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啟明
在中國哲學史中,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之思想,向來以其超脫不俗的氣度和玄妙機敏的思辨而備受推崇。而其中,莊子對于生死問題所闡發的思考甚是豐富,亦帶有其特色的“逍遙”風骨,其中的《養生主》一篇蘊含著莊子對生命本質的幾點獨特理解。
莊子筆下“養生主”三字,與平日所言的增強體質之養生法,是大不同的。其所謂“養生”,可以理解為“養神”或“養性”。《養生主》一文便旨在闡明莊子特有的“養生”方式。于莊子而言,生命的本質,及其與外界多種關系的理解,是《養生主》重點所在。在此文開篇,莊子便指出: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1]
莊子首先看到了生命的有限性這一特點,進而認識到了個體生命活動的有限性和認識世界無限性之間的這一鴻溝,這一鴻溝是人作為有限的自然個體所無法超越的。莊子知生命之有限,既然無法超越,便須擇良法以安頓。于是便提出了可以保身、全身、養親和盡年的“緣督以為經”之法。“督”本義為督脈,即人身背之中脈,是貫通其他脈絡的總脈之一。此處的“緣督”意即秉承一中虛之道,外可頤養父母,大順人倫之情;內可收攝己身,盡其天命,此即為莊子養生妙法。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相較于老子《道德經》中所言的“中和”之道,莊子的“緣督持中”,與其在“中”的概念上是一脈相承的。《道德經》中有“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和“大盈若沖,其用不窮”一說。此處之“沖”,在河上公所注之中,即釋為“中”。老子的中道論更多地在于守住“中和”,不追求極致,故有“保此道者不欲盈,故能蔽而新成”的說法。莊子的中道論,則是借“中道”來進一步對生命的有限性進行一番清醒安頓的認識。郭象在《莊子注》中寫到:“夫生以養存,則養生者理之極也。若乃養過其極,以養傷生,非養生之主也。”[2]莊子既知生命之有限,故不能處處激進,過于極端,養過其極,而應在“中”上加以落腳停歇,以免傷生。
在第二篇中,莊子記敘了至今為人所熟知的“庖丁解牛”的故事:
“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郄,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1]
莊子以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以喻人之養生,須如解牛一般“因其固然”,懂得依乎“天理”,方能順利避開如“肯綮”和“大軱”一般的各種是非紛擾,以致養生。
再次,如文中所言,同樣的解牛之刀在不同的解牛之人手里,結局是大不同的:“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而庖丁之刀,所用十九年,解牛無數,卻依舊鋒利如新。只因今日之庖丁,解牛之時,不以目視,以心神領會即可。既知“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故能“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但是,每當遇到筋骨錯節時,仍需小心謹慎,做到“憷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至此,文惠君才說:“善哉! 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文惠君觀庖丁解牛,所悟出的養生之道,也就是依乎天理,順其自然,不得貪生,做到“以無厚入有間”,縱然身處紛擾之中,亦可全真葆性,怡然自得。刀可養,生亦可養,養生至極,即如庖丁之刀一般,幾十年依舊“新發于硎”。
換言之,秉持“緣督中和”之道是不夠的,還需依“天理”。人既知個體生命之有限,便應知萬物皆如此,皆在天理之中。顯然,莊子并沒有將人類的地位在“天”中加以刻意凸顯,而是將人類生命看作與天地萬物相通的,故他在《齊物論》中講到:“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在莊子這里,任何生命個體如若要達到理想的存在狀態,就必須讓自身順應統攝萬物的“天理”,只有在這個過程中,才能得以養生,達到“齊萬物”的長存境界。
誠然,秉持“緣督”之中道,依乎天理處世,才能全真葆性,涵養自身有限的生命。但須知萬物大同,仍各有小異。在“養生”的這一過程中,生命不僅存在著有限性的限制,還存在著其他的限制。莊子在第三篇中便以形體上有損傷的右師加以類比,從另一個角度進一步闡述他的生命哲學觀。
公文軒在看見腳有殘疾的右師后言道:“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而莊子的答案很清楚,他借右師之口答道:“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正如莊子在《德充符》中寫到的“道與之貌,天與之形”,人的相貌或身體,均是天生注定的。換言之,正是“天理”導致了生命個體存在著一定的差異性。然而,這一差異卻并不妨礙“養生”。
在莊子看來,“形骸有聾盲乎,而心亦有之”,相較于形體上的殘疾,心靈的聾盲更應值得注意。養生非養形,關鍵是在于“養心”。而“養心”的方法,則在于“自由”二字。莊子借澤雉的故事進一步對他的“養心說”加以論述: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1]
郭象《莊子注》載:“夫俯仰天地之間,逍遙乎自得之場,固養生之妙處也,又何求于入籠而服養哉!”[2]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看似求生艱苦,但依舊不愿于籠中乞生。只因澤雉于野外的一飲一啄,均能放曠逍遙,適情于山林之中。
澤雉既如此,人亦宜然。這里需要指出的是,莊子的“養心”,無疑是帶有一種“忘形忘世”色彩的。人類社會中個體原本的自由,困于各式的義利關系之中,因此,莊子認為,須以“養心”之法來消解掉這些影響,讓生命存在能夠進入天然自由的狀態。莊子借右師及澤雉的故事,顯揚出他企望超越個體生命、形體和現世的三重局限性,獲得一種心靈的自由。這一自由,是莊子眼中的生命“不為物役”的天然狀態,也是“天理”之下,萬物的應有之姿。
從生死觀這個角度講,莊子對有限生命所必須經歷的死亡之態表現地更為自然。基于此,他在《養生主》中最后寫到: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1]
正如秦失所言,莊子將生命的誕生,看作是應時運而來,死亡則看作是順物質之化的消亡。成玄英《莊子注疏》載:“安于生時則不厭于生,處于死順則不惡于死。”[2]只有安于生的時運,順應生死之變,才能達到“哀樂不能入”,既不厭生亦不惡死的天然解脫。
如果說莊子的“養心”的關鍵在于“忘形忘世”的自由,那么這一自由所最終達到的目的,便是能夠“安時處順”一般的看待生死。在莊子看來,既有舊物之終結死亡,
又有新物之新生,是再正常不過的“天理”。他言道:“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對薪火而言,“薪”會消失,但火卻能夠傳承,從而“不知其盡”,以至薪火相傳。郭象《莊子注》中于此處有言:“心得納養之中,故命續而不絕。”[3]在莊子的生死觀中,生命的形體是存在著死亡的必然性的,但是貫穿在生命之中的精神卻能恒久流傳。莊子創造性地把形體和精神兩相對比,最終說明了生命的本質不在于肉體或者物理存在的形體性、物質性,而在于一種形而上的精神性。換言之,這樣的生命狀態,體現了莊子所向往的生命無限性,充滿著詩化意味和超越意味,是一種極為理想的生命存在狀態。
總之,在莊子《養生主》所體現的生命哲學中,處處透露著他對生命的思考,通過此文,我們不難發現,莊子的生命哲學之所以能夠表現地如此豁達逍遙,正是在于他能夠在認識到生命的精神性本質之后進入到理想的生命境界,自然而然地秉持中道,依循天理,養心處世,安時處順,最終實現了一番徹底的自我超越。
[1]莊子.莊子[M].北京:中華書局,2015.
[2]郭象,成玄英.莊子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2011.
[3]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