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頹風，拯時弊
——生態批評視域下的《夜聲》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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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靖(1907——1991)是日本當代文壇巨擘，與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被并稱為日本“現代文學三大家”。在其40余年的創作生涯中，他創作了大量的詩歌、隨筆和小說。其中，代表井上靖文學最高成就的是小說，尤其是他在戰后創作的一系列“中間小說”，把日本“中間小說”的創作推向了一個高潮。井上靖的這類小說既有大眾文學的可讀性，又講求純文學的藝術性，深得廣大讀者的喜愛。更為可貴地是，他立足于現實生活，以一個新聞記者敏銳的眼光，對社會進行全方位的觀察,及時發現社會中的重大問題，并在作品中加以表現，從而使其作品具有深刻的社會內涵,日本著名的文藝評論家永丘智朗指出：“如果將井上靖的作品介紹到國外去，就能讓人們深入地認識到戰后日本的歷史。”①

一、生態批評與日本生態文學批評

(一)生態批評理論的發展

作為一種批評理論，生態批評發端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蔚為大觀，成為西方文學批評乃至文化批評的一門顯學。1974年，美國學者密克爾在《幸存的喜劇：文學的生態學研究》一書中主張批評應該研究文學對“人類與其他物種之間關系”的揭示，并“審視與發掘文學對人類行為和自然環境的影響。”②最先提出生態批評這一術語的則是魯克爾特，1978年他在《文學與生態學：一次生態批評實驗》一文中率先使用“生態批評”一詞，主張要“將文學與生態學結合起來”，強調批評家應該“具有生態學視野”，進而構建生態詩學體系。隨著生態批評的深入發展，學者們紛紛對“生態批評”這一術語進行界定，其中被大多數批評家認可的是謝里爾·格落特費爾蒂的一個非常簡潔的定義：“生態批評是探討文學與自然環境之關系的研究”。③

結合生態批評發展的實際，并在對國外定義進行總結的基礎上，王諾從思想特征、目的任務、研究范圍、批評對象的確定等四個方面提出了一個比較完善的定義：“生態批評是在生態主義、特別是生態整體主義思想指導下探討文學與自然之關系的文學批評。它要揭示文學作品所反映出來的生態危機之思想文化根源，同時也要探索文學的生態審美及其藝術表現。”③

生態批評得以迅速發展，其重要的原因在于當前生態環境的惡化，以及世界各國政府的普遍共識。王諾在《歐美生態文學》一書中指出，“目前人類所面臨的最嚴重、最為緊迫的生態危機是能源與氣候危機……造成氣候變化的罪魁禍首是人類，是人類過分地使用化石燃料、過多地排放溫室氣體。”②越來越多的學者和批評家認為導致生態危機的根本原因并不是科學技術的發展和工業化，那些只不過是一些表面的原因，根本原因還是人們的觀念問題。進入到二十一世紀，越來越多的國家和政府意識到了生態問題不是某一個人、某一個團體或者某一個國家的問題，而是全球性的問題。

(二)日本的生態文學研究

日本的生態文學批評出現得比較晚，且在理論上明顯受美國的影響。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日本學界在對美國生態批評理論介紹的過程中使生態批評得到發展，并成立了“日本文學.環境學會”。在對歐美生態文學研究的基礎上，深入到本土文學的研究。而二戰結束后，日本專注于經濟的高速發展，忽視了環境保護，在六、七十年代接連爆發了“水俁病”、“四日市哮喘病”及“疼痛病”等一系列因環境惡化導致的公害問題，引發了反對公害問題的浪潮。一些關心環境問題的作家紛紛加入到這一運動中，創作了大量表現人與自然的關系及如何認識與保護環境的作品，如水上勉的《海之牙》，石牟禮道子的《苦海凈土》三部曲、有吉佐和子的《復合污染》等等。

作為新聞記者出身的井上靖，敏銳地察覺到自然生態的破壞、環境的污染等社會現象給日本所帶來的極大危害，并在其文學創作中加以表現，希望通過作品使日本當局重視當前的環境問題，從而加強對環境的保護。然而，井上靖小說中所表現出來的生態意識與生態憂患，研究者們卻很少提及。佟珊的《論日本現代生態文學作品》、羅如新的《現代日本生態文學綜述》分析了日本現代的一些主要的生態文學作品，宿久高先生等的《日本生態文學研究述略》則對日本生態文學研究進行了梳理，但是在他們的研究中都沒有提及井上靖的生態文學作品。國內著名的生態文學研究學者王諾先生認為，“生態文學是以生態整體主義為思想基礎、以生態系統整體利益為最高價值的，考察和表現自然與人之關系和探尋生態危機之社會根源，并從事和表現獨特的生態審美的文學。生態責任、文化批判、生態理想、生態預警和生態審美是其突出特點。”②井上靖的《夜聲》是針對當時日本生態環境極度破壞然而寫作的作品，表現出鮮明的生態思想，是典型的生態文學作品。本文試圖從生態批評的視角，對井上靖的《夜聲》進行分析，探究其作品中所蘊含的生態思想意蘊。

二、《夜聲》的生態思想

(一)對反生態行為的批評

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發展，人類征服自然的能力也越來越強大，與此同時，控制自然的欲望也越來越強烈。《夜聲》借助千沼鏡史郎這個狂人形象，通過他的所見所聞所感，尤其是在對“萬葉”美景追尋的過程中，一路環境與景色的對比中，深刻地揭露了人類在征服大自然中出現一系列問題，以此來表達作者對人類征服自然的批判。

井上靖指出，人類憑借著科學技術的發展破壞了自然的本色。人們使山河變樣，狩野河由從前的溪流“完全變成了一條水流湍急的河”，在“下游一帶興修水利，筑起漂亮的河堤，修了溢洪道”；“把山脊到處削平，壘上石墻，蓋起紅紅綠綠的房子，怎么看也讓人覺得不牢靠，沒有一種安定的感覺。”由于人類的肆意破壞，使得天地間沒有了白天黑夜的區分，夜晚應該是“繁星點點”；夜晚應該是萬物休息的時刻，“在靜穆的黑暗中，一切有生之物全睡下來”但是現在“拿夜晚來說，也已經失去了它的本色，不成其為夜晚了。”人類的行為干擾了萬物的正常生長。“人類擾亂了自然界的一切，毀壞了所有東西的本來面目，甚至人類自身也是如此，生小孩原本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情、母乳對嬰兒來說是最珍貴的東西，然而在當今，這一切已經不復存在。在作品中，前后對比使讀者能夠非常清楚地看到大自然在人類開發前后的明顯變化，對人類征服自然思想作了強烈的批判。

“噪音”污染是環境污染的一個重要方面，也是當今社會困擾人們生活的一個突出問題。在作品中，井上靖通過鏡史郎車禍后對噪音的過度反應來表現出對噪音污染這一問題的關注。鏡史郎在一次車禍之后，總是忍受不了東京都市的喧囂與嘈雜，讓他身心不寧，在夜深人靜時，他從“城市里的一切噪音——汽車喇叭，急救車的警笛，夜班工地上起重機的嘎嘎聲，從遠處傳來的末班電車的聲音”等群魔的吼聲中，聆聽到了神諭：“去戰斗，挽頹風，拯時弊！”。噪音污染不僅僅是東京這種大都市的問題，即便在鄉村也不再寧靜，安曇河旁，鏡史郎認為他找到了凈土，找到了一塊不受妖控制的安靜的世外桃源，他認為，這里還是只要一出門，準能看見馬，還是那種田地里拉犁的是馬，路上拉車的是馬，家家戶戶都養著馬的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時代。他還認為，這里是唯一沒有被妖魔的毒氣侵犯的地方，晨光迎著小鳥的鳴囀和河水的淙淙聲，透過彌漫的河霧到來，夜色則是在漆黑的夜幕和星星的點綴下降臨但是令鏡史郎先生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凝望隨風飄舞的樹葉時，他的夢就開始醒了，驚天動地的轟鳴從遠處傳來，聲音大得紙拉門都給晃動了，院子里，房東們都若無其事的干自己的活，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也早知道要把河岸辟寬，修筑寬闊的公路，所以每天都會傳來轟隆隆的爆破聲。

《夜聲》這書名很容易讓人聯想到19世紀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的詩集《夜的頌歌》。《夜的頌歌》這部詩集是詩人為了紀念逝去的戀人索菲而創作的，詩集的一個重要主題就是贊美黑夜。詩人認為，在黑夜中，沒有了白天的喧囂與吵鬧，能夠給人帶來寧靜與安寧，是屬于人的真正的時間，所以詩人贊美黑夜，歌頌黑夜。與此相反，在井上靖的小說中，夜晚也不寧靜，與白天一樣的喧囂與吵鬧。東京已經成為不夜城，在忽明忽暗的霓虹燈光下，一部分夜空黑紅黑紅的，燃成刺目的紫色。高樓大廈的窗口一律燈火輝煌，大街小巷擠滿了比白天還多的無數車輛，全都張著閃閃發光的大眼珠子。不僅東京大都市如此，當鏡史郎帶著小百合開始自己的旅途時，即使在一家坐落在離大街不遠的一,條巷子里，而且略顯寒傖的三層樓小公寓里面，窗玻璃外面也整夜面對著大街，紅彤彤的廣告燈，恰似火星飛濺。作品中，井上靖借人物之口發出感嘆，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已經沒有真正的夜晚，沒有供人、獸、樹木等一切生物入睡的夜晚。

(二)理想棲居地的追尋

在《夜聲》中，井上靖不僅對人類無止境地征服自然所造成的對大自然的破壞、噪音污染光污染等生態問題加以表現，也在對“萬葉“美景描繪中表現出對理想棲居地的追尋。

在鏡史郎理想的棲居之地，人回歸到大自然中，人與自然是一種和諧的關系，在那里，人們“聽不到妖魔吼叫的地方……那兒有真正的白天和夜晚。每天清早，綠葉上的晨露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到了晌午，萬籟俱寂；入夜后，大地就給夜露打濕了，風穿過繁星點點的夜空和大地之間微微飄拂。青蛙聒噪，螢火蟲飛來飛去，還傳來遠處的溪水。”在這理想的棲居之地，人們也回歸到自然的狀態中，“沒有一個姑娘濃濃地抹口紅，象刺青似的把眼瞼涂藍了。一個個都挺俊俏，用不著化妝。”人們“心地純潔”，沒有受到惡魔的毒害，人與人的關系也處于一種自然的狀態。“那里沒有人利欲熏心，誰也不會起什么詐騙錢財的念頭。年輕人認認真真地談情說愛，沒有必要玩弄一套虛情假意。死了人就由衷地哀悼，生了孩子就打心里高興。”

作為現代日本文學中較早關注生態問題的小說，井上靖的《夜聲》從當時的社會現實出發，表現了戰后日本片面追求經濟發展忽視環境保護所帶來的環境問題，對人類一味征服自然的思想進行批評，給日本政府敲響了一記警鐘，并在對理想棲居地的描畫中表達出回歸自然、融入自然、從而達到人與自然和諧的思想。

注釋：

①永丘智朗.井上靖的文體[A].長谷川泉.井上靖研究[C].東京:南窗社,1974:399.

②王諾.歐美生態文學[M].修訂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29,2,27.

③王諾.歐美生態批評:生態文學研究概論[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8:62,8.

參考文獻：

[1]王諾.生態批評與生態思想[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2]井上靖.夜聲[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