答在《大墻上蒿行》中提出的“今我隱約欲何為?”
這種的悲嘆,是在人們的生命意識覺醒后所必然產生的結果。這是人們內心中最深沉的感傷,是對于自身把控命運的無能為力的悲嘆。這種嘆息與現實生活里那種實質性的,隨物悲喜的悲傷有著本質的區別。它是綿密的,冗長的,揮之不去的陰影。它蟄伏在人們內心最隱秘的地方,但是只要觸發到了,那種憂傷之感便會隨之襲來,無論何時何地,瞬間便天風海雨般地將我們包圍,而我們只能如溺水一般在這其中無助的掙扎,感受這種悲傷帶給我們的窒息感。就如同曹操在《短歌行》里的“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而無端之感就是曹丕所說的“憂來無方,人莫之知。”
曹丕的悲哀之感同曹操“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那種壯志未酬的悲壯不同;與曹植郁郁不得志,憤懣的悲嘆不同。他的這種悲嘆已經跳脫出了微觀具體的傷懷,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哲學的高度。這種悲嘆是隨生命意識覺醒而覺醒的關于生命本體的悲劇意識。因而,和同時代的詩人們相比,他的這一思想顯得更加深邃動人。
曹丕在只涉及到個人情感世界的探索時候他是一個敏感又憂郁的多情詩人。一旦脫離了個人世界,一旦回歸到現實世界,他則是一個堅定的儒家思想的追隨者。建功立業,追求圣道才是他人生追求的終極目標。
首先表現出來的是他對于道家的虛妄思想持否定的態度。他對于鬼神的態度是敬而遠之的。在他所處的時代,玄學興起,人們不僅熱衷于修丹煉藥找到讓精神從肉身中解脫的方法,更是將這一思想延續到詩作中,開始大寫游仙詩,他的父親和弟弟都寫下了為數不少的游仙詩。可是縱觀曹丕現存的作品,我們不難發現《折楊柳行》是他現存唯一的一首游仙詩。可就是這么一首游仙詩,寫到最后也表現出了對于修仙思想的背離。詩的開頭看起來像是一首不折不扣的游仙詩。開始曹丕變營造出一個飄渺高遠的世外仙境,他遇到了兩個童子給了他服食仙藥,開始了他的求仙之旅。當我們都覺得他會沿著游仙詩的慣常思路開始寫他在這場修仙之旅中如何升華,靈魂走向解脫之時,他卻開始斥責神仙之事的虛妄。“王喬虛假辭,赤松垂空言。達人識真偽,愚夫好妄傳。”馬上便從游仙詩變成了反游仙詩。對于王喬赤松之輩的虛詞空言他是不相信的,甚至持一種不屑的態度。最后一句“百家多迂怪,圣道我所觀。”這才是他在這首詩里真正想要表達出來的觀點。圣道即儒學,子不語怪力亂神,這是儒家學派所奉行的現實精神。儒家的積現實態度是他作為一個政治家所追尋的。他用游仙的姿態,來達到否定游仙之事的目的。
對于治世曹丕也有自己的想法。《煌煌京洛行》是他為曹操的《舉賢勿拘品行令》申令而作的詩。這首詩顯示出了他身上所具有作為一名政治家所具備的基本覺悟,他有以史為鑒的自覺。《樂府廣序》評價這首詩“志在鑒戒也。君子不忘人鑒,不忘古鑒。”
《秋胡行》三首就表達了他在政治上的渴求。第一首“堯任舜禹”表達了他愿效堯舜之治的美好政治愿望。第二首“泛泛淥池”以及第三首“朝與佳人期”都表達了他求賢若渴的心情。尤其是第三首用了象征的手法把賢才比作自己愛慕的佳人,以對佳人的追求來表達他對賢才的思慕。曹操的《短歌行》也是一首慕賢之作。《短歌行》中所體現出來的是一種慷慨豪壯的氣概,而曹丕的《秋胡行》卻有一種纏綿的綺麗,甚至有一種哀怨彷徨的情思在里面,寫出了別樣的味道。
[1]曹丕.魏文帝集全譯[M].貴州: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
[2]葉嘉瑩.葉嘉瑩說漢魏六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2007.
[3]王運熙.三曹詩文鑒賞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
[4]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2011.
[5]劉偉安.形而上的深情——論曹丕詩歌的情感性質[J].九江學院學報,2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