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阿克
六百多年前在這里
揚眉吐氣的人,早已被江水帶走。
獅子山巔,僅有幾塊當年的石頭
隱約憶起
一行人踏履登高的碎步聲。
秋日高爽,適合遠游。
樓頂上空,幾只鳥飛起來,但不飛遠。
一些云朵在懶散中
安享盛世的喜樂。
蒼穹空轉,有難以察覺的回聲。
木樓迎來一撥撥游客
又將他們送走。
這些年,還有誰在這樣的秋日
佇立樓頂,將眾生的渺小
盡收眼底?
此樓北望,有人逆著江水行走
想要甩掉光陰的尾隨。
轉身南眺,古城正用用舊的日光
將過往包緊。
而更遠處,鐘山只肯露出隱約的側影。
樓基四周,草木結籽,越年重生。
一些老去的人,甘愿睡在泥土里。
另一個事實:高處有著自身的落寞。
俯瞰,類似某種高蹈;類似懸浮
或腳底陡然間被抽空。
此刻,那些和我站在同一地點的人
我找不到他們。
時間操弄它的障眼術
將我們隔開。
遠去的事物,仿佛都懷抱著羞辱——
云朵不是那年的云朵
風聲不是那日的風聲。
光陰擅長耍玩消失的把戲
把不該留在世上的東西
統統帶走。
惟一沒變的,是眼皮底下的江水:
它們傾心于搬運泥沙,船只,命運
和入夜后清冷的星辰。
不舍晝夜。
這些江水,無視某位帝王的登臨
也看不見一位詩人的離開。
它們,只專注于自己的流動。
它從我們啟船的矮山一側
起飛。一雙寬大的
肉體的引擎,持續扇動
不知疲倦
此時節令入秋,蒼穹退居高處
這讓我們感覺美好,也讓我們感到
——借助外力,有時
暗含著某種不恥
一只鳥,硬要飛越一整片水域
讓人怎么也揣不透
它的動機:湖面太寬而
它的身體太小,下面隨時候著一個
流動的水葬館
就是這樣一只黑鳥,用身軀
一點點劃開湖面的空寂
卻懶得對自己的行為
作出解釋
日光里,這樣一只獨飛的黑鳥
讓人不免生出
一絲隱隱的擔心
世相古舊。這些暮色中的事物
與前人眼里的,并無二致。
咳血的夕陽,用舊的炊煙,不斷瘦身的
河道與溪流,不可能比過往有著
更好的去處。走在暮色里的人
不可能比昨天,有著更好的睡眠。
大寒之日,草木蕭瑟,殘雪有余悸
北風一再吹拂。一本稀薄的時光之書
結局,早已經寫就。你只能在書冊的
留白之處,做出有限的備注和刪改。
一場大雪落在人世,引發多少
感嘆和贊美。心懷惡念者潛隱多年
眼見就要生發出惻隱之心
——但這不是它降落的理由。
大雪封山,封路,封天空,雀鳥與田鼠
陷入饑荒,同樣不是它
降落的初衷。一場大雪對于自身
拒絕提交聲明,對于
稱頌或詛咒,也不作出回應。
數日后,暖陽帶走潔凈的現場
從大雪中走過的人,不再記起
下過的那一場雪。
海只思索自身的存在
并用濤聲,質疑這種存在的合理性。
在海邊,棧道沉默,安于現狀
如同一個中年的男人
收起詩歌中多余的修辭。
你的興奮寫在話語里,它們
撒滿了數公里長的海岸線。
對于大海,我們無約定,無所求,甚至
連合影都是多余的:影像隱藏了
更多的虛無。那個下午,在和大海廝守
幾個鐘頭后,我們離開。
——僅將濤聲留在彼此體內
反復激蕩和回響。